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力挽狂瀾戰昆陽(下)

報訊

昆陽,位於昆水北岸,城小而堅,與宛城形成犄角之勢。對攻打宛城的漢軍主力而言,佔領昆陽,就等於在東北面樹立了一座堅實牢固的屏障,既可牽制嚴尤在潁川的兵力,又可阻擊洛陽的莽軍南下增援宛城。

佔據昆陽,對於漢軍的意義,不論進、退、攻、守,都是關係重大。

王莽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形勢逼迫,他就像是個輸紅眼的賭徒一般,竟是把老本都全部押上,準備硬幹一場。他把留在長安、洛陽的主力,甚至把派去東線鎮壓赤眉的軍隊都集中了起來,轉到南線對付剛剛成立的更始漢朝。

劉縯說的一點沒錯,先稱帝者必成出頭椽子,比別人更容易受到打擊。王莽這一次動了真格的,臨時徵抽了許多農夫,由當地牧守親自帶隊,到洛陽會合,統歸王莽的本家親信新朝大司徒王尋、大司空王邑指揮。

從三月份起,各路新軍逐漸齊集洛陽,總計大約在四十二萬人,此外又召集天下精通兵法者數百人,分六十三家,隨軍擔當軍師,謀劃戰略,訓練士兵。

五月初,王尋、王邑已率領這支大軍南出潁川,正與嚴尤、陳茂的軍隊會合,一旦兩軍會合,則這支軍容龐大的隊伍,將成爲秦漢以來出兵最盛的一次。

從新野趕到昆陽,少說也有四百多裡,我騎術不精,原本快馬一天就能趕到的路程,我卻耗了三天才找對了地方。

這天上午纔要靠近昆陽城,卻見正北方面刮來一陣強風,風沙滾滾,沖天蔽日。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聽隆隆馬蹄聲席捲而來,跑在最前的是百多名騎兵,之後倉皇奔逃的是數千步兵。我大吃一驚,急忙策馬逃向昆陽城門,想趕到那羣士兵之前進城躲避,卻沒想那些人來勢洶洶,比我想像中快出許多,沒等我挨近城門,潮水般的士兵便淹沒了我。

我啞然失聲,驚魂回神後才發現,那些狼狽不堪的士兵穿戴不整,泰半作短衣麻鞋裝扮,可不正是漢兵麼?

纔要驚呼,人羣裡有人喊道:“這不是陰麗華麼?怎麼你會在這裡?”

我回頭一看,還真是冤家路窄,居然是馬武。

此時昆陽城門打開,城門吊橋放下,士兵們爭先恐後的涌進城。我的坐騎受衆人推搡,有些站立不穩,我勉強勒繮,大聲嚷道:“劉秀在哪?我要見劉秀!”

馬武鄙夷的啐了一口,驅馬靠近我:“真是個瘋女子,這裡是你找男人的地方麼?你長不長眼?”邊說邊伸手過來,拿手指戳向我的腦袋。

我冷哼一聲,左手一擋,順勢握住他的食指和中指,用力向下一扳,馬武頓時殺豬似的嚎叫起來:“哇哇哇――”

“我找劉秀有要事相商,可不是來找你玩的!”我冷眼一橫,“若你非要找茬打架,我樂意奉陪,不過不是現在,現在本姑娘沒閒工夫陪你玩!”

甩開手,他氣得呲牙咧嘴,正欲揮舞拳頭,身後趕來一人,喊道:“馬侍郎!爲何還不進城?”回眸一瞥,那人也瞧見了我,先是一愣,而後驚訝道,“陰……陰姑娘?!”

我頷首莞爾:“元伯君。”

王霸赧顏一笑:“是來找太常偏將軍的嗎?”雖然眼神中略有詫異,他卻掩飾得極好,沒有流露出太多讓我覺得困窘。

我心懷坦蕩,覺得此行並無不可告人的秘密,於是點頭:“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他。”

“那趕緊先進城吧。”王霸邊說邊回頭張望,憂心忡忡地道,“新朝的官兵馬上就會追來了。”

“發生什麼事了?”我邊走邊問。

王霸未曾回答,馬武在前面嚷道:“娘皮的,你見過一丈高的人嗎?”

漢代的一尺大約相當於現代的二十三釐米,一丈也就是兩米三的樣子,如果算上NBA籃球聯賽的明星球員,這樣的身高也不是太稀奇。於是漫不經心的答道:“見過,很多……”

馬武身子一晃,似乎嚇得不輕,馬匹踏上吊橋時,他哈的笑出聲來:“你唬人呢,真要讓你見着了,怕還不當場嚇出尿來!”

我反脣相譏:“尿褲子的人便是足下你吧。”

“你……”

劍拔弩張之際,王霸及時充當了和事佬,我和馬武鬥雞似的互瞪對方。

等進了城門,身後吊橋吱吱嘎嘎的重新吊起,我跟着大部隊涌進城,騎馬順着街道沒走多遠,就聽王霸低低喊了聲:“成國公!”

我精神一震,舉目遠眺,果然在街道盡頭看見王鳳帶着一羣人急匆匆的走了出來,劉秀亦夾雜在其中。

剛想出聲喚他,馬武已從我身側搶上前,躍下馬的同時,嚷嚷道:“了不得了!讓我們到陽關阻截,還不如直接叫我們去送死?新兵傾巢出動,那人黑壓壓的,一眼望去,蜿蜒數百里,竟是看不到頭。最恐怖的是那開路先鋒,長得跟個擎天巨柱也就罷了,身邊居然帶着一羣虎豹犀象。他坐在四馬拉乘的大車上一吹號角,羣獸齊嘯,震得天地爲之變色……這哪裡是人,分明就是上古神將……”

“馬侍郎!”劉秀聲音不高,卻適時截住馬武的多嘴饒舌。然而即便如此,經他一番天花亂墜的誇張描述,王常、鄧晨、李軼等人的臉色已然變了。

王霸欲上前稟明詳情,王鳳示意道:“回去再說。”

一行人匆匆離去,我以爲劉秀沒注意到我,沒想他跟着他們走了兩步,突然停下轉身,目光凜凜的朝我射來。

厲芒一閃而過,劉秀俊秀的面上恢復溫柔神情,伸手替我拉住馬轡,柔聲道:“你總是這麼叫人不放心。”

我騰身跳下馬背,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他溫柔的望着我,眼神似能掐出水來,看得我一愣,出神之際差點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那個……”舔了舔乾澀的嘴脣,我勉強理清思路,“新兵四十二萬人馬正往昆陽而來!”

劉秀一愣,一動不動的站着,過了半分鐘,他才低聲道:“那麼方纔馬武說的都是真的了?”

“那個巨無霸也許說的有些誇大!”雖然陰識給我的資料裡,對於那個巨人的描述比馬武說的更誇張好幾倍。

“巨無霸?”

“咳!”巨無霸是我給那傢伙起的外號,沒想剛纔一時嘴快竟說漏了。“就……就是那個會驅馴猛獸的先鋒,王莽召集的六十三家之一,他這次是真下了狠心要把我們滅了……”

我把情況簡單的跟劉秀說明,他的臉色越來越沉靜,等到我說完,那一貫溫柔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謹慎睿智。

我口乾舌燥,張着嘴哈了口氣。天氣越來越熱了,不知道昆陽能否撐過這次大捷。

“不如……趕緊帶人撤吧?”我小聲提議。

“來不及了!”劉秀轉身就走,腳步邁得出奇快,“你跟我來!”

回到昆陽縣衙,還沒進門就聽見馬武的大嗓子在那鼓譟得天花亂墜。

推門進去,北線作戰的主幹將的都在,除了我所熟悉的王鳳、王常,還有驃騎將軍宗佻、五威將軍李軼、偏將軍鄧晨……

馬武見到我,倏然住嘴,王常不悅的蹙起眉頭,目光冷冷的瞄向劉秀。

王鳳則是最直接的責備道:“劉將軍,我們正在商議軍務,你擅自帶個女子闖進來,成何體統?”

氣氛因他一句話而搞僵了,馬武雖時常與我拌嘴,心眼倒還沒那麼壞,見劉秀沒頭沒腦的捱了一頓批,居然仗義挺身道:“陰麗華也算不得是外人吧!”

王鳳“嗯哼”輕咳一聲,表情嚴肅得好像學校的教導主任。

我“嘁”嗤然冷笑,扭頭就走,劉秀順手拖住我的手,我輕輕一掙,擦身而過:“我等會兒再來找你……你不必因我爲難。”

說不鬱悶那是自欺欺人,雖然我爲了不讓劉秀難做,主動退了出來,可在經過花園時,終於還是忍不住心底的怒氣,拔劍對着花叢一頓亂砍。

正發泄到一半,忽然一陣悠揚的簫聲隨風送至,若隱若現,似有似無……音色潺潺,如溪水流淌,直沁心頭。

我屏息傾聽,那簫音婉轉承吟,如訴如泣,隱隱透着一股壓抑,真真切合了我此時此刻的心境。聽到入神處,我鼻子發酸,胸口像是壓了千斤巨石,堵得難受至極。

忍不住順着簫聲尋去,轉過一排榆樹,眼前出現一棵聳立參天的桑樹,陽光將樹影拉得一半兒傾斜,光線不明的樹蔭下有個人倚靠樹幹而坐,兩條腿一伸一曲。我所見過的人中,大部分都刻意講究禮儀,站有站相,坐有坐姿,剩下一部分就是如馬武之流的粗人。

像眼前這樣隨意而坐,雖不符合這個時代的風範,卻並不顯其粗魯,反襯得那人獨有一份與衆不同的灑脫從容。

那人衣着端正,只是陰影打在他臉上,瞧不清是男是女,我站在陽光裡,只覺得無論是男或女,他都像是一個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神靈,脣邊吹響的天籟之音更是讓人渾然忘我。

我不敢再靠近,怕打擾到他,遠遠的離他四五丈遠停下,站在烈日下憨憨的聽他吹簫。

簫聲陡然一轉,音色由緩轉厲,千軍萬馬奔騰之勢像是要從我胸腔中撕裂開,驚駭的瞬間,簫聲遽然而止。

那人手持竹簫,緩緩仰起下頜,目光冷淡的朝我掃了過來。我心裡打了個突,他的目光冷得像冰,好似刀子在我身上刮過,刻下難以言明的恨意。

“誰讓你來的?”

我不禁笑了,他是個男的,而且聲音相當好聽,就和他吹的簫一樣,絕對是精品。

“我大哥讓我來的。”我撅了撅嘴,想必陰識一番好意,讓我到昆陽來報訊,也不曾料想我會受到如此冷遇。或者說我終究是來得遲了,王莽大軍即將兵臨城下,我的願望是帶劉秀走,可是以劉秀那種看似溫柔親切,實則堅強隱忍的人而言,必然不肯輕易隨我棄城而逃。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唯今之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劉秀願意留下死守昆陽,那我便也留下……

心裡微微一驚,像是隱隱察覺到了什麼,但我隨即不確定的將這種感覺從心底裡抹去,自哂的搖了搖頭。

“你大哥?”磁沉的聲音自頭頂陡然灑落。吃驚的同時,我手腕上一陣劇痛,右手的長劍居然就此被人奪去。我想也不想,身體的反射力快過我的腦神經,下一秒我的右腿已夾帶着風聲踢了出去。

鞋尖離他的臉頰僅餘兩寸,然而就是這兩寸距離我卻再也無法逼近半分――我的劍隔在這兩寸的空間中,劍鋒凜冽,寒意森森。

背上沁出涔涔冷汗,熱烘烘的溼了衣衫。右腳剎住,腰肢使勁的同時,我左足在原地挪轉了半圈,硬生生的把右腳收了回來。

長劍隨即移動,劍尖直指我咽喉。

“原以爲派個女子來殺我,未免太小瞧於人,沒想到你還有些本事,倒也算不得是王鳳在肆意侮辱……”

我倒吸一口冷氣:“你說什麼?”

從陰影中走出來的男子,一如我臆想中的那麼英俊帥氣,他五官精緻,皮膚細膩,宛若女子,可是配合着他通身逼人的斯文英氣,絕不會有人把他當成女子,哪怕是假想……他長得十分好看,可是正如我一開始的感覺,這樣的人高高再上,猶如神靈,只適合遠觀。

那對眉烏黑修長,眉心若蹙,即便是在他動怒生氣的時刻,也總有種揮散不去的淡淡鬱悒。他的年紀不大,而我相信我也從沒見過他,可是隻一眼,我只餘光瞥了一眼,心臟的跳動便陡然停止了。

就在我痛苦萬分的時候,心跳從靜止到狂烈躁動,像是要從胸腔中直接蹦出來似的。我痛苦的呻吟一聲,膝蓋一軟,身子癱倒的同時,險些把自己的喉嚨直接往劍尖上送去,若非他撤劍及時,想必我此刻早已一命嗚呼。

這下,不僅他又驚又怒,我亦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心跳的悸動僅在剎那間,就像是間歇性抽風似的,現在完全感覺不到任何異樣,一切又恢復到了正常。我長長的噓了口氣,用衣袖擦去額頭的冷汗,也不急着從地上爬起來,索性舉着雙手說:“我想我們之間可能有點誤會。”我用嘴呶了呶他手中的長劍,“這只是一時忘了收起來,我並不是提着它來針對你,我……我剛纔拿它砍花來着……”越說越小聲,暗暗鄙視自己一把,這般含糊不清、語焉不詳的說詞,鬼才會信。

白色的裳角徐徐提起,他居然蹲了下來,目光與我平視,眼神也不再那般凌厲,只是憂愁不減。

“那你究竟是誰?”

他給了我一個解釋的機會,是否代表着他相信我所說的話?

我欣喜若狂:“我是陰麗華,我來昆陽……”

“找劉秀?”

“誒?”

“娶妻當得陰麗華!”他莞爾一笑,笑容沉醉迷人。

我的臉噌地燒了起來。

“王莽的百萬大軍已經到陽關了吧?”他幽幽的低嘆,“明知道這裡是龍潭虎穴,你卻還是闖了來,他發誓非你莫娶,你便以命相報。你們……”我眨巴着眼,他的聲音帶了股磁性,聽起來十分舒服,“我姓馮名異,字公孫。”

馮異……

我在心裡喃喃念着這個名字。須臾,好奇的問道:“你是昆陽縣令麼?”能夠出入縣衙的人,應該是個有官職的人吧。我打量他氣質高雅,更具濃濃的書卷氣,不像是個卑微的小人物,故此大膽的設了猜想。

他嘴角抽動,似笑非笑的瞥了我一眼:“我不是昆陽縣令……我任職郡掾……”

郡掾?

更始漢朝建立之初,對於這些繁瑣的官職稱謂我頗爲費心的鑽研過一回。瞭解這個“郡掾”應該算得上是郡國級別中的兵政官員,郡掾祭酒,主管教育,可見此人應飽讀詩書,肚裡子有點墨水,而且既是郡掾,屬於武官中的文職,自然該是能文能武纔是。

只是……聽他的口氣,好像……

“不錯,異實乃漢軍的俘虜。”他輕描淡寫的說出我心中的疑惑,澀然的苦笑,黯然的憂鬱讓我的心爲之一顫。

他是俘虜!

“我以郡掾的身分監五縣,與父城縣令苗萌共守城池,抵抗漢軍……”

我無言以對。

他嘲弄的看着我:“以爲我敗了?不,父城還在,劉秀不過是趁我出巡屬縣時,設伏擒住了我,漢軍想要拿下父城,豈是輕而易舉之事?”

“嘁,城在又如何,父城總有可破一日,可你若死了,卻不可再活轉了。”我打量他冷淡的神氣,揣測道,“喂,你既是俘虜,爲何會在這裡這等逍遙自在?”

他嗤然一笑:“因我堂兄馮孝和同鄉丁綝、呂晏都在劉秀手下……他們要我效於劉秀麾下。”

我點點頭:“劉秀人不錯啊,雖然沒什麼大能耐,但至少他爲人厚道,絕對不會虧待下屬。”

他不可思議的盯着我看了好半天,而後把劍扔在我跟前,直起身:“這就是你給劉秀的評價?呵呵,你未免……忒小瞧了他!”

我被他這番冷言冷語的奚落弄得面紅耳赤,不由跳起嗔道:“既是如此,那你何不降他?”宋、明以後纔有忠君不二的思想,在這個兩千年前的漢代,尚不存在什麼一僕不事二主,一臣不事二君的概念,投降也並非是件令人可恥的事情。

他們信奉的是明君明主。

“我不能留在昆陽。”他斬釘截鐵的拒絕,“我知道若非劉秀極力保我,王鳳等人當真會對我下殺手置我於死地。”

所以,他一開始纔會誤以爲我是殺手。

我輕輕嘆了口氣,他似乎有些話意沒有挑明,我也不好意思太刨根究底,於是想了想,換了個話題問道:“你知道巨無霸嗎?”

“何爲巨無霸?”

漢堡包――我在心裡答了三個字。

“就是身長一丈的怪物!”

馮異眼眸一亮,驚訝道:“難道……這次居然連他也來了?”

“嗯,來了……聽說還帶了許多稀奇古怪的獅子老虎……”整個一動物園園長,馬戲團團長,他本人明顯可以扮個小丑角色。在這從未見過如此長人的一世紀,他個人本身就是個稀有動物。

“巨無霸……名字倒挺貼切的。”馮異輕笑,“我聽過他的傳聞,據說天鳳元年,匈奴犯邊,夙夜連率韓博向王莽舉薦一名奇士,高一丈,腰十圍,出自蓬萊東南,因其體形高大,爲了迎他進長安,韓博甚至建議加闊城門。”

“你見過他沒?”

“無緣得見。”他揚了揚手中竹簫,不是很在意的反問,“你真信世上有人能用鐵箸吃飯、大鼓當枕,獸皮做衣麼?”

我想了想,答:“信。”在武俠小說裡,這樣的能人異士多了去了,即便是現實中,想要做到這幾點應該還不算太難。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要怪只能怪古人信息閉塞,少見多怪。

馮異有趣的看了我一眼,不再吭聲。我頓覺氣氛尷尬,眼珠微轉,沒話找話的搭訕:“你簫吹得極好。”

“簫?”他愣了下,手腕微轉,手中竹簫在半空中劃了半圈弧,“這是豎篴……”

豎篴!不是簫嗎?我漲得滿臉通紅。他手中的東西橫看豎看都是簫,竹管上有五個孔眼,他剛纔不是豎着吹的嗎?橫吹是笛,豎吹是簫,難道是我理解錯了?

“你說的簫是何種樂器?我怎麼從來沒聽過?”

我退後一步,有點明白過來――敢情在這裡管簫叫“豎篴”?我頭皮一陣發麻,含糊道:“跟……跟這差不多吧,我……我不懂音律,隨口胡說的……你莫見笑。”

話題扯到這兒,我心裡愈發虛了,此人能文能武,學識只怕不下於鄧禹,我還是儘早閉嘴爲妙,否則說多錯多。

馮異低頭抿嘴輕笑,他笑得十分古怪,我正不明所以,身後傳來沙沙腳步聲,劉秀溫厚的嗓音隨即響起:“公孫……”

可不待他把話說完,馮異略一頷首後,已飄然離去。

我微感詫異,轉眼觀劉秀氣色,卻並無惱怒之意,反望着馮異離去的身影若有所思,脣角一抹怡然笑意。

“討論完了?”

“沒完。”這一刻,劉秀的臉上才露出一絲疲倦,困澀的揉了揉眉心,“還在爭……”

“爭?爭什麼?”我見他臉色不是太好,拉着他躲到樹蔭歇息,“難不成,又是在爭財物?”

劉秀嘆了口氣,無奈的點了點頭。

我訝然。搞什麼啊,綠林軍那幫扶不起的阿斗,都什麼時候了,不想着如何同心協力抵抗敵兵,竟還只顧自身如何博取眼前最大的財物收益,真是對他們徹底無語了。

“那現在怎麼辦?”

“成國公主張撤離昆陽。新兵奇悍衆多,昆陽守備集合全部兵力纔不過七八千人而已,以七八千人抵抗百萬大軍,無異羊落虎口……”

“新軍沒有百萬人,只是故弄玄虛,撒的煙霧罷了……”轉念一想,沒有百萬,也有四十二萬,以昆陽的那點人數,還不夠給人家前鋒營的豺狼虎豹塞牙縫的。

其實……以我的想法,也是主張撤退的。雖說昆陽的地理位置很重要,當初能夠打下昆陽也不容易,眼下要是放棄了昆陽,就等於把難題丟給了後方的宛城。宛城久攻不下,這萬一要是迎面再碰上個新朝大軍,估計也是九死一生佔多數,如此一來,節節敗退,新成立的漢朝政權估計就得灰飛煙滅……

我打了個哆嗦,這後果,考慮得越深入,便越覺得可怕。

“不能逃嗎?”我可憐兮兮的小聲問。

劉秀笑而不語,看着我的眼神溫柔得讓人心醉。他伸出手來,撫摸着我被烈日曬傷的臉頰,連日的奔波使得我現在的皮膚又黑又糙。

我有點羞澀的低頭。

劉秀的手指比普通人粗糙,不像是平常養尊處優慣了的公子,這肯定和他經常下地幹農活脫不了干係。

“麗華,你本不該來。”他幽幽嘆息,又憐又愛的口吻讓我心神一蕩。

我情不自禁的問道:“你不喜歡我來麼?”

劉秀瞳色加深,冰澈的眼神彷彿一如溪水般在潺緩流淌,他微笑不語。也許……這便算是他給予肯定答覆的一種?

我撅了撅嘴,死樣,不肯說是吧,不肯說拉倒,誰還稀罕聽呢。

五月末的天,豔陽高照,桑樹森森,樹影婆娑。

這是個晴朗的好天氣。雖然氣溫偏熱,風也不夠涼爽,但是,有劉秀在身邊,能夠這樣面對面坦然的看到他臉上洋溢着的淡淡微笑,我忽然覺得,這其實也能令人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鬆弛與愜意。

眼皮不受控制的打架,三天三夜積聚的疲乏逐漸發散開來。我打了個哈欠,有隻手將我的頭稍稍撥了下,我順勢倒向一旁,閉上眼,頭枕着他的肩,酣然入夢。

救援

沒等昆陽守軍將領們商討出一個結果,新朝的四十二萬大軍在王尋、王邑的率領下已然兵臨城下,將小小的昆陽城圍了個水泄不通。

站在城樓上舉目遠眺,但見旌旗蔽天,輜重蓋地,滾滾黃塵,千里不絕。這種場面遠比古裝劇上人爲製造的場景更具震駭力,看久了不免心馳神搖,會產生一種透不過氣來的強烈恐懼感。

既然我有這種感覺,相信其他人或多或少的也無法避免。

早晨的議會劉秀竭力反對撤軍,可是沒人聽他的,他笑而退走。到如今兵臨城下,王鳳他們即便有心棄城,也已被徹底斷了退路。

一羣人抓瞎似的談了一下午,眼看大軍在城外列陣待攻,城內卻還是沒個定論。王鳳雖然官位最高,卻是個沒多大主見的人,事到臨頭王常倒是顯出其不同尋常的魄力,力主堅守。

衆人爭來爭去沒個決策,最後竟派人灰溜溜的請劉秀回去再議。

劉秀也不推卻,再次發揮他爛好人的優點,只是去的時候卻拉上了我。這一次,在場的大部分人雖然臭了一張臉,卻沒人再好意思開口轟我出去。

“堅守談何容易,昆陽城中糧食儲備不多,如何守得住?”

“等待援軍,援軍從何而來?定陵與郾城的兵力,加起來也不過與昆陽差不多。宛城久攻不下,更是抽不出人馬來救援……在這裡堅守,只是等死!”

七嘴八舌,亂得像鍋粥。

王常鐵青着臉坐在那裡像是鬥敗的公雞,完全沒了主帥的威風。

於是衆人將目光轉向劉秀,一直緘默靜聽的他緩緩啓口:“兵力糧草甚少,新軍強大,併力抵禦,方可破敵立功!如果分散潰逃,則勢無俱全,必然被新軍逐個擊破。宛城至今未克,不能及時援救,然而一旦昆陽城破,新兵長驅直入,只怕一日之間漢軍皆滅。諸位今日如何還能不想着同心協力,共同抗敵,反欲謀私利,保守妻子財物?”

劉秀說這話時不徐不疾,但是話中的分量卻是顯而易見的,毫不避諱的直指弊病。

王鳳臉皮抽搐,冷聲道:“誰無妻子?劉將軍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你有何膽略,竟來指責我們?”

“對啊,素聞劉氏兄弟文武全才,可平時打仗也不見得你都是衝在前面……”

“你沒老婆孩子,自然把話說得比誰都漂亮,現在可不是說漂亮話、逞英雄的時候……”

我氣得牙癢癢,恨不能衝過去賞他們一人一耳光。

“夠了!”身側驟然爆出一聲厲喝。我心裡一顫,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一向溫文爾雅的好好先生居然發怒了。劉秀怒目而睜,一雙平時笑眯慣了的眼眸此刻凌厲的迸發出懾人的光芒,“誰說我無妻?”他伸手一把拽過我,將我緊緊摟在懷裡,“我最心愛的女子不顧生命危險前來報訊,你們視若無睹,只顧自身,試問你們身爲堂堂男兒,難道膽魄尚且不及一女子麼?”

擲地有聲的一席話把在場的所有人全都震住,室內鴉雀無聲。

我的一顆心怦怦狂跳,既爲劉秀一反常態的凌人氣勢,亦爲他的一番言論。

心愛的女子……真的,還是假的?

擡眼偷覷,劉秀與平時判若兩人,眸瞳中閃爍的着不同尋常的銳利:“目前城中只七八千人,勢難出戰,昆陽城堅池闊,易守難攻,閉城不出,可打一場持久戰。只是城中糧草不濟,最多能撐一月,當務之急是需派人突圍出去,前往定陵、郾城召集援兵,或可解圍!如此,何人堅守昆陽?何人突圍求援?還請諸位將軍計議,成國公早作定奪!”

燙手山芋丟還給王鳳。

王鳳愣了半天,環顧四周,終於漲紅了臉憋出一句話:“昆陽,我來堅守!”

“我亦堅守!”

“我願隨成國公堅守!”

“我願堅守!”

一時間衆人紛紛投向王鳳,再無人提議棄城而逃。

劉秀堅忍的沉聲:“昆陽生死,唯系外援,何人敢出城突圍,求取救兵?”

這次居然無有人應。

劉秀踏步向前,手按腰側劍柄,目綻精芒:“既然諸位都願留守昆陽,那便請諸位齊心協力,死守昆陽!秀不才,獨自出城,願諸位保重,異日昆陽再會,與君同幹慶功酒!”說完,轉身欲走,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他目色迷離的扭過頭來,我笑着衝他輕輕搖頭:“傻子,你忘了我了。”

胸口起伏,他深吸口氣,伸手抓住我的手,五指緊緊的……交相握住。

“娘皮的,我隨你去!”馬武罵罵咧咧的衝了出來,“老子不能輸給一女子!”

“劉將軍!算上我!”王霸越衆而出。

“我也去!”

“還有我!”

我凝神一看,鄧晨、李軼、宗佻……仔細清點人數,算上我和劉秀,一共十二人。

劉秀對着他們深深一揖,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帶着這些人出門,才跨出門檻,就見一白衣青年倚樹而立,懶洋洋的擺弄着手中的豎?a。

“馮異……”我低喃出神。

一行人經過那棵大樹時,他從樹杆上撐起身子,指尖拈轉豎篴,橫臂攔住了劉秀。

“公孫。”

“我並不是幫你,只是昆陽若破,我亦難全身而退,所以……”

“此人不可信!”馬武嚷道,“他是新朝的人。”

馮異也不見怪,滿不在乎的直視劉秀:“信不信,在你。”

劉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兩個字:“走吧!”

馬武挑眉瞪眼,馮異故意衝他狡黠一笑,隨即瀟灑的旋身跟上隊伍,把馬武留在原地氣得直跳腳。

我噗哧一笑,追上馮異,笑嘻嘻的說:“公孫,你其實也很欣賞劉秀吧?不如索性投於他的麾下,漢家天下才是民心所歸啊!”

馮異回眸衝我頗有深意的一笑,那樣淺淺的一笑讓人更加捉摸不透他的真正心意。

新軍初扎,陣營尚且有些亂,我們這一行十三騎出昆陽南城門的時候,恰是新軍壘竈燒飯的時候,防禦最爲鬆懈。誰也不曾料想,毫無動靜的昆陽城南側突然驃出十三匹快馬。

等到他們反應過來時,我們已然一口氣衝過了十來座營帳。

像是一滴水濺到了油鍋裡,營地陡然沸騰起來,鬨鬧聲中,劉秀一馬當先,手中長劍直取敵首,下手毫不容情,沒有半分遲疑。

鮮血在眼前漫開,更像是一朵朵綻放的曼珠沙華,鮮紅鮮紅的眼色,染紅了衣衫的同時,勾起了嗜血的殺戮。

我的心在顫抖,也許並非只是因爲害怕,當耳邊充斥着振聾發聵的吶喊聲、慘叫聲,身前劉秀留給我的寬厚溫潤的背影逐漸被血紅的顏色所替代時,心如果魯鈍得連抽搐顫抖的感覺都沒有的話,那我基本就不能算是個活人了!

劉秀廝殺在前,鄧晨在我左側,王霸與馬武斷後,右側……

“啊――”有人試圖偷襲我,被人使長槍一槍刺中心口,慘叫聲後屍體隨着矛尖被快速挑起,甩出老遠。

我呼哧呼哧的大口喘氣,餘光略掃,瞅見一張英俊憂鬱的臉。

是了,護在我的右側是他――馮異!

他們這些男人啊,雖然口口聲聲瞧不起我是女子,可到了如此危難關頭,卻不約而同的把我圈在了隊伍中間,默默的守住了我。

我們這十三人,在劉秀的帶領下,以我爲中心,凝成一團,像支利劍般硬生生破開了新軍大營的駐紮陣地,殺出一條血路。

等到夜幕降臨之時,我們終於衝出包圍,趁着天黑,甩脫了新軍的追殺。

實在僥倖啊!直到一口氣奔出十里開外,我木訥的腦子才逐漸甦醒,體會到剛纔殺出重圍時的驚險!

劉秀放緩腳步,一一清點人數,大家雖或多或少的掛了些彩,卻都不是什麼大傷,性命無虞,且十三個人,一個都沒有少。

望着彼此狼狽的模樣,我們笑了起來,真切的感動於生死一線間彼此產生的那種信任與依賴。

馬武伸手遞給馮異,馮異笑着與他擊掌,出城前的不快與隔閡頓時煙消雲散。

我揉了揉鼻子,想笑又想哭。

劉秀策馬與我並行,似能瞭解我心中的感受般,給了我一個鼓勵的微笑,笑容分外溫柔燦爛。我眼眶含淚,嬌嗔的朝他胸口捶了一拳,手勁並不大,卻沒想竟把他打出一聲悶哼。

手上沾染鮮血,熱乎乎的,不是敵人的血跡,而是他的。

我嚇了一大跳,驚恐的發現他染血的衣襟不知何時已被利器割裂,右側胸口又道半尺多長的刀口,肌肉外翻,幾可見骨。

我差點失聲尖叫,劉秀一把捂住我的嘴,輕輕搖了搖頭。

他是這羣人的主心骨啊!即便是受傷也不能講出來,否則……會動搖士氣!

我抿緊脣,儘量剋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然而瞅着那張依然微笑的臉孔,眼眶中蓄滿的淚水卻再也抑制不住的直往下落。

淚珠兒一滴一滴的濺落在他手上,他似有所覺,手心微微一顫,鬆開我的嘴,手指溫柔的拂過我的鬢角:“我沒事……”

眼淚掉得更兇。

他曾給過我一滴淚,而我,卻像是要用盡一生的眼淚來還他。

風餐露宿,幾乎是馬不停蹄的渡過昆水,折南向東,星夜趕往定陵。

劉秀的傷口由我悄悄瞞着衆人稍作處理了下,僅是暫且拿紗布裹緊傷口,什麼創傷藥都沒有敷,我很擔心他的傷口會發炎,就算僥倖沒有感染,可他那樣沒日沒夜的在馬背上顛簸,這傷口能長得好嗎?

趕到定陵的時候,劉秀的體力已經嚴重透支,就算坐着說話都是臉色發白,額頭冒汗。真難爲他居然還能口齒清晰的與定陵守城漢兵交涉,那幫昏庸的傢伙一開始竟然怕死的不敢發救兵支援,只想躲在定陵當縮頭烏龜。

馬武氣得差點跟人動刀子,就連鄧晨、李軼也按捺不住要破口大罵。

劉秀再次發揮他伶俐的口才:“今若破敵,珍寶萬倍,大功可成;如爲所敗,首領無餘,又哪來的財物可分?”

一番威逼利誘,連哄帶騙的終於成功把守城將領給說服了。打從這起,我才發覺原來他並非只單單做生意厲害,我對他的印象再次大加改觀,看來以前對他的瞭解還是太少,一向認爲他寡言,愛沉默,屬於一棍子未必打得出一個悶屁的內向型性格,從沒想過原來他也有能言善辯的時候,真是大大的走眼了一回。

劉秀集合了定陵的兵馬後,打算疾馳郾城,這一回我卻死活不肯讓他繼續拼命了。

“我去!你好好養傷,一來一回也用不了多久……告訴你別跟我爭,當心我拿棍子敲昏你!”

劉秀先還辯駁兩句,見我耍狠,不由又好氣又好笑的閉上了嘴。到後來的確不再開口囉嗦,我強迫他躺牀上不許動,他也真聽話,只是一雙眼睛也不眯了,眼珠子亮得就像兩支蠟燭,瞳仁裡似有兩簇暗紅色的火苗在燃燒。

受不了這樣針扎般的眼神,我最終還是敗下陣來,無奈的替他換下染血的紗布。在擦洗傷口時,着實被那裂得像嬰兒嘴般的口子搞得心裡直抽抽。

房門無聲無息的開了,一條修長的身影閃了進來,我緊張的回頭。

兩隻巴掌大小、長頸的小陶罐子一前一後的投擲過來,我順手一抄,分別撈在手裡。

“藥粉外敷,三日一換;藥丸內服,早晚各一。”不高不低的嗓音,清清爽爽的透着悅耳的磁實,“硬撐着,未見得便是大丈夫。”

馮異自始至終都未曾瞧過劉秀一眼,卻在轉身時意味深長的朝我投來一瞥。門扉輕輕闔上,房內重歸平靜,若非我手中真實的握着兩瓶子藥,我差點以爲剛纔那一幕只是我嚴重疲勞時產生的幻覺。

“他……是個好人,對不對?”我輕輕的唏噓。

“嗯。”劉秀眼角含笑,輕輕的應了聲。

整合定陵、郾城的援兵後發現,其實並沒有太多的人馬可供調度,七拼八湊加起來也就兩萬多人,真所謂杯水車薪,堪堪及上人家的一個零頭。

這頭忙着召人,那頭斥候卻傳報昆陽城守不住了,四十二萬人馬在小小昆陽城外拉開陣勢,爲了攻城,新軍豎起十餘丈的雲車,用大型衝車撞擊城門,甚至還在城牆外挖掘地道,漢軍傷亡慘重。

每天都有大批弓箭手輪班不停的從雲車上向城內射箭,“矢如雨下”這個形容詞用在這裡真是一點都不會顯得誇張。情報上描述城內百姓艱苦,沒辦法外出至井邊汲水,只得把家中的門板卸下來,頂在腦袋上冒險走出去。

軍情如火,半點延誤不得。劉秀顧不上傷口尚未結痂,急匆匆的先點了騎兵、步兵各一千名作爲援軍的先鋒部隊先行一步。

可沒等趕到昆陽,斥候再度傳報噩訊――昆陽城內的守軍抵擋不住敵軍兇猛的攻勢,王鳳不顧王常等人的勸阻,居然向王邑、王尋遞出乞降書!

聽到這個消息,真好比被人當頭一棒,劉秀在馬上身子一晃,嚇得我以爲他會暈厥墮馬。馬武等人破口大罵,我們這十三個人殺出重圍搬救兵,冒着九死一生的代價好不容易拉了點人馬,原是報着有去無回的決心再殺回昆陽,沒想到一番心血最終卻換來一份降書。

“別急,未必不是件好事。”馮異淡淡的說了句。

衆人不明所以,劉秀噓了口氣,煞白着臉勉強扯出一絲笑容,他挺了挺脊背,道:“是,大家別慌,未必就能如他所願。”

說着,回頭與馮異對視一眼,相顧而笑。

我不明白他們在打什麼啞謎,但是心裡對他們卻是抱着極大的信賴的,既然他們兩個都說沒問題,我懸着的心便又重新放回原位。

一天後,我終於明白他們所指何意,斥候回報,王鳳乞降,可是王邑、王尋貪功,竟未答理。想來也是,人家四十二萬人馬圍在城外,連只鳥都飛不過城牆去,不是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四十二萬人,每人朝城裡吐口唾沫,估計也能把小小的昆陽城給淹了。

王邑、王尋都是自大狂妄之輩,昆陽在他們眼裡不過是餐前小點,他們的目標是昆陽身後的宛城。拿下昆陽是早晚的事,他們不過是在貓耍耗子,打着玩罷了。

聽到這個消息,衆人面面相覷,尷尬中卻皆是鬆了一口氣,不管王鳳之前的心態如何,總之,新軍的拒降勢必逼得城裡的守兵再無一絲退路,只能拋開一切幻想與雜念,誓死一戰。

就如同劉秀和馮異打的啞謎一般,他們兩個估計早就預料到現在這樣的結果了,他們把戰局看得比普通人透徹。

或許……我們不會輸!

我的心裡產生出一點小小的奢望。

或許我們不會輸!

雖然42:2,比例太過懸殊,但是……現在,我卻涌起一股以前不敢奢想的希望――我們不見得一定會輸!

如果在我身上曾經展現過所謂的神蹟,那麼就請神蹟再降臨一次吧!

神蹟

六月初一,昆陽城外。

望着迎面列陣的四五千人馬,我忽然有種想仰天大笑的驚喜。

這算不算是一種神蹟?

王邑那個自大狂,爲了顯示沒把我們兩千人馬放在眼裡,任憑四十幾萬人放着按兵不動,居然只派了幾千人馬過來與我們交戰!

他這是完全藐視我們,還是他自信過了頭?

“孃的,殺他個屁滾尿流,讓你們知道老子的厲害!”馬武早已興奮得兩眼發紅,雙腿不住夾着馬腹,只等劉秀一聲令下,便要衝殺過去。

劉秀不徐不疾的盯着對面旌旗飄揚的隊伍,忽爾回頭笑着喊了聲:“二姐夫。”

鄧晨聞聲上前。

劉秀從懷裡摸出一塊摺疊好的縑帛,裝入一隻錦囊內,交給鄧晨:“一會兒交戰,你假意突圍往昆陽送信,若途中遇阻,則將此錦囊假意失落。你無需戀戰,只需使此信由新軍撿去,你便立了大功!”

鄧晨不解的問:“這是什麼信?”

劉秀笑道:“漢軍主力已攻下宛城,正移師北上,前來救援昆陽!”

衆人驚喜道:“當真?!”

劉秀眨了眨眼,眼線眯成一條縫,笑容純真得像個孩子:“假的!”

“啊?”衆人大爲泄氣。

我噗哧一笑,這個劉秀啊,真是狡黠如狐,盡顯商人本質。以前還嫌他呆頭呆腦,死板又教條,如非親眼所見,真不敢相信這種爾虞我詐的伎倆是他這種老實人想出來的。

“好!”劉秀突然振臂高呼,“這是場硬仗,兄弟們,隨着我衝!”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縱馬衝出十來丈,馬武緊隨其後,兩千多人如潮水般殺將過去。

戰鼓擂響,咚咚的鼓點彷彿落在心口上,震得四肢發麻,熱血上涌。

“劉將軍平時見小敵膽怯,今日大敵當前,居然勇猛異常,真是奇怪!”

聞得身後有兵卒小聲嘀咕,我不由揚聲高呼道:“小敵容易立功,大敵卻要喪命!劉將軍實乃仁厚之人,大智大勇之輩,是以,請助將軍!”

將士們精神大震,眼中綻放異彩,崇敬之情一覽無遺。

兩千多人呼吼着與敵軍迎面交鋒,兩軍相接,一到一個時辰新軍便被擊潰,倉皇逃竄而去。

橫屍遍野,血流成河。我雖然早已不是第一次經歷這麼殘酷的場面,卻仍是被血腥味刺激得胃裡一陣陣的翻涌。

這一仗,劉秀一人便斬殺敵首數百,看着他浴血奮戰,下馬後幾乎連站都站不穩的慘淡模樣,想不叫人擔心都難。

“這麼拼,真要把命搭上麼?”

“不拼不行。”他鬆了口氣,儘量硬撐着不讓其他人瞧出他身體的虛弱。

我扶着他找了處通風的地坐下,他低頭瞥見我右手上纏着的帶血紗布,驚道:“受傷了?”

“被劃拉了一個小口子,和你的傷比起來,不值一提。”我刻意輕描淡寫的回答,其實傷在手背上,傷口雖不深,卻害我右手無法再使勁,連劍柄都抓握不住。

劉秀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的用拇指摩挲着紗布,不堪疲憊的閉上眼,他的神容憔悴至極,下顎一圈青茬子長短不齊的冒了出來,脣瓣一絲血色也無。

時近戌時,天色正迅速轉暗,我在心底嘆了口氣,憐惜的問:“吃點東西再睡?”

他沒吱聲,喉結動了下,累得似乎連眼皮都睜不開了。這半個月來,他的神經都崩得緊緊的,一有風吹草動便警醒,偶爾休息不是跟將士們商討作戰方式,便是一個人窩在角落裡拿樹枝在沙地上比劃作戰路線。

我知道他是累了,不只身體,還有心。

雖然我也有份參與打仗,每次只要看他奮不顧身的衝在頭裡,消失於人羣裡我就一陣揪心,有心想追上他,卻總是有意無意的被馮異引開。時間久了,我再遲鈍也覺察出馮異每次皆是故意而爲。以他現在的身份與立場,不急於殺敵立功,守在後方原是情有可原,可是他卻總出沒在我附近,一旦我有什麼危險,他便立即替我解圍。

低頭望着手背上的紗巾,這一次……若非他出手及時,我的這隻右手今天估計就得留在戰場上了。

擡頭再次打量劉秀,眉心緊皺着,他背靠在土墩上,鬆垮了肩膀。十丈開外有士兵來回走動,有些人在堆竈燒飯,炊煙裊裊,飄散着淡淡的松脂香氣。

我伸出左手,小心翼翼的將他東搖西擺的腦袋撥靠在我的肩頭。

雖然不知道劉秀私底下到底與馮異達成了一份怎樣的協議,但是……他的這份情,我領了。

天色完全黯淡下來,然而昆陽方向卻是金鼓齊鳴,響聲動天,隱隱傳至百里。新軍對於昆陽的攻勢仍在繼續,他們人多,完全可以車輪戰,可是昆陽城內人少,將士們顯然無法得到更多的休息。

這簡直就是在打消耗戰,不僅是消耗軍用糧草儲備,還有體力、人心。

體力一旦達到極限,人心就會跟着崩潰,人的心……其實最爲脆弱!

我仰天長噓,夜空中有個亮點閃了下,忽然墜落,長長的划起一道筆直的光芒。

我一震!營地裡已然有人怪叫起來,一片吵嚷。

劉秀從驚嚇中跳起,迷茫的睜開眼瞪着我。

我伸手指給他看,低聲道:“是流星!”

我曾許願,若有神蹟,請再次降臨。沒想到許的願這麼快就實現了!自從六年前一場流星雨把我送到這個鬼地方後,我還是第一次再見到流星。

星隕,光芒最終消失於新軍大營!緊接着遠處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轟然巨響,震得天色爲之色變,我抓着劉秀的胳膊,感覺腳下的地皮一陣顫動。

營裡一片譁然,衆人伸長脖子,瞠目結舌的望着遠處新軍大營上空炸出一朵巨大的蘑菇雲,熱浪撲鼻,一層層由內向外不斷翻滾着。

“這是什麼玩意?”馬武踉踉蹌蹌的跑了來,面無人色,他素來膽大,但是見到這等奇異的天象仍是嚇得不輕。

我抿嘴兒想笑,可是不等笑出聲,劉秀已朗聲叫道:“天助我也――整軍突圍――”

馬武仍在一迭連聲的喃喃自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我頗覺不可思議的自言自語道:“是隕石呢。”

只是不知道這塊從宇宙星河中穿透大氣層後,砸到地殼的隕石有多龐大,最好能大到把新軍四十二萬人馬全部砸翻,那可真就是神蹟中的神蹟了!

少頃,劉秀集合了所有人馬,迅速往新軍大營靠去,說來也巧,才行了半里,斜刺裡過來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居然是定陵、郾城過來的後續援兵。

兩萬人馬集合到一處後,士兵們的膽氣頓時爲之一壯。

我四下觀望,果然又在十步開外的人羣裡找到了馮異的身影,他不緊不慢的騎馬落在我身後,似乎並不怎麼關注我。

左手按了按腰間長劍,我試着緩緩從劍鞘裡抽出劍,右手使不上力,不知道左手如何,我心裡一點底都沒有。

白天的那封故意遺落的信件顯然起到了作用,新軍的佈陣出現了極大的偏差,爲了防備宛城來援,將大部分的兵力壓到了西南方,我們從東面進逼昆陽,防守便沒有白天那麼嚴密,而且剛纔的異象顯然嚇到了新兵,這一路衝殺過去,很多人在猝不及防下居然絲毫不做抵抗的掉頭就跑。

天快亮的時候,我們在新軍大營的重重包圍中衝開了一道缺口,渡過昆水。劉秀當機立斷,點了三千騎兵,留下大部隊命他們帶着糧草輜重留守,伺機衝進昆陽救援。

這三千人雖少,卻都是騎兵,即便是新軍四十二萬人騎兵也只佔小部分,步兵的戰鬥力在某種程度上是根本無法與騎兵匹敵的。

而這一次,引來了漢軍一萬鐵騎,領頭的居然是王尋。

兩軍交接,殺得昏天黑地,因爲兩邊都是騎兵,裝備相當,戰況竟是前所未有的激烈。我拖着受傷的右手,只得左手握劍。劍術我原就練得不夠純熟,換成左手愈發相形見絀。馮異覺察出我的異樣,這次也不敢再託大,直接貼在我近側護駕。

撐了半個多時辰,我精疲力竭,氣喘如牛,只覺得左手痠麻得再也舉不起來了,馮異喝道:“棄馬!”

我沒聽懂他的意思,兩眼無神的回頭,他槍桿舞動如靈蛇,纓子盡染鮮紅。見我沒反應,他焦急的策馬靠近我,倏然騰身跳到我的身後。

“公孫……”我腦袋一陣發昏,眼冒金星,透支過度的體力似乎再也撐不下去了。

“啪!”臉頰上一記脆響,劇痛感把我激醒。馮異還真下得了手,竟能毫無顧惜之情的掌摑我。我拿右手手背貼着火辣辣的半邊面頰,嘟囔道:“打人不打臉啊,你讓我以後還怎麼見人哪!”

他哧然而笑,卻並無嘲笑之意。

即便胯下是陰識特意挑選的寶馬良駒,我和他兩人共騎,終究跑不過人家單騎。比腳力不如人家,那麼比武功呢?我一個傷殘人士,按理說傷在手上,一雙腿還是有點用處的,特別是跆拳道原本就是腳比手厲害,但是依照現在的狀況,打仗的時候刀劍遠比拳腳更厲害!而且一旦我上了馬,兩腳離了地,手不能提刀劍,基本就屬於是廢人了。馮異身手再如何矯健,在如此千軍萬馬之中自保已屬不易,如果再多帶我一個累贅……

激伶伶的打了個冷顫,我衝動的尖叫:“放下我,不然你會死的!”

馮異身子一僵,長槍一挑,將左側的一名敵兵挑落下馬:“放你下去,你難道就不會死了?”

死!死……

我會死嗎?我從沒正正經經的考慮過這個問題,我是穿越的未來人,不屬於這個時空,是個“神蹟”產生的另類……也許不自覺的潛意識裡,我是把自己和他們這些古人區分對待的,我對自己有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總覺得自己優於他們。

只是……優越,就不用死嗎?

就不會死嗎?

渾身的血液像是被全身抽空,我會受傷,會流血,有痛覺,存在自我意識以及真實的情感……我就算是個未來人,卻也仍只是個人!

我不是神!

“抱緊我!我們衝出去!”馮異大喝一聲,馬兒撩起蹶子,將四周圍攏的圈子踢騰得散開。

天亮了,可是天上雲層卻愈發壓得低了,許是隕石墜落的緣故,大氣層氣壓受到了影響,天空從上而下逐漸凝成一股白色的氣旋兒。

烏雲滾滾,雷聲隆隆,當氣旋兒越變越粗,當驟雨突至,電閃雷鳴的時候,我失聲尖叫。

馮異被我嚇了一大跳:“傷哪了?”

“不是!”我用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雨點太大,打斷了這場混亂的節奏,“是龍捲風――龍捲風要來了――”

“什麼?”即使捱得很近,也需得用吼的才能聽到彼此的聲音。這個時候的風速遽然加劇,尖銳的嘯聲颳得耳膜震痛。

“龍――”我突然想到他不會明白什麼是龍捲風,懊惱的改口,“風――會把人捲到天上去的――”

顧不上管他能聽懂多少,我拼命催促馬兒背離風眼移動的方向快逃,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忽然一花,一隻黃黑斑紋的碩大東西靈巧的從我身後掠到前面,我唬了一跳,扭頭看時,嚇得渾身打顫,牙齒咯咯的撞在一起。

方圓百米的範圍,和我坐騎朝着同個方向逃竄的,居然是一大羣獅狼虎豹,輟在最後的是體形更大的大象、犀牛……

咬緊牙關的時候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頭,神志異常清醒,眼睜睜的瞪着一羣猛獸散在四周。我五指僵硬的抓着馮異的胳膊,嚇得連呼吸都忘了。

“嗷――”猛然間,身後傳來一聲鬼哭狼嚎般的嘶吼,不知道是什麼怪獸發出的叫聲,居然能破開風聲,傳遞至如此遠。

繮繩從我手裡滑落,我嚇得叫了聲:“媽呀!”轉身撲進馮異懷裡,瑟瑟發抖。我不怕人多,但那些不是人,是會一口咬死人的兇猛動物,換在平時應該關在籠子裡,只能在動物園供人展覽。

“喂!”馮異拼命掙開我的手。

我僵硬的斜着眼瞄了一眼,卻聽羣獸放緩了腳步,痛苦的在原地嘶吼,一副想回頭,卻又不敢的樣子。

“嗷――”吼聲再度響起,振聾發聵。

隔空傳來皮鞭甩空的巨響,羣獸終於畏畏縮縮的往回聚攏。

我大驚失色:“怎麼回事?”

“能讓上林苑的畜牲受到驚嚇,卻又不敢隨意逃竄的,只有一人……”

“巨無霸?!”我又驚又駭。

老天啊!怎麼那麼倒黴,偏偏在這個節骨眼撞上了這個衰神?

“那兒……”馮異拍着我的背提醒我,“有人正和巨無霸對仗呢!”

我壯着膽子看了一眼,不到百米遠的身後,巨無霸架着四馬拉乘的輜車,正揮鞭指揮着羣獸與兩三百人纏鬥。雲層本就壓得極低,暴風雨中的巨無霸活脫脫就像一支擎天巨柱般。

這時雷電交加,時不時的有滾雷閃電砸下,擊落地面,屋瓦橫飛,滍水橫溢,畜牲們嚇得股顫,一部分已經不再聽從巨無霸的指揮,開始紛紛退縮逃竄。

我眯起眼,雨幕雖大,我卻越看越覺那領隊眼熟。

“是誰?”

馮異勒轉馬首,毅然策馬回去:“是劉文叔!”

猛獸已然退卻,不肯再聽從使喚撲咬人羣,龍捲風的風眼看似離得很遠,可漩渦旋轉時產生的風速已使得人重心偏離,站立不穩。

越往回奔我越覺得胸口透不過氣來,雙手合臂抱住馬脖子,雙腿死死夾緊,不敢有絲毫的大意。在這個時候仍能像鐵塔似的站着紋絲不動的,估計也只有這個“麥當勞漢堡包”了。

先天優勢讓他在如此飄然欲飛的離心力作用下居然還能穩紮穩打的站在車上,劉秀帶着百來號人看似佔着上風,其實壓根連巨無霸的衣角都摸不着,可巨無霸手中三丈來長皮鞭卻舞得呼呼直響,不時有人不幸被他鞭子抽中,一頭栽倒,不知死活。

巨無霸身邊尚徘徊着三隻吊睛白虎,體形比一般黃黑大貓大出許多,雖然獸之本性對天災有種本能的恐懼,不過看樣子巨無霸平時對它們訓練有術,以至於對主人的懼怕臨駕於自然災難之上。

劉秀無法靠近巨無霸,當我看到士兵接二連三的倒在巨無霸的鞭下時,心驚膽戰的程度已攀升至目裂睚眥――劉秀上衣盡爛,背上有道兒臂粗的鮮紅鞭痕,他胸口的傷口也迸裂了,鮮血染紅了裹傷的紗布,淋漓全身。

巨無霸指使着三頭白虎撲上去咬劉秀,劉秀在疾風中站都站不穩當,搖搖欲墜的樣子任誰都替他捏把冷汗,一頭白虎揮出前爪撓他的頭,他略一矮身,虎爪掃中他頭上的武冠,一頭長髮頓時在風中吹散開。

我驚呼一聲,奮不顧身的從馬背上跳了下來,想也沒想就往巨無霸身上撲去。風速這會兒又加強了不少,我竟有種飄飄然的失重感,身子一輕,凌空翻了個筋斗,避開巨無霸的隨手一鞭,一腳對準他碩大的腦門踹去。

腳上穿的是帛屐,我喜歡穿這類的鞋子,不僅是走路輕便,下雨天順帶可當雨鞋,更主要的是它的底子是木頭做的,踹人的時候又快又狠,還很痛。

這也算是我的防身秘密武器之一。

巨無霸發出一聲怪叫,鼻樑上明顯多出一道橫槓血印,他搖晃着腦袋,憤怒的指着我罵罵咧咧。我單腳着地的同時,瞥見他鼻管裡直噴血,他一邊拿袖子不停的擦拭,一邊吼叫着從車上跳了下來。

“靠!沒見過美女啊,這麼愛追着我不放!”

他步子邁得極大,我仗着身手靈活,故意繞着車子打轉。他轉了兩圈沒逮到我,怒吼一聲,蒲扇似的兩隻大手猛然抓起車架子,仿若舉重運動員般一個挺舉動作竟把馬車舉了起來,四匹馬也被牽連得拽起了後蹄。

我目瞪口呆,此情此景完全超出我的想象,這還算是人嗎?這……這還算是個人嗎?

巨無霸狂吼一聲,用力一甩,輜車在他摜力之下竟朝我砸了過來,驚駭之餘我的兩條腿竟像是在地上牢牢生了根,拔都拔不起來。

千鈞一髮之際,有人從斜刺裡飛撲過來,撲倒我的同時抱着我向邊上連滾四五圈。地上的碎石硌得我脊背一陣疼痛,柔軟潮溼的髮絲蓋住了我的臉頰,濃郁的血腥味撲鼻而來。我睜開眼,拂開遮面的長髮,並不意外的看到了劉秀蒼白的臉孔。

“劉秀……”我低喃。

“咳。”他輕咳一聲,嘴裡噴出的血沫子濺得我滿臉都是。

我慌了,着急的捧着他的臉:“劉秀!劉秀……秀……”

他的眼神有些渙散,似乎看不清我的樣子,所以強自把眼睛睜得很大,我卻分明看見了他眼中迷茫的擔憂。

“麗……華,咳。”他悶咳,“可有傷着?”

“我沒事,我好好兒的……一根頭髮都不少……”我語無倫次,說着說着竟再也壓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嗚咽落淚,扯了自己的衣袖拼命去擦他嘴角的血跡,“你別死,你……別死,你死了我怎麼辦?你死了……我怎麼辦?”

渾濁的眼眸重新恢復清澈如水,劉秀淺笑,溫柔如斯:“我不死。”

“真的?”我白癡似的追問。心裡實在是害怕得沒了底,哪怕他哄我騙我欺我,只要他給個保證,即便是假話,我也會拿來當真話聽。

“真的。”他果然給了保證。

我流着淚扶着他坐起來,這時才驚覺巨無霸居然沒有追殺過來,猛回頭,跳入眼簾的是馮異在暴雨中帶着士兵圍着巨無霸糾纏遊鬥。

風速越來越大,龍捲風肆無忌憚的橫掠平原,逐漸逼近。我暗叫不妙,這會兒再要跑幾乎已是不可能的事,劉秀傷得很重,我和他都沒有馬。

我掙扎着將劉秀背到背上,他起初不肯,想自己走路,被我狠狠瞪了一眼後終於乖覺的閉上了嘴。

“馮異――找低窪處趴下!”我一邊大聲提醒馮異,一邊踉踉蹌蹌的揹着劉秀往低窪處跑。

風力急劇加強,空中開始出現大大小小的不明物體呼嘯飛移。我眯着眼,憋足一口氣跑到一處低窪地,將劉秀放下後讓他趴在地上,我摟着他臥於他身側。

纔剛矮身,一棵參天大樹砉地貼着我的頭頂飛了過去,我驚出一身冷汗,目光順着那棵十多米高的大樹回頭一看,只聽一聲巨響,竟是重重砸中巨無霸的後腦勺,巨無霸哼都沒哼一聲就一頭栽在了泥地裡。

我摟緊劉秀,閉着眼瑟瑟發抖,六月的天卻直打冷顫。風聲尖銳,我唯有默默祈禱,希望風眼不會那麼湊巧的從我們頭頂經過。

耳膜震得嗡嗡直響,就在我透不過氣來,腦袋漲得幾欲窒息的時候,劉秀身子微動,突然攬臂一把將我拖入他的身下……

風雨……

肆虐。

大地……

哀號。

龍捲風消失於地平線之前,我與劉秀相互扶持着站立在滂沱大雨中,目送這個可怕“神蹟”最終遠去。

方圓百里一片狼藉,滍水漫出平原,地面上一片汪洋,?硭?河道中堵滿了新兵屍首,血流成河……

昆陽城外,如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修羅場。

“還撐得住嗎?”

劉秀點點頭,雖然臉被雨水泡得有點虛腫泛白,可那雙眼睛仍顯得十分明亮清澈。我略略放了心,身後有腳步聲拖沓靠近,我回頭,欣然而笑。

“你倒撐得住,我是……不行……了!”兩眼翻白,在我身子滑下癱軟倒地前,腦海中最後殘存的影像是一身狼狽的馮異神色慌張的衝向我。

真好……能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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