得來全不費工夫。那是十月十九日,星期二,午後不久。
史洛安太太是如何避過那班折磨者的精明耳目的,她沒有細講。事實就是,她沒人伴送,也沒人跟蹤,就來到了警察總部——當然羅,一身素靜的黑衣,戴着薄薄的面紗——用膽怯的口吻說,她有要緊事,求見理查德·奎恩偵探長。理查德·奎恩偵探長似乎覺得最好讓這位太太一個人去自怨自艾算了,然而,他身爲一個堂堂紳士,對待婦女總是不忍重拂其意的,所以他出於無奈,只好接見了她。
她被引領進來的時候,偵探長只是獨處一室——這位帶點嬌氣的中年婦女,目光卻是火辣辣的,即使隔着面紗也能透露出眼中的火焰。他嘰哩咕嚕了幾句安慰遺孀的老生常談之後,拉過一張椅子請她坐下,自己靠着辦公桌站着等她開口——彷彿站着就能暗示她:偵探長的生涯確實是緊張忙碌的,所以,她如果肯直截了當把話講完,那對全市都有好處。╥╥
她倒確是這樣開門見山。她聲調中略微有點歇斯底里,說道:“我丈夫不是一個殺人犯,偵探長。”
偵探長嘆息一聲。“可是事實俱在呀,史洛安太太。”
看來,她不想正視那些活生生的事實。“整整一個禮拜,我一直對新聞記者們說,”她大聲喊道,“吉爾伯是個清清白白的人。我要求正義,你聽見嗎,偵探長?謠言將會跟着我——我們全家——我的兒子——一直跟進墳墓!”
“可是,太太,你丈夫已經自己動手主持了正義。請記住吧,他的自殺,實際上就是自己認了罪。”
“自殺!”她嗤之以鼻;忍不住一把抓掉了自己的面紗,惡狠狠向他瞪了兩眼。“你們全都瞎了眼嗎?自殺!”她泣不成聲。“可憐我那吉爾伯是被人謀殺的呀,卻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說着就嚎啕大哭起來。
她哭得十分傷心,偵探長不安地望着窗外。“這樣的說法需要證據,史洛安太太。你有什麼證據呢?”
她從椅子上跳將起來。“一個女人不需要證據,”她喊道。“證據!我當然沒什麼證據。可這又算得了什麼呢?我知道——”“親愛的史洛安太太啊,”偵探長冷冷說道,“法律與婦道人家的分歧,正在於此。我是同情你的,然而如果你拿不出新證據來直接表明謀殺亞爾培·格林肖的另有其人,那我也愛莫能助了。在我們的檔案上,這宗案件已經了結啦。”
她不接下文就走了。
這是不在話下的,這次短短的、不愉快的、毫無結果的會面,外表看來並非什麼大事。但它卻引起了其後的一系列全新的事態發展。這件案子完全有可能——艾勒裡多年之後仍舊抱着這個看法——成爲警察局檔案中的一件永世不翻的定案了,若不是當天晚上在餐桌上偵探長細心地察覺出兒子怏怏不樂,於是就在喝咖啡的時候把史洛安太太來訪的事講了一遍——慈父之心認爲,這個新聞總算是件新鮮事,或許能夠博得兒子破顏一笑。
出乎他意料之外——因爲他對此並不抱多大希望,只不過姑妄試之——這一來居然大爲奏效。艾勒裡立刻活躍起來。愁容頓消,取而代之的是那種別具一格的若有所思的面容。“那麼,她也認爲史洛安是被人謀殺的啦,”他略感驚奇地說道。“真有意思。”
“是嗎?”偵探長朝着皮包骨頭的邱納眨眨眼,邱納這時正用兩隻瘦手捧住杯子,大睜着烏黑的吉卜賽眼睛,越過杯子上緣,望住艾勒裡。“有意思的是女人的思想方法。說什麼她也不相信。就象你一樣,這真要命。”他吃吃地笑了,但眼朝艾勒裡望着,等待他也報以會心的微笑。
微笑始終也等不到。艾勒裡卻平靜地說:“我認爲你對這個案子處理得太草率了,爸爸。我悠哉遊哉得太久了,一直袖手旁觀。現在我打算操勞操勞了。”
偵探長爲之愕然。“你打算幹什麼——打算再炒冷飯嗎,艾勒?你怎麼還不死心呢?”
“laissezfaire1的態度,”艾勒裡發表意見說,“在別國造成的禍害,比法國的禍害還大;對別的領域的壞影響比重農主義經濟還大。我講這話有點經院說教的味道嗎?我總擔心平白無辜硬要一個孤魂怨鬼背上殺人的黑鍋,而其實這個人就象你我一樣不是兇手。”
“講點道理吧,孩子,”老頭子不安地說道。“難道你還在一味死心眼兒咬定史洛安是清白的嗎?”
“不能十分肯定。我從來沒有這樣講過呀。”艾勒裡用指甲輕輕彈了彈菸灰。
“我只是說:這件案子中還有不少情節尚未能解釋清楚,您、桑遜、佩珀、局長以及其他許許多多人,全都認爲這些情節是無關緊要的。而我卻認爲,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也應該刨根問底,做到問心無愧。”
“你有什麼明確的見解呢?”偵探長挖苦地問道。“既然你懷疑不是史洛安乾的,那麼你看大概是誰幹的呢?”
“究竟是誰在爲非作歹,我腦子裡一點影子也沒有。”艾勒裡噴出了一大口煙。“然而我可以肯定:一切的一切,全都搞錯了。我可以肯定的就是:吉爾伯·史洛安並沒有殺害亞爾培·格林肖——也不是自殺。”
這是好勇的表面,但是這種好勇表現是有其嚴肅的意志的。艾勒裡一宵沒有安睡,第二天清晨一吃完早飯就到第五十四東大街去了。卡吉士的房子門窗緊閉——外面已無崗哨,但象一座墳墓似的死氣沉沉。他跨上階沿,按了按鈴;前門有開;只聽得一個怒氣沖天、最不客氣的聲間咕嚕道:“誰呀?”他忍氣吞聲費了不少脣舌,總算使發出這個聲音的人動手開門了。門並不全開,只是拉開了一條縫;通過縫隙,艾勒裡望見了韋格施的粉紅色頭皮和憂心忡忡的眼睛。這之後,就不再有什麼障礙了;韋格施馬上拉開了門,伸出了粉紅色禿腦袋,匆匆忙忙向第五十四大街張望了一下,艾勒裡毫無笑容地走了進來,韋格施趕緊把門關好,上了門閂,把艾勒裡讓進了客廳。
看來,史洛安太太在樓上自己的房間內深居簡出。韋格施到樓上去了一會兒就來了,一面咳嗽着一面報告說,這位寡婦一聽“奎恩”這個名字,臉就脹得通紅,眼中冒出火來,惡狠狠罵不絕口。韋格施表示歉意,可是史洛安太太——咳咳咳!
然而,奎恩先生卻不怕碰釘子。他嚴肅地對韋格施說聲謝謝,可是他在走廊內卻不轉身朝南往門外去,反而朝北走向樓梯,上樓去了。韋格施張口咂舌,不知所措。
艾勒裡取得對方接見的辦法,非常簡單。他敲敲史洛安太太的房門,當這位遺孀發出“又是誰呀?”的刺耳問句之時,他就說道:“是個不相信吉爾伯·史洛安是兇手的人。”這下子她的反應來了。房門啓處,史洛安太太當門而立,呼吸急促,目光殷切,仔細端詳這位從天而降的神靈的面龐。可是,當她看清了來者是誰的時候,殷切就一變而爲憎恨。“胡鬧!”她悻悻說道。“你們這班混蛋,我一個也不要見!”
“史洛安太太,”艾勒裡心平氣和地說道,“你這未免太冤枉我了。我不是胡鬧,我是心口如一的。”
憎恨逐漸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冷靜的思考。她默默無言地審視他。接着,不再冷漠相對了,她長噓一口氣,把門大開,說道:“對不起,奎恩先生,我有點——有點不大舒服。請進來吧。”
艾勒裡並不坐下。他把帽子和手杖放在桌上——那個置史洛安於死地的保潤煙盒仍在桌上——他說道:“我們談正題吧,史洛安太太。你顯然是願意出力的。你肯定抱有最大的願望,要洗刷你丈夫的名譽。”
“正是這樣呀,奎恩先生。”
“那就好極啦。躲躲閃閃,是做不成什麼事的。我打算對這案子的每一個縫隙都探索一遍,看看在無人問津的陰暗角落裡能挖出什麼。我需要你的信任,史洛安太太。”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艾勒裡堅定地說道,“我要你告訴我,幾個星期幾前,你到比乃第旅館去找亞爾培·格林肖是爲了什麼。”
她低頭沉思起來,艾勒裡靜等着,不抱多大希望了。但等她擡起頭來時,他看出來第一個回合已經得手了。“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她爽快地說道。“我只求這樣做能對你有所助益……奎恩先生,那時我說我沒有到比乃第旅館去找亞爾培·格林肖,我講的也可算是實話。”艾勒裡點頭示意她繼續往下說。“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是往哪裡去。因爲,告訴你吧,”她停頓了一下,望住腳下的地板,“整個那天夜晚,我都在盯住我丈夫……”一點一點談出了來龍去脈。原來,早在她哥哥喬治死前的好幾個月,史洛安太太就已懷疑丈夫與弗裡蘭太太勾勾搭
搭,弗裡蘭太太善於賣弄風騷,住的又是近水樓臺,再加上詹·弗裡蘭長年累月外出,而史洛安正好是個自命風流的多情種,一段韻事也就在所難免了。史洛安太太妒火中焚,苦於捉不到具體把柄。既然無法證實自己的疑心,她只好不露聲色,故意裝得象是完全矇在鼓裡。實際上,她一直睜大眼睛看着,拉長耳朵聽着,留心任何可能是幽會的跡象。
一連好幾個星期,史洛安每天都是深更半夜纔回到卡吉士家。所說的理由,各不相同——這使得疑竇更大了。史洛安太太受不了這種情況,要看到真憑實據。九月三十日,星期四晚上,她盯住了丈夫;他捏造了一個顯而易見是無中生有的“開會”作爲藉口,吃過晚飯之後,離開了卡吉士家。
史洛安的行動顯然漫無目標;根本沒有什麼會議;而且直到十點鐘爲止也沒有跟什麼人接觸。到了十點鐘,他從百老匯走向那痤外表醃臢的比乃第旅館。她緊盯住他,一直跟到了門廊,暗自思忖自己和丈夫合該從此各分東西了2,她認爲史洛安這樣鬼鬼祟祟,賊頭賊腦,必定是要在比乃第旅館的某個房間與弗裡蘭太太成其好事了,想到這兒,史洛安太太心如刀割。她望着他走到賬臺上跟辦事員講話;這之後,他還是那樣鬼頭鬼腦地向電梯走去。在史洛安與辦事員對話的時候,她聽到了這樣幾個字眼:“314房間”。她斷定314室必定是幽會場所,所以緊跟着就到賬臺上去訂下了隔壁的房間。這個舉動無非是打算偷聽這對男女的喁喁私語,等這兩人色膽包天相互摟抱在一起的時候,就來個當場捉姦。
這位太太回想起那種惱火的時刻,仍是怒不可遏,艾勒裡不露痕跡地使她保持這股情緒。她當時幹了些什麼呢?她臉脹得通紅;她直接走到了所訂下的、並已付掉租金的房間——316,耳朵緊貼牆壁……可是什麼也聽不見:要不是另有原因,那就是因爲比乃第旅館的構造是考究的。她一籌莫展,渾身發抖,靠在靜悄悄的牆壁上,簡直要哭出來了;後來突然聽見隔壁房間的門開了,她飛也似的奔到自己房門口,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總算及時看見她的懷疑對象,也就是自己丈夫,正走出314室,穿過走廊,到了電梯那裡。……她弄不懂是怎麼一回事。她偷偷掩出房間,從那三段應急的備用樓梯奔到門廊。只見史洛安正匆匆忙忙往外走去。她尾隨着他;萬萬料想不到,他卻是往卡吉士家走。當她自己也回到家後,她通過跟西姆絲太太繞着圈子的談話中,套問出弗裡蘭太太整個晚上都在家裡。她這才知道,至少這一晚,史洛安是清清白白沒有姦情的。不,她不記得史洛安離開314室是什麼時間。她記不住任何鐘點。
看來,就是這些了。
她用殷切的目光注視着他,似乎是探詢:這番敘述是否提供了一點線索,任何線索。……艾勒裡左思右想。“你在316房間的時候,史洛安太太,你有沒有聽見另外還有什麼人也進了314室呢?”
“沒有。我看見吉爾伯進去,又看見他出來,我立刻尾隨着他。我能肯定,當我在隔壁房間的時候,如果有什麼人開門或關門的話,我一定會聽見的。”
“唔,這些情況很有用,史洛安太太。既然你是這樣的開誠相見,請你再告訴我一件事:上星期一晚上,也就是他死的當夜,你有沒有從這房子裡打電話給你丈夫?”
“我沒有打,當夜範雷巡官來盤問我時,我就這樣說了。我知道人家懷疑我曾給我丈夫通風報信,可是我並沒有呀,奎恩先生,我並沒有——我根本沒想到警察打算逮捕他。”
艾勒裡細細審視她的臉色,看樣子是坦率老實的。“你必定記得吧,那天晚上我父親、佩珀先生和我從樓下書房走出來的時候,我們看見你匆匆走過連廊,進入客廳。請你別見怪,史洛安太太,可是我得冒昧問問清楚——在我們走出書房之前,你有沒有在房門外偷聽?”
她臉紅得發紫。“也許我——嗨,在許多方面都卑微低下,奎恩先生,並且既然事頭自己丈夫,我的行動更不足以取信於人了……但我敢起起誓,我沒有聽壁腳。”
“你倒想想看,有誰可能會聽壁腳的嗎?”
她的嗓音中透出怨恨。“有呀,我看得出!弗裡蘭太太。她——她跟吉爾伯關係十分暖昧,關係十分暖昧。……”“不過這跟她的行動對不上號呀,那天晚上她來報告我們,說曾經親眼目睹史洛安先生到墓地去過,”艾勒里斯斯文文地說道。“看來,她並不是要保護情人,反而是要坑害情人埃”她嘆了口氣,顯得有什麼把握的樣子。“我可能猜錯了。……那天晚上,我並不知道弗裡蘭太太向你們報告過什麼,我對那個情況還是在我丈夫死了之後才知道的,是讀了報紙才知道的。”
“最後一個問題了,史洛安太太。史洛安先生有沒有告訴過你,他有個弟兄?”
她搖搖頭。“他從來沒有露出過一絲口風。事實上,他對自己的家庭情況,一直都是口風很緊的。他曾經對我講起過他父親和母親——似乎是個滿不錯的小康之家——但從未提到還有個弟兄。我印象中始終還以爲他是個獨生子呢,並且是他家庭裡碩果僅存的一個人了。”
艾勒裡拿起帽子和手杖,說道:“耐心等着吧,史洛安太太,最要緊的是,別對任何人談起今天這一切。”他含着微笑迅速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