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幾天後,到達安慶府轄下的青陽。
到達青陽之時,正夕陽西下,江面一片流光溢彩,吳翩翩的大船緩緩靠了埠頭,停穩後,石叟來問,是否上岸,吳翩翩吩咐就在船上歇一晚,明天一早備好馬車,直接去九華山。
風墨竹休養了這兩三天,精神已有所恢復,緩步走出了船艙,站在船首,迎着江風,看着西邊日沉,蒼白的臉色映着晚霞,倒也有了光彩。旁邊船上便有女郎在悄悄窺視。
這幾天風墨竹很是沉默,吳翩翩不善安慰人也不善開解人,雖知道他心頭枷鎖沉重,卻不知道如何去開解,只能讓人愈發精心地照料他的身體,自己默默地看着。即便安慰幾句,卻終覺蒼白無力,倒要風墨竹打起精神來,說自己沒關係。
遠處一船上傳來女人清亮的叫聲:“牡丹~牡丹~快點出來!趙郎君來了~” 顯見得那是一艘花船,鴇/兒正喚姑娘接客。
吳翩翩站在風墨竹身邊,斜睨了他一眼,“據說揚州百花樓的綠牡丹,極是清雅溫柔,善解人意,是麼?”
風墨竹臉一紅,他沒想到吳翩翩聽遠處鴇/兒喚“牡丹”竟想起這茬!
話說之前那兩年,他按葉和敦的要求去做一個浪蕩子處處尋釁鬧事,雖是身不由己,但是那假戲也有那麼兩三次是做了真的,比如綠牡丹。
綠牡丹怎麼能和你相比?他在心中吶喊,卻是絕對不能說出來的,那樣吳翩翩會認爲他真的拿綠牡丹同她比了!她真能把他推到江水裡去!
風墨竹一時吶吶,好一會,才道:“那時候,活一天算一天罷了!”
一聽此話,吳翩翩本有些莫名飛醋的心思立刻消散,又有些難過起來,握住了他的手。“聖僧一定能治好你的!”
她雖說得篤定,可是,心中還是有些惴惴,聖僧並非無所不能!
風墨竹本想說“治不好便罷了”。可是一見她的面容,便說不出口,那樣不知道該多傷她的心!
他覺得自己現在就是一個累贅,他自己都想放棄這殘破而又負孽的生命算了,可是,他若放棄,又如何對得起吳翩翩?
“……就算你走到了天涯海角,我也會把你抓回來!就算你死了,我也會找道士,把你的魂魄給抓回來!”
那天晚上吳翩翩的話語又響在她耳畔。決絕的深情,刻骨又銘心,他擔心,自己只怕終究要負了她……
“我若死了,只要魂魄不消散。一定會守在你身邊!”風墨竹心中默唸着,將手放在她肩上,柔聲道:“你不用擔心太多,想來總有辦法的!”
吳翩翩勉強一笑:“這句話似乎應該是我對你說啊!”
風墨竹淺笑道:“誰說不一樣嗎?”言畢,拉了她的手,迴轉艙中,晚霞滿天之絢爛若錦。美則美矣,總叫他心頭有些沉重。
回到艙中,石嫗端上了飯菜羹湯,兩人都再不提治病之事,各自掩飾了心中的不安,只等明日到來。
第二天。乘了馬車,到達九華山邊的小鎮時天色已晚,又住了一晚。
當日從金陵出發前,石叟已派了人騎快馬先行一步來九華山,打聽清楚了明悟大師如今修行之處在芙蓉嶺下。吳翩翩考慮到風墨竹的身體,便叫他去將馬匹備好,翌日一早騎馬前去,待到山路難行之時再換做步行。
翌日清晨,石叟又牽了馬來,加上帶路的侍衛,一行五人向芙蓉嶺而去。
九華山,九峰奇秀,一路上古木參天,風景幽靜靈秀,處處可聞溪澗流泉之淙淙聲,只是心中有事,誰也無心觀賞。
芙蓉嶺下,泉林蔭蔭,果有幾間僧廬,土牆瓦頂,簡陋肅寂,有木魚聲聲,叫人心生寧靜。
走進土牆圍成的僧院中,有少年小沙彌聞聲而出,雙手合十問禮,待知道衆人來意後,便請衆人在院子中幾塊略爲平整的石頭上坐,紅着臉很是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僧廬狹小,諸位施主進去了只怕極爲逼仄,而且也沒有椅凳,還請施主見諒!”又道:“師父現在正在打坐誦經,諸位施主還得等上一會兒!”
吳翩翩忙雙手合十還禮,請小沙彌不必客氣,自己等人冒昧前來,打擾禪師清修,本就是不該。
大概一炷香之後,一黑瘦老僧緩步而出,一身灰布僧衣,打着補丁,鬚眉皆白,氣度卻極是祥和,這便是明悟大師了。十幾年前,吳翩翩因着是早產和難產兒,嬰兒時期甚是體弱,吳王曾請明悟大師爲她診治過。
吳翩翩等人忙躬身合掌問禮,明悟大師雙手合十,躬身誦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幾人的來意,他已聽小沙彌說過,再擡頭時候,目光便落在了風墨竹的臉上,“施主請隨老衲來!”
明悟大師一句閒話都沒有,讓吳翩翩等人微微驚愕,但隨即涌上的感覺是更加的尊敬和欽佩以及感謝!
風墨竹和吳翩翩隨着明悟大師進了旁邊一間屋子,隨着三人走進,這間土屋頓時顯得狹窄低矮,屋中只有一張竹蓆,和一張小木案,木案上有一本經書,這想必就是明悟大師的居所。
明悟大師請風墨竹坐下,以便爲其號脈,風墨竹恭恭敬敬地在小案邊屈膝坐下,將手放在案邊。
明悟大師垂眉肅目號了很久,又示意他再換一隻手,又久久地號了一回。
吳翩翩跪坐在一旁的山草編織成的蒲團上,見此,更是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緊盯着大師的眉眼,希望能看出個之所以然來。
良久,大師才收回手,吳翩翩見狀,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師,如何?可以治好麼?”
大師沉吟片刻道:“能治!”她頓時吐出一口氣來,隨即又聽大師道:“但老衲最多隻有五成把握!”
她的心立刻又提了起來,卻見風墨竹雙手合十道:“謝大師慈悲!”
明悟大師緩緩道:“即便能治好,也需要幾年的時間,快則三年,多則五年,才能將將保住性命,但身體較普通人還是要病弱,還得再調養數年才得如常人一般!”
多日的奔波,終於在黑暗中窺見一絲光明和希望,吳翩翩按捺住心中的激動,雙手合十,對明悟大師揖首道:“能治就好,多謝大師慈悲!”
明悟大師笑笑,“出家人本應如此,施主不必言謝!”
但風墨竹卻毫無喜悅之感,即便能治好,也要三到五年功夫,而且依舊病弱不堪,還要繼續調養數年,人生有幾個數年?他還要繼續拖累吳翩翩麼?他這樣的身份以及這樣的身體,將會使她面對多少壓力和困擾?難道她一生中最好的年紀,如花的歲月便耗費在他這個廢人身上麼?
吳翩翩又取出那捲抄錄的先秦道家養神古卷以及《冰心訣》,遞給明悟大師,“大師請看,這兩卷功法,對他的身體可有效用麼?”
明悟大師仔仔細細地將兩卷經訣看了一邊,又思索半晌,才緩緩道:“《冰心訣》得等到他醫治好了才能練,有助於恢復生機,此時無益;這卷道家養神心法,極爲柔緩,倒是可以練習,雖有所助益,但是效益有限!”
吳翩翩想了想,又問道“我聽聞少林《易筋經》,中正柔和,能花戾氣於無形,不知對他身體是否有用?”
明悟大師又想了想,搖頭道:“與《冰心訣》一樣,他現在用不了!”又嘆一口氣道:“如杯水澆沙地上!”
吳翩翩一時間失望之極,她本想着,只要《易筋經》有用,她無論如何都要想法子去抄錄來給風墨竹用。
風墨竹垂眸道:“生死本是命中註定,能治是幸,不能治,我亦認命!”說罷擡眼看向吳翩翩,見她瞪大了眼睛,似乎傷心氣憤於他的認命,心中黯然,低聲道:“對不起!”
吳翩翩看着他,一時心痛難耐,酸澀從心頭直衝而上,眼淚便涌了出來,但隨即又用絲帕沾去淚水,緩聲道:“方纔大師已說了有五成把握,你又何必灰心?”
明悟大師看了看倆人,嘆了口氣,吳翩翩本以爲大師見自己如此執着於情戀以及生死,會引用佛理來勸告他們,不要太過執着於貪嗔癡三毒之中,卻沒想到,大師嘆完氣後只是緩聲道:“郡主遍覽羣書,我佛經典,必也讀過,既在娑婆,世間五苦便不可避免!”
大師先前一直稱呼她爲施主,此時卻用上了“郡主”這個稱呼,更有開解的意思在裡面。
吳翩翩垂頭不語,既已生娑婆,既已情重,就算五苦臨身,她也不想放下,況且也無法放下!她只要風墨竹活着!
明悟大師又看向風墨竹,四目相接,風墨竹忽然感覺那雙從容慈悲的目光一直看進了他的心底,似乎他心中所有的灰沉與陰暗都無所遁形,然後就聽見蒼老柔和的聲音道:“施主的心結怕是由來已久,日日煩惱痛苦,也是成因之一!”
風墨竹感覺自己就如一顆微塵浮在陽光下,無所遁形,孤獨漂浮無依,既覺自己罪孽深重,又覺明亮溫暖,淚水汩汩而下,俯身拜下,以額觸地,哽咽道:“請大師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