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弇從小就跟隨父親赴任上谷塞北之地,作爲豪門子弟,他仍逃不開詩書教育,父親重金請來的老儒是個荊州人,常不厭其煩地在他面前吟誦南國的詩……
他依稀記得,其中一首便是關於江漢的。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年輕時,耿弇只對這詩中描繪的“遊女”感興趣,直到今日設身處地,他才明白漢水究竟有多廣,也確實是“不可泳”呢。
“將軍,將軍快醒醒!”
耿弇猛地從窒息導致的昏迷中醒來時,發現自己仍泡在漢水中——和幾百名浮橋顛簸時落水的魏軍士卒一起。
漢軍舟師那不要命的逆流衝鋒是有效果的,多艘艨艟的撞角狠狠插入,舟木和繩索組建的浮橋登時解體——短短一日匆忙搭建的玩意,沒辦法要求多堅固。
敵將臧宮乘坐的大翼也緊隨其後,逼近到數十步開外,船上的哨樓開始拋射箭矢,等風向稍變後,更射起煙矢火箭來!
魏軍雖也倉促反擊,奈何腳下浮橋晃盪不穩,落水者甚多,徒卒還能撲騰幾下,軍吏以上者多披掛鐵甲,重量拽着他們往水裡沉,很快只在江面上留下一串氣泡。
連耿弇都失足跌落水中,他打小就鍾情馬背,卻不會游泳,幾名親信好不容易纔將耿弇救到一艘浮舟上,否則堂堂車騎大將軍將重蹈周昭王之覆,溺斃漢水。
耿弇醒來後,仰着頭大口喘息,他扭頭掃視周遭混亂的場面,顫抖的手只朝南岸一指:“帶吾過江!”
“諾!”
親衛們或用手,或持刀兵,划着浮舟朝岸邊而去,會水的魏軍士卒也拼命往岸邊遊,遠離鏖戰的江面。而已先行渡到南岸的部曲,反應過來後則匆忙施救,連拉帶拽,將渾身浸水的袍澤拖上岸。
耿將軍從未覺得陸地如此親切,他下了船後,竟栽倒在地,趴在灘塗草地上吐了好一會,這才踉蹌起身。
“不用扶!”
“本將無事。”
回視江中,卻見戰鬥仍在繼續,魏軍三座浮橋中,第一座被艨艟撞斷……第二座、第三座雖還在堅持,但漢軍大翼不斷逼近射出煙矢,甚至還有船點火燒着自己後撞過來欲同歸於盡!
在漢軍悍不畏死的進攻下,第二座、第三座浮橋也從中間燃起了火焰,魏兵好不容易潑水澆滅,竟有漢兵從艨艟上跳幫而下,劈砍繩索,魏卒與他們扭打在一起,雙雙滾落水中……
儘管互有死傷,浮橋終究還是沒保住,這玩意造起來難,破壞卻容易,一旦從中斷開,就會在水流衝擊中徹底分離,半數魏軍被阻於北岸,卻只能乾着急。
南岸各部曲也失也分寸,幾位偏將、校尉不知該如何是好,因爲有人說,看到耿大將軍也跌落江中,生死不知……
耿弇立刻下令:“打出吾旗幟!”
“大將軍,旗幟也一起落水,不知所蹤……”
耿弇左右看了一圈,指着一位在人羣中茫然走動的斥候:“馬來!”
回到馬背上時,耿弇才找回了熟悉的感覺,方纔在水中,他拼命蹬腳踏足,卻只踩着一團虛無,如今雙腳死死踏着馬鐙,別提多舒服了。
耿弇縱馬而行,在魏軍中穿行,奮臂疾呼,像一位牧羊人想召集自己的羊羣一樣。而他的親衛也好似忠誠的牧羊犬,搞到馬匹緊隨其後,高呼道:“車騎大將軍在此!”
這一聲聲疾喊穩住了軍心,偏將、校尉們找到了主心骨,開始有條不紊清點部曲,半刻後,隨着河上浮橋盡斷,他們也來到正於篝火旁烤暖耿弇處,沉重地稟報道:“大將軍,有上萬人未能過來,亦不知死傷幾何。如今吳軍舟師下錨江中,我軍大黃弩多在後隊,只靠普通弓弩,難以傷及敵船,要想當着敵軍面修復浮橋,恐怕不易。”
耿弇卻大笑:“如此說,尚有上萬人已到南岸,足矣!”
尤其是三千騎兵,奉命第一批渡江,早已休憩多時,給馬兒就着豆子,餵飽了漢水邊的牧草。
“以旗傳令,讓北岸偏將、校尉率衆往北移動,作出另選他處渡河之勢,分敵軍舟師之心。”
接着耿弇道:“南岸諸部曲,立刻啓程!”
折騰大半日,天色已經快黑了,但他等不了,耿弇知道,這場戰爭,已經進入時刻必爭的關鍵!
耿弇側頭望向西邊,百多裡外,就是當陽長阪坡,劉秀、馮異將近九萬之衆,圍攻兵力不足四萬的岑彭,雙方你來我往,當是一場鏖戰,只要他再往前幾十裡,就能聽到兩軍交鋒,爭奪每一處陣地的淒厲喊殺聲。
按照耿弇自己的想法,此時若能奔襲劉秀主力側後方,或能與岑彭以寡敵衆,一舉扭轉攻守形勢!
但最終,他還是決定,依着皇帝第五倫的方略行動。
三軍集結完畢,馬頭調轉,朝向西方!
六月份的江流挺消暑的,耿弇現在無比清醒,還又耍了個小心機:
“往西行十里,旋即南下。”
“連夜奔襲竟陵!務必令竟陵碼頭,片板無存!”
……
漢水之上,臧宮喜憂參半,他拼着十多條中翼、小翼自焚撞擊爲代價,損失了幾百名好水手,好不容易纔將魏軍三座浮橋弄斷,但臧宮卻未能因此喘息片刻。
當他發現南岸魏軍不顧未過江的袍澤,而毅然西進時,不由大駭。
“敵將定是要去襲陛下後翼!”
好在臧宮早已向劉秀髮出警告,雖然當時魏軍尚未渡漢,但陛下乃天下一等一善用兵之人,馮異又最謹慎,應該能從容應對這次突襲吧?
如此想着,臧宮也未着急走,隨他守備竟陵的除了幾千傷病,就剩下多是水手船民的舟師,對於大戰愛莫能助。既然逮到了這支魏軍的迂迴“主力”,倒不如死死盯住,在漢水上多攔住一個魏兵,便爲劉秀做了一點貢獻。
就這樣,不斷從竟陵來支援的舟師船舶,便像被牽住鼻環的老牛,傻乎乎地追着漢水北岸魏軍,亦步亦趨,往北又航行了一二十里,直到天色完全變黑,臧宮才猛地察覺不妙。
“萬一此乃耿伯昭奸計,南岸魏軍未襲當陽,卻繞道去攻我竟陵呢?”
“調頭,調頭!”
臧宮急令座駕轉向,留下艨艟、大翼十餘繼續監視北岸魏軍,他自己則帶着幾艘船迅速南下。
時值夏日,百川灌河,漢水航速,疾於奔馬。按理說臧宮是來得及回防竟陵的,然而漆黑的夜晚爲航道平添了幾分不測,暗礁、旋流導致船隻損破擱淺,無形中放慢了速度,每航行一里,都冒着巨大的風險。
直到前方亮起一團紅色的“霞光”,那光芒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甚至將寬闊的漢水江面都照得波光粼粼,讓前路變得安全……
但臧宮卻絕望了,那不是朝霞,而是火焰!
他還是來晚了,耿弇帶着騎兵先行抵達竟陵,縣城倒是緊閉門戶仍在堅守,但沒有城牆保護的碼頭卻遭了殃。
燃燒的檣櫓、劈啪作響的碼頭、隨風化成灰燼的糧食,還有在騎兵影子追逐下哭嚎奔逃的人們,儘管大多數船舶都在雲夢澤中停泊,逃過此劫,但漢水下游最大的碼頭毀於一旦!
前方場面若烈火烹熱油,而臧宮的心,已沉到了冰冷的江底。
這便是第五倫和耿弇的目的:漢軍舟師有優勢,劉秀也依仗於此,作爲後路,一旦形勢不妙,隨時能帶着大軍跑路,只要上了船,離了岸,第五倫縱真帶着八十萬大軍南下,也奈何不了他。
還是第五倫提出了一個法子:“既然舟師難以消滅,何不毀其泊處,使水軍無從接應劉秀呢?”
碼頭是偉大的發明,可以讓吃水深的大船不必靠岸,就能卸下貨物,乘載人畜。竟陵本就是漢水流入雲夢澤前最後的泊口,鄧禹、臧宮這旬月間精心打造,增造木碼頭無數,方能使千帆安泊,百貨歸墟,順利轉運糧秣。
如今竟陵碼頭被魏軍毀掉,舟師主力,該去哪接應劉秀?隨着雲夢淤積堵塞,適合大批船舶靠岸的地方越來越少,總不能讓漢軍跋涉十幾裡爬滿鱷魚的爛泥灘塗,再游上幾裡淺水,去湖中心登船吧?就算強行接泊,速度也會大大降低,十萬人乘船轉移本就極慢,多則五日,少則三天,沒有良渡碼頭的情況下,怕是要十天!加之敵情莫測,每多一日,都足以致命。
臧宮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火海,腦子也飛速轉動,魏軍在此,竟陵碼頭難以奪回,更難修復,他必須再找一處地方,作爲劉秀的後路。
除了竟陵外,漢水之上,目前掌握在漢軍手裡的碼頭渡口,還有兩處。
“夏口太遠。”
“還有一地,便是遠在上游的藍口聚!”
……
臧宮病急亂投醫,將希望寄託在江漢地區水陸樞紐藍口聚上,然而坐鎮此地的同僚、漢積弩將軍傅俊,其面臨的壓力,可比臧宮大多了。
“傅將軍,北方二十里外,有敵軍靠近!”
傅俊剛得到這消息時,只當是南陽、襄陽的魏軍,終於接到了岑彭的告急,來救他們頂頭上司了,也沒太在意。兵來將擋,他作爲前鋒奔襲藍口聚並佔據此地,不就是爲了替漢皇陛下,攔住一切魏國援兵麼?
然而等天色已黑,傅俊披掛好甲冑,登上哨塔查看敵情時,才發現事情不太對勁……
魏軍在以藍口聚爲目標,徹夜行軍,今夜很暗,隊伍點着火把,先是幾條火龍抵達藍口聚以北的平原後停下,這應該是敵軍先鋒,旋即分出幾條火蛇往各處巡查,此乃斥候。
然而,類似的情況,是夜連綿不斷,本以爲是涓涓細流,結果後來變成了溪水河流,慢慢地更似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江漢之廣。
到了太陽升起前,魏軍悉至,其營火之繁,數量之衆,已讓傅俊窮詞難以形容。
而負責數營火的校尉,嘴都數酸了,手指也越來越顫抖。
那是一片燦若銀河的星辰大海,而其中衆星捧月的,則是第五倫的五色旗纛!
魏皇第五倫,第一批集於襄陽的武官宿將,以及他們所攜的十萬水陸之師,即將抵達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