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懷抱還是那樣彈性那樣暖,香氣襲人。她撫摸着我頭,擁着我瘦弱的上半身,淚水那麼滾燙。
她心底是愛憐的,讓我的委屈、心痛都在漫延,淚水溼了她胸口的貼身衫子。我無法想象又黑又胖的杜小勇和香姐在一起的情形,一聲聲哭叫:“香姐,我不想你嫁人,不想你嫁人……”
“小雨,結婚證都辦了,明天姐就要嫁過去了。沒有辦法,我們弱小,我們惹不起他們。可你不管什麼情況,都要聽姐的話啊,要聽話啊,要聽話啊……”
香姐的話沒說完,卻一字一句撕裂着我的心,無法點頭,卻被迫接受。我們弱小,難道永遠就這樣嗎?我們如何才能強大?光靠忍讓和讀書嗎?
那一夜,我和香姐又一次睡在一起,我們和衣而眠,就在我的牀上,也是曾經雷哥的牀上。我知道香姐的心裡還有雷哥,她也依舊心疼我,想着我。白天裡,她對我的冷漠,只是因爲杜小勇的母親和姨娘在。
她抱着我,暖暖而幽香的懷抱讓我安然又淒涼。沒有青春期的衝動,殘酷的現實讓我就要失去相依爲命的人,我卻無力奪回,我恨那一切,恨得心都要炸了。
但是,我要聽話,我還得去上學,在杜家的庇護下成長。那是一種恥辱,但我必須接受,因爲香姐付出得太多。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香姐給了我三萬塊錢的存摺。那是她多年的積蓄,叫我拿着,省着花,我又一次在她懷裡哭了。
那些年,我吃藥都花了不少錢。香姐捨不得吃和穿,把我照顧得很好,還存了那麼多錢!香姐,香姐,我的香姐……
早飯後,婚慶公司來人了。他們把香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給她穿上了潔白的婚紗。我在一邊流着淚看着,香姐臉色冰冷麻木,卻從來沒有那樣美過,像天仙。
村裡人都來圍觀,都說孟雲香實在太美了,不少男人都看得眼睛直了。他們說杜所長好福氣啊,取了這麼美的婆娘;他們說香姐這回是要嫁好人家過好日子了。他們羨慕忌妒恨,卻不知我們心裡的痛。
一切妥當之後,上午九點,杜小勇身着高檔西服,帶着浩浩蕩蕩的接親車隊來了。他喜氣洋洋,激動得臉色黑裡透紅,青春痘都興奮得要炸了似的,捧着鮮花,後面跟着攝像師。
香姐在家門口抱了抱我,沒哭,吻了吻我的額頭,只說了一句“小雨不哭,要聽話”,然後,她被杜小勇接上了婚車。
我說了不去參加婚宴的,不想看到婚宴的場面,所以我留在了家裡。
看着香姐身着聖潔的婚紗,被杜小勇牽着手,走過門前的小路,走上大公路,上了婚車,我站在家門口,眼裡淚花閃爍,卻咬着牙,堅持着不哭出來,不流下眼淚……
那是一種折磨,更是成長中的磨難,我不能哭,不能!
村裡人圍在家門外,有人說我真是傻狗,都不跟着去吃好吃的,不去拿紅包。我憤怒地咆哮了:“你們都他媽給老子滾遠一點!滾滾滾……”
他們一個個看着我,都有些害怕的樣子,很快就散去了。沒辦法,因爲香姐嫁的是杜小勇派出所副所長,在他們眼裡就是大人物了。
我轉身關門,回到房間裡,趴在牀上,聞着香姐的餘香,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我沒用,還是哭了……
讓你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婚禮的當天中午,香姐從鎮上大豪酒家的三樓上跳了下來。
大豪酒家就是杜家開的,三樓就是洞房所在。面對醉熏熏而**勃發的杜小勇,香姐從洞房窗戶上跳了下來。
她用死來捍衛清白和人格的尊嚴,用死前的呼喊來向所有賓朋宣告:她是林雷的女人,她死了,請杜家放過小雨!
她最後的遺言我沒有聽到,但有人說過,她流着淚,悽然呼喊着:小雨,一定要聽話!
杜小勇拉了香姐,但只拉斷了婚紗的披飾綢料,沒能抓住她。
香姐血染婚紗,當時並沒有死,被馬上送往市裡搶救。
喜事轉哀,杜家丟盡了人,但也輸不起那個臉,因爲香姐和杜小勇辦了結婚證的,搶救應該掏錢還是掏了。
而那一天,我在村子的商店裡買了一瓶白酒,全喝了,醉得人事不省。得知香姐出事,都是第三天了。
我哭着趕到市裡的時候,香姐早已甦醒過來。杜家人見我到了,居然撇下香姐不管,去圍着在同一醫院治療的杜小成了。
因爲醫生說香姐下半身徹底癱瘓,雙臂也有神經性功能障礙,拿筷子都成問題,再也站不起來,腦部重創,喪失了語言能力。這樣的兒媳婦,杜家不會再要了。
香姐記憶力還在,看到我,她竟然欣慰地笑了。她蒼白無血色的臉,那笑讓我心痛,撲在病牀上,淚水無法控制……
在醫院的一個多月時間裡,我花光了香姐的積蓄,也跟着護士學習護理技術,從出行、洗澡、按摩全身甚至到換姨媽巾。我不能拋下香姐,應該照顧她一輩子,甚至希望她能說話,能站起來。
現實如此殘酷,但我們依舊要相依爲命。
香姐出院的時候,正好杜小成也出院了。杜小成換了一隻假左眼,轉去市裡上學了,是他自己要求的。他是鎮上初中的老大,被搞成那樣,真是沒臉繼續在那裡混了。
杜家沒找我的麻煩,大約是因爲杜小成殘了,而香姐更殘,一殘換一殘吧?事情鬧得滿鎮風雨,杜家再欺負我,面子上也不好說了。但仇恨在我心底無法消除,越來越壯大,只不過仇人又多了幾個罷了。上天不要給我機會,否則我會讓他們付出慘痛的代價。
接下來的日子,白天我帶着香姐在學校裡上課,死命地讀書;晚自習不上了,推着香姐,去鎮上的裁縫鋪做工掙錢。一開工就做到十二點,再推着她回家。第二天一早,又推着她趕往鎮上。
風裡雨裡,推着輪椅獨行,忍受人們的指指點點,我不在乎。香姐人前總是閉着眼睛,眼角淚花從來沒有幹過。我不能不隨時帶着她,因爲她無法生活自理,包括上廁所。
生活是一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但有香姐,我什麼都可以承受下來。爲她做護理、洗澡、按摩全身等等,讓我沒有青春的衝動,只有無盡的責任感,神聖而莊嚴,哪怕她很美,皮膚細嫩得瑩瑩潤潤,像白珍珠的熔液塑出的身軀,沒一點瑕疵。
每一個部分我都看過,極度完美,她身殘,卻依舊是這世上最美的女人花,開在艱難的歲月,開在我少小的心底,深刻,永鐫。
她是我的整個世界,充斥我心的每一個角落。困苦中的相守,是我唯一的幸福。
如果有一天我長大了,我依舊會和她在一起。如果雷哥還沒回來,我會娶了她。
鎮上裁縫鋪的生意並不好,我掙來的錢並不多,但我願意花在她身上,過年了,爲她買新衣服,爲她買香水,買好吃的,盡我能力所能及。爲她,我可能傾盡一切。
對我自己,我無所謂,生病了也不再打針吃藥,拖吧拖吧。感冒,咳嗽,哮喘,甚至有時候會吐血,但我依舊要堅強地活着,我不能死!活着,纔有希望!
香姐總是爲此掉淚,喉嚨裡咿呀着模糊的發聲。我懂她的意思,但我就不想爲自己花錢。
長期的精心護養下,我的香姐還是那麼美,身形也沒有萎縮。她,永遠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沒有之一。
在學校裡,沒有人會再欺負我。因爲那些混帳都知道我是瘋狗,瘋得能戳瞎杜小成的眼睛。他們不敢招惹我,怕哪天我發起瘋來很要命。
這讓我能好好學習,成績一直還不算差。至於別人對我和香姐的風言風雨,我只當沒聽見。忍耐,忍耐,除了忍耐,沒有別的。
去年,我考上了市二中。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香姐笑了,也哭了,咿呀而語,不知道是什麼具體的意思,但我知道,她很開心。
我卻沒哭,那幾年的生活讓我再也不依靠眼淚。我依舊對他人冰冷、漠然,但我欣慰,因爲我一直聽話了。
拿到通知書的第二天,揣着自己節省下來的一千塊,帶着內心的責任感,我推着輪椅香姐,帶着她離開了老家。
那個讓我怨恨的地方,我終於離開了,再也不想回去了。我有手有腳,能在城市裡養活自己和香姐。
人生第二次來到市裡,來到這個繁華得讓我窒息的城市,我期待有一天能在這樣的地方有房子有車子,帶着香姐好好過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