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其實就是村委會所在地，也便是村政府所在地。“大隊”就是林家莊村生產大隊隊部吧，我猜想是如此這般，從來沒有向老人們求證過。這是歷史遺留下的名稱。
蘇雲問我爲什麼叫大隊，我就那般向她解釋。也許當時她覺得很新鮮，等明白過來，她只會感到林家莊村的落後，村民的落後。
“大隊”大門外的空地上，挺立着五臺鋼管焊接的健身器。場地東面的房屋牆壁上，粉刷着“豐富農村業餘生活，提高農民生活質量”兩行大字。
我看着七八個在健身器上上下爬動的孩子，說：“我們還是走吧。”那些孩子大約五到十歲的樣子，我差不多都認識，穿着髒的衣服，叫着喊着，更會相互辱罵打架。雖然他們辱罵的時候只有罵人的歡樂，而沒有罵人的仇恨。那倒像一種娛樂或者遊戲，在小孩子和不少大人看來。可是，他們的言語粗俗得讓蘇雲感到驚訝。
蘇雲皺皺眉，說：“他們家大人也不管？這麼小的孩子就這麼罵人。”
我說：“我也是這麼長大的，小時候我也是他們的國王，罵人一流的順利加順暢。”我只得說的有趣一點。趣味可以掩蓋很多愚昧和無知。“長大了，他們就有羞恥心了，很快就變得文明瞭。”
她看着我，笑了笑，說：“真看不出來。”
一個孩子向我跑過來，說：“福哥哥領媳婦來了！”“找新媳婦要糖嘍！”他一說，一堆年齡較小的孩子全跑了過來，大點的孩子在一旁傻笑，沒有過來。年齡也是成長的一種標誌。
我說：“你們自己玩去！”我是深知他們死纏爛打的功夫。
孩子說：“哥哥的花媳婦，給我們喜糖。”一個孩子便向蘇雲身上撲。孩子的手在蘇雲羽絨服上一按，便留下了兩個手印。
蘇雲向後躲了躲，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小孩子並不理會蘇雲喜不喜歡，還是向上撲。
我扯開了那小孩，說：“你別亂，你還是個當叔的長輩，別亂！”
別的小孩便叫道：“小爺爺不能吃！他是長輩！有了糖也不能給他！”他們齊心合力把“爺爺”推到了人羣外面。這種時候長輩還是要有長輩的尊貴。
蘇雲說：“一會我去買，好不好？”她沒有了剛開始的顧忌。這些孩子就像大自然一樣樸質。
“好！”孩子們大叫，扯衣服的，拉手的，圍了蘇雲一圈。
我說：“讓開點啊！你們不讓她走，怎麼去買糖？”
蘇雲看着小孩子走了一點，拿出面巾擦她衣服上的手印。
我看見了，心裡也不舒服的。我說道：“吃糖的，跟我走！走慢了就沒有了！”孩子們便舍了蘇雲，追着我要糖。一個孩子說：“小福叔叔娶媳婦了，發喜糖了。”
哄走了小孩子，我說：“小孩子瞎說的，你可不能不當真。騙小孩子可不好。”
蘇雲“嗯”了一聲，白了我一眼。
我說：“我們明天再回去。”
蘇雲又點了點頭，說：“還是蠻有趣的，這些小孩子，一點不像城裡的孩子那麼顯得太成熟。和城裡的孩子說話，感覺很不同。”
我想她這句也是應承之言。後來證明，那時是我多想了。我說：“我媽就那樣，你別在意。”趁這機會，我得爲自己的媽媽打圓場。也許婆媳的問題就在於：剛開始並不熟悉但兩者之間的關係已經親如母女，由此造成的矛盾讓關係反向發展的居多。
“姨很淳樸。”她說，“我在意什麼了？你纔是想得多。你別想得我好像沒有腦子一樣。”
我聽了，便感到喜悅從心底如泉水般涌出。我剛纔想的就是杞人憂天。我拉起她的手，說：“去看我的小學。小學、初中、高中、大學，我最懷念的還是小學。”
“怎麼不是幼兒園？”她笑問，“是不是你幼兒園掀小女孩的裙子，被老師打了？”
我說：“我們那時候沒有幼兒園，都是跳級進入小學。”我色咪咪地看着她。她白了我一眼，想踢我一腳，我躲開了，說道：“以後我可以負責幫你脫衣服，尤其是冬天，穿得多，有點麻煩。”
“沒有幼兒園？你上小學是什麼年代？八十年代？”她問。她沒有接着我的話說下去。輪到耍流氓，男人總比女人強吧，正常人來說。她佔不了什麼便宜。
“嗯，哥哥直接上的小學，九十年代。”我笑着說。
“真可憐。”她說，“怪不得。”她神秘地笑着。
“怪不得什麼？”我問，以威脅的目光監視着她。
“怪不得你有點兒發育不良。”她笑着說。
我們說笑着，也顧不得街上“站崗”的人了。我們村總有那麼幾個閒人一天從早到晚都會站在街邊，有志同道合的人就聊天，沒有人陪就孤獨地街上“站崗”，像最認真負責的衛兵。這些人我還全認識，便得一一打招呼。他們，無論男女，大體會說：“小福啊，領女朋友家來了？什
麼時候定親進城喝喜酒？”他們或者還會說：“媳婦真漂亮，夠有福氣啊！”
我一一應承着，蘇雲只是陪着笑一笑，什麼也不說。我對這些“衛兵”從小便有天然的反感。走出了村子，我說：“我有時候都不敢出門，就是怕這些站崗的衛兵。寧可繞着走，爲了不和他們打招呼。”
蘇雲說：“這是農村的特色，不像城市裡相互之間都很陌生。你那麼害羞啊！”
“你餓不餓？我去給你買點吃的？”我問。
她說：“不餓。我吃了那麼多肉，還會餓？”說着說着，我們便到了小學校。
學校還是從前的樣子，只是不再是一個學校了。林家莊小學被鄰村的一個大一丁點的小學吞併了之後，就成了一個養牛場。我們只是在路邊看着。我說了一些上小學的事情。沒有什麼可玩的，我在學校旁邊給蘇雲回憶我的“歷史”。
太陽漸漸西移了，氣溫變低了。我們回家去，穿過“衛兵”重重的村街。回到家，媽媽找出來一個大棉襖，：“快穿上，晚上冷。爐子不大行，別凍着。”那棉襖土得很，蘇雲接過去放在了沙發上。
我給蘇雲倒了一杯水，讓她捧着暖手。
媽媽說：“我怎麼給忘了？我去買一個暖水袋。”
蘇雲說：“不用了，姨！茶杯就很好。”
媽媽還是匆匆去買了。
蘇雲說：“真冷。”她坐在爐子邊取暖。我看着，就把棉襖披在了她身上。她伸上了袖子，掩上了懷，靠着爐子暖和。
一會兒後，媽媽回來了。她不僅買來了電暖水袋，還帶了兩個嬸子一個大娘回來。嬸子大娘如觀賞花朵一樣瞅着蘇雲不放，如同她是一個稀罕物。面對七嘴八舌的詢問，蘇雲脾氣很好地微笑着，時不時地應付幾句。
如果是我的話，肯定會十分反感。我不明白媽媽會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後來才明白，買暖水袋時，別人問買了做什麼用，媽媽說：“小福的女朋友在家呢，她害冷。”她們便說：“在家裡呢？去看一看。”結果，他們便跟來了。
我當時的臉色不大好看，嬸子大娘們根本不問我的感受，還是“圍攻”蘇雲。蘇雲那時脾性真的太好了，一點也不煩。嬸子問：“聽說你爸爸是個局長？”蘇雲點點頭。然後嬸子說：“小福真是好福氣，有這麼好的一個老丈人。”她們說完，連同媽媽全笑起來。她們的笑讓人覺得這個有本事的“親家”比這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值錢多了。
蘇雲紅了臉。
我故意把電視調得聲音很大。嬸子說：“小福媽，去我家坐坐。你當什麼燈泡！你這老婆婆當的。”然後，她們大笑着走了，留下了我們倆。
我們也無事可做，無聊地看着電視，有一句沒一句地盯着電視閒聊。
過了一會，孤獨的感覺不知不覺便襲來了。那天晚上變得如白紙一樣，沒什麼內容。才八點多，蘇雲打了呵欠，說：“姨還沒回來，我困了。”我也有點無聊至極，只有些對蘇雲感到內疚。看着她沒有任何興趣地看着電視，我說：“睡覺吧，我去叫我媽媽。”出了大門，我便用原始的聯絡方式，扯開嗓子叫媽媽。媽媽聽到了，應了一聲，回家來。
我說：“蘇雲困了。”
媽媽說：“牀給你們鋪好了。”我有些意外，“給你們鋪好了”，看了一眼蘇雲。在蘇雲家，我睡在了她家的書房。雖然經歷了醫院中的事情，蘇明與劉芳仍不如媽媽認可我和蘇雲的關係。蘇雲聽了，笑了笑，沒有反對。
牀上的被褥牀單都是新的，並鋪了電熱毯。媽媽說：“小福去倒點熱水，給蘇雲燙腳。燙燙腳睡覺暖和。”
“她自己去倒。我這一倒，可是一輩子糾正不了這個錯誤了。”我說。
蘇雲笑了，要自己去倒水。
媽媽說：“讓他倒，這還虧了他？”
於是蘇雲便坐在牀沿上等，我去端了水來。
躺在牀上，我問：“還冷不冷？”
蘇雲說：“不冷。”
突然，蘇雲的手機響了。蘇雲說：“媽，我今天不回家了。”“不是和你說了？”“我爸沒有意見。”“行了，不和你說了。”我聽到蘇雲說着，聽不清劉芳對女兒說了什麼。聽完她們母女說話，我沉默不語。
在那個時候，我覺得劉芳對我太不公平，但沒有了原來的那種強烈的怨氣。原本，我想自己那麼愛蘇雲，她爲什麼要那麼激烈地反對？可是蘇雲來我家的所見所聞，讓我那種感覺被大大地“稀釋”了。這是心虛的作用麼？我想着市區的繁華，突然又很理解了劉芳的態度。
將來，我畢業之後，沒有工作的話，必會繼承我爹的貨車，跑長途，天南地北，一出去十天二十天，甚至一個多月。我爹這次出去快二十天了。我心裡覺得將來蘇雲甩了我，我也不應有怨言。現實就是這樣：爲了我愛的人幸福，我沒有怪罪的理由。無論是爲了誰的幸福，我都得接受。
“你怎麼不說話了？”蘇雲問。她靠着我，很敏感地感覺到了我的沉默和走神。
我沒有回答。道理雖然可以理解，但是情感無法控制。
“你不用在意我媽媽。”蘇雲明白我爲什麼不說話，“我明白你的心就好。”一切她都是明白的，只是她是女人，而我是男人。
我說：“如果我就在這裡了，你也願意跟我來這裡？就這樣和我一起生活，你想過沒有？”我須設計一個最差的生活。“將來我沒有工作的話，我就會做一個司機，像我爸一樣，一出去，一個月兩個月不着家。你可能就一個人，或者和我媽媽一起在家裡生活。”
她說：“你別不相信我。我不會因爲條件就和你分手。我們不是因爲條件在一起的，你明白？我們是因爲愛才在一起。我們的愛情經得起物質條件的考驗。”
我聽了，心裡暖呼呼的，摟緊了蘇雲。
她卻補充了一句：“別多想了，怎麼會沒有工作？我爸會給你找一個，擔心什麼？他怎麼可能看着你在家裡失業？他就是包公，也得幫你找一個工作。”
那時我想愛情須在純粹的生活裡才能永遠保持純潔。那種純粹的生活須沒有錢財，沒有城鄉，沒有工作，沒有車房，等等，沒有能把人分爲三六九等的一切。可是那種生活去哪裡找，在哪裡纔可能存在？
按照現實，我永遠無法獲得那種天堂般的生活。沒有比較，沒有差距，這怎麼可能做到？我也許可以心安理得接受蘇雲帶來的一切好處，沾沾自喜？爲什麼接受了好處，我非要想到沾沾自喜？我正想着心事，蘇雲小聲說：“我要去廁所。”
我忘了拿尿罐了，說：“你等着，我去拿尿罐。”
她說：“去廁所，尿罐怎麼能放在房裡？我可受不了那味。”她披上了棉襖，說：“我害怕，你陪我去。”我記起廁所沒有燈，便披上衣服陪她去。
用手機照着，她進了廁所。她說：“你可別走。”
“我不走！”我在外面說。我的心和寒氣一樣的溫度，冷得直哆嗦。
她說：“這麼臭，我真受不了，拉不出來。”
“你自己使勁，我沒有辦法。”我笑着說。雖然笑着，我心裡的感觸卻是：我就只能提供這樣的生活？
其實那時的自傷自哀，全然是自己沒有眼光沒有遠慮引起的。
“凍死我了。”她又說。我覺得她可憐兮兮的，卻沒有任何辦法。
“使勁。”我說，“有多大勁使多大勁！”
“你們家廁所怎麼這樣！”她說。
“白天不也是這個廁所？”我說，“別聞着味兒亂聯想。”大約白天是小便，她沒多大注意這農村的茅房。
“你以後得蓋一個衛生間，否則我死也不嫁給你。”蘇雲說，“你別不當回事。”她煩惱極了。
我說：“行！我什麼不幹，都得先蓋一個像樣的廁所。”
那時站在廁所外面，我挺難受的。這茅房似乎重重地打擊了我的尊嚴一般，讓我自卑起來。我馬上想起了她家乾淨明亮暖和的衛生間，只得說：“你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從廁所回去，我們的身體都冰冰涼涼的。她說：“結婚的話，絕不能住老家裡。”
我應承着。暖和過來，她很快睡着了。我睜着眼睛，無法入睡。
睡不着，我還無法平靜。我不知道怎麼辦，看着蘇雲安睡的臉，我想她是我最可靠的依靠。那一夜，我從一個天真的孩子步入了煩惱的青少年時代。
第二天一早，我醒來，蘇雲還沒有醒。我翻了個身，她便醒了。她先對我笑了，說：“真暖和。”“這是新被子。”我說，“昨天還曬過了。”
“不想起。”她說，懶懶地翻了個身。
“我先起。”我說。
“不行，你先起了我多難看。”她說。
又過了好一會兒，我們才起牀。洗漱完了，媽媽便把飯做好了。早飯清單了許多，蘇雲吃了不少。剛吃過飯，劉芳又給她女兒打電話。蘇雲在院子裡接的。回來，她說：“姨，我現在得回家。家裡有事。”她看了看我，說：“和我一起回城麼？也快理論考試了。”
我看着媽媽說：“我還得去看一看我姥姥，明天再去找你。”
她說：“好吧。考理論的時候別去晚了。”
收拾了東西，蘇雲便要走。媽媽給她帶了點花生、黃豆。蘇雲很高興地帶着了。我送她去做客車，騎着破舊的自行車。東西掛在前把上，蘇雲坐在後面，裹着那件厚棉襖，我們一起闖過“重重衛兵”的村街，騎了二十多分鐘，到了公路。
等了近二十分鐘，去城裡的車纔來。
她說：“你不跟我走？”
“不了，過兩天我去找你。”我說。其實我不想跟着她去面對她母親。多麼希望她“解決”了她母親之後，我再去她家。
那是件多幸福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