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夜燈初放,皇宮門外難得熱鬧,車水馬龍,賓客如雲,男女老少,下馬步行,皆是衣着光鮮,釵笄掛頭,籠光照影,金閃翠搖。
晨陽殿上,八音迭奏,高朋滿座,主席位上還空着,賓友便借這機會相互攀談幾句,也有位份高的女眷,到了殿上便會被宮娥請去後殿小坐。比起外面喧鬧,聚了一羣女客,又有壽星坐場的後殿,相較安靜許多,可也不乏歡聲笑語,總有逗趣的人在。
平陽今日一身明紅宮裝,廣袖綾造,頭挽一色石榴捻珠,金梅繞鬟,貴而不奢,喜而不俗,足顯主人大氣。
楊妃、陰妃早到,韋貴妃隨駕未至,城陽、臨川、高陽等等幾位公主皆在座上,又有幾位重臣內眷,陪伴左右。
“我剛收着宴貼那會兒,還愣神了好半晌呢,就想着,姑母這就四十啦?那可半點兒都不像呀,我前個月纔去洛陽探過人,姑母臉上是連一道褶子都沒有吶”
一陣笑聲連同附和聲,就在臨川連比帶劃地說道後紛紛響起,應聲連連,平陽嚴謹的面上也有了笑意,她並非是貌美的女子,可一身被歲月磨洗的氣質,卻是在場衣香鬢影的女子們不曾有的。
“姑母,什麼是褶子呀?”衆人說笑,平陽懷裡抱的個玉面小人兒突然軟聲問了一句。
“褶子啊,就是姑母這裡的紋紋兒。”平陽低頭指着自己眼角上的幾條淺顯紋路,溫聲答這孩子。
殿內一靜,就見那小人兒也伸手摸了摸她眼角,點頭道,“嗯,這是褶子。”
臨川咳了一聲,城陽已瞪過去一眼,低斥道:“倩倩不許亂說話。”
李倩卻半點不怕她,撅着嘴往平陽懷裡靠了靠,伸出一雙小手摟着平陽脖子,毫不示弱地回瞪她姐姐,大有你能奈我何的意思。
小模樣一下就把屋裡人逗樂了,衆人有意識地迴避了“褶子”的話題,轉去逗笑這位小公主,臨川自去緩解尷尬,衝平陽可憐兮兮道:
“您就不能別拆我的臺麼。”
“好了,曉得你嘴巴甜,”平陽一句話,便讓下面紊亂的聲調一降,她笑看了臨川一眼,未免這些小輩再來拿蜜語醃她,遂轉了話題:
“怎麼沒見長樂?”
城陽答道:“大姐同夕兒一道,她們兩個最是磨蹭,我瞧這時候,這會兒應纔到宮門。”
平陽又掃了一圈衆人,見楚王妃、吳王妃、齊王妃都老老實實地坐在那裡,約莫是缺了哪幾個,正要再問,便聽門外有宮娥稟報:
“魏王妃到了。”
這聲不大,殿上衆人說話聲只是一頓,便又繼續誇起這個衣裳,那個首飾,聊些京裡近來又有什麼好去處,好吃喝,那眼睛卻是狀似不經意地往門口瞄着,少有幾個停下說話扭頭去看的。
平陽掐了一串葡萄喂着李倩,一擡頭,目躍光影,定住落處,先在遺玉腿腳上定了一定,才又轉至周身,眼神一下和軟,心中不禁一嘆,這孩子是出落的越發好了。
遺玉今天確是精心裝扮了一番,一襲輕盈合身的松柏綠織錦長衫垂裙,左右對襟,鑲口處是繁繡簡紋,腰肢一圈縛帶勾勒出叫女人無不羨嫉的纖瓏,衣襬裙角上,大開大合的銀繡曇花,一如綻放在幽碧夜空中。
她頭挽一雙百合髻,一支金羅含曇正掛,翡翠花勝點點珠碎垂額,趁她瑩玉若面,香腮度雪,眼波謐繞,奇特地交織着少女的芳華和女人的安然,一眼望去,叫人神目忪忪,一恍是一朵半開半闔的碧水夜曇,一恍又成一名翩然姿色的佳人。
“賀公主殿下壽辰,祝公主福體延安,神氣佳長。”
在座的不乏四月新婚時候在洞房見過她卻扇的,都記得是個畫兒一樣漂亮的人物,長安城就這麼大,少有不曉得魏王善待這一位出身迥異的王妃,然今日再見,結合那大書樓的離奇案子,卻是有些瞭然了,這樣一個氣色絕佳的女子,又是個能幫夫的玲瓏人物,哪能不得寵愛。
遺玉拜完,擡頭看着平陽,並未露出過分親切的笑容,平陽也僅是點了下頭,指着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讓她落座,遺玉前腳沒能挪動,就聽見剛纔迎她進門的宮娥又傳:
“長樂公主,長孫小姐到。”
遺玉回頭,眼中驚豔之色一閃,便成靜色,長孫夕這樣的姿色,本來不必珠簪也顯芳華,然特別打扮過,更是美貌不可方物,遺玉前後兩世,再沒見過樣貌如此精緻的女子,一顰一笑都可奪人眼神,定力差的男子,很難見而不失態,她非是妖嬈,非是豔麗,然是一種精緻徹底的美麗,只可惜,到底還是一具紅fen骷髏。
短短几息,門前相遇,遺玉在看長孫夕,長孫夕也在打量遺玉,她勾着難惹人厭的甜笑,客客氣氣地同遺玉點了頭,唯有眼角飛快流逝的一抹犀利被遺玉眼尖地捕捉到。
遺玉同樣笑着回了一禮,目光若有似無地在她站的直溜溜的腿腳上溜達了一圈,眼中戲謔幾點輕嘲,只有兩人互知。
她們二人這番短暫交兵,衆人未察,反而一副豔羨地瞅着門立的三名女子,長樂麗質天生,長孫夕絕色無雙,這鮮少露面的魏王妃站在兩人跟前,卻是豪不失顏色,或許是那兩位過於貌美,反獨獨然顯出她一身靜謐的氣質,高低難判,三個不相上下的女子站在一處,殺傷力不可謂不小,立就奪了這滿殿的顏色。
“都來坐吧,再聊一會兒就開宴了。”
“是。”遺玉規規矩矩地應了,在楚王妃趙聘容臨座坐下,長孫夕卻巧笑倩兮地挽着長樂迎去平陽那頭。
“姑母壽辰,想必賀詞大家說多了,您也不稀罕,嫂嫂與我合計着贈您一份大禮,稍後再省。”
平陽目光沉練,輕笑一聲,和氣道:“你這丫頭,還賣關子。”
說了幾句話,長樂便拉着長孫夕在平陽近身坐下,遺玉只當沒看見上面殷媚,趙聘容正好奇地盯着她裙上的夜曇,問道:
“這曇花好繡法,是比畫的都活靈活現,是府上繡工嗎?”
遺玉對楚王妃有好感在,便輕聲答道:“是我娘繡的。”
趙聘容目露失望,見遺玉不解,遂不好意思道:“我最喜繡品,原想着勞你府上繡工給我捎做一件別的樣式,可是盧夫人手工,叫你見笑了,你別怪我冒失。”
她大方說出來,遺玉並不覺得被冒犯,一笑而過,邊上有許個正在留意遺玉衣裳的女人,聽見她們兩人說話,也都悻悻歇了心思,關係又不如何好,總不至於討教人家孃親手工吧。
遺玉同趙聘容說話的工夫,已將殿中環視一圈,目光落在那個同她娘神似的婦人身上,定了一定,對方顯也在看她,愣了神,點了下頭便又同身邊圍着的人說話,並沒露出半點異色,時過三年,這般教養,是讓遺玉暗歎環境造人,當初那個拘謹小意的農家婦人,確成了今日的房夫人。
也不知那個假的“房遺愛”教的如何了。還有芸娘,那個囂張跋扈的房家小姐,想起這些,仿若隔世,遺玉微微有些出神,便沒聽見有人叫她。
“笑笑姐姐、笑笑姐姐。”
李倩打遺玉一進屋,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便落在她身上,小孩子的記性並不太好,認了一會兒人,才大着膽子叫喚,見她不理,身子一扭一扭從平陽懷裡鑽出來,聽見她聲音的,正好奇小公主是叫誰,見她朝着幾位王妃那處跑去,立在魏王妃跟前,伸手去拉她衣裳,各有疑色,三月的蹴鞠賽事是被李泰和李恪的衝突壓過,誰還記得兩人在那裡認識的。
“笑笑姐姐,”李倩又叫了一聲,扯扯遺玉袖子,見她扭過頭來,便嘟着嘴,忽閃着一雙大眼睛,委屈道,“你不認得倩倩啦?”
小孩子一天一個樣,可這孩子長得乖巧,遺玉印象很深,又餵過她吃一盤子櫻桃,瞧她粉嫩可愛的樣子,這便伸手捏了捏她肥嘟嘟的小臉蛋兒,學着她說話的調子,逗她道:
“是啊,我不記得啦,你是誰啊?”
小傢伙一瞪眼睛,踮着腳湊上去,哭喪着臉道:“我是倩倩呀,我認得姐姐,姐姐怎麼不認得我啦。”
衆人都往這邊看,遺玉怕小傢伙真難過了,正要改口去哄她,便聽長樂一聲低腔:
“倩兒過來,亂認什麼人。”
殿上氣氛一滯,遺玉擡頭看向長樂,袖子上的小手沒有鬆開,反拉的更緊了,小孩子的執拗,是比成年人更甚。
“沒認錯,她就是笑笑姐姐嘛”
“快過來,別纏着人家。”長樂既沒打算在衆人面前落遺玉面子,可顯然也沒有顧着她的意思,平陽只是安安靜靜地喝酒,也不插話。
見氣氛尷尬,長孫夕在一旁緩和氣氛,衝李倩柔聲道:“倩倩乖,到姐姐這裡來,你認錯人了哦。”
李倩臉一紅,始料未及地衝着長孫夕一扯喉嚨,拖着嗓子,尖叫道:
“你、胡、說倩倩沒認錯——”
本是好意,卻拍了回去,長孫夕笑容一僵,尷尬不是一點半點,長樂乾脆冷了臉,衝着李倩警告道:
“李倩”
這一聲可比城陽剛纔那聲厲害,李倩抽了抽鼻子,沒等衆人反應,便“哇”地一聲扯着嗓子大哭了起來,大有震破屋頂的勢頭。
(今晚有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