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三是個幸運兒。
舒言利用他給月炙下了套, 然後繼續利用他擾亂月炙內部,最後還得利用他控制住那些月炙來的投靠者,所以, 當那些往日的同僚們一個一個被殺死的時候, 樑三活下來了。
當然, 樑三從不認爲這種幸運能夠長久。
舒言有着了不起的才能, 一堆陰謀陽謀拋出來能讓人眼花繚亂, 在舒言一通又一通的算計之下,月炙雖然扛了這麼好幾年,卻也愈發顯出搖搖欲墜之勢。
樑三時常很悲觀的想:月炙國破之時, 大抵就是他身死之日。
但是他還是得幫着舒言對付月炙,因爲萬一月炙勝了, 他只會死得更快。
舒言登基至今, 已經有近十年。
他和皇后南宮春華一直關係甚佳, 小太子今年都八歲半了。
這日,樑三被舒言召進宮, 跟着領路的宮人一直走到御花園,正瞧見舒言坐在草地上逗小太子玩。
小太子就着舒言遞過來的草繩,專心致志地編着什麼,待到樑三走近後,擡起頭, 一笑露出缺了一顆門牙, 軟軟地向他問了聲好, 甚是可愛。
舒言揉了揉小太子的頭, 讓近侍將他帶到別處, 而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漬,輕言笑道, “昀兒這些年,倒真是懂事了不少。”
樑三躬身道,“太子乖巧,國之幸事。”
“小兒乖巧,確是幸事。”舒言嘴角微翹,望着小太子的背影凝視許久,半晌收回視線,看向樑三,慢悠悠道,“太子乖巧,可並非幸事。”
樑三不知怎的就被激起了一聲冷汗,急忙又將身子弓得更低了,“陛下所言極是。”
“用不着這麼拘謹。”舒言擺了擺手,擡腳朝書房方向走去,邊走邊揚着聲道,“你我相識,都已經這麼多年了。”
樑三聽着這句挺平常的家常話,覺着跟催命符似的。
其實,樑三在接到舒言的詔令之後,入宮之前,特地派人細細打聽到:月炙雖然還扛着,月炙國王雖然還梗着脖子不肯服軟,但是月炙朝中二把手的一員大臣偷偷給了舒言一封信,信中投靠之意溢於言表。月炙,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樑三沒怎麼在意這個消息。
月炙眼看着就不行了?早在七年前,月炙就眼看着不行了!但是它硬是又行了七年……
就好像早在九年前,那些同僚朋友們一個接着一個死去時,樑三看着舒言那一臉的掙扎疲憊,也曾暗暗得出結論:他已經快撐不住了。
結果舒言硬是又撐了九年,而且越撐越生猛。
但是此時,樑三被舒言領進了書房裡,覺得情況好像有一點不對。
書桌上有一杯冷茶。
舒言坐在書桌前,將那杯冷茶向樑三推來,而後移開手,用手掌指了指那杯茶,又指了指樑三,衝着他笑。
樑三伸手捧住那杯茶,手指有點哆嗦,拿起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他想,他現在最正確的選擇,應該是馬上扔掉那杯茶,跪倒在舒言的腳邊,抱着舒言的大腿,哭着求他饒他一命。
但是他又看了看舒言那一臉的笑容……半晌後,樑三躬身,向着舒言行了深深一禮。
直起身後,他捧起那杯茶,舉到自己的額部,懇言道,“我樑三的忠心,可鑑日月。”說罷,又將茶杯移到自己的脣邊,作勢欲飲。
剎那間,樑三隻覺手背被人打得一疼,茶杯刷的飛出,撞到牆上,噼啪一聲,清脆極了。
舒言半撐在桌面上,一隻手仍在半空中,飄揚的衣袖正緩緩而落。
樑三跪到地上,垂首觸到手背,哽咽出了兩個字,“陛下……”
舒言臉上總算失了笑。
他深吸一口穩住氣息,坐回椅上,收回手,按着自己的腦側,搖了搖頭,喃喃自語,“罷了……行了,都行了……已經夠了……”如此半晌之後,才揚聲道,“你退下吧。”
樑三埋頭,“謝陛下。”心中暗道:他總算是真撐不住了。
早在九年前,他便已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光華耀眼,吸引樑三誓死追隨的六皇子了。
樑三離了書房,沒急着出宮,而是去了皇后寢宮。
他與南宮春華都是月炙人,也算是個老鄉,故此,舒言特許他時不時來看看這位皇后娘娘。
他見着南宮春華時,她正在院子裡,扯着一顆樹上的花葉,將那棵樹扯得光禿禿的。
花葉飄揚而下,她則不住嘻哈大笑。
侍女宮人都躲得遠遠的,院中只有她一人。
“娘娘。”樑三向着南宮春華行了一禮,壓低聲音道,“月炙將亡。”
她像沒聽到似的,繼續嘻嘻哈哈地扯着那棵可憐的樹。
“陛下這些年行事多有不當,娘娘你應深知。”
南宮春華扯光了那棵樹,又扭頭去糟蹋另外一棵。
“娘娘……”樑三談了口氣,道,“你被關在此處這麼些年了,不想再過問世事,我能明白。但是,你莫非也不想要再見一見小太子?”
小太子舒昀——南宮春華只在生他的時候,見過他一眼。
南宮春華終於停了嬉笑,卻只似在發呆。
“陛下這些年來深信於你,想必不會瞞你什麼。”樑三又仔細瞧了瞧四周,走進幾步,將聲音壓得更低,“如得你相助,大事將成。我保證不會殺害陛下與小太子,到時你們一家三口,難道及不上你現在在這兒裝瘋賣傻?”
南宮春華仍是沉默。
樑三等了好半晌,末了只得搖了搖頭,心想她大概是真傻了,轉身欲離。
就在這時,南宮春華終於低聲道,“放棄吧……你都看得出的事情,他豈能不知?”
聞聲,樑三欣喜不已,“娘娘不必擔心,陛下的心思,早就顧不上這些了。更何況,你我此時,還有別的選擇嗎?這全是他逼的!”
南宮春華又沉默了許久,終於點頭。
謀反之意,樑三已起了有九年。
他就等着月炙滅國之時,舒言身心俱疲之日——生死,在此一舉。
爲了此刻,他利用自己在那些月炙投靠者眼中的地位慢慢培植自己的力量,一點一點將自己的勢力安插到舒言手中,步步爲營,雖然談不上架空舒言,但只要好好謀劃,一朝起兵,以有心算無意,勝算極大。
而老天也似乎十分眷顧他。
舒言非但沒有發現他這些小動作,還常常都給他能與大臣和將領們熟絡勾搭的大好機會,自己卻是越來越不愛與那些臣子們相處了。
除了一門心思算計月炙,再加上處理一些日常的政務,舒言大把的時候都用來陪太子,陪南宮春華,望着天空出神,以及到祭神臺去聽那裡的大祭司講玄學了。
“祭神臺那邊,確實不需要注意嗎?”樑三的心腹曾憂心忡忡地道,“‘浴血祭司’,恐怕也不是個簡單人物。”
“浴血祭司”是安彥在九年前得的一個名號,因爲他是第一個手中染血的大祭司。
當時祭神臺內還有幾十位其他的祭司,只是他們都道只有那個被舒言殺死的前任大祭司纔是正統,拒不承認安彥的地位。
然後,據說,在九年前,安彥一口氣,把那幾十個人給全殺了,“浴血祭司”的名號頓時傳遍大江南北。
對此,樑三隻是笑笑,“放心吧,那小子我知道。浴血?怕是直接被一桶血給澆了吧!”
數月之後便傳來消息,月炙終於受不了長年征戰,內部幾支勢力暴起,將月炙國王斬於王座。
月炙自此被分裂爲數份,其中一支較大的勢力趕着給邛蒼寫信俯首稱了臣。
樑三將叛變之日,定在了月炙降書到達的那一天。
那日清晨,樑三親自將降書送到了舒言手上。
舒言不知爲何只在書房候着,椅子倒放着面對着門口,將書桌底下的空間掩得嚴嚴實實,他就坐在那椅上,招樑三進房。
樑三跪在地面上,看着舒言慢慢將那書卷展開。
舒言盯着信上字跡,眼中先是迸發出了已經九年未有的光芒,身子也不由站了起來,然後那光芒漸漸褪去,舒言又扶住身後椅背,緩緩坐下,一時像是被抽盡了所有氣力。
再沒有什麼,能逼迫着他繼續撐下去了……
屋外的數十名侍衛,就在此時齊齊亮刀,衝進書房內,將舒言團團圍住。
樑三起身,望着舒言笑道,“陛下,你已經夠累了。”
舒言又在椅上坐了好一會,才擡頭看向樑三,笑道,“還不動手?”
“不,我並不想殺你。”樑三搖頭,“你只是已經不適合再呆在帝位之上——太子繼位,纔是國之幸事。”
“哦?”舒言來了點興致,“挾君子以令諸侯?”
樑三隻是看着他,並未答話。
“無論如何,你還是殺了我比較好。”舒言拾起書桌上的一柄扇子,敲打着自己的手心,“否則,就靠着這幾十個人,你以爲能關得住我多久?”
“怎會只有這幾十個人?”樑三說着,走到書房的一角,轉動書架上的機關,望着被打開的暗門,“就算不提我底下那些兵——你底下的那些軍隊們,可全是靠着這些東西號令的。”
舒言繼續用扇柄敲着手心,神色卻不由得暗淡上了一分,喃喃問道,“她?”
樑三回頭,看了一眼這個他曾經視若神明、立誓追隨一生的男人,壓下心底那些他也說不清的複雜情感,“我不會殺你。”他會爲舒言準備好一個足夠結實的牢籠,讓舒言安樂一生,卻一生也無法逃離。
舒言笑了,“有一件事情,你說得很對。”
他將手中扇柄擡起,抵住自己的心口,緩緩道,“我,已經夠累了。”
他的身體在這一瞬間猛然異樣地一顫。
他的瞳孔驟縮,而後渙散。
等到樑□□應過來,舒言已經側身倒下。
他趕忙上去扶住舒言,那柄扇子落到地上,而舒言心口上插着一柄黑漆漆的長針。
樑三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針上十有八九染有劇毒,否則舒言不會死得這樣快。
“你竟敢自盡!”樑三抓住舒言的衣襟,歇斯底里地大喊。
“大人。”有人在身後提醒,“太子還未找到。”
樑三起身,將舒言狠狠扔在地上,轉身大喊,“快去找!統統去找!一定要把那小子給找到!”又衝着仍在房內的衆人道,“還守在這兒幹什麼?死人有什麼好守的,都快去找!”
待到所有人都出了書房,一個小小的身影艱難地推開椅背,從書桌底下鑽出。
舒昀並不知道爲什麼舒言一早就要他躲在那兒。
但是舒言命令他,不準出聲,不準亂動,要一直好好躲着,無論發生任何事情。
他很聽話。
此時,他爬到舒言身旁,伸出手握了握舒言的手掌,低低喚道,“父皇。”
舒言沒有理他。
舒昀紅着眼眶,望着自己父親胸口上那個刺眼的黑色東西,伸手想要將它拔掉。
一隻手由身後捉住了他,“別碰。”
舒昀回頭,看到自己藏身的書桌下,不知何時已經有了另一個人。
他害怕又委屈,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對方被嚇了一跳,未及安慰,便聽門外一聲大喝,“誰在裡面!”
當樑三的人衝進書房時,只看到一個身影抱着舒昀,拼命鑽進了書桌底下的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