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天前,阿兩法恩商會總府的羅德亞科星系,一艘交通艦在三艘巡查艦小心翼翼地拖拽下,緩緩靠近了行星軌道站的停機坪入口。
從外表上看,那艘交通艦並未有任何損傷,而艦內動力設備運轉得也相當正常,本來是可以無須拖拽直接駕駛它進入軌道站的,然而在這支由阿爾法恩商會秘密派出的調查小隊中,不論出多少報酬,硬是找不到一位願意駕駛這艘交通艦的操舵士。
事實上,就連當初硬着頭皮進入其中的調查隊員,都僅僅只待了不到十分鐘,便跌跌撞撞地跑出來。至於隨後臉色煞白的蹲在地上嘔吐的人,則佔了一半以上的比率。於是,調查小隊跟着草草作出了“艦內乘員全部死亡”的結論,然後就不惜浪費龐大的能量和勞力,將這艘交通艦由伍蘭佐星系一路拖拽回來。
而至於艦內那些殘缺不全、支離破碎的屍體,則在填充氮氣後,就這麼原封不動地保存了下來。因爲大概很難找到願意清理那殺戮現場的人員,所以這艘交通艦在交會商會檢查後,被連同其上屍體一起銷燬的可能性很大。
交通艦進港後,靠停在一處沿途鋪着大紅地毯的接舷橋上,隨後,其中填充的氮氣被迅抽離,並以正常大氣取代,而艦內溫度也跟着恢復到了正常狀態。
“少爺,你真的打算進去嗎?”白蒼蒼的老管家再一次勸阻着尤拉姆。
“你很煩啊,萊斯特。”尤拉姆就想要趕走什麼東西似的揮了揮手,“這艘聯絡艦已絕在低溫高氮的環境下運行了三天,就算暴君再如何屬害,也不可能還活着的。除了那怪物以外,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威脅到我嗎?”
“可是,裡面的環境……”萊斯特依舊緊皺着眉頭,“你以爲我是誰?”尤拄姆開始顯出一付志高氣昂的模樣,“指揮艦隊將共計三萬以上彼安海盜艦打入地獄的我,會害怕區區屍體嗎?不要說多餘的話,跟我來就對了!”
尤拉姆不耐煩地轉身,徑直踏上通向交通艦的接舷橋,而被他拋在身後的老管家,則很是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後召來兩隊護衛,跟着走了上去。
儘管萊斯特事先指示在循環大氣中加入了大量除臭劍,然而在艙門開啓的一瞬間,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還是張牙舞爪立即撲了出來。
尤拉姆馬上露出想要嘔吐的表情,不過掙扎了幾分鐘後,還是勉強壓了下來,跟着就邁步向裡面走去。一開始的步伐還有幾分意氣用事的昂然,然而隨着空氣中的血腥味愈加濃厚,他的腳開始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並且步子也越來越慢,而到一處拐角的點時,終於停了下來。
“少爺?”萊斯特在他身後停住,然後朝前方望去,只見在這條並不算寬敞的艦內通道上,竟然橫七豎八地躺滿着幾十具屍體!
這些屍體大部分還算完整,有少數只缺了一隻手臂或腳的,它們全部朝着出口的方向倒下。手則絕望地伸向此刻他們所站立的地方,就像要抓住什麼似的。在那些猙獰僵化、隱現森綠的面容上,一半是逃出生天的希望,而另一半則是恐懼冰冷的絕望。
“這些……應該是沒有被立即殺死的人,企圖逃離這艘交通艦……”萊斯特吞了一口唾液,感到手心中滲出冷汗,“在這裡倒下,或許是暴君攔在了他們前面……不過,這些屍體上並沒有別的傷口,那暴君究竟是怎麼在同時殺死這麼多人的?”
爲了減緩這份令人呼吸不暢的冰冷恐懼,萊斯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這個問題上,然後馬上就得出了答案。
“難道是……恐懼?”
在注意到死者們那隱隱泛起森緣的臉色後,他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但也同時被那驟然而至的冰冷恐懼感所捕獲,一時間心跳激增、呼吸困難,“難道彼安人口中的‘暴君’,竟是‘恐懼’之帝王的意思嗎……”
正當萊斯特無法控制地胡思亂想起來時,身旁從剛纔起便一直沉默不語地尤拉姆,彷彿失去平衡晃了晃,然後就直接倒在地上,全身呈現出詭異莫名的僵直狀態,“少爺?少爺!你……果然不該來這裡的啊……”萊斯特輕輕嘆了口氣,拍手將那些同樣愣住的護衛隊員叫醒,然後讓他們把尤拉姆送回寢室去。
看着那些如蒙大赦,拖着尤拉姆轉身溜開的護衛隊員時,萊斯特不禁苦笑了出來,“在那種情況下都能逃脫,小姐啊,你的夫婿果然是……”
被擡回寢室的尤拉姆,足足躺了二十四小時才甦醒過來,而第一件事便是立即召來五隊護衛守在寢室裡外,然後才把那位正忙於處理那艘交通艦善後事宜的老管家叫過來。
“有、有那傢伙的屍體嗎?”當萊斯特來到寢室的時候,尤拉姆正在侍女的服侍下喝着鎮靜精神的湯藥,不過聲音卻依舊在顫抖。
“非常遺憾,少爺……”雖然“那傢伙”實在是很模糊的指代,但老管家並沒有費多少力氣來理解他的恐懼,“我已經確認過了交通艦上面的狀況,雖然乘員一百八十三人全部遇難,不過其中並沒有任何一部分殘軀是屬於那位暴君的。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他應該是趁着交通艦停泊補給的時候逃走的……”
“你是說……他、他還活着?那個怪物!”尤拉姆一翻手將侍女和她端着的藥湯一起打倒在地上,白瓷的湯碗在名貴的地毯上潑灑出很是礙眼的雜色。
“是的,這種可能性很大……”萊斯特稍稍皺起眉頭,看向少主人那緊握在一起,不斷顫抖的雙手,心中突然涌起一種莫名不安,“少主?”
“不、不不不能讓那傢伙靠近這裡!絕對不能!給我召集兩萬護衛隊,二十四小時守在這座宮殿裡面!不,那些傭兵已絕不能信任了,必須找到能夠制服那個怪物的人……”尤拉姆歇斯底里地大喊起來。
“彼安!沒錯。只有彼安人才能對抗得了那個怪物!萊斯特,立即聯絡爸爸,讓他派一隊……不,派一支彼安艦隊過來保護我!要多少錢都可以,馬上!”
“少爺!”萊斯特上前一步,聲音突然嚴厲起來,“這樣一來,彼安人很可能就會藉此侵佔阿爾法恩商會!甚至,就連商會艦隊也會淪爲他們征服同盟的武器的!你打算讓同盟滅亡在自己的手上嗎?”
“那……那不是剛剛好嗎!”雖然尤拉姆一瞬間露出畏懼的表情,但馬上又聲嘶力竭地吼了出來。
“反正爸爸已經決定和彼安軍合作,那艦隊的指揮權也遲早會歸屬到彼安軍麾下的!既然如此,還不如早一步表現出忠心,反而可以得到彼安人更多的信任,說不得還能夠獨佔更多滅亡同盟後的利益!這是命令!萊斯特,不許反對我!”
“……父子倆人都瘋了嗎……”萊斯特以旁人無法聽到的聲音自言自語着,並試着最後努力了一次。“至少,請等到小姐回來以後如何?若是小姐的話,應該能想出更穩妥的辦法來保護少爺的安全的。”
“露瑟麗娜……對了,還有露瑟麗娜!”然而浮現在尤拉姆臉上的,不是找到依靠的欣喜而是更徹底的恐懼,“他是露瑟麗娜的未婚夫。如果露瑟麗娜知道我對他作了這些事情的話……不、不行!絕對不能讓她回來!無論用什麼辦法,也絕對不能讓露瑟麗娜回到羅德亞科星系來!”
待天空擊潰海盜的先鋒強陸隊後,奧辛隨即指揮護衛隊將剩餘的海盜全數殲滅,但交通艦“洛亞法爾”在此過程中亦承受了不輕不重的損傷,因此不得不稍稍改變航線,在鄰近星系的一座軌道站停泊整修。
在交通艦的休閒沙龍裡,露瑟麗娜手中拿着一份貿易文件,不過從她心不在焉地玩弄着鋼筆的情況看來,這位大小姐的心思卻明顯沒有在這上面。時而閉目沉思,時而黛眉輕皺,直到身後響起熟悉的腳步聲,露瑟麗娜才從一直煩惱的事情中解放出來。
“小姐……”嵐在她的旁邊停下,以算不上輕鬆的語氣向她報告着,“已經完成了初步檢查,要完全修復‘洛亞法爾’大約需要三十二小時的時間。”
“這麼久?”露瑟麗娜愣了一下,幾秒鐘後作出了決斷,“告訴他們,不需要完全修復,但務必在六小時內讓‘洛亞法爾’恢復到可以航行的狀態。”
“小姐,有必要這麼趕嗎?”嵐的聲音似乎頗不贊同。
“嗯,一分一秒也好,我必須儘快趕回羅德亞科總府……總覺得,好像遲一些就會生什麼無法挽回的事情似的。”露瑟麗娜輕皺眉頭,自從那場莫名其妙的海盜襲擊後,一種無法言明的不祥感就如同陰雲般始終籠罩在她的心上。
“或許是我的多疑也說不定,但就先這麼辦好了。至於剩下的修復,可以等回到羅德亞科總府後再進行也不遲的。”
“……事實上,我認爲這並不只是小姐的多疑。”嵐輕輕嘆了口氣,然後將藏在身後的另一份報告遷了過去,“這是奧辛對這次海盜侵襲的分析報告,其中現了相當多的疑點。”
露瑟麗娜接過報告書,稍稍遲疑後立即翻看起來,而嵐也同時報告着,“對方好似對本艦的航線瞭如指掌,這樣才能剛好埋伏在偵察器的盲點上。而且前來侵襲的只有一艘強陸艦,從彼安海盜過去的行動模式來說,實在有些不可思議。至於那些入侵艦內的海盜也很問題,比起掠奪物資來,他們好像更專注於殺戮,手持的全部是大破壞力的重火器,而且完全沒有攜帶格鬥武器,根本不符合彼安人的一貫作風……”
說到這裡,嵐不禁輕笑了起來,“事實上,建奧辛都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我們的廚師長出手解決了大部分敵人的話,那就算最後能消滅這來歷不明的海盜,我方也會付出巨大傷亡”……嗯,希瓦先生確實很屬害。海盜來襲的時候,是他挺身而出保護了我,必須好好感謝才行……“露瑟麗娜勉強微笑了一下,隨後表情便沉重了下來,”嵐,沒關係的,把你的結論說出來吧?“
“……小姐。”嵐顯得有些驚訝,不過稍後便露出一付下定決心般表情。
“我認爲其中最可疑的,便是少爺不久前才報告說那裡的海盜已經被清剿一空的事情。事實上,如果不是這份報告的話,我們是不會爲節省時間而去穿越那座偏僻星系的。”
“……嵐。你想說的事情,我大致已經明白了。”露瑟麗娜就像要鎮定精神似地閉上眼睛,好一陣後才重新睜開,翡翠般的眼眸中流溢出沒有一絲雜色的純淨視線。
“父親和兄長是這世界上唯一與我血脈相連的親人。而體內流着母親一半血液的兄長,應該不會作出這種事情……所以這件事,就當作是一艘不慎漏網的彼安海盜艦好了。”
“但是!若是真的話,那小姐就這麼回去……”嵐試圖說服露瑟麗娜改變主意,但她卻不爲所動。
“在彼安軍已經攻陷阿索斯府的現在,三人商會將成爲抵抗他們的中堅力量。在這樣重要的時候,阿爾法恩家是不允許出現任何不穩的……放心吧,等回到羅德亞科總府,我會跟兄長好好談談的。”
“小姐,你……你去哪裡?”忍不住嘆了口氣的嵐,向着站起來的露瑟麗娜確認道。
“我去探望一下希瓦先生,現在他應該已經醒過來了。”
在交通艦“洛亞法爾”的醫療室裡,天空正望着手中的眼帶愣。
雖然總算是恢復了對右眼的自由支配,不過他已絕不敢再睜開了。一旦視界中混入了那詭異的紅色,身體便立即強制性進入了那要命的加狀態。根據儀器檢查,那一刻自己心跳每分鐘竟然過了四百下!普通人的話,早就因全身血管爆裂而亡,但即使是不斷錘鍊這具**的自己,也沒有辦法在這種狀態下支撐多久的時間。而一旦閉上右眼、解除加狀態,結果往往不是全身脫力,就是更直接地立即暈倒。
“難道我要一輩子帶着這東西?”天空很是無奈地嘆了口氣,跟着將眼帶在腦後綁定,然後才小心翼翼地睜開右眼。
這一次,那要命的紅色並沒有出現在視界裡面,他不禁長舒了一口氣。
“咚咚”此時,醫療室門口響起輕輕敲門的聲音,並伴隨着清澈的女聲,“希瓦先生,是我,持問可以進來嗎?不會打擾你太久的。”
“小姐?”天空間言有些慌亂,手忙腳亂地對着牀櫃旁的鏡子調整了一下眼帶,然後才通知露瑟麗娜進來,“嗯,可以了,請進來吧。”
“你好,希瓦先生。”
令人意外的是,露瑟麗娜手中竟然提着一束鮮花!看着那彷彿害羞般微微泛紅的美貌,天空突然有些把持不定。
“那個,小姐?你也沒有受傷吧?雖然我不太清楚之後的情況……”
“嗯,只是不小心被碎片刻破了手而已,現在已經差不多癒合了。”
雖然露瑟麗娜依舊是那副將全身遮得嚴嚴實實的模樣,不過卻舉手左手讓他看了看那隻白皙手掌處的紅痕。跟着,露瑟麗娜來到牀櫃前,從抽屜裡取出一個花瓶,把那束鮮花插在裡面,擺成一個錯落有致的優雅造型。
“我不知道你還有插花的才能呢?”天空情不自禁地吹響了口哨。
“因爲……這是穆法女性的必修課的緣故。”露瑟麗娜垂頭以花束阻隔了天空的視線,然後把花瓶擺在他身旁的牀櫃上,“請問,希瓦先生,你的身體怎麼樣呢?雖然醫療師說你是因爲脫力才突然暈倒的,不過現在好一些了嗎?”
“當然,就算現在再來那樣一場戰鬥也沒有問題!”
原本來擔心着那幾次不得已的接觸會造成隔閡的天空,現在終於安心下來,不過隨即又涌出一些好奇,“你……什麼都不問我嗎?像身份之類的。”
“嗯,因爲我相信,在康定大地出生的你。”露瑟麗娜輕輕說道,然後退後兩步,低頭朝他鞠了一躬,“而且,即使遭到我那般無禮的對待,你還是奮不顧身地救了我……在這裡,我必須向你道歉和感謝才行。”
“不,沒這個必要,我只是做了想做的事情而已。”天空的心情完全放鬆了下來,不禁對露瑟麗娜開起了玩笑,“不過,我還以爲大小姐你是更驕傲的人呢?”
“我,並沒有不必要的驕傲。”露瑟麗娜以淡淡的聲音說道,然後從衣袖裡面取出一張卡片,放到擺着花瓶的牀櫃上,“另外,這是你保護我的酬勞,請收下。”
“呃?”天空原本微笑的表情在一瞬間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