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帶着我們去了一家很雅緻的飯店。雖然招牌上是明輝大酒店,我仍覺得明輝大飯店比較順耳。飯店這一稱謂沒有離了本職。酒店只不過是一個吃飯的地方,格調卻佔據了一切,顯示了檔次。格調和檔次就是高價位最好的理由。
在那麼好的地方,我只是有些害怕。如果讓我付賬,我該怎麼辦呢?我是花得只剩下路費“榮歸故里”的窮大學生。這種心思讓我很緊張,有點兒窘迫。
坐下之後,我便安了心。蘇明是一個大領導,怎麼會讓我這個還沒上門的女婿付賬呢?也許是劉芳讓她丈夫帶我來這種地方,讓我開開眼,也讓我有些自知之明。
實際上,我也的確開了眼,只是沒有知難而退。倒是蘇明後來說他白白大費了一筆銀子。
蘇雲點了幾個菜,然後讓我點。我看了看笑說:“我點一個烤羊肉就夠了,還沒有嘗過。”既然丈母孃嫌我上不了檔次,我就乾脆走質樸路線好了,專門點出來自己的缺點。如果我掩藏着,倒是我的不對了。
果然,劉芳沒有點菜,蘇明爲夫人點了她平時愛吃的幾個菜。
吃的時候,劉芳如一尊神一樣,嚴肅的很。蘇雲和她爸說笑着,我陪着笑。後來,蘇明喝了一杯白酒,又倒了滿滿的一杯。大約不順心的時候,蘇明就會喝酒。
蘇雲說:“爸爸,你怎麼了?工作不順心?你有什麼心事?”
蘇明說:“有點兒。有時候,咱們這個社會,一到有點進步機會的時候便會有很多煩心事。這是社會大趨勢,我也沒什麼好煩心的,只是有點兒失望。”
我問:“叔叔,什麼事?”既然無力幫忙,我還是得顯示我的關心。
蘇明笑說:“局裡的事,不適合在家裡談。我們吃飯,吃好就行了。生活工作不能混爲一談。”他很豁達,精神爽朗起來。
“說一說,爸爸,我們倆給你出主意。”蘇雲說,“旁觀者清,說不定我們倆加上你,就趕上諸葛亮了。”
劉芳說:“你能出什麼主意?管好你自己就好了。你還諸葛亮呢?我可沒看出來你和諸葛亮有什麼沾邊。我看你傻妞一個還差不多。”
蘇雲說:“就算我不會出,林福也可以幫忙。”蘇雲很有信心地說。
劉芳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
蘇明說:“沒什麼大事,就是出租車改革。所有的出租車必須打發票。我們這種小地方,不能和大城市比,局裡有不少人反對,出租車司機也很牴觸。”
“直接強制不就行了?”蘇雲說,“這是好事。你是局長,他們是局長?”
劉芳說:“局長上面有副市長,市長,書記。你小孩子不懂。這裡面水深得很。你命令那些司機就照辦了?你當時打仗,一聲令下,都往上衝?”
蘇明說:“這事市裡也在討論,涉及車主和司機等等方方面面的關係。”他看了我一眼,“也不僅僅是領導端的事。千絲萬縷的,我現在有些頭疼。”
我想這是我的一個機會。既然領導不好辦,讓顧客做不就得了。有時候自上而下不好辦,可是自下而上都這麼辦了,就成了潮流。誰有多大的能耐,可以逆潮流做事?
我說,理了理思緒,有點兒興奮:“領導既然不好辦,但是顧客都按照上級的要求索要發票,如果都要不到發票,便找領導處理髮票問題。領導會按規定處理問題。時間一長,所有人形成習慣就好了。領導就是有私心,也不能正兒八經地不處理,很多人都要求處理這個問題的話。這形成一種潮流,很多人就可以接受了。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別人都這樣做了,他沒話說;但是隻有一個人這麼做,他話很多。”
蘇明聽了,若有所思,然後笑了。他說:“你頭腦很好用啊,有沒有備課?”
我也笑了,蘇雲說道:“我也不知道爸爸你有問題要考啊,還是你們局裡那些破事!”
蘇明笑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想這件事好辦多了。”
蘇雲得意地看了劉芳一眼,像是在說:“我的眼光你別不相信!”
其實,我想自上而下不行,那就自下而上,但具體操作起來,我是一竅不通。但是有了方針,蘇明自會操作。在那方面,他應該是一把好手。
劉芳問:“顧客有那麼高的素質?”她還是要證明一下我是不行的。
“在於宣傳和利益。”蘇雲說,“你知道打印發票會增加稅收,市長書記也是笑開懷的,何況打了發票,顧客都是明明白白的,心裡舒坦多了。你想,有些時候,某些男人給家裡的夫人報賬也不能作假了吧?”
劉芳說道:“死丫頭,就你能!”
蘇明反倒說:“吃飯吧。”他給蘇雲夾了她愛吃的菜。我也配合着動筷子。這種場合總讓我有點冰凍的感覺,手腳都舒展不開,於是乎胃口也舒展不開。
劉芳說:“蘇雲,明天去報名,學開車吧,趁着假期裡拿個駕照。再不學,工作了
就沒有時間了。”
蘇雲說:“我也是這麼想的。我和林福一起學。”她看着我,笑着,“林福的爸爸就是老司機,他不用學就能考過去。”
“嗯,我明天幫你們聯繫聯繫,儘量寒假裡考完。”蘇明熱心地說。
我想蘇明這個家長很爽快地同意了,劉芳心裡大爲不快。她打的主意我明白。我便說:“我不急着學。我會開車,就是沒有證。”
“就是爲了學個證!”蘇雲說,“你再會開,沒有證,就是不行。你的遵守法律。等你被拘留了,就晚了。我這個爸爸可不會去撈你。鐵面無私,撼不動。”
“學費的事不用擔心。”蘇明說,“我幫你們解決。”
蘇雲高興地說:“謝謝爸爸。”這一次她是完勝了。
劉芳“哼”了一聲。這聲哼讓我一點喜悅都沒有了。女友的媽媽不喜歡我。這是最讓戀愛中的男青年鬱悶的事了。奇怪的是,有時候媽媽越是反對,女兒就越是上勁。
晚飯過後,我隨着蘇雲回了她家。閒聊了幾句,所有人都去睡了。我獨自躺在牀上睡不着,對未來有些擔憂。這種擔憂,就像天上的星星,可以看得見,但是無法具體說明具體的情形。
第二天一早,我和蘇雲吃過飯便去了駕校。朝中有人好辦事。蘇雲帶我直接找了校長。我們的手續都是在校長室辦的。我想報B證。
蘇雲笑了笑說:“總是大的好,是不是?不和我一塊學?你必須報C證,和我一起學!”
我笑了,說:“將來沒有工作,我可以當司機,掙錢養家啊。”
蘇雲說:“不行,你得和我一起學。你敢不和我一起,後果自負。”
結果,我就報了C證。
報完了名,我們在市區逛了逛,買了些東西,然後坐車回我家。家對我來說是個自豪的概念,因爲我是從我家成長起來的。沒有家,便沒有我。可那一次回家,一下車,我便有種自卑的感覺。
下車之後,我們得步行五里地的沙土路才能到家。這段沙土路讓我的自豪在一步一步的行走中消耗殆盡。
剛下車,蘇雲大約還沒感到城鄉的差距,挺興奮的。我看着路邊的枯草,被砍的樹樁,有些地方還有火燒雜草留下的灰黑一片,心裡高興不起來。寒風呼呼地吹着。蘇雲的鼻子凍得通紅,雙手揣在口袋裡,縮着脖子,慢慢地跟着我走。我早早打了電話,讓媽媽來接我們。可她沒有來。我一邊說笑,一邊走,心也漸漸往下沉,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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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沒有自豪的感覺。我的家好似一個我最大的也無法改正的缺點,我只想掩飾,卻掩飾不了。
走到一半,身體漸漸暖和起來。我說:“體驗生活了吧?以後會常常走這條路回家。”
蘇雲笑笑,說:“還真鍛鍊身體。這會暖和多了。”
我就說了一句話很沒腦子的話:“以後你要嫁過來,這條路要走一輩子了。”
蘇雲聽了,竟然沒有言語。大約她本能地覺得自己不能走這條路一輩子,就沒有回答我的話。
我也突然覺得自己的話有些重了。婚姻表示兩個人或許一直到老都有了割不斷的聯繫。思考讓身體笨拙,我落在了後面。
蘇雲走到前面去了,我追上了她,說:“你看我的手,通紅通紅的。”我提着我的包她的包,手也凍得和蘋果一樣紅。我們沒有準備手套。我說:“你還能揣兜裡暖和,我可是連那個待遇都不沒有。”
她看了看說:“好好幹。幹得好我會好好考慮的。幹得不好,考慮都不考慮。”
“那可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我繼續開着玩笑,“到那時候,你可別恨得像謀殺親夫。”
她笑了,說:“你就是條蟲,嫁給我,我也會讓你變成龍。”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我說。
她說:“你上門不就行了嗎?”她推了我一把,大笑起來說,“到時候你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
我說:“你謀殺親夫?”我差點摔倒。
她說:“放屁!你摔一下就能死了?”
“哎!還真成娘們樣了,你這進化得夠快的。”我笑着說,走前面去了,“真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啊!”
她就追我,我就讓她追上。幼稚的事情都是很有趣的。我們就像兩個幼兒園的小朋友在打鬧,一路上。
到了家裡,媽媽正在做飯。那時才十二點多。我說:“媽,做的什麼飯?”
我媽說:“都是好吃的,你們冷不冷?快去窩裡暖和。飯馬上就好了。”
媽媽說的好吃的無非是雞魚肉蛋,那些葷腥油膩的東西,連餃子都是純肉餡的。蘇雲看着那些菜,一點食慾都沒有。她不是很高興,雖沒有說,但臉上不是媽媽想象中的那般喜悅,這讓我媽媽也有些失望。
我讓蘇雲吃飯吃菜,蘇雲懶懶地夾了幾筷子,吃了三四個餃子,就再
也吃不下去了。媽媽特意做的肘子,親自爲她夾了兩大塊好肉,蘇雲也放在了碗裡沒有吃。她說:“我吃飽了。”說完,她把她碗裡的全倒在了我的碗裡說道:“你提包辛苦了,你多吃點。”太多了,碗滿了,兩個餃子掉了出來,一個在桌上,一個掉在了地上。我把桌子上的夾回了我的碗裡,媽媽起身撿起了地上的,去用水衝了衝,放進了我的碗裡。
蘇雲說:“髒了,別吃了。”
媽媽說:“衝乾淨了,不髒,能吃。地上也沒有什麼。”
蘇雲便不說話了,看了我一眼,像是在說:“你想吃就吃吧。”
我說:“沒事的,死不了人。”這種時候我還是遵從了自己的習慣,顧及了媽媽的感受。
媽媽去盛了一碗餃子湯給蘇雲。那湯煮餃子煮的明晃晃的一層油。做肉餡的肉是半肥半瘦的最好,所以餃子湯也肥得很。
蘇雲看了看,說:“我不喝這個,喝開水就行了。”
我說:“蘇雲正在減肥。”我只有這樣說。
蘇雲笑了笑。媽媽說:“還減呢?這都成麻桿了,將來還要生孩子,受得了?”
“媽,你扯哪裡去了?”我只得說。
媽媽也知道失言了,笑了笑說:“別忘心裡去,我有什麼說什麼,直腸子人。”
也許上次媽媽給蘇雲留的印象不錯,但這一次形象是毀掉了。蘇雲還是笑了笑。她在想什麼,我猜不出來。反正我心裡當時有些煩躁,有些緊張。我的媽媽不像蘇雲想象那般美好,或者樸實也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樣。
媽媽又說:“你吃飽了嗎?家裡還有餅,給你卷一個,可好吃了。”她說着起身去拿。
蘇雲說:“我不餓,吃飽了,姨,真的吃不下去了。”
媽媽還是拿了回來,給蘇雲卷菜。
我說:“媽媽,多卷點土豆片。”我想土豆片還是脆脆的,不算太油膩。
媽媽卻說:“吃什麼地蛋?多吃點肉!你看這些肉,多好!”她用餅捲了一包肉,遞給蘇雲。蘇雲剛開始沒有伸手接,媽媽堅持遞了過去,蘇雲才接了過去。她接過來,卻先遞給了我。我明白了,就取開了餅,把肉剔出了一些,特別是粘肥的肉,挑了一些土豆片,卷好了給蘇雲。菜不僅油膩,還很辣。媽媽憑着“要解饞,辣椒子鹽”做的菜,又鹹又辣。蘇雲吃了一半,把剩下的一半又推給了我,說:“我真吃不了。”她辣的直喝開水。
媽媽看着,說:“多喝點開水。菜有點辣了。”她拎起暖瓶給蘇雲倒滿了水。
我看着蘇雲臉上的表情不自在多了些。她抱着水杯暖着手。
媽媽說:“你大爺出車去了,明後天才能回來。這回你在家裡多玩幾天。”
蘇雲說:“還得回去考駕照。過兩三天就得考理論。”
我便說:“我也報名了,我們倆一起學。”
媽媽說:“你也報名了?交錢了嗎?我跟你拿錢。我聽說得兩三千。蘇雲的錢交了嗎?我去拿,一起交了。”
蘇雲說:“不用了,姨。我爸託人了,用不了多少錢,不用拿了。”
我永遠忘不了媽媽樂的那樣子。她誇蘇明有本事,讓我覺得她是蘇明治下的兵一樣,在誇獎自己的上司。我打斷了媽媽的話。媽媽的話讓我感到我與蘇雲不是在一個平等的平臺上交往。我們就像價錢相差很大的兩件商品擺在了一塊。
我相信蘇雲也有同樣難爲情的感覺,只不過不似我那般感到丟人罷了,只覺得我的媽媽俗氣吧。我記得有一次和媽媽去逛超市。在超市裡,媽媽非要與服務員講價。服務員笑着說:“對不起,大姨,我們這裡不講價。”媽媽說:“還有不講價的地方?”當時,看着笑吟吟的蘇雲,同樣的感受泛上了我的心頭,感受還更深了一些。媽媽肯定不會體會到我的內心感受。她誇讚蘇明就和在集市上講價一樣天經地義,任何地方都是行得通的。
不知道爲什麼,我當時突然想到我和蘇雲的愛情不會有結果。也許是潛意識在提醒我?反正我就是有那種感受:蘇雲將來會離開我。
我便起身說:“我帶你去外面看看!”媽媽一聽,來了精神,說:“大隊那裡人家給安了不少健身器材,你帶蘇雲去看看吧,可好了。”她的神情像在展示自己家裡的寶貝一樣。我馬上想起了蘇雲家小區裡那閒置的運動場地,感覺心又向下沉了沉。我說:“走吧。”
蘇雲也樂得出門去。她早不願和我媽媽多談了。這點從她只是應付的笑容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出了門,我說:“我媽她沒出過幾次門,你別笑話。”
蘇雲說:“姨挺好的。”
我聽了,覺得自己太虛僞了,虛僞得連自己也意想不到。我爲什麼要那麼說呢?我是爲了自己的面子還是我的愛情?我一時臉紅了。
那時,我在害怕未來,也在爲自己的心理感到可恥。後來,我才明白:蘇雲沒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