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荷就那樣走了,最後一面,我見到的是蒼白的臉,像雪一樣白,一樣脆弱。我只看到了她蒼白的臉。那成了她給我最後的記憶,永恆的記憶。
火化的時候,玲姐沒有讓我參加。我當時迷迷糊糊的,就聽了她的安排。火化回來,我看着骨灰盒子,已經無淚可流了。
我問:“孩子也在一起嗎?”還有孩子,我就是一個毀滅親人的人。
陳天鵬說道:“她們母女在一起。風荷也願意那樣。”
我抱着骨灰盒,跟着陳天鵬和玲姐去了墓地。風荷的葬禮很簡單,我們幾個朋友去安葬她,沒有什麼儀式,也沒有按照風俗禮儀。遵從風荷的遺願,她的父母親人也沒有通知。
玲姐和陳天鵬在冰凌山墓地給風荷買了一塊墓地。由於風荷不願意她自己家裡人來,所以就我、玲姐、陳天鵬、劉明、樑寬、方子羽來送她最後一程。
我把骨灰放好,墓地的工作人員就蓋上了墓蓋,閉合了墓室。沒有傳統喪禮的繁瑣,燒化了一些紙錢,喪禮就結束了。這一切就像無聲的悲劇,在一幕幕地上演,我們都是沒有聲音的悲劇配角。那個最悲慘的主角,已經死亡,被安葬了。
我讓他們走了,獨自一人坐在風荷墳前。我不想離去,接受不了風荷就葬在此處,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我不相信我美麗溫柔的愛人已經變成了骨灰和我未曾見過一面的女兒埋在了一起。她們會在那邊恨我嗎?她們一定會恨我!作爲一個男人,我什麼都沒有爲她們做過。我就是一個毀滅親人的混蛋。
可我看着寂靜的墓地,又想,她們怎麼恨我呢?我只能自己恨自己,就像她們在恨我。人化作了灰塵就什麼都沒有了,只留下了活人的懷念。對於活的人來說,只有這小小的墳頭,還是個念想。
人是多可悲,沒有感情和意識該是多麼幸福。即使意識到了這一點,人也無法改變自己的悲傷。理智是控制不了情感和悲傷的。人永遠也無法不爲生老病死悲傷難過。這是人具有了其他生物所不能有的智慧,也必須承擔由此帶來的痛苦。我愛着她們,寧願那痛苦悲傷吞噬自己。最好如我所願,帶我去她們的世界,再見她們一面,或者永遠和她們在一起。
也許我會變成骨灰,躺在墓地裡。但是,只要我死的時候,相信我會和她們相會的,我就會很幸福地死掉。
那一刻,我的淚水流了下來。我就是一個懦夫,我知道自己不會自殺,追隨她們而去。這讓我除了悲傷,還有內疚和羞愧。
我呆呆地看着墓碑。碑上只有簡單的“風荷之墓”四個字,連時間都沒有寫。簡簡單單,告訴我風荷就埋在這裡,而我一直期盼她會好好的回來,回到我的身邊。
愛情可以拯救人,而我的愛情卻害了兩個最愛的人和三個我最愛的人。我無話可說,無淚可流了,想到這裡。我只呆呆地看着碑上“風荷之墓”四個字。我無法思考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難道當初我不該接受風荷的愛?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裡。這讓我痛苦。
過了很久,玲姐又回來了,扯我的胳膊,示意我離開。陳天鵬也來了,說道:“你放心,這裡的服務是最好的,風荷的墳不會有什麼不周。”我感念他們爲風荷做的一切,向他們磕頭感謝。作爲最愛風荷的人,我感激他們。
玲姐掉淚了,說:“林福,以後日子還長的很,你要好好活。風荷做的一切是對是錯,都是爲了你着想。你可不能辜負她的一片苦心。你們在一起不會幸福。但凡有一點希望,她也不會走上這條路。”
我點點頭。“這條路的盡頭是什麼?風荷你現在看到了嗎?”我對着墓碑暗暗問風荷。可是,她不會回答我。
離開,還會回來,我走的時候,每一次回頭,我都希望可以看到風荷好好的,正在招手,讓我回去。可是,連那點幻覺都沒有。真的什麼都沒有了,除了那個墳。最終,那點痕跡也消失在視野之中。我有的,只有我心中無限的悲痛和懺悔。
回到宿舍,劉明、樑寬和方子羽正在等我,林容還沒有回來。我見了他們,一聲不響地躺在牀上。他們也不說話,不知道說什麼好。我躺在牀上,淚流了出來。我哭着說:“風荷死了,連同我們的孩子,都死了。他們都不在了!”我哭着說,“我怎麼也想不到是這樣。爲什麼?我得罪誰了?爲什麼我就有這樣的命運!”
我一直哭,他們就一直陪着我。
方子羽說道:“怎麼回事?我怎麼覺得風荷還活着!我真不相信。”他也掉淚了。
樑寬拉了拉方子羽,抹了抹自己臉上的淚水,說道:“比傻了吧唧說胡話。讓你勸個人都不會勸!玩遊戲玩啥了你?”
劉明聽我的哭聲小了,說道:“人生就有些事情不得不接受。有時候,夜裡醒來,我還覺得鄧霞就在我身邊。想開點吧,現在事情已經無法
挽回了。無法挽回的東西就不要再想了。人活着就好好活一天,讓自己活得好好的。”
方子羽尷尬地笑了,說道:“我們今天都去給林哥當壯丁!林哥說刷什麼,我們就刷什麼,非陪他刷到不可!”
樑寬一拍方子羽的頭,說道:“你丫的真不會安慰人!怪不得王麗文離開你!”
我搖搖頭,說:“我不想去了,你們去吧。我想歇一歇,太累了。我想靜靜地在這裡喘口氣。”
方子羽說:“你別想不開,以後還有好幾十年呢!我們三個光棍還有幸福的日子。可不能讓咱哥們明天起來一看,少了一個!”
“放心好了!”我無力地說,“我不會死。”我是不能死,因爲我怕死,也因爲別人的死亡都是爲了我的存活,爲了讓我更好地存活。我就是痛苦地活一百年,我也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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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想自己很虛僞。活着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他們走了,林容回來了。她看見我就說:“這幾天沒見,你怎麼像個落水狗?你被誰踢了?我現在覺得我就是那些人事部門的出氣筒!他們是不是心理變態?召一個人而已,是什麼艱苦卓絕的工作?揀來挑去的,我感覺自己還不如菜市場的一棵菜,特別沒有尊嚴。我真不能相信自己曾經是一名優秀的大學生。也許,我該回家鄉,也該上研究生。可是,當初,我怎麼就選擇了中文系?”她一股腦倒了一肚子的苦水。
我無力地說:“風荷死了。今天,我安葬了她。”
林容震驚地看着我。她看了好一會兒,才確定我沒有開玩笑。這太讓人震驚了。我們都還那麼年輕,怎麼會走了一個呢?她說:“真不敢相信。對不起,我本該好好安慰你。”
我苦着臉說:“一起走的,還有我沒有見面的女兒。我感覺自己什麼都沒有了。你掐死我行不行?”
“你等等!”林容說着跑了出去。
我呆坐着,等她回來。她回來了,拎了一大袋易拉罐啤酒和幾份小菜。她笑說:“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你,覺得現在我們最需要喝一杯。”
我看着那一堆啤酒,說:“劉明倒想不到應該喝一杯。他們和豬一樣笨。”我想對她笑一下,卻笑不出來。我不知道怎麼纔是笑。我的心裡只有悲傷,很沉重,很沉重,無法喘息。
林容說道:“我不希望你掉眼淚。再傷心,我也希望你把淚當成酒一樣喝進肚子裡,變成尿,放出來,悲傷就與自己無關了。”
“這可不像美女說的話。”我說。我啞着嗓子說道。
“我以爲你會笑出來。”林容說,“其實我一直都希望自己是個男人。可惜天不隨願,我這輩子是沒有辦法了。做一個女人,說句話都有人挑刺。”
“女人是挺不好做的。”我說,“男人也是一樣不好做。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十全十美的好事。你說,這樣的生活,爲什麼我們都害怕死?”
“至少生理上好多了吧?”林容盛好小菜,打開了啤酒,“今天我陪你好好喝,把心裡的傷心難過怨恨都發泄出來。”她遞給我一罐,“害怕死?誰不害怕死?死就是什麼都沒有了。認識一個生物,當然害怕變成死物,沒有生命。”
我想:“喝死算了!這不是自殺,只是意外。”我說:“你真讓我瞭解了女人的瘋狂。”
“是麼?你談過兩次戀愛,我以爲你會了解一些女人的瘋狂,不會這麼驚訝。”林容說,“很少有人知道,我其實很能喝酒。我從小沒有爸爸,就很想自己可以像男人一樣。我媽媽不知道,我是一個男人,她一直都想讓我做一個淑女。”她指着自己的心,“我只想做一個男人。這是我心裡最大的秘密。今天告訴你了。你也知道我爲什麼不找男朋友了吧?”她笑着,看着我。
“怯懦的男人不如任何女人。”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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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啊!可是我覺得任何男人都比女人優越。”林容說,“你是不是這麼想的?我看着男人都很有優越感,即便自己一無是處,他也覺得自己可以征服女人。憑什麼這樣?女人就要是被征服的一方,付出多的一方?這個社會就是不公平。”
“不是。我不覺得男人比女人優越多少。你看結婚的男女,女的都是強勢的一方。”我說,“家裡都是誰當家?中國都是女人當家。”
“那你是一個悲慘的男人。”林容笑着說,“造化賜給男人的足以讓男人驕傲。這是客觀事實。你別說女人當家。女人當家都是虛的,真正做主的都是男人。你們很虛僞。”
我說:“我的確是一個悲慘的男人。”我想風荷和我媽媽,真心地說,“我也是一個讓人唾棄的男人。我很失敗。”
“你沒有明白我的話。”林容說。
“你也沒有明白我的話。”我說。
“你不能只看表面。表面上男人比女人強壯。”我沒有說完,林容就打斷我說:“
僅僅身體上,女人就處於劣勢。”我覺得這些想法不該是林容說的。可是,我對她瞭解多少?
“不是麼?”她追問。我有些感到難堪,還是說:“你沒有交過男朋友,不知道女人的優勢和男人的缺點。小朋友,你還小。如果真如你想的那樣,世上‘氣管炎’會少很多很多。”我終於明白林容不想和我談我的悲傷和痛苦。
林容不屑地說道:“是麼?我看過的成人影片真的不少。”她絲毫沒有女人的羞澀,“男人天生的就是強勢,女人天生就是柔弱的一方,被你們欺壓。”
我真無語了,說道:“那個你也信?那些都是滿足男人的性.心理的,都是狂妄之後的結果。真正的真實就是大多數男人都沒有完全滿足女人的能力。”
“不會是假的吧?”林容反問,“實戰和那個差距很大嗎?”
我一口喝乾了酒,說道:“我真不知道我還怎麼有心情和你說這個。你應該看看歐美的影片。小日本是心理變態,性格有缺陷。”
林容說道:“和我說說你和蘇雲吧?我對你們的關係一直很好奇。我知道你爲她做了很多事情。可是,我仍然很好奇你做的一些具體的事情。我知道她很後悔當初和你分手。”
我開了一罐,說道:“其實很簡單。高中的時候我就喜歡她,一直暗戀她。那時候,我覺得這輩子能夠得到她的愛,就是我人生最終的意義和價值。”
林容笑了,說道:“那時候你沒少做春.夢吧?”
我苦苦地笑了,說道:“你真是女人?沒談過戀愛?處女?”
“不用解釋。我可以理解。你不用感到自己很齷齪。”林容笑着說,“處不處女,和思想無關。有些認識很客觀,但是我們偏偏要很有偏見地進行主觀思考。”
我點點頭,說道:“上高中的時候,我的成績不是很好,可是很幸運高考超常發揮了,我們進了同一個學校,還在一個班裡。我覺得這是緣分,就向她表白了。可是,我被拒絕了。原來她一直和我們高中的一個同學談着。”
“後來怎麼又在一起了?”
“她男朋友背叛了她,我趁虛而入。”我淡淡地說。
林容卻笑着看我,表明不信我的話,說道:“我知道她流產了,你背了黑鍋。我們是閨蜜。”
我接着說道:“後來她男朋友後悔了,求她。她媽媽也看不上我。她被他們忽悠了,覺得還愛着那個人,我們就分手了。”
“風荷呢?”林容問,“你們是怎麼開始的?”
“風荷是一個意外。”我說,“我被蘇雲拒絕了,心裡很鬱悶,就想找小姐疏解心結。被拒絕之後,慾望倒沒有減弱,結果認識了風荷。後來因爲她,我受了點傷。再後來,她不做那個了,開始在學校這裡做點小生意。我們開始做朋友,後來我就愛上她了。她是一個好姑娘。”我的淚禁不住又流出來了。一個好姑娘就那樣走了,還是我的好姑娘。
“說着很簡單。你愛她的決心不易下吧?”
“是,下決心的時候我知道自己愛她,沒想到會愛得這樣深。”我說,“失去她,幾乎不想活。”
“很好的女人是不是牀上表現會很好?”林容好奇地問。
我真服了她了,說道:“你自己談戀愛不就知道了?真想不到你是好奇還是色狼。”我指了指酒罐。
我們碰了杯,林容說道:“處女是不是表明這個女人很弱勢?處男也是那樣嗎?因爲弱勢,才能滿足征服者的慾望?”
我沒有回答林容,無法和她談論那個問題,接着說:“後來,風荷的過去讓我媽媽知道了。那是一個貪戀風荷的貪官做的。我媽因爲我不肯分手,喝了農藥,沒有搶救過來。我媽媽去世了,風荷離開了我。”
“網上有幾分是真的?”林容問。
“風荷舉報了那個王八蛋。”我說,“她想爲媽媽報仇。結果,那個‘王八婆’在她老公的電腦上看到了王八蛋偷拍的東西,就全發到了網上。”我淚流不止,淚與酒一起下肚了。那時,絕望的悲傷和怨恨該怎麼折磨着風荷?我都無法想象。
林容和我碰了杯,說:“我敬佩風荷。這不該是你們的結果。”
“可是我能改變什麼?”我任淚水流淌,忍住不哭。
“喝酒!喝酒!”林容說,“雖然你不是完美男人,也不錯。做人不算失敗。”
我擦了淚水,說道:“不算失敗麼?媽媽走了,風荷也走了,都是因爲我。我還能怎麼失敗?”
林容說:“今天,我陪你喝到死。有這樣的朋友,你怎麼會徹底失敗?”
我苦笑了,說道:“我只想大哭一場,哭死算了。”
林容說道:“哭不出來就笑嘛!乾杯!”
“喝!”醉了,也就忘了。醉的時候,也不會想醒的時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