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殿東閣
龍顏一怒。房喬先開口將自他在龍泉鎮找到盧氏之後的事情,大致都講了一遍:
“此事要從中秋夜宴之後說起......那名國子監的盧姓學生一時聲名大噪,又多有人在臣耳邊提及,臣便多事去查了,疑心之下,親自去了趟龍泉小鎮......”
“可他們誤以爲臣當年所爲,是薄情寡義之舉,因此不願與臣相認。請陛下恕罪,爲挽回妻兒,臣便將當年假投安王之事講明,實是爲護他們周全,才假意冷眼,只是話已說盡,卻換不得這些年吃盡苦頭的妻兒諒解,臣不忍心強迫於他們,便暫將此事放下,尋思着慢慢緩解,可誰知這短短半個月過去,在臣母臥病之時,岳丈便將他們認做了盧家嫡親。”
“陛下,事情便是這樣子了。臣母那日雖行事失當。可回家之後,便因思孫一病不起,是以於孝於理,如今都必須將他們認回。臣家中留有夫人畫像,又有書信筆跡等物可以證明,懷國公府新認下的母子四人,的確是臣之妻兒。請陛下明斷。”
期間兩兄妹上門探病,盧智放出討債之言一事,他半字未提。
李世民待他講完之後,便一扭頭,盯着跪在地上的盧中植,直接問道:
“盧卿,他所言屬實?”
盧中植雙手撐着地,緩緩擡頭,佈滿褶皺的老臉上,看不出喜怒,一字一句,認真清晰地答道:
“回皇上,那盧氏母子,是我盧家的人。”
房喬皺眉,李世民雙眼一眯,道:“朕問你的是,他們可是房喬的妻兒?”
“他們是我盧家的人。”
房喬眼見李世民又要發怒,連忙出聲打岔:“陛下息怒,臣之妻兒的確也算是懷國公家人,此言無誤,可否容臣同懷國公說幾句?”
“準。”
房喬就地跪着轉身對着看也不看他一眼的盧中植。低聲道:“岳丈大人,前事是我多有錯處,嵐娘他們若是同我回府,小婿保證,必定不再做出有負他們之事,事關兩家血脈,又豈可兒戲,望岳丈深思。”
剛剛說完,他便見着盧中植扭過頭盯了他一眼,目光在兩次呼吸之間,閃出說不出有多複雜的神色,先是惱怒,而後有些慶幸,最後竟落在一種類似於同情的神色上。
兩人都知道,其實這事鬧大了對誰都沒好處,皇上就是清楚這點,纔會把他們單獨找來,想要讓他們私下解決。不然怎麼辦,兩家互爭血脈,各不相讓,難道要交給大理寺或是刑部去當成案子來斷不成?當朝舉足輕重、位極人臣的翁婿二人。大鬧爭奪子孫的戲碼,這不是給整個朝廷丟臉,讓天下人都看笑話麼!
“陛下,”盧中植轉身伏在地上,態度堅定道:“房大人的話,臣聽不明白,那母子四人祭拜過我盧家祖先,現於我盧家族譜之中,姓是我盧家的姓,人,也是我盧家的人。”
他這是鐵了心地不肯合作,甚至連盧家一門的祖先都扯了上來,大有一種“我就是不說也不認,你又能拿我怎麼樣”的架勢!
盧中植話音落下,房喬暗道一聲糟糕,匆忙扭頭去看,卻不想臉已經黑的不成樣子的皇帝不但沒有發怒,而是點頭道:“好,朕管不了你們這門子家事。”
說完便不再同時愣住的兩人一眼,對門外喊道:
“來人,傳大理寺正卿劉德危!”
半個時辰後,房喬和盧中植兩人的身影出現在皇城北含光門外,在他們之間站着的,是一名四旬左右的乾瘦中年人。
“唉,房大人、盧大人,你們這又是何苦。”
房喬略帶歉意道:“難爲劉大人了,事已至此,您只需秉公處理便可。”
原來這乾瘦男人,正是大理寺中負責三品以上官員司法糾紛的正卿劉德危。李世民把他詔進了宮去,當着三人的面,把房盧兩家爭親一案交待了下來,皇帝的原話是——
“那母子四人的出身,你親自給朕仔仔細細地查清楚了,三日之後,該是誰家的,就送到誰家去!哪個敢阻撓,視同抗旨不尊!”
在這時代,是有過繼和認養一說,但卻斷沒有把旁人家的嫡子認到自己家名下的道理,只要查到盧氏母子的確是房家妻小,因盧氏一未被房喬休出,二沒同他和離,身爲房家婦的她,領着三個年不足二十的孩子回家,那便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看着各家的馬車都駛到了跟前,劉德危對着兩人分別一禮,道:“兩位大人,既然皇上親口吩咐下來,那這幾日,若有得罪,還望見諒。”
把這兩家糾紛當成案子來審。自然要經過案前取證、對薄公堂等等程序。
盧中植沉着臉點點頭,率先坐上了馬車離開。
長孫皇后從立正殿趕到兩儀殿時,房喬他們已經離開了,接過宮人手裡的食盒,她獨自一人進到殿中。
將食盒裡的精緻小菜放在桌案上後,端着一盅熱粥,走到軟榻邊上坐下,看着背對自己側臥的赭黃人影,柔聲道:
“陛下,午膳沒用,您也不餓麼。先進膳可好?”
李世民側過身子,臉上已經沒了一刻鐘前的怒氣,只剩下淡淡的倦意,“誰能想到這交好幾十年的兩家人,到頭來竟是假戲真做,反目成仇,連朕都勸不住。”
長孫皇后問道:“那皇上最後是怎麼處理的。”
“朕交給大理寺去辦了。”
“啊?”聽到這出人意料的答案,她臉上一愣,好半天后,才面帶着不贊同之色,道:“如此一來,豈不是要鬧大,聽說朝中這兩日已經是議論紛紛了。”
李世民哼笑一聲,“他們兩個都不怕丟人,朕又有什麼好怕的。”
長孫皇后將盅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道:“陛下,其實,這癥結所在,並非是房大人和盧大人,而是那盧氏母子。”
擇人撰書之舉,在國子監進行到第三天下午,人數銳減到了二十一人,主要被刷下去的,都是國子監的學生,不過遺玉、盧智、程小鳳還有盧書晴都還在。
下學之後回到懷國公府,進門盧智和遺玉便被下人領着去了盧中植的書房,盧氏則已經等在那裡。
將中午留朝時候發生的事情毫不隱瞞地對母子三人講了一遍。
來時便預料到不會是什麼好消息的遺玉,聽他說到皇上把事情交給了大理寺處理後,還是大感訝然。按着盧智先前的安排,認了這門親,就是爲了等房喬要人時候,讓盧中植出頭去扛,看在當年擁立之功,皇上是不會爲難的,可誰能想到,皇上竟然直接把他們當球踢給了大理寺,這該如何是好?
盧中植最後長嘆道:“我只當皇上不會任由此事鬧大。可到底是聖心難測,他竟是撇了朝廷臉面,命大理寺徹查此事。”
盧氏忍住沒插話,聽他講完,才忙道:“爹您不該這般觸怒皇上的,若是他一怒之下——”
盧中植擺了擺手,“不怕,皇上對我留有情誼,咱們不說這個。明日大理寺肯定會來提人,房喬手裡肯定有能證明你身份的證據,咱們來商量下,介時該如何應對是好。”
“呵呵。”就在三人擔憂之時,剛纔還一臉沉思的盧智卻輕笑了兩聲。
這都惹上官司了,還笑的出來!遺玉瞥他一眼,心頭卻是一鬆,知道他肯定藏着什麼後招。
果然,盧智在盧氏的瞪視中,止住了笑,道:“交給大理寺來審,其實是件好事纔對。”
盧中植也知道這孫子主意多,忙問道:“怎麼說?”
盧智不慌不忙道:“您離京多年,就算皇上有情誼在,也多不過拋掉名聲跟在他身邊那麼多年的房喬,若是此事要皇上去處理,難免偏頗房喬,可交給大理寺,又有皇上的那句話在,絕對是會公正審案的。”
盧中植道,“大理寺審,我們也佔不了什麼好處,房喬今日當着我的面,同皇上明說,他留有你母親的畫像和筆跡可以作證,介時只需拿了畫像出來比照,再讓你母親寫上幾個字。”
十三年過去,盧氏容貌並沒老去多少,可氣質卻變多了,不熟悉的人隔了這麼多年認不出,熟悉的人卻能憑着畫像把人給認出來。
盧氏聽他說到這岔子,忍不住皺眉道:“就算是有畫像,也有三分失真,這世上模樣像的人多了去。至於那字跡...大不了就說我不會寫字!”
聽到她這麼說,遺玉轉過頭去捂着嘴,悶笑起來,不會寫字倒是個好說法,可這不是明擺着耍無賴麼。
不同於兄妹倆的哭笑不得,盧中植卻捋着鬍子點頭道:“這麼說,也未嘗不可。”
眼見這父女倆越說越不靠譜,盧智正要開口,卻被門外突然傳來的稟報聲打斷——
“太老爺,長孫大人怒氣衝衝地帶着一羣官兵上門,說要捉拿大少爺,老爺讓小的請您趕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