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門·克魯的模樣,活龍活現象個心不在焉的教授,瓊·布萊特一看到他那張哭喪着的馬臉,皺縮成一堆的鼻子,以及失神的眼睛,實在是忍俊不止,好不容易纔算熬住沒笑出來。然而,克魯先生一開口說話,瓊這種想要發笑的衝動就消失得一乾二淨了。
“房子的主人呢?”他的聲音就象電線上的火花一樣,嚴厲而乾脆。
“回老家了。”範雷說。
“說不定我能效勞。”瓊有點靦腆地說。
“這房子造了多少年啦?”
“這,我——不知道。”
“那就站開,誰知道?”
史洛安太太用一小塊花邊碎片,儀態萬方地擤擤鼻子。“這房子嘛——哦,算起來有八十年了。”
“曾經翻造過,”阿侖·切奈急切地說,“一點不錯。翻造過。翻造了多次。舅舅告訴我的。”
“不夠明確。”克魯不耐煩了。“圖紙還在嗎?”
大家茫然,面面相覷。
“好吧,”克魯滿腔不高興,“有什麼人還能講得出什麼嗎?”
看來似乎沒有人知道什麼了,直到瓊抿着漂亮的嘴脣喃喃地說:“哦,等一等。你所要的是不是藍圖之類的東西?”
“拿來,拿來,小姐。在哪兒?”
“我想……”瓊沉思地說。她象一隻漂亮的鳥兒點點頭,朝死者的書桌走去。佩珀笑嘻嘻表示讚賞地望住她把最下面的那隻抽屜來個兜底翻,終於找到了一個年代很久的硬紙板文件夾,裡面塞滿發黃的紙張。“這是舊的支付賬單文件夾,”她說,“我想……”她想得很仔細,因爲她馬上就找到了一張白紙,上面用針彆着一疊折起來的藍圖。“你要的就是這個嗎?”
克魯從她手裡抓過了這扎紙張,大步跨向書桌,把他那皺縮的鼻子埋進了藍圖裡。他不住的顛頭簸腦,忽然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書房,手裡拿着圖紙。
又是一陣冷靜沉默,好似雲霧密佈。
“有個情況你應該知道,佩珀。”範雷把佩珀拉到一旁,並且用一種自以爲溫和的態度抓住了伍卓夫的胳膊,可是伍卓夫臉也發白了。“唔,聽着,伍卓夫先生。有人把遺囑撈走了。其中必有緣故。你講是份新的遺囑。那末,根據新遺囑,是誰受到了什麼損失呢?”
“唔——”
“另一方面,”佩珀若有所思地說,“這個情況,除了有其犯罪的含意,我看不出有什麼大了不起的。伍卓夫先生,我們完全可以根據你辦公室裡的新遺囑的抄件,來確定立遺囑者的意圖。”
“這可辦不到。”伍卓夫說。他打了個噴嚏。“這可辦不到。你們且聽着。”他把這兩人拉得靠近自己近些,小心翼翼四下望望。“我們無從確定這老頭的意圖!事情就妙在這兒。原因是這樣。卡吉士舊遺囑的有效期是到上星期五清晨爲止。舊遺囑的條文很簡單:
吉爾伯·史洛安應繼承卡吉士收藏品總庫,包括藝術品和古董的業務,以及私人的美術館。還提到了兩筆信託基金——一筆給卡吉士的外甥切奈,另一筆給他的堂弟呆米,就是那邊那個癡呆的鄉巴佬。房子以及個人動產全歸其妹妹,史洛安太太。此外就是一些例行事宜——現款贈給西姆絲太太和韋格施,贈給一些僱傭的人員,還規定把某些藝術品轉讓給某些博物館,諸如此類。”
“提名誰當執行人?”佩珀問。
“詹姆士·諾克斯。”
佩珀吹起了口哨,範雷顯示出厭煩的樣子。“你指的是那百萬富翁諾克斯嗎?那個古董迷?”
“正是此人。他是卡吉士的最好的主顧,並且我認爲也可稱得上是其朋友,所以卡吉士提名他作爲其財產的執行人。”
“鬼一樣的朋友,”範雷說,“今天的葬禮,他爲啥不出席?”
“我的好巡官呀,”伍卓夫睜大了眼睛說,“你難道不看報嗎?諾克斯先生可是個大人物啊。卡吉士去世,他曾得到訃告,本打算來參加葬禮的,但剛要來之前,被召到華盛頓去了。就是今天早上的事。據報上消息說,是總統親自要他去的——要商談國家經濟方面的大事。”
“他幾時回來?”範雷蠻橫地發問。
“誰也不知道。”
“唉,這無關緊要,”佩珀說。“那末新遺囑是怎樣規定的呢?”
“新遺囑嘛。對了。”伍卓夫露出了狡黠的神色。“這就頗有些神秘莫測了。上個星期四夜裡,大約是午夜吧,卡吉士打電話給我。他吩咐我星期五早上——也就是第二天早上——給他送去一份新遺囑的草案全文。請你們注意:新遺囑其實是照抄原來的那份,只有唯一的變動:他叫我把原來是卡吉士的收藏品總庫繼承人的吉爾伯·史洛安的名字略去,把那地位留下空白,準備填上新的名字。”
“史洛安嗎?”佩珀和範雷都偷眼觀察了一下那個人。他正站在史洛安太太椅子背後,象個噘着嘴的鴿子,茫然凝望着半空,一隻手發着抖。“講下去吧,伍卓夫先生。”
“好,星期五早上我第一件事就是起草新遺囑,總算帶着這份東西在午前趕到了這裡。我發現卡吉士獨自一人。這老頭經常是很孤僻的,相當頑固——冷靜、嚴厲、辦事有條有理得使你服貼——但那天早上他不知爲了什麼事而心煩意亂。不管怎樣吧,他斬釘截鐵地說,不能讓任何人,甚至不能讓鄙人知道收藏品總庫繼承人的名字。我把遺囑攤在他面前,以便他填寫空白——他叫我站到房間的那一頭去,你們注意這一點——然後他在空白處寫了幾個字,我猜想那就是繼承人的姓名了。他親自用吸墨水紙在簽名的上面壓了壓,迅速地把紙摺好。他在遺囑上簽名的時候,關照布萊特小姐、韋格施和西姆絲太太到場目睹,然後由我協助封好,加蓋印鑑,這才把遺囑放進小鐵盒,儲存在保險箱中,盒和箱都由他親自上鎖。在這樣的情況下——除了卡吉士本人外,還有哪一個人能知道新繼承人是誰呢!”
他們對此進行了沉思。接着,佩珀問道:“舊遺囑的條文有誰知道嗎?”
“人人知道。那是這所房子裡一般閒聊的話題。卡吉士自己一點也不隱諱。至於新遺囑嘛,卡吉士沒有特意隱瞞自己準備了一份新遺囑這個事實,我也不認爲有什麼理由要保守秘密。那三個見證人當然知道這件事,我認爲他們自會在這所房子裡傳播開的。”
“史洛安這傢伙知道這件事嗎?”範雷脫口而出。
伍卓夫點點頭。“應該說他是知道的!事實上,當天下午他到我辦公室來——他顯然已經聽說卡吉士簽署了一份新遺囑——要打聽這樣一個變化對他有些什麼影響。於是,我就告訴他,有人接替了他的位置,至於究竟是誰,除了卡吉士本人之外就沒人知道了,而他——”
佩珀眼中冒出火來了。“真他媽的,伍卓夫先生,你無權這樣做呀!”
伍卓夫情虛理虧地說:“是呀,嗨,佩珀,也許是不應該……我猜想那位新繼承人說不定就是史洛安太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末史洛安仍能通過她而獲得收藏品總庫,所以他畢竟還是無所損失呀。”
“哼,你瞧,”佩珀厲聲說,“這樣做是不道德的。太沒頭腦了。好吧,木已成舟,後悔也沒用。那末,當你在葬禮前五分鐘觀看盒內新遺囑的時候,你那時發現了新繼承人是誰嗎?”
“沒有。我打算葬禮過後再打開遺囑看。”
“你認準了它是真本嗎?”
“肯定是的。”
“新遺囑上有沒有取消性的條款?”
“有的。”
“什麼條款?”範雷疑惑地大聲問問道:“這有啥相干呢?”
“真夠叫人頭痛的了,”佩珀說。“新遺囑裡既然包含着取消性的條款,那就表明:立遺囑者已經決定取消了此前所立的遺囑。那就意味着:無論新遺囑找到與否,有效期到上星期五早上爲止的舊遺囑總歸是失效的了,而且,”他冷冷地補充說,“如果我們找不到新遺囑,無從確定收藏品總庫的新繼承人是誰,那末,就應把卡吉士作爲未立遺囑而死亡來處理。真是亂七八糟,一塌糊塗!”
“那就意味着,”伍卓夫灰溜溜地說,“卡吉士的財產將由司法當局嚴格按照遺產承襲的常規來進行分配。”
“我懂了,”範雷嘀咕道,“只要新遺囑一直找不到,史洛安這傢伙反正是不會落空的。卡吉士的近親就是妹妹,史洛安太太。這下我可明白啦……幹得真夠妙哇!”
埃門·克魯一直象個幽靈似的在書房裡出出進進,這時候藍圖往桌上一丟,朝這三個人走來。“怎麼啦,埃?”範雷問道。
“找不到,既沒有暗房,也沒有密室。牆上也找不出有什麼兩個房間合攏處留下的隙縫。天花板和地板全都嚴嚴實實——過去的老房子就是這樣的構造。”
“媽的!”佩珀說。
“不,先生,”這位建築專家接着說,“遺囑要不是在房子裡的某一個人身上的話,那我敢向你擔保它絕不會在這所房子裡。”
“可是它一定在!”佩珀激動地說。
“不在,就是不在,老弟。”克魯大踏步走出書房,過了會兒,他們聽見前門嘭的一聲關上了。
這三個人不再滔滔不絕雄辯了。範雷二話不說,衝出了書房,隔了幾分鐘再回來的時候臉色比以前還要難看。他那魁梧奇偉的身軀整個兒顯得無能爲力了。“佩珀,”他冷冰冰地說,“我認輸了。我剛纔親自到後院和墓地去了一趟。什麼也沒有撈到。一定是銷燬掉了。你看怎樣?”
“我有個想法,”佩珀說,“不過算了吧,我得先跟檢察長商量商量。”
範雷把拳頭插在口袋裡,目光掃了掃戰場。“好吧,”他悶聲悶氣地說,“我被搞得筋疲力盡了。你們這些人,聽着。”這些人一直在聽;然而這樣無窮無盡的乾等,已把他們等得意氣消沉,他們目不轉睛地,呆望住範雷。“在我離開這所房子的期間,我要把這間書房以及後面兩間都關閉掉。聽懂了嗎?任何人不許進來。任何人也不許碰一下卡吉士的房間,連狄米特里歐·卡吉士的房間也不許碰——一切都保持原狀。另外還有一件事。你們要離開這所房子或者回進這所房子,都悉聽尊便,但是每一次進出都要受到搜查,所以你們大家都別自找麻煩。我的話完了。”
“呃呃。”有誰用象在洞穴裡發出的聲音說了話。範雷慢吞吞轉過身子一看,原來是沃茲醫生正在跨步向前——他是個中等身材,滿臉絡腮鬍子,象個年老的預言家,可是體格卻象個猿猴。那雙亮晶晶的灰褐眼睛靠得很攏,正帶着幾分幽默感來打量範雷巡官。
“你要幹嘛?”範雷怒氣衝衝,兩腿叉開站在地毯上。
醫生笑了笑。“你的命令,對於這所房子裡的任何一個常住的人,都沒有什麼大不方便,可是,巡官。你卻不知道,這使得我非常尷尬。你知道吧,我只不過是到這兒來作客的。難道要我無限期地接受這一套倒黴的規定的款待嗎?”
“喂,你是什麼人?”範雷笨重地跨上一步。
“我叫沃茲,我是大英帝國的公民,是英王陛下的臣屬,”大鬍子眨着眼睛回答說,“我是個醫生——是個眼科專家。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在這兒給卡吉士先生治病。”
範雷哼了一哼。佩珀走到他跟前,咬了下耳朵。範雷點點頭,於是佩珀說:“其實呢,沃茲醫生,我們並不要使你爲難,也不使你那些主人爲難。你完全有離開這裡的自由。當然羅,”他微笑着繼續說,“你不會反對最後一次例行公事——也就是在你離開前對你本人並對你行李作一次徹底的搜查吧?”
“反對嗎?當然不反對,先生。”沃茲醫生捻弄着蓬鬆鬆的棕色鬍子。“另一方面——”
“哦,別走,醫生!”史洛安太太尖叫起來。“別在這個心驚肉跳的時刻離開我們。你一直是這樣善良的……”
“是呀,別走,醫生。”又發出了一個新的聲音,這出自一個高大的漂亮婦女的肺腑深處——是個皮膚黝黑的豪放潑辣的美女。醫生彎了彎腰,喃喃地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於是範雷粗魯地說:“你又是誰呀?太太!”
“我是弗裡蘭太太。”她兩眼含有警告意味地逼視着,嗓音也變粗了。這時,瓊聽天由命地靠在卡吉士書桌邊上,果斷地忍住了笑。她的藍眼睛讚許地望住沃茲醫生的強壯有力的肩胛骨。“我是弗裡蘭太太。我住在這兒。我丈夫是——過去是——卡吉士先生的巡迴代表。”
“我聽不懂你的話。你說的巡迴代表——是什麼呢?你丈夫在哪兒,太太?”
這女人暗暗冒火。“我不喜歡你這種口吻!你無權用這樣一種不恭敬的語調跟我說話!”
“行啦,大姐。回答我的問題吧。”範雷目光變得嚴峻起來,而當範雷目光變得嚴峻時,確實是非常嚴峻的。
她不再嘰哩咕嚕了,怨氣已經出光了。“他在——他在加拿大的某個地方。正在作先遣旅行。”
“我們曾設法打聽他確切的地點。”吉爾伯·史洛安出人意外地插口了。他一頭黑髮抹足了香油,兩撇八字鬍鬚,一對水泡眼睛,外表很不勻稱,一副酒色淘虛的樣子。“我們曾設法打聽他確切的地點——我們最近聽到的消息,他正以魁北克爲基地,正在跟蹤追覓幾張他所耳聞的古老掛毯。我們在他最後所住的旅館裡留了言,然而迄今還未得到他的音訊呢。他大概會在報上看到喬治去世的消息的吧。”
“也許他不看報,”範雷簡短地說。“好。沃茲醫生,你還住下去嗎?”
“既然人家要我住下去——那好吧。我樂意住下去。”沃茲醫生轉移到後面去了,儘量站得靠近那位頎長的弗裡蘭太太。
範雷暗中打量着他,然後對佩珀打了個招呼,一起到外面走廊裡去。伍卓夫緊緊跟隨,幾乎踩到了他倆的腳後跟。其餘這些人全被撇在書房裡,佩珀出房間時小心地順手把門關上。範雷對伍卓夫說:“伍卓夫,你現在正在想些什麼?”
他倆靠近過廳的門轉身面對着他。這位律師尖聲說道:“你們瞧。剛纔佩珀指責我把事情辦糟了。我不想擔什麼風險了。巡官,我要你把我也搜一下。你親自動手搜吧。我還沒被搜過呢,你知道。”
“唉,別這樣吧,伍卓夫先生,”佩珀用安慰的口吻說,“我知道一定不是——”
“我看這倒是他媽的很不錯,”範雷不高興地說。他毫不客氣,在伍卓夫身上又是敲拍,又是掏挖,又是捏掐。從伍卓夫的臉色上可以看出,他根本沒有料到會這樣對待他。而範雷卻仔仔細細把這位律師口袋裡的所有紙張,全都一件件看過。最後,他放過了這個被搜的對象。“你是清白的,伍卓夫。佩珀,到這兒來。”
他們在房外找到了傅林。這位年輕力壯的便衣,正在跟記者們非同耍嘴皮,那羣新聞記者人數越來越少了,現在只剩下少數幾個還耐着性子逗留在人行道旁的大門口。範雷准許傅林自行與後門的姜申以及他派駐在房子裡的女警換班休息,吩咐完畢後就使勁擠出了大門。那些記者就象一羣蚊子似的把他和佩珀團團圍住。
“有什麼門道嗎,巡官?”
“你怎麼啦?”
“對我們可別那麼嘴緊,你這傻瓜!”
“喂,範雷,別一輩子做個笨警察。”
“你這樣守口如瓶,能撈到多少外快?”
範雷甩掉了搭在他闊肩膀上那些記者的手,他跟佩珀一起躲進了停在人行道上的警車裡。
“叫我怎麼向偵探長交代呢?”在警車蹣跚啓行的時候,範雷嘟嘟囔囔地說,“他一定會敲我的腦袋了。”
“哪個偵探長?”
“理查德·奎恩。”巡官愁眉苦臉,呆呆望住前座司機的深紅色頸項。“唉,我們總算是盡力而爲了。現在這所房子處在被圍的狀態。我打算再派個弟兄去勘探那保險箱上的指紋。”
“那倒大有好處。”佩珀這時已經泄氣了,坐在那兒咬手指甲。“說不定檢察長也會把我大訓一通的。我看,我還是得死死盯住卡吉士那所房子。明天,我再去轉一轉,看看有什麼情況。房子裡那批蠢貨,如果要對我們限制他們行動的措施找什麼麻煩的話——”
“哼,傻瓜。”範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