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賜
戰至最混亂的那一刻,也就是在龍捲風大掃蕩過後,昆陽城內的守兵打開城門傾巢而出,與兩萬多援軍兩下里夾擊,早被嚇破膽的新軍頓時望風而逃。據說潰敗的新軍爲了搶渡滍水,淹死者數以萬計,最後大難不死的人踏着同伴的屍首僥倖逃過了河。
這一場戰役最壯觀的落幕我沒有親眼目睹,在我昏過去之後沒多久就開始發起了高燒,劉秀忙着帶領士兵一鼓作氣的擊潰新軍,無暇分心照顧我,於是託馮異將我送回了昆陽。等我略略恢復清醒後,馮異卻也不告而別。
整個昆陽城破落得就跟難民營,周圍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我有心想了解戰況,卻找不到一個熟人可以打聽。
就在彷徨無助的翌日清晨,陰識突如天神般般降臨在我面前,二話沒說便將我連人帶鋪蓋卷一起搬上了馬車。
他面色緊繃,一言不發的樣子着實讓我發怵,我假借頭疼虛弱,躺在車上一個勁的裝睡,避免跟他正面接觸。過了四五天,直到到了目的地我才知道他竟然把我拉到了宛城。
“宛城什麼時候拿下的?”按捺不住好奇,我終於小心翼翼的問他。
他扶我下車,青瓦白牆,院門半敞,門內人影兒一閃,有個人笑着將虛掩的門扉拉大:“大哥!你把姐姐帶回來了?”陰就三步並作兩步的衝到我面前,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一遍,目光充滿憐惜,“姐,你瘦了。怎麼能瘦成這樣兒?”
我衝他微微一笑,陰識沉聲道:“進去敘話。”
進了院子,發現這是一處不大不小的宅子,佈置清雅卻又不乏奢華,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府邸,搞不好還是個官宅。
“這是誰家?”
陰就扶着我,越往裡走我越是好奇。
陰識道:“你讓我先回答你哪個好?”
我不假思索:“先給我說說這宛城是怎麼回事吧。”生病的那些日子,整個人都是迷迷糊糊的,雖然耽擱的時間並不太長,卻讓我還是有種與戰局脫節的迷茫感。
“宛城在五月底便拿下了,那時候昆陽最後的決戰還沒開打吧。”陰識說的雲淡風輕,我心裡卻打了個咯噔。
上得前堂,陰就扶着我在席上坐下,在陰識面前我不敢放肆,只得規規矩矩的正坐着,強忍着雙腿的麻痹。
陰識不鹹不淡的瞄了一眼,揮手示意:“陰祿,叫兩個人去把那張梨花榻搬過來,讓姑娘歪着。”
陰祿隨即應了,我感激又討好的擡頭衝陰識一笑,他卻沒有半分動容,一張臉仍是繃得跟蒙鼓面的皮子一樣。
一會兒陰祿帶着人把一張木榻搬來,陰興一併跟了來,見到我時嘴裡揶揄道:“姐姐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四十二萬人的大營中來去自如,這份本事世上也只劉文叔跟姐姐纔能有了。”
我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陰就扶着我在榻上歪靠着歇息,還取了扇子替我扇風,同樣是弟弟,兩個人對我的態度卻是天壤之別。
“嚴格算起來,真正攻下宛城是在五月廿六,三日後據聞劉秀已得知此訊,消息散播得極快,連帶新軍也知道了,以至軍心大亂。”陰識目光睿厲,不緊不慢的問,“以我們的探子都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這消息傳遞到你的手裡,劉秀卻從何處得到這個情報?”
“咳。”我輕咳一聲,差點不給面子的笑出來。陰識一向自傲於自家的情報網,這回劉秀的這招“以假亂真”沒想到誤打誤撞的還真碰巧了。“劉秀並不知情。”
“難道……”
我微微一笑,點頭:“他使詐!”
陰識眉心微皺,嘴角下彎,什麼話都沒說。那頭陰興卻是猛一擊掌,讚道:“好個劉文叔!難得智勇雙全,平時真是小瞧了他!”
陰識淡然道:“不過是僥倖罷了。”言語間把劉秀的功績彈壓得一錢不值。
“怎會?大哥,劉文叔再不濟總也不差於大司徒劉伯升了,你不能因爲姐姐的緣故刻意貶低他吧?”陰興似乎很欣賞劉秀,僅聽他的稱呼就知道了,陰識從頭到尾都連名帶姓的直呼“劉秀”,陰興卻稱他“文叔”。漢代禮節,從稱呼上就已可見一斑了。
陰識冷道:“劉縯一莽夫而已,如今能否全身而退還未可知,再說劉秀又如何,此人韜光養晦的本事倒是無人能出其右,連我都幾乎走眼……”目光沉沉的看着我,我心裡莫名的一抖,他似乎隱含了其他深意,我卻不敢妄加猜測,“不過,這次昆陽反敗爲勝,也僅僅只能說他運氣好罷了。如非王邑、王尋仗着皇親國戚的身份狂妄自大過了頭,若真聽從嚴尤以及六十三家獻的計策布戰,如何會輸得這般慘不忍睹?讓劉秀撿了這便宜?”
我聽不明白,陰就小聲對我解釋了一番。
原來新軍圍困昆陽後,就在我們十三人突圍出去找救兵沒多久,嚴尤認爲昆陽城小而堅,不易攻取,曾提議放棄昆陽,轉攻宛城,那時候宛城還沒被攻下,如果此計成功,後果不堪設想……
從骨子裡泛出一股寒氣,我不寒而慄,幸虧王邑傲慢,仗着人多勢衆,非跟昆陽較勁兒。
嚴尤拿他沒轍,便又獻一計,誘敵而出――放個缺口讓城裡的守軍逃出來逐個殲滅,比死圍猛攻強上百倍。這又是一條上上之計,如果真照着這麼做了,以王鳳那幫一心想逃的怕死鬼來說,估計早鑽人套子了。
“十五年前,翟義叛亂起兵,當時帶兵鎮壓他們的將軍就是王邑,結果他未能生擒翟義,遭到王莽好一頓責罵,他心中對此事耿耿於懷,一股氣憋到現在,所以誓要全殲昆陽。”陰就幽幽嘆氣,“如果他沒這麼妄自菲薄,相信早拿下昆陽了。”
“是啊,是啊。”我忿忿的伸手捏他的臉,“真那樣你就等着替你姐姐收屍吧。”
“姐姐……”陰就打了個顫,“是我說錯了。”
他神色慌亂的看着我,許是想到那後果,真的害怕看到我死去,一雙手緊緊的捏着扇柄兒,指骨凸起,泛出白色。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孩子,還真實心眼兒:“說笑呢,別當真。”
陰識道:“所以說劉秀運氣好,天時地利人和,哪樣兒不佔了先……”他嘴角忽然翹起,帶出一抹好看的笑容,我看得不禁一呆,但轉眼又覺得他笑得實在詭異,心裡寒磣磣的。果然他幸災樂禍的說道,“這一戰他一舉成名,我倒要看看他往後如何再韜光養晦。”
我撇了撇嘴,狐狸就是狐狸,何況他還是隻成了精的九尾狐。
“大公子。”陰祿站在臺階下,小聲稟告,“門外大司徒求見。”
陰識沒應聲,陰興長長“哦”了聲,眼神怪異的瞧着我偷笑,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壞痞子!我在心底罵了句,裝出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呻吟道:“大哥,我頭暈,想睡會兒……”
陰興哧的一笑,陰識卻沒拆我的臺,點點頭,指着陰就說:“三弟陪麗華回房去歇息。”
陰就答應了,等我們轉入後院,遠遠的透過鏤空的隔欄能瞅見陰祿正領着劉縯進園子,我連忙加快腳步。陰就領着我進了一間房,我進去一看,頓時愣住了。裡頭的佈置居然跟我在新野的閨房一模一樣,我揉揉眼,幾乎以爲自己眼花了。
“喜歡麼?”陰就笑吟吟的說,“大哥可花了不少心思。”
我前前後後的在房間裡外轉了一大圈,嘖嘖稱奇。房內的書案、牀榻、燈飾、帷帳……看似都是我原先用的東西,可仔細一瞧,這房裡的擺設顯然都很新,並非是從新野家中搬來的舊物,真難得陰識悶不作聲的爲我花那麼大的心思。
嘿嘿,就知道這個大哥刀子嘴豆腐心,其實心裡比誰都疼我。
剛在內室的席上拉開架勢比劃了兩下,外間門嘎吱推開,陰興捧着一堆東西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三四名的婢女,手裡也提着奩匣。目光一觸到那些布帛、妝奩,心猛地一沉,我脫口道:“是劉縯送的東西?你趕緊打發人送回去,這禮不能收!”
陰興面色古怪,半晌開口道:“不是大司徒……這些東西,是陛下派黃門侍郎專程送來的。這是下賜之物,我可沒膽子敢把它退回去!”說着招呼衆人將東西放下。
我愣了大半天才反應過來,詫異道:“劉玄?他給我送禮做什麼,我……”一句話沒說完,便被陰就從身後捂住了嘴巴,陰興也隨即衝進裡屋,惡狠狠的瞪我。
“你以爲這還是在新野呢?”他壓低聲音,眼神犀利,滿臉的警告,“拜託說話用點腦子,什麼人不好學,偏這性子跟劉伯升一個樣兒……你就不能學學劉文叔?”
我掙開陰就的束縛,怒道:“沒上沒下的豎子,找打是不是?別忘了我是你姐!”
“是我姐才更討厭!”
“你說什麼?”
陰就嚇壞了,想勸架,卻又哪邊都勸不住。
陰興怨憤道:“若非你在外面招惹是非,又怎會牽連陰家?”
“牽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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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你回家你不回,固執己見,一味任性無知……大哥被你拖累得無法再置身度外,如今不得不舉家投了漢軍。大哥官封校尉,外人瞧着羨慕,其實還不都是因爲你,大哥才肯矮人屋檐?你若不是我姐,我打你的心都有了,罵你又如何?”
“什麼?”
“別裝出那副無辜的樣子來,去哄着陛下高興,大司徒歡喜,偏將軍心疼纔是正經!”
我哪受得了這樣的侮辱,飛腳一踹,正中陰興胸口。他沒想到我會動手,這一腳踹了個正着,身子倒飛出一丈,後背撞上了牆。
這還幸虧我病後體虛,腳力不夠,不然非得一腳踢得他吐血不可。
“我警告你,小子!少瞧不起人,有本事你也真刀真槍到四十二萬大營裡走一遭,你若能活着回來,再來跟我說這些沒着沒邊的蠢話!”
“姐姐!”陰就慌了神。這個三弟是最瞭解我的臭脾氣的,陰興卻是頭一遭領略我的拳腳,他身子滑下牆壁,半跪半蹲的縮在牆根不說話,我冷哼兩聲,慢慢平復怒氣。
陰興比我小四歲,今年也滿了十五,我知道他聰明能幹,悟性高。比起陰就,陰識格外賞識這個二弟,家裡有什麼事情也不大瞞他,做什麼謀劃都有他參與其中。
我走前兩步,彎下腰伸手托起他的下巴。
少年倔強狠戾的眼神叫我爲之一笑,我索性再往他脆弱的自尊心上撒了把鹽:“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搞什麼,去年立秋宛城起兵前幾日你在鄧府都幹了什麼?難道要我當着就兒的面一一說出來嗎?”果然,他面色陡變,我拍了拍他蒼白的臉頰,笑道,“你是替大哥做事,還是你自己的主意,這些我都沒心思追究,只是……別把我扯進去。別有那心沒那膽,觀望之餘引火燒身,卻非把這當中的過錯全賴我頭上,這個罵名我可不背,也背不起!”
陰興倔強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過了半晌,我拍拍手,直起身,對陰就招呼道:“就兒,扶你二哥起來。”我熟門熟路的打開一隻櫃子,果然發現裡頭的瓶瓶罐罐一個沒少的擺着,就連位置都與原來的分毫不差。我從裡面摸出一隻長形小瓶,晃了兩晃,滿意的聽到裡頭晃動的水聲。我轉身扔給陰就,“拿這藥酒兒抹他胸口,使勁揉,下手不許輕!”
我故意把語氣加重,陰興面色微變,我忍住笑沒開口。
陰就瞧了瞧我,又看了看陰興,平時不大靈光的腦袋瓜像是突然開了竅,笑說:“姐姐別鬧了,我知道你其實是爲了二哥好,手勁兒不重瘀血不會散開!”
陰興不經意的瞄了我一眼,我扭過頭不看他,假裝繼續翻我的瓶瓶罐罐:“囉嗦什麼,抹你的藥酒去!”
玦殺
劉玄賜了東西,基於臣禮,我得去叩謝,雖然他這個皇帝當得其實並不怎麼樣,然而麻雀兒雖小,五臟俱全,劉秀身爲太常,倒當真把這些朝廷應該具備的禮節都給弄全套了。
我不知道我算什麼臣子,但是既然要叩謝皇恩,總不能借故推辭,現在不比從前了,陰家一家老小可都在宛城,我要是敢有個閃失,身後可得牽連一大羣無辜的人。
進了臨時充作行宮的宛城府衙,從外觀上看,守衛森嚴,黃門侍女井然有序,忒像是那麼回事。可當我過了中門往裡走,迎面碰上那些穿着短衣草鞋,肆無忌憚在園子裡大聲說笑的綠林軍將領後,無異兜頭被潑了一大桶冷水。
該咋樣還是咋樣吧,麻雀終究不可能變鳳凰!劉祉、劉秀就算再有本事整頓禮制,也不可能從骨子裡把那些沒受過教育的粗人變得知書達理起來。
“哦――是陰姑娘!”粗狂的大嗓門冷不防的從我腦後響起,嚇得我心蹦到嗓子眼。
馬武笑逐顏開的望着我:“身子養好了?”上上下下毫不避諱的打量了個夠,笑着對身旁的人介紹說,“這是陰姑娘!”邊說邊翹起了大拇指,“女中豪傑,巾幗英雄!”
我臉上一燙,他還真敢沒臉沒皮的胡吹。以往見着我總是“陰麗華”長“陰麗華”短的直呼名字,今天怎麼這般客氣了?
“陰姑娘有禮!”四名年輕男子聚攏過來,笑吟吟的與我作揖。
我連忙還禮。
這四個人年紀不等,卻都長相不俗,我心中訝異,纔要說話,倏地心臟驟縮,抽搐着瘋狂跳動。這種感覺早已不是第一次,但是這一次卻是衝擊得實在太過厲害,我身子一顫,倒跌兩步,若非有人從身後及時架住我的胳膊,我早狼狽的摔到地上。
“怎麼了?”溫醇的聲音,劉秀的臉倒映進我的瞳孔,我深深的吸了口氣,勉強從窒息中緩過勁來,“臉色那麼難看,身子還是很虛啊。”他把手往我額頭上一搭,順勢拉我站直,“爲何不在家好好歇着?”
“陛下賜了東西,需得叩謝聖恩。”我悶悶的回答。如非不得已,誰願去見那個陰陽怪氣的劉玄?
劉秀眼神若有所思的閃了下,卻未動聲色,指着那四個人說道:“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一位是臧宮,字君翁,潁川郟縣人氏。原在下江軍中效力,這次在昆陽之戰中可謂軍功卓著……”
臧宮急忙表示謙讓:“多謝劉將軍賞識,爲將軍效犬馬之勞,乃宮之大幸!”
劉秀手往邊上移動:“這位是祭遵,字弟孫,原是潁川潁陽縣吏……這位銚期,字次況,與君翁乃是同鄉……”
我睜大眼,銚期身高的起碼在一米九以上,膚色黝黑,與馬武站在一塊兒,活脫脫一對門神!
目光在他們二人之間來回穿梭,我越瞧越覺得像是年曆畫上的左右門神,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馬武被我神神道道的搞習慣了,免疫力相當高,倒是銚期被我莫名其妙的一笑,竟漲得滿臉通紅,若非他膚色偏黑,怕是早惹來一大堆的笑料了。
劉秀或許也注意到銚期的尷尬,卻故意視而不見,指着最後一位笑道:“這是朱祜,字仲先……”
“朱祜?!”我第一直覺便是這名字耳熟,眼見那男子與劉秀差不多年紀,身材清瘦,目帶笑意,似乎對我也是一臉好奇。我心中一動,低叫道,“我想起來了,蜂蜜藥丸兒……你是鄧禹的同窗對不對?我常聽他提起你!”
朱祜微顯詫異,眼神兒瞟了劉秀一眼,笑道:“仲華這小子,背地裡說我什麼壞話兒了?”
我靦腆一笑,剛纔一時情急,竟連名帶姓的把鄧禹的名字喊了出來,其實說真的,他一行完冠禮就跑了,我從來沒用他的字稱呼過他,一時間要適應“仲華”這個名,還真有點彆扭。
“仲華誇你來着。”心裡虛,聲音也就越說越低。鄧禹以前一講到太學裡的那些同窗如何如何,我便噓他,潑他冷水,說他胡吹。他倒是真誇同學來着,只是反被我掐得夠嗆。
朱祜朗聲大笑,看得出來他爲人很是爽朗,一時衆人一起說笑着往裡走。
我趁人不備,偷偷拽住馬武,好奇的打聽:“我問你,昆陽大戰後馮公孫去了哪裡?”
馬武一愣:“馮異?他回去啦!”
“回去?”
“回父城啊!”馬武不以爲然的撇嘴,“他也算是個人物啦,只是他還有母親留在父城需得贍養,所以劉將軍也不便強留他。”
“那……那他就……這麼回去了?”回到了父城,回到了新朝政局之中。那以後若是再相逢,豈非仍是敵我對立?
擡眼望了眼劉秀翩然的背影,心中一動,劉秀與馮異二人之間必然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難道當日馮異誓死相護於我,便是爲了要劉秀放他回父城麼?
“劉將軍這次路過潁川,倒是收了不少勇兵良將!”馬武用羨慕的口氣嘆道,“且不說這幾個,就是留在郟縣做了縣令的馬成,也是個了不起的漢子……哦,對了,你還不曉得吧,王元伯沒跟我們回南陽郡,他順道回潁陽老家去了。”
“啊?”王霸回家去了?這又是爲何?
“不過,我敢打賭他老兄在家待不久。”馬武嘿嘿嘿的咧嘴笑了起來,神情相當愉悅。
真想不到我纔不過生了一場小病,卻像已與他們的世界脫節似的。
劉秀走路的姿態優雅動人,步履間自有一股貴族的風範,我迷惘的跟在他身後,卻感覺與他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
連陰識都說,劉秀是個韜光養晦的高手,言下之意暗指他城府之深,不言於表。這樣的評價足以讓我心驚,和劉秀相處這麼久,我對他的瞭解是他這個人什麼事都喜歡隱藏心裡,溫和老實是他的本色,可他卻也絕對不像外表那樣懦弱無能。這與劉玄是不同的,劉玄是故意裝孬,劉秀……我卻不信他的溫柔善良都是僞裝出來的。
他的本性是善良的!
我垂下眼瞼,內心猶豫,清澈的靜湖已被攪亂。其實……我無法看清他的內心。
我信他嗎?他可以值得我相信嗎?
又或者……他可不可信,與我何干呢?
他是他,我是我,不是嗎?
心亂了,亂了……
無可奈何的低嘆一聲,百轉千折。
劉玄設筵,文武大臣,三公九卿,該到的沒到,不該到的倒差不多都齊了。
劉玄的妻子韓姬裝扮妖嬈的偎依在丈夫身側,不時嬌笑着替劉玄舀酒,渾身輕軟得沒幾兩骨頭。
劉玄一臉輕浮,乍看上去任誰都會覺得這位天子昏庸好色、碌碌無能――綠林軍要的也正是他的無能。
我在末席落坐,遠遠的與劉玄隔了七八丈的距離。雖隔得甚遠,卻仍似感覺有道陰冷的視線時有時無的刺在我的臉上,使我如坐鍼氈。
我與劉玄的最初相識乃機緣巧合,這讓我比在場任何人都更清楚劉玄的真性情,他也許就是忌憚這一點,所以纔會格外對我留心。我非臣非將,他卻破格下賜重禮,大加褒揚,這未嘗不是一種試探,以及……警告!
我默默無聲的飲下一杯酒,酒味甘甜醇美,入喉也不覺刺辣,於是便一杯接一杯旁若無人的自斟自飲起來。
轉眼小半尊酒下了肚,少說也有個一斤多。這酒跟甜酒釀差不多,度數雖不高,喝多了卻是容易肚脹。從席上起身去茅房,小解完出來就開始覺得頭暈眼花。
沒走幾步,就見劉縯和劉秀兩兄弟兩個堵在柵欄口不知道在說什麼,看似在起爭執,難得的是劉縯一派怡然自得,劉秀倒是一副心急如火的樣子。
嘿,什麼時候兄弟兩個的脾氣倒了個個兒?
我一步三晃的走過去,笑道:“更衣也要搶麼?”伸手拍拍劉秀的肩膀,打了個酒嗝,“孔融讓梨懂不懂?”
劉秀滿臉狐疑,困惑道:“孔融是何人?”
我猶如被人當頭棒喝,登時酒醒三分,咕咚嚥了口唾沫:“孔……孔融,我……我家親戚……遠親家的小孩子,很……很好玩,呵呵……呵呵呵……”
我落得滿臉尷尬,當下腳底抹油,決定先溜之大吉,沒想還沒跨出一步,就被劉縯揪了回來:“等等,今天得趁着這個機會得把事情說個清楚!”
我冷不丁的被他拽回來,衝力太大,左肩撞上了劉秀,疼得直呲牙。
“你喝酒了?”劉秀柔聲問道,伸手順勢摟住我,“爲何總愛貪杯呢。”
我白了他一眼,卻沒想右手手腕大痛,劉縯抓着我的手腕將我從劉秀懷裡拖了出來,劉秀隨即一擡手,拉住了我的左手胳膊。
狹窄的門框,兩個大帥哥將我夾在中間,我成了漢堡包裡面的那塊肉餅。這原本也算是件比較浪漫的事兒,按照偶像劇中所演的,這時候的女人心情應該是又矛盾又激動的吧。
我同樣如是,只是此間環境實在不允許我有花癡的心情――茅廁就在身後十步之外,臭氣熏天,大夏天綠頭蒼蠅蠅嗡嗡作響,跟轟炸機一樣在我腦袋周圍轉來轉去。就算他們兄弟兩個再帥、再酷,我也受不了在這裡跟他們耗時間,於是猛力一掙手,先是甩脫劉秀,跟着左拳搗向劉縯。
劉縯敏捷的偏頭,我不過虛晃一招,左手收回,手肘猛力撞向劉秀胸口,這纔是真正的目的。同時右腿膝蓋上頂,木屐踹中劉縯膝蓋。
兄弟兩個同時悶哼一聲,我趁機跑開。
“麗華,回來!”劉縯大叫。
我轉身衝他們扮了個鬼臉:“你叫我回去我就回去?我白癡呀,幹嘛要聽你的……”
“麗華……”劉秀含笑望着我,“能來一下麼?”
我一怔,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眼花,劉秀的笑容實在好看,溫柔又不失迷人。他衝着我又是一笑,輕輕招了招手,我傻乎乎的回以一笑,雙腿居然不聽使喚的走了過去。
劉縯面色大變,怡然自得的表情頃刻間蕩然無存,他目露兇光,在我走近時一把向我抓過來,我張嘴就咬,他嚇得縮回手去,愕然。
我咯咯嬌笑,懶洋洋的用手拍着劉秀的胸口:“帥哥,喊我回來做什麼?如果沒有值得讓我多走這幾步的合理理由,你就等着姐姐我怎麼修理你吧!”
“你醉了!”看似疑問句,實則卻是肯定句。劉秀無奈的看了看我,擡頭對劉縯道,“我帶她去外頭吹吹風,醒醒酒……今日筵席上怕有兇險,需多小心。”低頭瞄了眼劉縯腰間的佩劍,蹙起劍眉,“大哥,他畢竟已被尊爲天子。他是君,你是臣,君臣之禮還得守,不可落人把柄……事欲不善啊。”
劉縯冷哼一聲:“我向來如此,能奈我何?”
劉秀無奈的瞅着他,劉縯不以爲意,突然伸手一把拽過我,摟着我的腰將我強行拖了就走。
我被他們兄弟兩個你推我搡的,酒勁上涌,這時候腿腳都有些發軟,劉縯硬拉着我走,我掙了兩下竟然沒掙脫。身後劉秀並未曾追來,我幾次想回頭張望,劉縯察覺後愈發死勁勒緊我,我根本沒法動彈。
被他半綁半架的重新推進了大堂,主席上的劉玄果然又用那種陰沉的目光看了過來,這回眼神中更是添了一分謹慎。
劉縯旁若無人的將我強行帶到他那一桌,讓我與他同席而坐,這個位置緊挨着劉玄。說實話我對劉玄心存一種莫名懼意,下意識的就想躲開他,像他這種老謀深算的人我惹不起,躲總行吧。
可他似乎並不打算就這麼輕鬆的放過我,身子微側,湊近我問道:“送你的東西可喜歡?”
我支支吾吾的哼了兩聲,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三跪九叩大禮:“多謝陛下!”
劉玄爲之一愣,不禁他愣住了,就連在堂上的其他人也都一齊愣住了。這次筵席說穿了並不算什麼正式場合,就看皇帝自己都帶了老婆出來卿卿我我,更何況滿堂左擁右抱之人?
劉玄也就隨口一問,沒想我會正經八百的給他行了朝見天子的大禮,他愣怔之餘不禁尷尬道:“免了,免了,平身吧。”
“謝陛下!”我磕完頭起身,雙手仍是規規矩矩的舉在額前,心裡記着大嫂柳姬教過的禮儀,不敢有絲毫懈怠。許是剛纔酒真喝多了,腦袋本來就暈,沒想到這起來跪下起來跪下的連做了幾次,身體突然找不着平衡感了。腳踩在席上一晃悠,人就跟着往前栽了過去。
“噯!”一雙滾燙炙熱的手接住了我,我驚疑不定的瞪大了眼,劉玄英俊的臉龐離我的鼻尖僅差一公分。
“呀――”我低呼一聲,猛地推開他,倉皇倒退。連滾帶爬的退了兩步,忽有所覺,忙匍匐着磕頭道,“陛下恕罪,民女……失禮……”
“麗華!”劉縯在我身後輕呼,轉而向劉玄解釋道,“陰姬不勝酒力。”
劉玄笑道:“陰姬不必驚惶,朕並無怪責之意,今日大家歡聚一堂,一來慶功,二來也是爲文叔餞行。”
“餞行……”我惶然扭頭,不知何時劉秀已經進來,正坐在對面一張席上與衆人推杯互敬。
劉縯將我拉回來坐好,脣瓣不經意的刮過我的耳垂:“怎麼?捨不得麼?放心,他只是帶兵去攻打父城。昆陽都不在話下了,更何況區區父城?”
父城?馮異?
心裡似乎有點明白了,原來是這樣,這纔是他們二人之間達成的真正協議吧?
那一刻,望着不遠處笑語晏晏的劉秀,我不由肅然起敬。究竟他的城府有多深?究竟他還有多少東西是我不瞭解的?
手背上驟然一痛,我回神低頭一看,卻是劉縯用指甲狠狠的掐着我的皮兒。“噝”吸了口氣,我朝他很不客氣的瞪了一眼,沒想到他的眼神比我還兇悍。
“你是我的……是我劉縯的!”
我一凜,把手縮回袖子,規規矩矩的擱在膝蓋上,假裝沒聽到他的話,一顆心卻是失去規律般狂跳起來。
“大司徒,朕看你腰上的佩劍甚是別緻,可否解下與朕一觀?”
劉玄突然提出要看劉縯的佩劍,這個提議實在微妙,按理劉縯佩劍面君就是不敬的大罪,說嚴重了更有弒君的嫌疑。可是劉玄偏偏哪壺不開偏提哪壺,劉縯或許會覺得他是吃飽了撐着沒事解悶,我卻清楚劉玄從不幹不利於已的多餘事,他既然這麼說了,自然別有用心。
心裡有這麼個念頭閃着,於是我格外留意劉玄的一舉一動。
劉縯把佩劍遞給劉玄,他微微拉開劍鞘,鋒芒畢露,他伸手慢慢撫摸着光潔的劍身,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喀!”,廳上有人打翻了酒水,我循聲望去,卻發現是劉秀,他趁着用帕子擦拭衣服時,猛地朝我打了個眼色,甚爲焦急。
我和他相處日久,彼此間也有些默契,可卻從來沒看過他流露出這種焦急求助的眼神。正納悶呢,繡衣御史申屠建突然來到身前,小聲提醒:“陛下的玉玦掉了。”躬身遞予劉玄一塊環形玉?i。
劉玄手指拂拭劍身,一張臉看不出任何異常,可我卻發現他平時毫無光澤的烏瞳閃過一道凌厲的光芒。
心頭一跳,我瞥了眼申屠建手中的玉玦,再環顧四周,陡然發現衆人神色迥異,半數人由正坐之姿改爲腰身挺起。對於多年習武的我來說,這種姿態落在眼中相當敏感,這是伺機而動的前兆。
目光收回,再次瞪視那塊玉玦,陡然間覺得太陽穴上突突直跳。
玉玦――玦――決――決殺!
依稀記得“鴻門宴”上,亞父范增爲了提示項羽殺劉邦,也是如此舉玦三次!
鴻門宴!
我倏然擡頭,目光狠厲的射向劉玄。
他竟敢動了這種念頭!
劉玄的手離開了佩劍,徐徐向申屠建手中的玉?i伸去,我心裡一緊張,頓時腦袋發熱,手腳並用的在席上爬了幾步,搶在劉玄觸碰到玉玦之前,劈手將它奪了過來。
“好漂亮的玉玦啊!”雖然裝傻充愣不是我的強項,可好在今天人人都知道我有了三分醉意,我藉着酒勁兒故作天真的讚歎,嬌聲道,“陛下,你昨兒個賞了陰姬許多東西,可陰姬只喜歡這枚玉玦,不如……我拿那些東西跟陛下換這玉?i,反正陛下也不吃虧!”
“放肆!”申屠建厲喝。
“怎麼,不可以麼?”我假裝委屈的撅嘴,趁着衆人不注意,惡狠狠的瞪了劉玄一眼。
玩狠是吧?今天你要是敢張嘴下決殺令試試,拼了這條命也要把你劉玄拖下水,大不了玉石俱焚!
旁人未必留意得到我瞬間的眼神轉換,韓姬卻是緊挨着劉玄而坐,將我的表情盡收眼底。她被我發狠的樣子嚇得不輕,嬌軀一顫便要張口驚呼,劉玄突然出手用力摟緊她,將她的驚呼聲震得沒了音。
“既然陰姬喜歡,一併送予你便是。”他輕笑,眉梢歡愉之色大增,肩膀微微顫動,笑聲越來越響亮。笑到最後,似乎意猶未盡,他左手摟着韓姬,右臂一振,將外露的長劍收入鞘內,甩手扔回給劉縯。“果然是把好劍!”
劉縯不以爲意的接過,傲然一笑。堂上衆人的歡聲笑語重新響起,剛纔一觸即發的殺機隨即消失,彷彿……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一對烏沉沉的雙眸迎上我,劉玄嘴角勾起陰冷的笑意,他鬆開韓姬,示意申屠建退開,然後從容不迫的從酒尊裡舀酒,不等我有所反應,他把耳杯往我身前推了推,撇撇嘴。
我二話沒說,舉杯仰頭飲盡。耳杯尚未離脣,忽覺左耳一熱,劉玄帶着酒氣的呼吸噴到我臉側:“殺過人的女人,果然不是女人了!”
我渾身一僵,他的話就像柄利劍般貫穿我的胸口,我的手微微發顫,勉強沉住氣把耳杯放回食案:“多謝陛下賜酒!”
劉玄沒心沒肺的一笑,笑意沉沉,韓姬飽含敵意的掃視我,我並不在意她怎麼看我,左手緊握,冰涼的玉玦在我手裡卻像似塊炙熱的火炭。
劉玄左手支頤,邪魅的氣息再度出現在他眼中,狀似無心的再度取木勺舀酒:“是不是第一次殺了人,之後再幹這種事便會越來越順手呢?不會再有內疚恐懼的心情了吧?”我不明白他要說什麼,警惕的望着他,他將注滿酒水的耳杯再度往我跟前一讓,“你該謝謝我的,我替你解決了這麼大的麻煩事……你現在越變越強,越來越不像女人,你真該謝謝我……”
耳蝸裡“轟”地聲像是暫時性失聰了,我能看到他嘴脣輕微的嚅動,卻無法再聽見他說什麼。眼前蔓延過一抹血色,彷彿剎那間我又回到了那個漆黑冰冷的黑夜,周圍是野獸的嗷叫,冰冷的屍首,靜止的呼吸……
深深的吸了口氣,我憋屈的喘氣,右手擡起,我顫抖着捧起耳杯,酒水從杯中盪漾出來,滴滴答答的從食案一路灑到我的衣襟上。
是他!竟是他做的手腳!
原來從頭到尾我都被他矇在鼓裡,那個的盜馬賊根本就不是我誤殺的,真正下黑手的人分明是他,可他卻睜眼說瞎話的把殺人罪責全都推到我身上。
酒水滑入口中,脣齒間充斥的不再是香醇,而是無盡的苦澀,像是鮮血一般,帶着濃郁的血腥味。胃裡一陣絞痛,幾欲嘔吐,勉強壓住翻江倒海般的噁心後,我將空杯重新放回,再次叩拜,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冰冷:“多謝……陛下!陛下對陰姬的恩德與教誨,陰姬銘感腑內,來日……必當十倍還報!”
我沒有再回頭,臉上的汗水順着頸項滑入衣襟,我假裝恭順的退回劉縯身旁。劉縯關切的說:“不能喝酒便少喝些,即便他是天子,你也毋須對他太過遷就,他不過是個傀儡皇帝……”
“別說了。”我噓出一口氣,只覺得支撐住全身的最後一點力氣都將流失殆盡,“別說這樣的話,以後都別說這樣的話,別再這麼自以爲是了。”
劉玄如果真是傀儡,如果真像他說的那麼容易對付,是個可以完全忽視的對手,那麼今天就不會出現“鴻門宴”,剛纔也不會出現那麼驚險的一幕。
劉縯是個軍事天才,他擅於征戰,平定天下,可是爲什麼獨獨在這裡,小小的大堂之上卻顯得如此遲鈍呢?
劉伯升啊,你是真的沒看透這場狡譎陰謀,還是隻爲了在寬慰我才說出如此幼稚的話呢?
宴罷,待衆人散去,我已是汗溼襦衫,晃晃悠悠的從堂上下來,險些踩空石階。劉秀及時扶住了我,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滿心的委屈在那一刻迸發出來,眼淚止不住的涌上眼眶,我咬着脣,含淚凝望。
“你做得很好……謝謝你。”
劉縯與諸位大臣寒暄道別,扭過頭見我和劉秀在一塊兒,滿臉不豫,正欲過來,卻突然被他舅舅樊宏叫住。
隔得較遠,聽不大清他們在說什麼,只隱約聽見什麼“范增”、“申屠建”,樊宏滿臉激憤,劉縯卻是心不在焉,不時把眼睛瞥向我和劉秀這邊。
我澀然一笑,只覺得今天的鬥智鬥勇耗去我太多心力,頗有種精疲力竭的無力感。然而有一就有二,逃得了這次,保不齊下次又會被劉玄逮到什麼機會謀害劉縯。
宛城攻克,昆陽大捷,劉縯、劉秀這對兄弟功勞實在太大。功高蓋主,這是君臣之間千古不變的最大忌諱。
“你何時去父城?”
“今日申時點兵,明日卯時出發。”
“這麼快?”我如今已是風聲鶴唳,把任何風吹草動都想成是劉玄佈下的陰謀詭計,“是不是故意調開你?”
“也許……”劉秀苦笑,握着我的手略微收緊,指腹輕輕摩挲着我的手背。良久鬆開,退後一步,竟是恭恭敬敬的對我一揖到底。
我吃了一驚,忙側身讓開,不敢受他如此大禮。
他笑着拉住我的衣袖:“我會盡快趕回來,只是……你也知我大哥性子執拗,在這敏感之期若是一味意氣用事只怕反會招來禍端。大哥他,即便是舅舅的話,也未必能聽得進去。你天性聰慧,當能明瞭我要求你什麼。”
“你要我看着你大哥?”
他笑道:“必要時多提點他,有時候你比他看得透徹,他本性……還是太過單純。”
我愕然,看着他略帶憂傷的笑容,思慮再三終於鼓足勇氣問道:“那你單純嗎?”
他抿攏脣線,不答。
“和他相比,你本性也那麼單純嗎?”
夏蟬在樹梢上吱吱的叫着,好一個嘈嚷的午後。無風,卻使人微醺。
我想,一定是我的酒還未醒。
劉秀脣角微啓,就在我期待會是什麼樣的答案從他嘴裡逸出時,劉縯大步走了過來,大聲嚷道:“麗華,我送你回家!”
我被他拽得一個踉蹌,失望的垂下眼瞼。
“大哥!”劉秀伸手攔住劉縯。
劉縯當即翻臉:“你又想做什麼?我告訴你,你想都別想,是你自己放棄在先……”
“大哥!”劉秀鎮靜的打斷他的話,“我馬上就要走了,沒有別的意思,只想提醒一句――多加留意李季文!”
“李軼?那小子又怎麼了?”劉縯拂袖,高聲,“他還不死心?伯姬說了不願嫁他,對他並不中意。他若敢再來糾纏,休怪我對他不留情面!”
“大哥……”
“行了!家裡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好好琢磨着怎麼拿下父城吧。”劉縯顯然沒把劉秀的話太當一回事,揮揮手拖着我走了。
當晚,我躺在牀上輾轉反側,腦子裡不斷的迴旋着白天發生的一幕幕片斷。以劉玄爲首的綠林軍,他們每個人都很想除掉劉縯這塊絆腳石,我要怎麼做纔是阻止類似今日宴會上的事情再度發生呢?
到底該怎麼做呢?
難道要我二十四小時緊隨劉縯,做他的貼身小跟班?!
圈套
就在我琢磨着怎麼二十四小時留意劉縯的動向時,他卻主動送上門來了。打從劉秀前腳剛離開宛城,劉縯後腳就到了我家。只要不忙軍務,他多半會在我家蹭飯吃,沒過幾天就成了常客。
陰識並沒怎麼發表意見,面上淡淡的,說不上喜歡,可也沒叫人趕他出去。倒是陰興、陰就,以及那票年幼的弟妹們對於身爲大司徒的劉縯十分好奇,特別喜歡磨着他講打仗的事。
一來二去,我反而在家待不住了,只要知道他來,我立馬找藉口從後門溜走。陰識同樣沒阻止我的行爲,甚至次數多了,我都懷疑他是否故意讓陰祿把後院的閒雜人等在提前清場,以便我可以不用偷偷摸摸的開溜。
出了門的我無處可去,大熱天在街上閒晃的人幾乎爲零,除了一些小商小販爲生計所迫。我在宛城認得的熟人很多,可大部分都是軍中男子,女性朋友也就像劉伯姬、劉黃幾個,被逼得實在沒辦法,我就今天跑東家,明天串西家。
時間久了,大家也心知肚明我在躲什麼,看我的眼神都帶着一種看好戲的味道。
我到底上哪家打發時間都是隨機決定,爲的是不讓劉縯得訊逮個正着。這一日天熱得實在離譜,我懶得走遠路,便去了劉嘉那兒。
才進門,就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門裡哈哈大笑:“還真是巧了,才提到你,你便來了!”
我心下詫異,快步登階上了前堂。只見挨着那柱子飛揚跋扈的站了一位滿臉虯髯的漢子,我微微一愣,目光觸及他額頭上偌大的一塊疤,頓時認了出來:“劉稷?!你怎麼留起鬍子來啦?”
他大笑着摸了摸毛茸茸的鬍鬚,得意的說:“軍中諸多不便,我懶得剃了,就這麼着吧。你瞧,可顯得我英武些?”
我噗哧一笑:“英武不見得,瞧着倒挺像是市裡殺牛賣肉的!”
一句話笑翻了堂上所有賓客,劉嘉剛喝了口酒,結果一齊噴了出來。
“小女子哪懂什麼是美!”劉稷摸了摸鼻子訕笑。
“你不是在魯陽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席上坐着鄧晨、李通等人,都是南陽的一些老熟人。劉嘉命人替我另置了一席,就連食案也添了新的,我也不跟他客氣,坐下就吃。
劉稷眉飛色舞的道:“難道還不許我回來?魯陽那麼點小地方難道還需打上幾年不成?”
我低頭吃喝,點點頭沒顧得上插話。劉縯上我家蹭飯,我到劉嘉家裡蹭飯,說起來還真是可笑。劉嘉他們很快就把注意力從我身上轉開,重歸原先的話題,講的無非是今後該如何打到長安去,赤眉軍又是如何動向等等,這些我在家時聽得多了,完全沒了興趣,於是一門心思撲在吃食上。
沒過十來分鐘,卻聽砰地聲巨響,嚇了我一大跳,眯眼擡頭,卻是劉稷拍案而起,扯着嗓門大叫:“本來當初起兵圖謀大事的,就是伯升兄弟幾個,更始他有何能耐做皇帝?”
我一口牛肉沒咽得下去,卡在喉嚨裡噎得氣都透不過來。李通、鄧晨等人面面相覷,劉嘉柔聲勸道:“事已至此,何必再提!”
劉稷冷哼一聲,不滿的情緒囂張的顯擺在臉上。
我猛灌了兩口酒,直着脖子用力把肉吞下,長長的喘過一口氣。
老天啊,一個不懂收斂的劉縯已經夠麻煩了,如今倒又來了個更不知天高地厚的劉稷!我滿臉黑線,真希望能立即把劉稷打包發回魯陽去繼續打仗。
午宴過後,賓客紛紛告辭離去,剩下李通、鄧晨、劉嘉幾個玩投壺作樂,劉稷也玩,只是他手勁大不會使巧,每次都把竹矢投入壺口後又反彈出來。他懊喪的投了十來把後沒了興致,悻悻的退出遊戲,跑過來拉着我說:“陰姬,我們來玩六博吧!”
六博是一種帶有賭博性質的下棋遊戲,好比現代人打牌一樣十分流行,我經常見人玩這個,只是不懂遊戲規則。以前鄧禹曾教過我,講了半天我也只是弄懂一共有十二枚棋子組成,黑白各半,一方執黑,一方執白。黑白棋子可以行棋,而類似箭不像箭,筷子不像筷子的六支箸用來投擲,另外還有兩枚魚形棋,至於遊戲規則,什麼“梟棋”、“散棋”、“對隈”我聽得是一頭霧水,以至於後來陰就、胭脂都學會了,我還是摸不着半點門道,最後鄧禹不得不大嘆“孺子不可教也!”,推枰而逃。
再往後,就再也沒人在我面前提過“六博”二字。
劉稷取出棋子,我兩眼放光,又驚又喜:“你真的要跟我玩這個嗎?”
“是啊。你動作快點。”他催促的擺好棋子,準備投箸,預備扔的時候頓了下,擡頭問我,“有錢麼?”
我上上下下摸了個遍,卻連只香囊都沒找到,今天出門太匆忙,別說錢,身上就是連件像樣的飾物都沒有。我發糗的咧嘴衝劉稷一笑,正想欠賬時,身後有人突然出聲:“麗華的彩頭我替她出了!”啪的聲頭頂掉下來一塊黃澄澄的東西,滾到了枰上。
劉稷隨手撿起那塊金子,笑道:“出手可真闊氣,都說伯升升了官,發了大財,果然不假!”
“臭小子盡會貧嘴!”劉縯從我身後走出,對準劉稷胸口捶了一下,“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跟哥哥我說一聲,可見你沒把我放在心裡。”
“哥哥心裡有旁的人,哪裡瞧得見兄弟我了?”劉稷大笑間仍不忘調侃。
我頭皮發麻,就連劉嘉他們也停下了手中的遊戲,一齊看好戲似的把目光向這邊投了過來。
我正琢磨着要如何找藉口離開,突然院外一陣嘈嚷,沒等我們幾個反應過來,一大羣的士兵氣勢洶洶的闖了進來,嚇得府上的僕人奴婢躲閃不及,失聲尖叫。
“怎麼回事?”劉嘉作爲主人,當先穿鞋下堂,劉縯等人尾隨其後。
來人足有三四百人,把劉嘉不大的偏將軍府擠了個水泄不通,我機警的往院牆外張望,但聽腳步聲紛亂沉重,似乎牆外也圍了不少人。
“牆外有伏兵!”鄧晨小聲提醒。
李通點了點頭:“來者不善!”
領頭的都是老相識了,更始帝劉玄跟前的大紅人,綠林軍的首腦人物張卯、朱鮪。張卯仍是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不可一世的表情,我看他連走路大概都是橫着來。朱鮪倒是斯文中透着文人的書卷氣,明知道他是劉氏宗親絕對的敵對方,我卻對他難以產生厭惡之情。
“大司徒,劉將軍……”朱鮪客客氣氣的與衆人一一打過招呼,因我是女子,他大概只把我當成府裡的奴婢或者姬妾,只瞟了一眼也就沒多放心上。
“大司馬!”劉縯的位階與朱鮪相等,也許早在朝堂之上就有過太多的政見不合,是以甫見面便有種劍拔弩張的緊迫感,彼此互相對峙,均想從氣勢上壓倒對方,互不相讓。
寒暄客套的招呼剛打完,張卯便迫不及待的將矛頭直指劉稷:“劉稷,你抗命不遵,你可知罪?”
我嚇了一大跳,雖然早就預料到來者不善,可也沒曾想兩句話還沒說上呢,便當頭給人扣了這麼大頂帽子。
這個罪名可大不可小!
別說劉嘉他們,就連素來桀驁不馴慣了的劉縯也不禁悚容色變。
“哈!抗命?抗什麼命?你真以爲自個兒了不起了還是怎麼的?”劉稷仰天長嘯,眉毛抖動間額頭上的傷疤更顯猙獰,“劉玄算什麼東西?用一個‘抗威將軍’名頭就想來收買我,呸,想得美!他憑什麼做皇帝,憑什麼來指揮我?我就不服他怎樣?他立過什麼功?若論功勳,南陽劉姓宗室伯升若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若論嫡系血緣,且不說尚有舂陵侯宗子巨伯在,就是……”他說的興起,回首猛地一指劉嘉,“就是孝孫,也比他更具資格!”
劉嘉的父親乃是舂陵侯劉敞的弟弟劉憲,他和南陽劉氏宗子劉祉乃是嫡親堂兄弟,從這點看,確實要比劉玄這樣的庶出旁支顯得正統。
劉縯功勞的確最大,可他是旁支的旁支,庶出的庶出,比起劉玄更不靠譜,綠林軍當初也曾拿這個當藉口來否決他做天子的條件。
其實到底是爲了什麼而堅決不讓劉縯稱帝,原因大家心裡都清楚,不過是爲了平衡雙方各自的利益罷了,心知肚明的答案永遠都是隔着一層紗,上不了檯面的。然而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劉稷卻顯然不明白這層紗有多重要,又或許,他根本不在乎這層紗的存在與否,意氣用事的故意要把它捅破,了結心頭的不快!
就在他暢快的把心頭不快硬梆梆的甩出來後,我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寒氣從我腳下颼颼的往上躥。
“劉稷!”張卯嘩啦一聲拔出長劍,咬牙切齒,“你想造反不成?”
劉稷毫不示弱,挺身道:“少拿你的燒火棍子來嚇唬我,爺爺我在魯陽打仗那會兒,你就只會腰裡彆着這把破鐵在劉玄跟前搖尾!”
“你……”
眼見兩個人就要爭鬥而起,朱鮪一把攔住張卯,另一側劉縯也拉住了衝動的劉稷。
朱鮪冷冷的瞥了劉縯等人一眼,音量不高,說話卻比張卯有分量得多:“大司徒,事到如今,只能煩請你與抗威將軍一道回去面聖了!”
劉稷怒道:“我一人之事,關伯升什麼事?你少借題發揮……”
我腦袋一陣眩暈,這個劉稷,既然知道人家是在借題發揮,難道就不能識時務的閉上嘴嗎?再說,看這架勢也知道對方是有備而來,這裡裡外外少說也得有個幾千人了,如果單單爲了來興師問罪,向他劉稷討要說法,至於出動那麼多的兵力嗎?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的目的分明就是想通過劉稷把劉縯繞進去!如今反抗是必死無疑,搞不好他們就盼着性格魯莽的劉縯爲了維護劉稷當場翻臉,兩個衝動的莽漢撞在一起,正好落實了造反的罪名,然後以數千人的兵力,要搞出個就地正法實在是太容易了!
我急得滿頭大汗,按捺不住正欲衝上去阻攔,沒想劉縯竟漠然道:“我隨你們去覲見陛下!”說着,拍了拍劉稷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長長鬆了口氣,還好……還好……劉縯雖然莽撞,遇上大事總算沒有腦子抽筋。倒是劉稷,我有點擔心,以他的性子就算是去見了劉玄,只怕也不肯示弱低頭。
朱鮪毫不失禮的請劉縯先行,劉縯回過頭來,視線從李通、鄧晨等人身上一一掠過,最後落在我臉上。
他的眼神出奇的放柔了,嘴角微微翹起一個好看的弧度,脣形微啓,無聲的說了句話。我沒看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一臉茫然,他對我寵溺的一笑,轉身而去。
朱鮪帶劉縯、劉稷去了,院子裡的士兵卻絲毫沒有撤走的意思,張卯按劍傲然的環視四周,對劉嘉等人說道:“請諸位將軍繼續玩投壺吧!這院子樹蔭底下挺涼快的,容兄弟們也在這歇歇腳。”
聽這口氣,根本就是把我們一幫人軟禁了。
劉嘉和顏悅色的招呼張卯入堂上坐,鄧晨不着痕跡的朝我打了個眼色,李通漫不經心的指着我道:“下去給張將軍取些酒水來。”
我低頭頷胸:“諾。”悄悄退下,徑直往後院廚房走去。
那些士兵以爲我是府中的丫鬟,倒也並不起疑。等我避開他們的視線後,立即撒腿飛快的繞過廚房,直奔後院。
後門是沒法出去的,門外肯定守着伏兵,我尋了處牆垣,順着靠牆的一棵大榆樹往上爬。隱身在茂密的樹葉中,我居高臨下的往下一看,登時倒吸一口冷氣。
院牆外果真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除非我背上長了翅膀,不然根本逃不出去。背上冷汗涔涔而下,這一刻,我忽然覺得事情不妙了。這麼大的陣仗,劉玄極力封鎖一切消息,說不定當真會瞞着舂陵宗室,弄個先斬後奏。
我手足冰涼,攀在樹幹上瑟瑟發抖,越想越覺心驚膽戰。
若是劉縯有個三長兩短……
若是他……
我不敢再往下想,這樣的假設實在太恐怖,然而它並不是絕對不會發生的事!
趴在樹幹上,聽着知了吱吱的吵鬧,我像是被酷暑蒸發了所有的力氣,腦袋裡一片空白!
這一趴,直到太陽偏西我也沒能從樹上下來,腦子裡昏沉沉的好似中暑一般,渾然不知自己在想什麼,思緒凌亂得理不出一個有用的法子。
“大司馬!”樹下腳步匆匆,隔着一道夯土牆,我隱約瞅見一頂武冠在院外來回晃動。
朱鮪迎面走來,日暮的橘色光芒斜斜的打在他臉上,鼻翼旁的陰影把他的臉色弄得明晦不定。
隨着他腳步一步步的靠前,我的心不知爲何,突然怦怦狂跳起來,似乎他每一步都踩在我心口上。
“大司馬!”那頂武冠也停了下來,“結果如何?”
朱鮪微微一笑,陰影下,那張平時看起來十分儒雅的臉孔陡然間變得異常猙獰可怖,他緩緩擡起右手,側歪着脖子比了個砍頭的動作,我登時兩眼一黑,剎那間只覺得天旋地轉。
“當真?!”那人又驚又喜。
“自然!陛下先還有些猶豫,但是見了你的奏疏,立馬定了心意!”朱鮪的語氣一頓,涼涼的笑道,“不過,季文老弟,你可真是狠得下心啊!哈哈,說什麼‘劉氏復興,李氏爲輔!’,你當初將劉縯捧得那麼高,如今卻又狠狠把他從馬上拉下,甚至親手將他送進墳墓,此等手段,也只你李季文做得出,你就不怕你堂兄知道了跟你翻臉麼?”
“翻臉?早沒這臉可翻了……”
胸口似要炸裂開,我什麼都看不見,可是那些對話每一字每一句都異常的清晰貫穿我的耳蝸。漸漸的,腦子裡開始一片混亂,耳蝸裡除了嗡嗡聲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我心如刀絞般,恍惚間猶如身輕如燕,魂飛九天。
“砰!”的聲巨響,我從樹上重重栽下,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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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哧!”
有聲音在我耳邊吃吃的笑,透着寵溺。我想睜眼,可眼皮卻重逾千斤,不管怎麼努力都無法掀開。
“爲什麼躲我?嗯?那麼不願見我麼?”幽然嘆息,“以後只怕……當真……無法再見了。唉,麗華……麗華……麗華……”
低喃般的呼喚,無奈而又傷感,一聲又一聲,充滿無限眷戀,猶如漣漪般細細撥亂我的心絃。
我的心很疼,很疼……
淚水不自覺的從眼角滑落:“伯升……”
眼睫輕輕顫動,我緩緩睜開眼。朦朧的光線跳入我的眼簾,身前有個模糊的影子在晃動,我情急的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伯升!不要去!那是陷阱!不要去――”
“麗華!”
不是劉縯的聲音!
我一怔!
右額角一陣劇痛,我下意識的擡手去摸,卻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別動,不能撓!”
視線恢復清晰,順着那隻手臂看過去,陰識關切的神情一覽無遺。我心裡一酸,哇的一聲撲入他懷裡,失聲慟哭。
陰識僵硬的挺直脊背一動不動,過了許久,他的胳膊輕輕摟住我,細聲安撫:“你一直是個堅強的女子!所以這次一定也能挺過去的,沒什麼能夠難倒你……”
“不!不!”我拼命搖頭,淚如雨下,“他們害死他!他們……殺了他!伯升他……罪不至死!他不該死!不……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嗚嗚……他怎麼可以死……”
“麗華。”陰識低嘆,輕輕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似的哄着我,“沒事的,都過去了……相信大哥,大哥會永遠保護你……”
“大哥……大哥……”我像是溺水的人緊緊的抓住了一塊浮板,手指攀着他的肩膀,使得力太大,以至於指甲深深的掐入他單薄的衣衫。
陰識全身肌肉繃緊,但轉瞬放鬆下來,任由我趴在他懷裡放聲哭泣。淚水模糊了我的眼,腦海裡不斷的浮現出劉縯的音容笑貌。
無論何時何地,我與他都是掐架打鬥多過於友好相處,我向來沒有好好待過他,到最後我都還四處躲着不見他……他一直都待我極好,他說過要娶我,我卻始終對他若即若離!
“大哥,我是不是很壞?”
“不是,你心地善良,所以伯升纔會喜歡你。”
我心中大痛,泣不成聲:“他最後對我說了句話,可我卻沒能明白……我不知道他走之前想對我說什麼。我明知道他去見劉玄凶多吉少,我卻還是眼睜睜的看着他被帶走了!若我真的在乎他,就該隨他去的……大哥,我沒你們想象的那麼好!”
“你已經做得夠好了。麗華,你無需自責,這不是你的錯!你不用太勉強自己……”
“做得好嗎?眼睜睜的看着他們一個個的離我而去,我卻什麼都挽回不了……表姐如此,良嬸如此,表嫂、瑾兒、卉兒……甚至現在連伯升亦是如此……大哥,我不要這樣慘烈的結局,我的確希望看到大漢光武中興,可我不要那麼多人爲此喪命!如果讓我重新選擇,我寧可回到新野,安安分分的守在家裡……”
“麗華,這是命,命裡註定……發生過的事已經無法再逆轉!”
我下脣咬出血來,顫聲:“無法逆轉……無法逆轉……”
是啊,我回不去了!就像莫名其妙掉落到這個時空一樣,好像是場遊戲,是場夢境,卻無比的真實。無論我怎麼做,我都無法回到現實中去,我已經陷在這裡……我彷彿一直抱着旁觀者的心態去看待周遭發生的一切,然而事實上我早在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的情感投入進去,對身邊的每個人都投入了我最真實的感情。我把他們當朋友、當家人,這和我在21世紀的生活沒兩樣。
可戰爭是那樣的殘酷,亂世紛爭,東漢崛起,權術陰謀,爾虞我詐……這林林種種又豈是我能所控制得了的?
我已身不由己的入了這個局!
好累!好累……
“哥啊,我好疼……”
我的心好疼!
如果僅僅只是場夢,該多好!
從樹上摔下來磕到了石塊,把我的額頭給撞破了。除了剛醒時對着陰識一陣號啕大哭之外,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靜坐發呆。
六月酷夏,時間飛逝,很快就到了月底。
我儘量不讓自己與外界接觸,陰識也不讓外面流傳的風言風語打擾到我,他果然把我保護得很好。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我一味的逃避,就真的可以漠視乃至忽視得了的。
劉縯終究還是死了!不在了!
他因爲替劉稷辯白,被處以斬首之刑,與劉稷兩個人一起,在同一天遇害!
也許他死得真的太冤,太不值,所以就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纏綿不斷的雨下了整整半個月。雨勢時大時小,卻總下個不停,不分白天黑夜的一直下,我有時候趴在窗口常癡癡的想,是不是劉縯在天上哭泣?
不!他那麼暴躁跋扈的脾氣,做雷公倒是很合適,哭……是不大可能的吧?
哭……
笑比哭難。
我忽然想到了那滴淚,那滴滲進我心裡的淚。
劉秀,難道……是你在哭嗎?
你可知道,你大哥他已經不在了?
我辜負了你的託付,我總是叫你失望……這一次,只怕是要讓你痛到極處了。
你會哭嗎?劉秀……其實我比誰都渴望看到你的笑容!
不知不覺中,淚溼衣襟。
最近的我,變得越來越愛哭了。
門上輕輕叩響,我照例不答,如果是琥珀來送飯,她應該知道規矩,一般都會把飯菜端進來放在外間,我餓了自然會吃。
“吋吋!”又是兩聲,不算吵卻再次打斷了我的哀傷。
我開始有點不耐煩,忍不住肝火直往上冒,等那敲門聲第三次叩響時,我衝着門外怒吼一聲:“滾——”
終於沒了動靜,四周恢復了寧靜,窗外大雨沙沙的聲音沖刷着我心裡的憤懣與委屈。
“吋吋!”
我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
“吋吋吋!”
我從牀上滑下,跌跌撞撞,腳步虛浮的衝向門口。“嘎吱”一聲打開門,我劈頭怒罵:“叫你滾聽不懂人話啊!你……”
一具渾身溼漉漉的身體突然靠近我,毫無預兆的將我拉進懷裡。我沒敢動,鼻端間嗅到熟悉的淡淡香氣,讓我很清楚的知道了來人是誰。
溼氣從他身上迅速蔓延過來,很快便洇溼了我的衣裳,風一吹,身上感到一陣寒氣,我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哆嗦。
劉秀終於像是恢復了理智,慢慢鬆手。
他的臉色蒼白如雪,雙靨卻透出一抹異樣的嫣紅,他睜着眼,眼光有些迷亂。
我驚呼一聲,伸手觸及他的額頭。果然,手心下的溫度燙得嚇人。
“你在發燒!”我慌亂失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父城戰況如何?你……”
“麗華,你可以嫁給我嗎?”
“什麼?”
他的臉,紅得像是日暮的霞光。雨水順着他的髮髻鬢角蜿蜒淌下,眼神迷離,像是帶着一種失控般的瘋狂。
這不是平日我熟悉的劉秀!
“你剛纔說什麼?”我諳啞着聲,含淚擡頭凝望他。
蒼白中微微泛紫的雙脣,顫抖着再度開啓,音量不高,我卻聽得再清楚明白不過。
“你能……嫁給我,做我的妻子嗎?”
(第一卷-青龍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