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陰家有女初長成(上)

流星

和死黨們一一通過電話後,卻被告知晚上都不能按時赴約,我手裡捏着手機,氣得險些把手機外殼捏碎。

全都是一羣有異性沒人性的傢伙,之前還都信誓旦旦地保證得好好的,說什麼等考研完了,一定約個好日子晚上一起去觀星。

可巧今天晴空萬里,天文臺報道晚上會有流星雨,氣象臺也說今晚無風無雨,正是觀星許願的最好時機,可當我興沖沖地打電話過去找人時,那票損友卻再次不厚道地集體放了我鴿子。

在街上轉了兩圈,將近五點多的時候天色便慢慢暗了下來。坐在麥當勞餐廳裡,透過透明的落地玻璃,我望着外頭熙熙攘攘的行人發呆。

終於,在掃光桌上的雞翅漢堡後,我毅然決定回出租屋拐帶室友。

當初爲了專心考研,我特意從家裡搬了出來,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出租屋是間三室兩廳的公寓,一個人住未免太奢侈,爲了節省費用,我找了同系女生俞潤當室友。過了一個月,俞潤又領了個同級但和我們不同系的女生回來當第三同盟軍。

那個叫“葉之秋”的女孩子性格有點古怪,平時話不多,鼻樑上老架了副黑邊框的眼鏡,迄今爲止我都沒看清這位室友五官到底長什麼樣。這女孩學習起來也很勤奮,經常躲房裡一窩就是大半天。聽說她學的專業是考古,愛好的卻是天文,都是相當冷門的行當。

我和她實在夠不上算有多大的交情,雖然大家同住一個屋檐下已達四個月之久。不過,我和另一位可愛的俞潤同學,倒是很合得來。

“嘿嘿”笑了兩聲,我將手裡的外賣方便袋晃了晃,掏出鑰匙開了大門。

門纔打開,沒等我用誘惑的嗓音喊一聲“俞潤!”,就聽客廳裡撕心裂肺般傳來一陣哭聲。

“啪嗒!”嚇得我把外賣袋失手掉在地上,旋風般衝了進去:“俞――”

客廳內佈置整潔,四下無賊、無盜、無強匪……俞潤橫坐在沙發上,膝蓋上擱着一本打開着的書,手裡捧着一大盒面紙,正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哽咽着像是隨時要斷氣似的。

見我衝進來,她擡起紅腫的眼睛瞄了我一眼,隨手抽了幾張面紙擤鼻涕。

“你……”我抽氣,虛驚一場過後覺得腿都有些發軟,“你,別告訴我你在看教科書!”

她老老實實的搖了搖頭,拎起膝蓋上的那本書,鼻音塞塞的說:“很好看的,你要不要看?”

“好看就看成你這模樣?”餘光瞟到封皮,不大和平時見俞大小姐捧着的言情小書一樣,封皮上題的四個字也很中規中矩。“《獨步天下》?你轉性啦,居然看起武俠來了?”

武俠倒是我偏好的小說類型,只不過,沒見有什麼武俠小說能把人感動成俞大小姐那樣的。

“不是……”她繼續擤鼻涕,“是言情啦,最近很流行的清穿文。”

“哦――”我拖長聲音隨口應對,回到門口把外賣方便袋撿了起來。那種你愛我、我愛你,愛到死去活來、天崩地裂的小白文我沒興趣。特別是――清朝穿越文!

“又是辮子戲!禿着半個腦袋的男人會長得帥嗎?”

“帥啊!”俞潤興奮起來,一雙紅紅的眼睛裡綻放出奇異的光芒,“皇太極太帥了……”

我只覺得渾身一陣惡寒,忍不住兜頭一盆冷水潑將過去:“貌似愛新覺羅家的男人長得都有礙觀瞻,特別是皇太極,據說還是個大胖子,這種男人也稱得上一個‘帥’字的話……”

“咻――”一隻粉紅小豬抱枕閃電般迎頭砸來,我眼明腳快的跳了開去。

“你怎麼知道他不帥?四百年前的事誰又說得準了?你又沒見過皇太極到底長什麼樣?你憑什麼這麼詆譭他?”俞潤好似一隻被人一腳踩中尾巴的貓,渾身的毛在頃刻間全部豎立起來。她瞪着那雙恐怖的兔子眼,從沙發上彈跳起來,張牙舞爪的逼近我,氣勢相當驚人。

“呃……”我節節後退,果然小貓也有發威的時候,貓尾巴不是那麼好踩的。

“你……你也是個後媽!”俞潤抽噎了兩下,眼眶又開始溼潤起來,“你和那個作者一樣後媽!嗚――我的皇太極,我的阿步……”

砰!隨着後背撞上牆壁,我腦門上冷汗都給逼了出來。不得不說,我不碰那些穿越小白文,還真是個非常明智的選擇。

“俞……俞潤!你……吃不吃漢堡?是麥香魚口味哦……”我急忙討好的提起手中的方便袋,在室友眼前輕輕晃動。

小貓咪果然停止了發威,背上倒豎的毛髮也乖乖撫平。可就在認爲穩操勝券時,她突然把臉一撇,噘嘴道:“堅決不吃後媽的嗟來之食!”

我差點沒摔到地上去。

“吱!”東首第一間房的門扉拉開,熟悉的黑框眼鏡從門裡飄了出來。

“你沒出去啊?”我詫異的看着那幽靈似的身影端着馬克杯,走到牆角淨水器那兒無聲無息的續水。

真是難以相信,我之前還以爲葉之秋肯定不在家,不然俞潤在客廳折騰得鬼哭狼嚎似的,她怎麼就能保持一顆平常心,處變不驚的繼續留在房裡?

“嗯。”葉之秋的聲音淡淡的,“過一會兒會出去吃晚飯。”

“哦。那個……我買了漢堡,你要不要……”

一個“吃”字還沒吐出,就聽身後俞潤含糊不清的說道:“嗯,我想出去吃火鍋!”

葉之秋端着氤氳升騰的杯子,鏡片後的眼神古怪的閃了下。

我暗叫不妙,連忙一個旋身,只見俞潤滿口嚼着麥香魚漢堡,鼓囊囊的腮幫子上下齊動時,仍不忘垂涎的重複:“我已經很久沒吃火鍋了。”

“吃不撐你!”眼看着一隻漢堡在半分鐘內被那隻原還信誓旦旦,拒絕嗟來之食的紅眼貓咪風捲殘雲般吞下肚,我強忍下一把掐死她的衝動。

葉之秋喝完水後自動回房,就在我打算憑三寸不爛之舌,誘惑俞潤陪我出去看流星雨時,她卻穿了件鵝黃色的羽絨外套,雙肩背了只碩大的登山揹包,從房裡再次走了出來,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

俞潤咂吧着嘴,意猶未盡的舔着脣角:“這是去哪?”

“吃飯啊。”她一本正經的回答,“不是說想吃火鍋麼?”

我目瞪口呆:“你穿成這樣出門就爲了吃火鍋?”

吃火鍋需要搞得跟遠足一樣嗎?好像學校門口百米內就有三家火鍋店吧!

葉之秋站在玄關準備換鞋,捨棄昨天才買的羊皮小靴,直接挑了雙李寧的運動球鞋:“不是。”她彎下腰,平靜的回答,“吃完飯我要去爬山。”

“爬山?”半夜三更去爬山,她是不是嫌吃飽了撐的?

葉之秋似乎瞭解我的困惑,回頭笑了下,輕聲解釋:“晚上有流星雨。”

流星雨……

我眼睛一亮。

怎麼就忘了呢,葉之秋的冷門愛好就是天文呀!

“我跟你一起去!”我脫口而出。

早點想起來的話,根本就不用花那心思捨近求遠的誘拐俞潤。

我喜出望外的追上去:“一個人看流星多沒意思,這幾天考完試我正閒得發慌,不如我陪你吧!”

“唔。”俞潤嚥下最後一口漢堡,叫道,“那我也要去!等等我,我去穿外套!”

葉之秋靠着牆看着我穿鞋,好奇的問:“你也喜歡觀星?”

“呵呵。”我訕笑。

哪裡是喜歡觀星了,不過是看電視上經常演什麼對着流星許願,夢想就會成真之類的爛俗情節,好奇之餘也想附庸風雅的嘗試一下。我原是不信這些的,可人一旦着急起來,也就有點病急亂投醫的味道了。不管是真是假,總之先祈禱一下,但願自己三月份的成績單能夠成功PASS。

想起前幾天,自己甚至還半推半就被老媽拖到城隍廟去燒香拜拜,我嘴角顫抖的笑容越發尷尬起來。

幾分鐘後,俞潤穿了棉大衣,戴上耳罩、帽子、圍巾、手套,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像團糉子般從房間裡跑了出來。

我們三個人嘻嘻哈哈的跑到離公寓最近的“千禧緣火鍋店”搓了一頓,晚上九點多,才帶着滿身的火鍋味從店裡出來,打着飽嗝慢騰騰的往市區海拔最高的雲臺山蹣跚而去。

從千禧緣到雲臺山山腳,打的的話大概需要五分鐘的時間,乘公交車大約十分鐘,走路的話二十五分鐘。可我們三個立志要減肥消食的女孩子,最後一致選了第三種方式。

九點四十蹭到山腳,等爬上山頂已是十點半。俞潤累得嗷嗷直叫,一路後悔的嚷嚷上當,葉之秋爬山的時候一句話都沒講,可細細聽她喘息聲,也能知道她體力要比俞潤好很多。

山頂上風有些大,可見天氣預報也未必精準,幸而夜空無雲,視野極好。仰頭望去,墨般的穹廬頂上鑲嵌着無數耀眼璀璨星辰,十分搶眼。

“好美……”俞潤忘情的伸展雙臂,嘴裡呵出的白霧一陣陣的消散在風中。

葉之秋稍稍平復氣喘後,便從揹包裡取出天文望遠鏡,撐起支架,動作熟練的在三分鐘內將一架望遠鏡拼裝好。

我在旁邊氣定神閒的看着她忙活。

“管麗華!”她停下動作,側目瞟了我兩眼,“聽說你是跆拳社的?”

“是啊。”毫沒方向感的晚風吹得我頭髮一會東一會西,蓋在臉上扎得皮膚癢癢的。

“社團主力?”

“那是自然。”我捋開發絲,得意的笑,“我可是黑帶。”

校跆拳社成員兩百多人,可黑帶級別的算上教練和助教也就九個人,我可真是名副其實的主力加精英。

葉之秋露出驚訝的表情:“黑帶……一段?”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俞潤已在邊上搶着說:“錯!是二段!”她作出一臉的崇拜狀,“麗華好厲害呢,我可是曾經親眼見她一腳把一個一米九的大塊頭踹了個狗啃泥……嘖嘖,帥呆了,酷斃了!”

葉之秋更加意外的拿眼瞄我,好似我是外星生物,鏡片後的眼神透着詫異和質疑:“你真有那麼厲害?”

“呵呵……”我乾笑兩聲,笑聲含糊。

“啊!流星――”俞潤突然大叫着打斷了我們。

“哪裡?哪裡?”我和葉之秋兩個人急忙擡頭,可夜空仍是一成未變的老樣子,連根流星的尾巴都沒看見。

“我剛纔看到了!我看到了!好漂亮的流星,咻地從東往西……”俞潤興奮的大叫。

“切!狗屎運!”我懊惱的揮手,真可惜,居然白白失去一次機會。

葉之秋低頭看了看手機:“嗯,天文臺說是凌晨一點。照剛纔的情形看,也許會提前也說不定。”

一個小時後,星星在天上俏皮的眨眼睛。

兩個小時後,星星仍是不知疲倦的眨着眼睛。

三個小時後……

我開始不停的眨起眼睛。

很隨意的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俞潤緊挨着我,把頭靠在我肩上,細微的呼吸聲伴隨着陣陣熱氣吹進我的頸窩,睏意愈發濃烈。

天寒地凍的二月天,我們卻守在寒風呼嘯的雲臺山頂上,等候着傳說中姍姍來遲的流星雨。

“真是衰運當頭。”我揉着幾乎粘在一起的眼皮,小聲嘟噥,“居然連流星雨也放我鴿子。”

“麗華――”俞潤吸了吸鼻子,聲音悶澀的說,“我好餓,你有沒有帶吃的?”

我順手在她額頭上彈了個響指:“你是豬投胎的嗎?整天不是看小說,就是吃東西?”

俞潤痛苦的呻吟一聲,也不知是真的餓昏了,還是被我打疼了。一陣風吹來,她瑟縮得打了個寒戰,可憐兮兮的說:“我們還是回去吧,我看流星它們也許都回去睡覺了。”

我心裡其實也早打起了退堂鼓,聽俞潤這麼一說,於是擡頭用眼神詢示葉之秋。

“我們不如下次……”

“我給你們講講星宿的故事吧。”我的聲音被葉之秋突然拔高的音量湮沒,她擡手指着星空,笑道,“古人也愛觀星,他們常常把星象看成是天命讖緯的提示,這在今天看來愚昧而又迷信,可在當時卻十分流行,算是個時尚而又神秘的東西吧……”

我用手捂着嘴,偷偷的打了個哈欠,說實在的,我對這些天文星象之類的東西興趣不大。

葉之秋的話倒是引起了俞潤的興趣,她坐直身子說道:“我知道雅典娜的聖鬥士,黃金十二宮!”

“嗯哼……”葉之秋略顯尷尬的清了清嗓子,“你沒說錯……不過,那是‘舶來品’,中國古代的天文研究,是按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來劃分的……”

“啊,二十八宿,這個我也知道,南方朱雀,有鬼宿、星宿、柳宿、井宿、張宿、翼宿、軫宿……”

“誒,你怎麼知道?你也對二十八宿有研究嗎?”

俞潤得意的笑:“《不可思議的遊戲》裡有講啊,我最喜歡星宿了!”

“什麼是……不可思議的遊戲?”

“動畫啊!我初中時就看過了,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呢。那裡面的男孩子都好帥啊……”

我站在離她倆身後三米遠的地方,見葉之秋用手扶着鏡框,肩膀微微發顫的氣悶樣,忍不住轉過身憋着聲音大笑起來。

就知道會是這樣,俞潤這傢伙,最大的知識庫來源就只有小白文加小白動漫。

天文星象,那大概是她八輩子都不可能真正弄懂的東西!

俞潤一掃之前的睏倦之態,扯着葉之秋滔滔不絕的講着動漫裡頭的情節。我找了棵大樹,背靠在樹幹上,既擋風又解乏的偷懶。就在我眼皮耷拉下來時,葉之秋終於按捺不住的爆發出來:“Stop!現在我們只講二十八宿,不講帥哥,OK?”

俞潤不解的反問:“爲什麼?二十八宿明明都是帥哥來的……”

葉之秋幾欲抓狂:“二十八宿是星體,不是人!天體劃分四等分,分別是東方青龍,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南方朱雀。用二十八宿代表爲,東方:角、亢、氐、房、心、尾、箕;西方:奎、婁、胃、昴、畢、觜、參;北方:鬥、牛、女、虛、危、室、壁;南方:井、鬼、柳、星、張、翼、軫!”

“沒錯啊!二十八宿代表二十八個帥哥,沒衝突啊……”

聽着兩人雞同鴨講的對話,我再也憋不住了,一個不小心,哈哈笑出聲來。

這樣熱鬧的夜晚,其實也挺有趣的,我們這三個同住了四五個月的室友之間,原本一直存在的那種陌生隔閡,就在這樣的打打鬧鬧中奇蹟般的消失了。

寂寞冷清的夜空,猝然閃亮的劃過一道璀璨光芒。我無意間瞥及,“哦”了聲,瞪大眼睛站了起來。

“是……流星!”我驚喜無限,“流星雨終於來了!”

我興奮的大聲叫嚷,可是一旁的葉之秋和俞潤兩個人卻是置若罔聞,似乎完全沉浸在拌嘴裡,絲毫沒有注意到頭頂的變化。

一顆!兩顆……原本高高懸掛在夜空中的閃耀星辰,這會兒卻像是下雨般,接二連三的從天上墜落,在寂靜的深夜迸發出不同尋常的燦爛!

在那一刻,我激動得忘了呼吸,大約過了半分鐘,只聽葉之秋的聲音驚訝的叫道:“啊,星隕凡塵,紫微橫空……”

她的話還沒講完,我猛地感覺眼前一亮,天上似乎有團火焰突然燃燒起來一般,熱浪撲面,灼痛了我的雙目。我低呼一聲,伸手遮擋在眼前。只不過一瞬,光亮陡然消逝,我小心翼翼的睜眼擡頭,卻見黑緞般的夜空竟詭異的扭曲起來,無數星辰盤旋流轉,轉瞬間已飛快的交織成一幅幅瑰麗的圖形。

我倒抽一口冷氣,心裡又驚又怕,左右環顧,竟然沒找着葉之秋與俞潤的身影。我剛想放聲大喊,眼前景象突然再度發生變幻。

耳畔迴盪起數聲野獸的嘶鳴,茫茫穹廬之上,赫然盤踞着四隻面目猙獰的龐然大物!

青龍盤旋東方,箕張的龍爪似能撕裂萬物!

白虎咆嘯西方,奔騰如雷,迅猛無比!

北面黑龜與青蛇交纏,合二爲一!

南面一隻硃色雀鳥張揚羽翼,帶起熊熊烈火!

我徹底嚇傻了眼,心中恐懼感劇增,顫慄着雙腿勉強往後退去。

左腳微錯,才堪堪退了一步,陡然察覺腳下踩了個空,身子倏地從高空墜落……

“啊――”

穿越

“啊……”

喊聲噎在了喉嚨裡,明明覺得自己已經拼盡全力在尖叫了,可是傳到耳朵裡的聲音卻是超乎尋常的微弱。

剛纔是在做夢吧?!

黑暗中能夠清晰的聽到自己的心臟,平穩而有力的跳動着。我緩緩睜開眼瞼,夜色如墨,房間裡漆黑一片……

我輕輕吁了口氣,果然是夢呢!

只是這個夢境未免真實得太過驚悚和刺激了!等天亮,一定要跟俞潤好好掰掰夢裡的八卦,還有那個葉之秋……那麼冷靜的葉之秋,居然會被俞潤搞得抓狂,真是好笑。

我笑着搖了搖頭,感覺有些渴,於是習慣性的伸手去摸牀頭櫃。可沒想摸了個空。奇怪的“咦”了聲,我起身探長右手,指間流動的是一片冰冷的寒氣,身側仍是空空蕩蕩的,毫無任何可着落的固體。

“不會是俞潤又把我的牀頭燈給拆走了吧?”我納悶的掀被下牀。

“噝――好冷!”哆嗦着挪到牀沿,腳踩到地面時,感覺怪怪的,很不對勁,“怎麼搞的?牀板變得這麼低?”

牀上一時半會兒竟摸不到一件衣服,我凍得實在不行,索性直接拖了被子裹上身:“怎麼這麼重?”腳在地上劃拉幾下,卻沒碰到鞋子,沒辦法,我只得試着點着腳趾起身。幸好地面不涼,倒像是鋪了層榻榻米,我又試着踩了下,越發困惑起來:“難道我沒睡在自己房裡?我這是在道館?”

用手敲了敲自己的額頭,腦袋裡空空如野,就好像電腦剛剛死機重啓般,什麼都想不起來。

不會是社團聚會,自己又像上次那樣喝醉了,然後那些忙着去約會的師弟師妹們,直接把我丟進了跆拳社的休息室?

“真是沒人性的傢伙!”估算着休息室的日光燈開關應該在靠門口,我嘟嘟囔囔的摸黑走了兩步,可沒等我邁出第三步,就聽“砰”地聲,腦門直接撞上一堵牆,頓時眼冒金星,痛得我彎下腰去。

“啊――噝噝……”我捂着額頭,痛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別讓我再逮到你們,不然有你們好看!”

等天亮抓到他們,非一個個的揭了他們皮不可!

忍痛轉身,暈頭轉向之間也不知道是怎麼走路的,等我三步一顛的晃到屋外時,卻被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給嚇懵了!

月朗星稀,暈黃的月光冷冷清清的灑在庭院中,院中堆石,圍起一個小小的池塘,池面上結了一層薄冰,月光從冰面上直接反射回來,生生的刺痛我的雙眼。

一陣冷風穿堂而過,樹梢上的枝葉沙沙作響,院中有兩團蜷縮的黑影呼啦躥起,一怒沖天。

我唬得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一顆心彷彿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似的。那兩團黑影在院子裡盤旋片刻斂翅落下,我這纔看清原來是兩隻鸛鶴。

但是……爲什麼這裡會有鶴?爲什麼眼前看到的連綿房舍院落,都是古建築,就好像……就好像郊區的城隍廟一般。

身後突然有沙沙的細微腳步聲靠近,我警覺回頭。

一團白色的身影從一間小屋內走了出來,揉着困澀的眼睛,看到我時,面上一愣,似乎有些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姑娘?”

我張大了嘴,嘴裡才嘀咕一句:“見鬼……”那白色的人影飛快的衝到我面前,屈膝跪下,視線與我相平:“姑娘!你怎麼起來了?你……你裹着被子作甚?”

我只覺得有股寒氣從腳底直躥上來,牙齒打顫,咯咯作響。

姑娘?

眼前這個一臉雪白,披着一頭及膝長髮,穿了一襲白裳長裾,猶如鬼魅般的小女孩,居然喊我“姑娘”?

她喊我“姑姑”還差不多。

“胭脂……”遠遠的,漆黑的長廊盡頭有個幽柔的聲音飄了過來,“我聽見你在喊人,是不是麗華她又怎樣了?”

“表姑娘!”小女孩焦急的回頭,“快來勸勸姑娘吧,她坐在風口,凍得臉都紫了……”

“麗華!”隨着橘黃色的光源逐漸逼近,一名大約十五六歲的青衣少女手持燭臺娉婷而至,和小女孩的裝扮相似,同樣是長髮垂肩,裙裾迤地,只是青衣少女容顏姣麗,更勝一籌。

“麗華……”少女俯下身來,順勢將左手貼上我的前額,掌心觸到方纔撞出的大包時,我吃痛的往後一縮。“麗華……你的燒剛退,應該在牀上躺着好好休息,不能亂跑。這裡太冷了,我先扶你回房好麼?”

“你……”我詫異的看着她,再次確定自己不認識眼前這位異裝少女,“你們是人是鬼?”

少女大大怔住,持燭的手微微一顫,燭火搖曳,映照在她的臉上,顯得分外慘淡。

一旁半蹲半跪着的小女孩“啊”地聲低呼,雙肩微顫着潸然淚下:“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變成這樣?表姑娘……姑娘她、她好可憐啊……”

“噓!胭脂,噤聲!”少女緊張的蹙起了眉頭,“扶你家姑娘回房,千萬別讓她嚷嚷,若像上次那樣吵醒了表哥……”

“是,是,奴婢省得了。”胭脂打了寒噤,連忙合臂來拖我。

我茫然的抓着被衾不鬆手,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從四面八方涌過來,重重包圍住我。那個叫“胭脂”的女孩子,手心是滾燙火熱的,這是人的體溫。

到底是怎麼回事?

“姑娘,求求你,快隨奴婢回房吧!”胭脂含淚的表情說不出的楚楚可憐,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靜觀其變。順勢從地上爬起,我小心翼翼的跟着她回房。

身側青衣少女擎着燭臺,亦步亦趨。

回到房間,胭脂神情緊張的把兩扇門闔上,然後小心翼翼的將房內的一盞燈臺點亮。隨着燭火的嫋嫋亮起,我終於把房內的整個佈置看了個一清二楚。

青幔羅帳,長案矮榻……猛回頭,胭脂點燃的赫然是一盞青玉鶴足燈,鶴尾託着一環形燈盤,三枝燈柱上插着三枝腕臂粗細的白蠟燭。

一陣天旋地轉,我只覺得呼吸窒息,心臟剎那間停止了跳動般,僵直的呆在當場!

“麗華!”青衣少女早已放下燭臺,旋身急急的抱住我的雙肩,微微搖晃,“你到底又怎麼了?眼瞅着身上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這樣糟踐自己,值得麼?麗華!麗華!你倒是說句話啊,你難道……真的病糊塗了?病得……連我都不認得了?”

“我……”我嘶啞的開口,看着對方那張擔憂、誠懇的臉,想笑卻又想不出來。這是在拍電視劇麼?還是……一個荒謬的念頭驀然鑽進我的腦海裡,我不禁脫口問道,“這算是什麼朝代?”

原以爲少女會驚訝,卻沒想她只是臉色略微一黯,反而更加憐惜的望着我:“你還是忘了他吧,如今新國皇帝已經坐穩江山,這是沒法改變的事了。他原還算是個沒落的皇室宗親,可如今新皇已廢了舊朝宗室,他什麼都不是了。陰家好歹在新野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且不說你們門不當戶不對,只說……只說他……”她咬了咬脣,定定的看着我,似是下定狠心般毅然說道,“他心裡根本沒你,三年前他剛行完冠禮,我便託哥哥去問了,他聽到你的名字後,只是一笑哂之,之後便去了長安,初時尚聞他在太學潛心研讀《尚書》,後來便是杳無音訊。麗華,你聽我說,今日你在這裡就算是爲他憔悴得死了,他也不會難過一丁點,你可明白?你……你還是趁早死心吧!”

我一臉茫然的看着她,她說的話我怎麼一點都聽不懂?

難道說……真的穿越了?

而且還是穿到一個未知的空間!

新國?這算哪個國家?

蒼天啊!我知道錯了!以後一定向俞潤學習,多看言情小白文,晚上躺牀上時一定拼命做着穿越的癡夢!

求求你,讓我回到現實中去吧!拜託讓這一切都成爲一場夢!

額頭上的淤腫在隱隱作痛,我心裡涼了一大半,那麼清晰的痛覺啊,我――並不是在做夢!

“麗華……”少女哀痛的喊。

“你是誰?”我有氣無力的問,“我……又是誰?”

“姑娘……”胭脂捂着嘴,難以剋制的低聲嗚咽,眼淚如斷線的珠兒簌簌落下。

青衣少女臉色一白,抓着我的手指猛地收緊,吸氣:“忘了麼?當真……罷罷,這樣也好!也好……”她嘴脣哆嗦着,眼眶中已有盈盈淚光,“你記住,我是你表姐鄧嬋,你是陰府千金――陰姬麗華!”

失憶

陰府千金陰麗華,南陽新野人氏,年方十三……

對鏡斂妝,銅鏡中映照出一張稚嫩的臉孔。瓜子臉,眉毛偏濃,雙眼皮,鼻樑高挺,單就五官拆開看,只一張嘴生得最好,脣形飽滿,棱角分明。

老媽常說,嘴大吃八方!小時候可沒少誇這張遺傳自她的嘴長得好看又實用!

我重重的嘆了口氣,銅鏡中的那個人分明有着我自己的容貌和五官,可不知道爲什麼,如今卻成了一副嚴重縮水後的版本。

十三歲……滿打滿算,虛齡也僅僅才十四歲,如果放在現代,這個歲數應該還在上初一。

忍不住翻白眼,爲什麼不直接讓我在十三歲的時候穿過來得了?至少可以逃掉十年枯燥繁重的課業!

胭脂安靜的替我梳着長髮,我眼珠上挑,瞥見鄧嬋額前綴着一串蘭花珍珠飾物。那原沒什麼稀奇,只是恰好窗外一縷陽光斜斜照進屋內,光斑舞耀間,那朵蘭花的花瓣上竟是奇異的閃現出一抹璀璨光澤。

“金子?”

古代人還真是有錢,特別是像鄧嬋這樣的千金大小姐,穿金戴銀不在話下……嗯,我是否該考慮卷一些首飾放身上,保不準自己哪天就又穿回去了呢?

“噗哧!”身後的胭脂掩脣輕笑,在鄧嬋凌厲的瞪視下,訕訕的低下了頭。

“這是華勝。”她手指靈巧的將額前飾物摘下,輕輕擱到我手裡。

串珠的絲線乃是三股蠶絲,華勝看似貴重,入手卻是極輕,細看之下才發覺原來那朵蘭花飾物並非是真金打成,而是鐵製。以現代人的眼光看,做工也不見得有多精緻,只是在那些蘭花花瓣上貼了一層會發光的鎏金金葉,花瓣下襯托的枝葉表面貼上一層翠羽,使之光澤鮮豔奪目。

貼翠!

不期然的,腦海裡突然冒出這麼個詞彙。好像曾聽葉之秋提起過,說古代的這種貼翠工藝,足可以現代的鑲嵌翡翠珠寶工藝相媲美,不遑多讓。

那麼,這應該是件很值錢的東西了。

“唉……”幽幽的,身側的鄧嬋傷感的嘆了口氣,“你是真的忘了……忘得那麼徹底。”

“表姑娘。”胭脂小聲的提醒。

鄧嬋恍然,連忙尷尬的掩飾道:“啊,瞧我又在胡說了。”

我無聲的將手中的華勝還給鄧嬋,她其實可真沒說錯,我想不忘得徹底都不行!

胭脂替我梳順長髮後,並沒像鄧嬋那樣用玉簪環髻綰髮,只是用一根絲帶將長髮在腰部打上結。我照了照鏡子,清湯掛麪的怎麼看都是個普普通通的小丫頭,相比之下,我還是更喜歡自己成人的模樣,至少在現代畫了彩妝後的我,比鏡子裡的那張臉絕對要順眼得多。

現在的樣子……有點憨傻。

望着銅鏡裡那張不算明朗的臉型,一絲惆悵悄然爬上我心頭。

這並不是我該呆的地方,我想家了,想父母,想朋友,想……下個月即將公佈的考研成績。

前額突然一陣冰涼,我猛地回過神,卻見鄧嬋微笑着將那件華勝戴到了我的額前:“頭上腫了一個包呢,用這個遮一下吧。”

“可這是你的……”

“自家姐妹,分什麼彼此?”

正客套着,胭脂忽然俯下身來低聲道:“姑娘,大公子來了。”話裡莫名的帶着顫音。

鄧嬋神色一凜,和胭脂一起飛快的移向門口,我原想跟過去,可是沒曾想跪坐的時間太久,兩條腿居然麻了。

門被打開的同時,我僵着發麻的下半身,撲通側翻在榻席上。

“表哥!”鄧嬋的聲音唯唯諾諾的,似乎還帶着一抹難言的討好。

我仍在席上痛苦掙扎,這時一雙雪白的襪子突然出現在我眼前,順着那雙腳往上仰視,我意外的對上一雙冰冷的黑眸。

高冠長袍,紫黑色的肥袖直裾深衣,襟口繡着捲雲花紋,更顯底蘊深沉,一如其人。我呲牙吸氣,莫名的被眼前這位凜冽男子的氣勢所震住。

多年練習跆拳道的直覺告訴我,這個年歲看似二十上下的年輕男子,絕對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他在注視我片刻後,緩緩伸出手來:“聽說你病勢大好,我原還不信,今日得見,嬋兒所言果然非虛。”他的大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使勁往上一提,便像抓小雞似的把我輕鬆拎了起來,“麗華,你的氣色好多了。”

他的手異常滾燙,燙得我手心猛出虛汗。

我連忙側低下頭,裝出一副羞怯的模樣,心中卻是警鈴大作。

他是誰?大公子……我該如何稱呼他?

下顎突然被捏住,強行擡起,年輕男子的眼梢飛斜,使得他眼神凌厲之中又兼帶了一分嫵媚。很少有男人長了一對桃花眼卻還能給人以一種威嚴氣勢的,我在被動的對上他的眼眸後,猝然怔住了。

“不記得我了,嗯?”嗓音低醇悅耳。

我乾笑兩聲:“呃……有點眼熟……”

年輕男子一愣,但隨即恢復如常,笑問:“嬋兒說你病糊塗了,不再記得以前的事,可是真的?”

“也許……有可能。”

“好!忘得好!”他突然沒頭沒腦的高興起來,“那麼,我們再重新認識一下。麗華你記住,我是你大哥――次伯。”

陰家在新野是個大戶,據說僅是良田便有七百頃,家中子弟、宗室、門客數千人。

外在的東西我尚看不見摸不着,但是說起陰宅,確是大得離譜。

我並不清楚新朝的宅院風格到底是怎樣的,但是陰家卻是佔地極廣,像座小城堡似的――以宅第爲中心,四周築高牆,四角上分別築有兩層式角樓。宅第格局又分爲東西兩部分,西邊是住宅,分爲大門、中門、廳堂自南向北連在一條軸線上;東邊又分前後兩院,在廊廡圍繞下,前院挖有水井,後院搭建一座五層式望樓。

穿過中閤便是後堂,廚房、倉庫、馬廄以及奴僕下人的住處都在那裡,最誇張的是,那裡居然還有一座脊廡殿式武庫,庫中兵械架上擺放着刀劍、弓弩、二戟、三矛……數不勝數。

整個陰家府邸看起來活脫脫就是一座小型宮殿。

把這些一點點的看在眼裡,吸收消化,默記進心裡後,我只能無比感慨的自我安慰,好歹自己也算是個富貴小姐命,沒有穿越到窮苦百姓家,不然的話,以這裡差別於現代的落後條件生活,還不知道要怎麼哭死呢。

至少落在陰家,完全不用爲吃穿發愁,不用爲溫飽擔憂。

我現在所處的國家名叫“新”,是個名副其實新建的國家,如今也不過纔是新朝建國的第十個年頭――天鳳四年,年末。

仰天望着碧藍的天空緩慢移動的雲絲,我自嘲的想,這個時代算是中國歷史上的哪個時間呢?哪個都不是吧?新國……只怕是架空的異空間了。

真是可憐啊,在現代苦苦奮鬥了十數年,雖然說不上學富五車,好歹也算熬到了大學畢業。可是偏偏淪落到這裡……

低頭瞥了眼手中的竹簡,我嘴角抽動,再次哭笑不得。

在這裡,別說大學,就是小學拼音的知識只怕也用不上。

這裡沒有紙張,文字記載都書寫在竹簡或是木牘上,而字體……用的是我連蒙帶猜,勉強可以看懂的篆體!

可憐我堂堂準碩士生,如今卻成了個半文盲!

“你在想什麼?”冷不防的頭頂有個聲音問道。

我想也不想,隨口回答:“在想家。”

“家?”對方困惑。

猛地清醒,我擡頭看去,鄧嬋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身上穿了件綠色深衣,烏黑的髮絲在風中微微撩起,說不盡的嫵媚動人。她低下頭來,眸底籠上一層黯淡與失落:“你想家做什麼?我倒是要回家了。”

“什麼?”我一時沒能明白她的意思,起身從榻上下來。

“過幾日便是元日,我哥哥派人來接我回去了。”

“噢。”愣了半天才明白她說的“元日”應該是指春節。

如果還在現代,應該也是將近歲末,即將迎來新的一年……可惜,現在我卻不得不在這個鬼地方辭舊迎新。

“你回家?”我終於明白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叫道,“你回哪的家?”

鄧嬋笑了,眼中的落寂更濃:“回我自己的家呀!我總不能在陰家賴一輩子……”

我眼珠滴溜溜的轉動,鄧嬋她……其實偷偷喜歡着我名義上的那個大哥吧?就這幾天看來,只要有他出現的地方,她的眼睛便會不自覺的往那個地方瞟。

俊男靚女,看起來很登對啊。

“鄧……表姐,你喜歡我大哥吧?”我決定開門見山。

留心觀測鄧嬋的表情,她果然漲紅了臉,結巴道:“你……你胡……胡說什麼。”

“喜歡就喜歡囉!那有什麼?”我笑着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喜歡就去跟他表白啊!偷偷暗戀有什麼意思呢?”

她眼中閃過一抹驚訝:“麗華,你……”

“我難道說的不對嗎?”我開始發揚二十一世紀的新女性思想和作爲,“你的心意如果不說出來,他又怎麼可能知道?就算被他拒絕,但起碼你爭取過了呀?”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她憋得耳根都紅了,小聲的惋嘆,“就和你喜歡劉秀一樣,我和你大哥也是不會有結果的。”

“劉秀?”我對於這個陌生的名字起了好奇,“他是誰?你說我……喜歡他?”

“啊,不……不是。”她言辭閃爍的迴避問題,“那個……我一會兒就走,就不和表哥告辭了,你……你記得替我轉告一聲。”

“那你過完年還來麼?”鄧嬋也算是我到這裡來後,結識的第一位朋友,雖然說不上很熟,但至少她能陪我說說話。

總覺得,在以前的陰麗華身上必然發生過某些事,以至於被我取代後,所有人非但不以爲忤,居然還表現得像是喜聞樂見似的。

“不一定。也許……”她哀傷的閉上眼,臉上是深刻的痛楚,“也許……”

遠處傳來陣陣凌亂的馬蹄聲響,鄧嬋挽着我的手,兩人同時轉身側目。中門大開,兩匹白駒由遠馳近,競相角逐。馬駒上分別駝着一名華服少年,衆多扈從緊隨其後,不敢有絲毫懈怠,一行人經中門後左轉,轉瞬沒了蹤影。

我眯着眼看了一會兒,好奇的問:“他們是誰?”

能在陰家內宅肆意馳騁的人,應該不會普通角色吧。

“那是你的弟弟,興兒和就兒。”鄧嬋收回目光,擔憂的看向我,“麗華,我真放心不下,你的病……”

“那你嫁我大哥,做我嫂嫂,照顧我一輩子,豈不是兩全其美?”我笑嘻嘻的開她玩笑。

她赧顏一笑,笑容透着尷尬:“麗華,你忘了,你已經有大嫂了。”

寒風捲着地上未及掃盡的殘雪,帶來一股徹骨的冷意。望着眼前這個美麗的少女,臉上流露出的哀傷與失落,不知道爲什麼,我的心沒來由的被揪緊了。

祭祖

元日,又稱元旦、正旦、朔旦、正朔、正朝、元會……形形色色的叫法從不同的人嘴裡說出,讓我一時有點緩不過勁。

除夕這日,天色纔剛擦黑,初來乍到的我竟是有幸見識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儀式――逐儺。

原本“我”體弱氣虛,胭脂奉命在房裡陪我早早安歇,可是我一聽窗外飄來的震天鑼鼓齊鳴,哪還按捺得住。

胭脂是個奴婢,我說往東她不敢往西,於是強行出了門,瞧了好一場熱鬧。

所謂的儺舞,最初給我的觀感是類似非洲野人跳的那種驅魔舞,印象最深的就是電視上常播的紀錄片,一堆黑人手舉長矛圍着篝火抽風似的跳躍。

不得不承認,剎那間看到如此相似的一幕,我的心情萬分的激動與震撼,因爲雖然纔來的時間不長,可是這裡的人給我的感覺都是斯斯文文、彬彬有禮,做事特別溫吞的那一類型。很難想象這麼斯文古典的人抽風似的跳驅魔舞。

我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遇上不明白的,不容易憋肚子裡,更何況我正處於“失憶”中,便順理成章的以遺忘爲由抓着胭脂問東問西。

她講話條理也不是很分明,我問了老半天,才弄明白了個大概。

這是一種儺舞,這裡的風俗是在除夕夜裡舉行逐儺儀式,爲的是驅鬼逐疫。

從身高體形上判斷,那些跳儺舞的人清一色的是小孩子,爲首領舞之人穿玄黑色上衣,硃紅色下裳,頭上罩了一張面具,猙獰可怖。我匆匆一瞥,火光映照下,面具上明晃晃的瞪着金光閃閃的四隻大眼睛,不由得心裡一陣發毛,急忙把目光移開。

“姑娘,那是方相……”

領舞的名曰方相,我依着胭脂所指看下去,見那方相掌蒙熊皮,一手持矛,一手持盾,身後跟隨着十二個孩子,也是頭蒙面具。我不敢再去直視那些面具,只見這些孩子手持長矛,分四面八方做衝刺狀。

我看得津津有味,這些孩子騰挪跳躍,舞姿矯健,透着一股原始的野性美。

除了這十三名在場中跳儺的孩子外,周圍還有一大羣十多歲的小孩子,發頂包着紅色幘巾,手持火把,起鬨似的一齊吶喊:“甲作食歹兇,胇胃食虎,雄伯食魅,騰簡食不祥,攬諸食咎,伯奇食夢,強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隨食觀,錯斷食巨,窮奇騰根共食蠱……”

我完全聽不明白,忙問胭脂,胭脂小聲道:“這說的是十二神將……”

我連聽數遍,總算記住了,一共十二個――甲作、胇胃、雄伯、騰簡、攬諸、伯奇、強梁、祖明、委隨、錯斷、窮奇、騰根。神將的名字不但奇怪還拗口,這個架空的時代還真是有趣,搞出的花樣都透着稀奇古怪,有時候感覺這裡的風俗文化很古典雅緻,有時候又覺得十分古樸原始,處處充滿了神秘與矛盾,跟我在電視上看過的任何古裝片都靠不上邊。

一時心裡不由一陣空虛發悶,除夕夜,原是全家團圓的時候,往年的這個時候,我早該在家和老爸老媽一起吃年夜飯,看八點檔的春晚……

黯然之餘便想拉着胭脂回房睡去,正低頭欲走,猛地眼前一花,一張猙獰恐怖的臉湊到我跟前。我嚇了一跳,往後錯開一步,全身繃緊,若非身上穿着直裾深衣,束住了雙腿,想必此刻右腳已毫不猶豫的踢了出去。

“嗤。”雖然低不可聞,但靠得實在近,到底還是讓我聽到了那一聲嗤笑,竟是帶着一種不屑嘲諷的口吻。

是誰?居然敢對貴爲陰家千金的我如此無禮?我不悅的蹙起了眉,胭脂緊張的伸手扶住我,似是怕我驚訝之餘虛軟摔倒。

那張面具上有着與衆不同的四隻金黃色眼睛,那是方相的面具!我的手掩在衣袖裡,五指已緊緊握在一起。

管你是誰,敢這麼嚇唬人,如果真是出於惡意,我非揍扁你不可。

持矛的手緩緩移到面具上,然後拇指和食指捏住面具邊緣緩緩往上一推,面具下露出一張雖顯稚氣,卻頗爲清秀的少年臉容。

也不過才十歲的樣子,一雙眼卻犀利的透着輕慢與冷峻,臉部輪廓分明,五官似曾相識。

“二公子!”胭脂驚呼一聲,倉皇行禮。

我心裡一跳,猛然想起,這少年的五官樣貌之所以看着眼熟,是因爲他的長相與我竟有五分相似。

他的嘴角勾起,又是一聲嗤然冷笑,重新把面具戴上,一蹦一跳的從我身邊跳過,後面仍是跟着手舞足蹈的十二神將。衆人簇擁,鬨笑着尾隨他們一行人熱熱鬧鬧的往大門外走去。

“姑娘,二公子剛纔特意過來替你祈福呢。”胭脂鬆了口氣,開心的笑道。

“這話怎麼說?”祈福?我看他剛纔的樣子擺明就是故意嚇人,像個喜歡惡作劇整人的孩子。

“方相與神將本就是負責驅逐鬼祟病疫,姑娘病了那許久,二公子今日扮方相,特意到姑娘跟前跳儺,逐儺驅鬼……這下可好了,大夥兒剛纔把穢疫送出門,姑娘的病可見是要馬上好起來了……”

這種迷信鬼神的說法,讓我想到了巫醫,不禁訕笑兩聲,應付道:“是啊,是啊,馬上就會好起來的。”

除夕夜裡如此折騰了一宿,好容易挨着牀迷迷糊糊的睡去,沒過多久,就聽屋外響起一片噼啪亂響,把我從睡夢中驚醒。

大年初一,也就是他們所謂的元日早晨,我在雄雞高唱以及鞭炮聲響中從牀上爬了起來。

等我梳理完畢,興沖沖的跑出去一看,才知外頭並非是在放鞭炮。

一羣人圍在堂階前往火堆裡扔一段段削好的竹節,一邊扔一邊笑嘻嘻的喊:“闢山臊惡鬼――爆竹保平安――”竹節一經燒烤,便立即發出噼噼叭叭類似鞭炮的動靜。

這可真是大開眼界,原來即使沒有火藥做成的鞭炮和炮仗,這個時代的古人也能弄出與衆不同的年味來。

我眨巴眼,慢慢咧大了嘴笑,忽然臉頰上一涼,竟是兜頭濺了一臉的水珠。這天氣雖冷,卻是萬里晴空,沒有半片雲彩,自然不可能是突降細雨。

我又驚又氣的轉過身去,正欲發作,那頭蓮步姍姍的走過來一羣女子。領頭的是位十七八歲的婉約女子,貌不出衆,卻難得的行如飄柳,步履婀娜,而她……也恰好姓柳。

她是我大嫂――柳姬,正是那位讓鄧嬋因此欽羨自哀的幸運女子。她到底叫什麼名字我無從得知,反正這裡的女人都習慣在自己的姓後綴個“姬”、“氏”、“女”之類的字權當自己的姓名,真正的名字反倒不被人熟記。

新朝的人在名字和稱呼上非常奇怪,就像我那個名義上的大哥一樣,“次伯”並非是他的真正名字,他本名爲一個“識”字,次伯乃是他的字。

姓陰名識,字次伯。

記得我剛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的時候,還傻傻的問鄧嬋,爲什麼我沒有字。她笑着答覆:“等你及笄,若要小字,讓你哥哥取來便是。”

柳姬笑吟吟的走在前頭,手裡持着一截樹枝,邊行邊做四處揮揚狀。她身後跟了一羣僕從,亦步亦趨。貼身丫鬟低着頭,手裡捧着一隻漆器方盤,盤上擱着一碗略顯渾濁的湯水。

這會兒柳姬正是用樹枝蘸了那碗裡的湯水,一路灑來。

我微微皺眉,擡手欲擦去臉上的水漬,忽聽一路行來,道旁的人歡聲笑語不斷,竟是以淋到湯水爲喜。

“小姑。”柳姬衝我親暱一笑,眼眉溫柔可親。

我忙笨拙的回了個禮,心不甘情不願的喊了聲:“嫂嫂。”末了又補了句,“新年快樂。”

我原想說的是:“新年快樂,紅包拿來!”話出口時臨時改了詞,紅包是萬萬不敢當真問她討的。

柳姬微微一愣,轉瞬笑起:“小姑氣色好多了,聽說昨兒個夜裡二叔爲小姑逐儺了……”眼中笑意盈盈。

我見她沒惡意,說話的口吻語氣倒像是真替我開心,於是放鬆心情,笑道:“麗華給嫂嫂添累了。”

她驚訝道:“哪的話,小姑折煞我了。”說完親熱的過來挽我的手。

我順手從她手裡接過樹枝,好奇道:“這是在做什麼?”

柳姬表情一呆,好在她即使驚訝我的奇怪表現,卻不會當面給我難堪,反而善解人意的解釋道:“這是桃枝。”指着那?D湯水,“這是桃湯……驅鬼辟邪用的。”

“桃湯?”湊近了,我敏感的聞到了一縷淡淡香氣,“怎麼有股酒味?”

“確是用桃煮的酒……”

柳姬教我如何用桃枝蘸了桃湯揮灑,一個早上,我幾乎跟着她走遍了陰家大大小小各處的房舍。

臨近中午時分,一天的重頭戲――祭祀終於開始了。大家族的規矩、講究自然也大,陰識作爲長房長子,在陰家的地位赫然已成一家之主,整場祭祀便是由他領頭。

祭典開始前,有兩個捧着禮器的丫鬟不小心打翻了貢果,當時陰識只是不動聲色皺了皺眉,也沒見他如何動怒發火。我原還暗贊他好脾氣,可沒想,緊接着他身後有人過來粗暴的將那兩丫鬟拖下去打了二十板子。

看着兩人哭天喊地的被拖走,陰識卻仍是無動於衷的表情,聯想到那日胭脂微顫的聲音與膽怯的表情,我終於有點理解她的懼意來自何處了。

陰識,一個非常人可以隨意觸怒的男子。

雖然,他今年也不過才二十出頭。

他並非是陰麗華的同母哥哥,陰麗華的生母姓鄧,論起輩來乃是鄧嬋的同宗姑母。陰識自小喪母,鄧氏進門時他年歲尚幼,可陰家上下卻無人敢忽視他這個嫡長子的存在,即便是鄧氏後來在生了女兒陰麗華之後,又接連誕下次子陰興、三子陰就。

子以母貴,一個失去母親守護的孩子,居然還能在這麼龐大而複雜的家族中成長得如此優秀出色,陰識,果然不是個等閒之輩。

有了這層認知之後,一向識時務的我決定爲求日後過得舒坦,如非必要,堅決不去招惹陰識。

在一遍又一遍的唱喏聲中,祖宗的繡像被高高懸掛於堂前,衆子弟虔誠跪拜叩首。

我雖也是陰家後人,卻因是女子,只得跪於偏廂磕頭。在我上首跪着的人是柳姬,主母鄧氏因身體抱恙,已臥榻年餘,所以並未來參與祭祀。

和柳姬虔誠的態度相比,我的跪拜磕頭顯得很沒誠意,堂上一聲高唱,我便像小雞啄米般略略點了下脖子,應付過場。好在偏廂裡除了我和柳姬外,只有一羣侍女相隨。這會兒她們只敢屏息匍匐於席上,大氣不敢喘一聲,哪裡還會留意她們的大小姐正在祭典上敷衍了事的偷懶?

祭典無聊繁瑣的持續了將近三個小時還沒完,連續的跪拜磕頭,累得我兩腿發麻,腰背痠痛,虧我這副身子板常年練習跆拳道,不然說不準就昏過去了。

昏……

我愣了下,忽然偷笑起來,怎麼早沒想到呢?陰麗華一病大半年了,身子虛弱,差點小命不保,動不動昏厥本來就該是她這樣的病人專利吧?

“咚!”我兩眼一閉,一頭栽了下去。

“姑娘!”胭脂是第一個發現情況不對的人,但她不敢大聲宣揚。一會兒柳姬也靠了過來,忙不迭的招呼侍女,七手八腳的將我扶了起來。

我強忍着笑意,繼續裝昏,只是兩條腿麻得實在厲害,猶如千萬只小螞蟻在啃噬,難受無比。

“小姑!”柳姬着慌的掐我人中。

痛!

想想演戲也不能演過火,於是我假意痛苦呻吟,顫抖着睜開雙眼。

柳姬鬆了口氣,因爲緊張,額頭竟滲了一層汗珠,臉色也有些發白。

我不禁有些內疚起來,畢竟這樣裝昏,初衷只是爲了能夠偷懶,逃避長跪,沒想過要牽連到其他人。

“夫人,大公子來了。”竹簾外有侍從小聲稟告,透過稀疏的簾隙,隱約可見偏廂外走來的三四條身影。

我心裡一緊,再看柳姬緊抿着雙脣,臉色愈發白了。

耳聽得偏廂兩側的廂房窸窸窣窣的衣袂摩擦,想必是族內的其他女眷正在倉促退避。一時門前的竹簾捲起,沒等簾子捲到頂,唰地聲,一隻手撩開簾子,一抹頎長身影已然跨進門來。

“麗華。”聲音不冷不熱,似乎不帶絲毫的感情。

我聽不出陰識是否是在擔心我的身體,相反的,總覺得他今天緊鎖的眉頭下,不苟言笑的眼睛裡投注着很深的寒意。

“好些了沒?”他蹲下身子,半跪在席上。

我有些心虛的搖頭,低聲道:“好多了,謝謝大哥。”

管一個實際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叫“大哥”,這一開始讓我非常彆扭。好在我做人向來隨便,不大在這種小節上認死理,畢竟鑽牛角尖的下場,只會是跟自己舒心的物質生活過不去而已。

能屈能伸纔是理想的生存之道!

這是我一貫奉行的準則。

等了老半天,陰識卻沒再說話。屋子裡靜得只聽得見細微的呼吸聲,我突然感覺那種熟悉的壓抑感再度出現,迫得我胸口隱隱發悶。小心翼翼的擡眼看去,卻發現陰識正面無表情的拿眼死死的盯着我。

這是什麼樣的可怕眼神啊!

腦袋“嗡”地一聲響,剎那間,我幾乎以爲自己的把戲已然被他戳穿。

“大……哥……”我心虛的低呼。

陰識的嘴角抽動了下,狹長上挑的眼睛閃過一道詭異的光澤:“身子不好,要記得好生休養。”低沉的嗓音雖然仍是不帶絲毫情感,卻足以令我狂跳的心稍許安定了些。

沒當場發飆,是否意味着他還沒察覺?

“胭脂。”

“奴婢在。”怯怯的女聲從角落裡飄了出來。

“一會兒去陰祿那裡領二十板子,連同你上次的護主不周在內……我不希望再見到第三次。”

“……諾。”胭脂顫顫的磕下頭去。

我猛地一震,才欲跳起爭辯,陰識突然伸手按住我的肩膀,力道之大,竟將我直起之勢重重的按回原地。“累的話就回房歇着吧。”

“我……”

“這不正是妹妹想要的麼?”他嘴角勾起,淡淡的吩咐,“興兒,送你姐姐回房。”

“諾。”身後有個清冷的聲音應了聲。

陰識似笑非笑的瞥了我一眼,從席子上起身緩緩退出偏廂。陰識轉身後,我纔看見他身後尚跪坐了一名藍衫少年。

我被陰識的一句意有所指的話弄得亂了心緒,沒等回過神來,那少年已揚起臉來,低沉的道:“姐姐,可需命人備軟轎?”

我怦然心跳,陰興的話入耳怎麼聽都覺得不懷好意:“不……不用。”

柳姬命兩侍女上前左右相扶,這時我才發覺胭脂已然不在偏廂,不由驚問:“胭脂呢?”

陰興原已走到門口,這時聽我發問,不禁回頭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十分古怪,竟像是在看陌生人般,帶着一股奇特的困惑與探究,我被他盯得頭皮一陣發麻。

媽媽咪呀,這家子果然姓的不好,要不然怎麼從大到小,一個個都是陰陽怪氣的?

簾子重新捲起,門外原還站了兩名青衣男子,瞧見陰識與陰興兩兄弟出來時,原都笑臉相迎,可等到看清陰興身後還有個我時,笑容竟全都僵在了臉上。

“陰姑娘!”兩人躬身作揖。

我當然不可能認得這二人,一時愣住,不知該如何接口。

“不用理會。”陰興忽然壓低了聲音,在我耳邊低聲說道,“他們只是大哥收養的門客。”

我心領神會,任由陰興領着我轉回後堂,陰識自與兩位門客低語交談,似乎完全忘記了我這個妹妹。

陰興雖比“我”小了四歲,卻長得比我要高出少許,說話做事也處處體現出一股這個年紀少有的謹慎與穩妥,我很好奇他爲何對我總有種若有若無的敵意,於是頻頻拿餘光偷瞄他。

“瞧夠了沒?”將我安頓回牀上後,陰興沒等退下的侍女關上房門,便沒好氣的丟了個白眼給我。“雖然我是你弟,可這般視人,對於一個女子而言,是很失禮的事。”

我不以爲然的努了努嘴,學着他的口氣,說道:“雖然我是你姐,可男女授受不親,你一個人留在我房裡,也是很失禮的事。”

陰興嗤然冷笑:“果然姐姐整日捧着一冊《尚書》,不是白費的眼力,儒家禮儀倒是真學到了不少。”

我沉下臉不開口,他不提以前的事還好,只要提到以前的事我就無話可接了,一時無以應對。

“聽大哥說,”冷不丁的,他突然冒出一句,“這一回大病初癒,姐姐倒是因禍得福,脫胎換骨了。”

“哦?”我乾笑兩聲,心虛的垂下眼瞼,“哪有這般神奇的事,脫胎換骨……”頓了頓,忍不住好奇的問,“弟弟以爲姐姐以前是個怎樣的人呢?”

“姐姐是個無用的人!”沒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爽快,似乎根本不用多加思考,“和娘一樣……”

我吃驚的擡頭,只見陰興規規矩矩的跪坐在牀下,俊朗的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悲哀:“孃親的膽小怯懦,讓我們姐弟三人從小飽受冷眼,若我僅僅有個無能的母親也就罷了,偏生姐姐……更是丟盡陰家臉面,讓人覺得你是個圖招非議、惹人笑話的傻子。”

“我……”莫名其妙的捱了一通罵,我摸了摸鼻子,硬着頭皮假裝委屈。

“和懦弱的姐姐想比,我更喜歡強悍的大哥。”他站起身來,緩緩走向門口,“所以,假如你之前真的病死了,我是不會難過的……一點都不會。”

“你――”我脊背繃緊,剛剛坐直身子,陰興已頭也不回的邁出房門。

“這傢伙……還是人嗎?”我氣憤得一拳捶在案几上,“自己的親姐姐病得要死了,居然說不會難過?”我搖着頭不敢置信的叫道,“陰麗華啊,你到底是什麼人哪?做人怎麼有你這樣失敗的?人緣混得那麼差勁,你還真不如死了好!”

轉念一想,估計陰麗華還真是受不了這樣的家庭環境,所以當真掛了,然後老天爺抓了我來頂包。

“我去你媽的,這什麼跟什麼嘛……”

正不停的抱怨,門外忽然響起一個稚氣的男聲:“姐姐,我可以進去麼?”

我連忙閉上嘴,起初還以爲是陰興去而復返,可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大可能。

“好,請進。”

門被輕輕打開,一個約摸八九歲,卻和陰興差不多高的少年慢騰騰的跨進門檻,雙手高捧一卷帛畫。

“姐姐!”他彎了彎腰,算是行禮。

我狐疑的瞧了他兩眼:“你是……”

“我是陰就。”

陰就……陰家的第三子,“我”和陰興的同母弟弟。

和陰興相比,陰就明顯偏瘦――陰興臉型與我相似,長相頗顯斯文秀氣,陰就卻是國字臉,膚色稍黑,乍一看神情猥瑣,不是個第一眼就很討人歡喜的孩子。

“有什麼事麼?”

陰就低着頭答:“大哥傳話,姐姐雖因身子不適退席,然祖宗不可不拜。是以讓我奉了祖宗畫像來懸於姐姐房中,姐姐當日夜祭拜叩首,不可忘本。”

沒想到他其貌不揚,說起話來卻是不卑不亢、有模有樣,我忍不住笑道:“好,那就麻煩你給掛上吧。”

“諾。”

他麻利的走了進來,將帛畫緩緩鋪開,懸掛於牆。那幅畫像初看時沒覺得怎樣,反正古代的人物像貌似都差不多,可是再仔細看了兩眼,我忽然有種眼熟的感覺。

臉是看不出有啥分別的,只是那人的姿態動作很是眼熟,熟得……不能再熟!

“等等!”我忽然大叫,“這……這是誰?”

我從牀上直接跳了起來,大步走下地,陰就詫異的回頭看着我。

我盯着那張帛畫,越看越覺得可疑,這上頭所描繪的人物、背景,怎麼那麼像我鄉下祖爺爺家堂屋上掛的那幅?

“姐姐。”陰就估計被我的樣子嚇着了,小聲的解釋,“這是宗祖的畫像呀!”

“宗祖?他……是不是姓管?”

“是,宗祖名諱修。”

“管修?!”我怪叫一聲。老天,開什麼國際玩笑,還真是同一人?我一把揪住陰就的衣襟,“管修怎麼會變成陰家的宗祖?他明明是姓管的!”

“姐姐……”陰就嚇壞了,慌張道,“姐姐你……你怎麼忘了,陰家的先祖原就是春秋管仲公!”

管仲!

我有些犯暈,作爲管家的一份子,我自然比誰都清楚這位管仲大人是個何等樣的人。只是……這不是個架空的時代麼?怎麼可能會出現管仲這樣的歷史名人?

姓陰的怎麼又會和姓管的扯到一塊去?

“姐姐真的不記得了?”陰就見我發愣,有些同情的看着我。

我默默點頭:“腦子裡很亂,弟弟能告訴姐姐,到底是怎麼回事嗎?”

“嗯。”他輕輕點了點頭,拉着我一同跪在席上,“陰家的宗祖管修,乃是管仲七世玄孫,當年宗祖由齊國遷往楚國,曾做‘陰邑’的大夫,時人以地爲姓,稱之爲‘陰大夫’,後人乃改姓陰氏,這便是我陰氏一族的起源。秦漢之際,陰氏方遷往新野,世居於此。”

“那麼……姓管的和姓陰的原是一家囉?”

“可以這麼說,老祖宗本是同一人矣。”

“那……”我渾身發寒,腦子仍是亂得像團糨糊,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答案呼之欲出,“那……現在到底算是什麼朝代?新國……你剛纔不是說秦漢麼?新國的皇帝,他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陰就稍許愣了下,神情間漸漸露出桀驁不馴的蔑視,嗤之以鼻的說道:“那王莽算得什麼皇帝,不過是個篡國逆臣!”

王莽!王莽!王莽……

腦袋裡轟隆隆的像是被壓路機碾過,思緒在片刻的混亂後,跳出這麼四個字,“王莽改制”!

慚愧啊,都怪高中時歷史學得不精,若是葉之秋在這,必然能將來龍去脈講得一清二楚。可憐我淺薄的歷史知識,僅僅知道外戚王莽篡奪了西漢政權,改朝稱帝。

這大概是公元前後的事,也就是……距離現代2000年前所發生的事情!

我暈!怎麼會這樣?我一覺醒來,就成了2000年前的古人?那我在現代算是死了,還是活着?

市肆

新天鳳五年,正月。

年裡走動的親戚比較多,最爲頻繁的當屬同住新野的鄧家,可是在來了那麼多的鄧家女眷中,我卻再也沒見到鄧嬋的影子。

“姑……姑娘……”新撥來服侍的侍女名叫琥珀,聽說是陰識房裡的大丫頭。

胭脂捱了那二十板子,差點把一條小命丟掉,這會兒躺在榻上奄奄一息,若非我偷偷打發替我看病的醫生去給胭脂瞧傷,估計這丫頭得在大過年的喜慶日子送去一條小命。

低頭束好腰帶,我挺了挺腰,從銅鏡中看去,雖然說不上玉樹臨風,可這套衣褲穿在身上,似乎也不賴。

說實話,漢代的曲裾深衣我看不出男女之分,這些正式場合穿戴的正統衣裳在我看來,委實無差。我不喜歡在地上拖得跟抹布似的裾尾,雖說走起路來搖曳生姿,溫文儒雅,可我還是更喜歡大搖大擺的邁步,那樣溫吞吞的跟烏龜爬的走路方式,不符合我的個性。

“姑娘!”琥珀終於確認我不是在開玩笑,嚇得臉色都變了,攔在門口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姑娘,你不能這樣子出去!”

“爲什麼?”

“請……請姑娘換回女服。”

“我穿男裝不好看嗎?”

“不……不是的,只是……”

“既然不是,那你還攔着我做什麼呢?”我截斷她的話,故意裝糊塗。

琥珀果然被我繞暈了,我趁她不注意,從她身邊一閃而過,順手彎腰撿了門口的絲履,快速衝到窗口。

“姑娘――”

隨着琥珀驚訝的呼喊,我單手撐住窗櫺,從窗口橫躍出去,輕輕鬆鬆的跳到了屋外。

後院四下無人,這個時辰男人們都在前堂喝酒玩樂,下人們都在廚房和前堂之間兩頭跑,至於柳姬那些主婦們,不是在前堂陪客,就是在房裡午睡休憩。

我觀察了三天,早就摸透了這個規律,所以甩開琥珀後,直奔後院。

後院養了好些雞鴨,我才靠近,那些雞鴨看見生人,便唧唧嘎嘎的吵成一團,這樣的意外讓我措手不及。這時,後院的小門突然推開,陰就的小腦袋探了進來:“姐姐!這裡!”

他向我招手,我點了點頭,搶在廚房裡的庖廚們出來一探究竟之前,飛快的閃入那道小門。陰就及時帶上門扉,心有餘悸的拍着胸口道:“姐姐呀,你可真會嚇人,不是說好要悄悄過來麼?怎麼弄得雞飛狗跳……”

我噗哧一笑:“下不爲例,下不爲例……沒辦法呢,那些雞鴨一看到我便興奮莫名!”

“爲什麼?”

“它們爭着搶着想當我的盤中餐,我有什麼辦法?”

“啊?”他呆愣的表情相當搞笑,我拍着他的腦袋,他還沒及冠,頭上發線中分,梳了兩個小鬏,用金色的髮帶綁了,果然有幾分總角小兒的味道。我愈看愈覺可愛,湊上嘴在他臉頰兩側叭叭親了兩口。

陰就徹底傻眼,須臾,小臉慢慢紅了起來,結巴道:“姐姐爲何……爲何……”

“因爲你很可愛啊!”我笑得眼睛彎了起來。

“可是……可是……除了姐姐以外,連娘都從來沒親……親……”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那你喜歡嗎?”我笑問,“你若是喜歡,姐姐以後天天親你!”

“啊!”他踉蹌着倒退一步,卻一不留心撞到身後一個人,“對、對不起……”

“沒關係。”很意外,那人非但沒生氣,反而聲音裡帶着明顯的笑意,“你們繼續,繼續……”

我收起笑容,走上前拉開陰就,只見陰就身後蹲了一名十六七歲的俊美少年,幘巾束髮,打扮十分儒雅整潔,可他卻大大咧咧、毫沒形象可言的蹲在地上,笑容燦若星辰。

我的心臟遽然抽搐,像是要爆炸開似的,瘋狂跳動。

痛苦的皺緊了眉頭,前後不過數秒鐘,我卻覺得自己像是心臟病發,差點倒地死去。我低着頭猛盯着他看,他亦擡頭毫不避諱的與我對視。

幾秒鐘過後,我突然伸手,大概是我出手太快,他竟然沒能避開,被我一把捏住臉頰。

“也沒什麼特別的啊。”我納悶的說,左手扯着他的臉皮,右手按住心口。心跳這時已恢復正常,彷彿剛纔瞬間的異常反應,只是我的錯覺而已。

“姐……姐……”陰就尷尬的作勢想掰開我的手。

我回神一看,只見那少年咧嘴笑着,右半邊臉被我掐得紅腫起來,他卻似渾然未覺,仍是那樣燦爛的笑着。只是……這樣的笑容實在詭異。

我打了個顫,連忙縮手,一把抓起邊上發呆的陰就,笑着打哈哈:“呵呵,今天天氣不錯……啊,原來後門外就是市肆啊,真熱鬧。就兒,咱們趕緊去吧!”

陰就稍有掙扎,便被我勒着脖子,強架着拖走。剛走了兩步,忽然後領上一緊,我的衣襟被人從頸後拽住了。

“幹什麼?”我呲牙回頭,怒目而視。

俊美少年就站在我身後,一隻手伸得老長,修長的手指扯着我的後領,臉上仍是笑靨如花。

“撒手!”想不到這小子站直了身量還挺高,至少和我現在的身高相比,他竟是要高出大半個頭,如此一來,他的身高優勢再配上那張很臭屁的笑臉,很有種討扁的感覺。

“不放!”他的聲音很悅耳,和他的長相很搭配,清新一如朝陽,可惜講出來的話卻是狗屁不通,“除非……你也親親我!”

登徒浪子!

這一刻我怒從心起,纔不管他長得好不好看,腳下微錯,我大喝一聲,騰身一個後旋踢,右腳狠狠踢中他的臉孔。

他猝不及防被我踹了個正着,仰天摔出兩米,重重的倒在了地上。着地時發出的巨大的碰撞聲嚇壞了陰就,他兩眼發直的站在原地,嘴裡“喔”“喔”的發出囈語。

ωwш▲TTKΛN▲¢ ○

少年呻吟一聲,捂着半邊臉掙扎着爬起,我這才明白自己衝動之餘闖下了大禍。這是陰家後門附近,瞧這少年扮相不俗,只怕鄉里鄉親的也是個有名有姓的大戶之子。揍了他不打緊,就怕他拆穿我的身份後患無窮,我可不敢想象陰識知曉此事後的可怕表情。

“出師不利!”不等他爬起,我一把拉過陰就,“三十六計,走爲上!”

陰就低呼一聲,被我拉得一個踉蹌。

腳底抹油的功夫是我最擅長的,想當年社團的魔鬼教練三天兩頭拉人練長跑、短跑,美其名曰鍛鍊體力,磨鍊心智,最後搞得我在校運會上,居然力克田徑社,一舉拿下運動會女子千米和百米的雙料冠軍。

如今這個身體雖然縮水了,可是體力卻仍在,前幾日我練抻腿,發現無論柔韌性還是靈敏性,都沒有太大的退步。

“姐……”陰就呼呼喘氣,“我跑、跑不動了。”他甩開我的手,雙手撐住自己的膝蓋,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

我環顧四周,發現慌亂之間沒看清方向,這一通狂奔,居然繞着陰家宅院的外牆兜了一大圈,再過去五十米就回到陰府正門了。

我聳了聳肩,活動開手腳,想象着方纔的那一記迴旋踢,似乎出腳時腰力不夠,火候掌握得有所欠缺……嗯,如果魔鬼教練看到了,估計又要衝我咆哮,吼我姿勢不對。

“姐姐……你、你好厲害……”

“哦?有嗎?”見陰就肯定的點頭,我心裡樂開了花,“那你想不想學?”

他遲疑片刻:“可是大哥不會允許,而且……我更想跟學劍術!”

我拿眼瞪他,威逼利誘:“難道你信不過姐姐?”

“不……”他笑得很勉強,“只是,我覺得佩劍才更顯男兒氣概!”

“哼!佩劍很了不起嗎?”回想陰識身穿長袍,腰上懸着長劍的樣子,儒雅中帶着股颯爽英氣,的確又帥又酷,也難怪這小鬼那麼神往。“你等着瞧,總有一天,我要和那些劍客PK,赤手空拳也能打得他們屁滾尿流!”

“屁……”陰就瞠目結舌,“姐姐,你出言未免太過粗魯。實在是……”

我敢打賭,他和以前的陰麗華肯定接觸不多,不然說不準早就眼珠掉地上了。我笑嘻嘻的拿手搭他肩上,“走!陪老姐我逛市肆纔是正經。”另一隻手在他眼前作勢虛劈,“不然,老姐不痛快,後果很嚴重!”

陰就縮了縮脖子,忙道:“不敢,弟弟遵命便是。”

漢代稱商業區爲“市”,新野雖然不是什麼大城市,市肆倒也不缺。只是這種所謂的市肆在我眼裡看來,也就是一圈四四方方的夯土圍牆,陰就稱這些圍牆爲“圜”,把一面洞開以供出入的大門叫“?_”,“圜?_”算是他們對這種形式的市場通稱。

圜?_中建有市樓,市場的管理員們平時就待在市樓內,無論買家還是賣家都是白天交易,日落罷市,有點類似於現代的菜場和小商品市場。

市肆內賣的東西琳琅滿目,我看着那些吃的、用的、穿的、戴的,莫名的就有種說不出的興奮――這些可都是古董啊!

兩千年的古董,就如今而言,大概就只能跑墓裡去挖明器,才能僥倖淘出一星半點的殘次品來。而我如今,卻是真真切切的接觸到了這些兩千年前的古文化。

一直在市肆泡到天黑,商家收攤,我才意猶未盡的罷手。

我收穫頗豐,恨只恨陰識給的壓歲紅包太少,不夠盡興。回來時仍是順着原路返回,在後門卻沒再看見那個惹人厭的欠扁傢伙。

和陰就在後院分手,我偷偷潛回房間,翻窗跳進房內時,琥珀正縮在屏風後嚶嚶而泣,哭得眼睛通紅。我見她實在嚇得不輕,便從集市上買的一堆雜物裡挑了支銅釵塞到她手裡,卻沒想她捧着釵子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這個時辰估摸着馬上就該開晚筵了,於是顧不得再理會琥珀,我匆忙換了套襦裙,端端正正的坐在榻上佯裝看竹簡。捧着笨重的書簡不到一刻鐘,門外便傳來一陣晏晏笑語,柳姬帶着一人推門而入。

“小姑,快瞧瞧是誰來了!”

我起身相迎,柳姬身後一個窈窕的身影閃出,沒等我看清,那人已撲過來,抓住我的手,喊道:“麗華!”

“表……表姐!”居然是鄧嬋!

記得上月與她分別,她哀傷的表情曾讓我以爲,她是再也不會踏進陰家大門了。

柳姬笑道:“你們姐妹慢聊,我叫人給你們準備吃的去。”她倒真是個知趣的聰明人。

我請鄧嬋往榻上坐了,她瞥眼瞧見我隨手擱在榻上的一疊書簡,忽然嬌軀一顫,啞聲道:“你……你怎麼還在看這個?”

“隨便看看。”我還真是隨便看看,如果不是爲了裝樣子,我才懶得去拿這些笨重的東西。

鄧嬋取了一卷,展開。

竹簡上的字是正經八百的篆體,它們認得我,我不認得它們。鄧嬋青蔥般的玉指輕輕虛拂上面的字跡,感慨道:“這套《尚書》你整整讀了三年,尺簡都被你每日撫摸得這般光滑了……”她幽幽一嘆,擡頭既憐又哀的看着我,“你就算是把所有人全忘了,也還是忘不了他。”

我照例不吭聲,對於過去不可知的東西,我只能選擇沉默來掩飾自己的心虛。

她見我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長嘆道:“你想見他麼?”

我眉心一跳,好奇心油然升起。

只聽“啪”的聲,鄧嬋將竹簡扔在地上,肅然道:“他從長安回來了,而且……來了新野!”

“誰啊?”看她突然一本正經的嚴肅表情,我不禁笑道,“帥哥麼?”

她一愣,顯然沒聽懂,好在她心思也沒在我的調侃上頭。

“麗華!表嫂告訴我,打你病好後,你再沒提過他半個字,亦不再有任何輕賤自己的行爲。可我仍是想確認一下,如果你再次見到他,還會不會再爲他難過,再爲他傷心?”

“我……”從她種種言語中,我似乎捉摸到什麼線索,看來這個“他”來歷不簡單,腦子裡靈光一閃,我小聲試探,“劉秀?”

鄧嬋的手明顯一抖:“我就知道你根本沒忘,他們都說你變了,我卻總是放心不下,你心心念唸的想了他那麼多年,豈是說忘就忘的?”

“劉秀!”我咀嚼着這個名字。很好奇,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居然讓陰小妹愛得死去活來,最後還非得……拖了我來給她當墊背的。

手指握緊,莫名的怒意從心裡涌起,我恨恨的道:“他在哪裡?”

“他本在我家中作客,我哥哥說要來你家賀年,便把他也帶來了。”

“哦?”我挑了挑眉,“那他現在應該也在這裡???”我一甩袖子,大步往外走。

“麗華――”鄧嬋慌了神,匆匆忙忙的扯住我的衣袖,“你要做什麼?”

我很想說去揍人,可是轉而看到鄧嬋慌亂失色的容顏後,我定下心來,笑道:“我沒想做什麼,只是去見識見識……”見識一下到底是何方神聖。

她扯着我不放:“你別去,表哥見了會不高興的。”

我只顧興沖沖的往前走,一個沒留意,就聽“嘶啦”一聲,右側袖口被扯裂。鄧嬋呆住,我舉起袖子,似笑非笑的說:“表姐,你故意的吧?”

“我……我沒……”

趁她不注意,我咧嘴一笑,扭身奪門而逃。

“麗……”

一口氣奔出內宅,我直接衝向前堂,經過中?x時,腳下被迤地的裙裾絆住,險些摔倒,恨得我也顧不得禮儀典雅,雙手抓着裙襬,提拉着跨步而奔。

以我的百米成績再加上鄧嬋磨磨蹭蹭的小碎步,她自然不可能追得上我。一路上侍女僕從皆看傻了眼,側目不止,我只當未見,此刻在我心裡,正被這個名叫“劉秀”的傢伙勾起的好奇塞得滿滿的,這個好奇沒有亮出答案之前,我難以安下心來。

“呼……”停駐在門口,我深深吁了口氣。

守門的正是管家陰祿,看見我先是一愣,而後臉上竟露出一抹心領神會之色。

“姑娘!”他彎腰作揖,“請隨小的來這邊。”

我對他的舉動感到很不解,他不讓我進門,卻繞過大門走到一處僻靜的窗欄之下,透過紗帷可隱約看見裡頭席地正坐了七八個人影,上首主人席面上坐着的人正是陰識。

“姑娘在這裡瞧一眼便回去吧,莫要爲難小人。”

我瞥了他一眼,他滿臉真誠,我不禁皺起眉頭來。

看樣子,陰麗華喜歡這個劉秀,在陰家上下而言並不是什麼隱秘的事。陰祿對我這麼“人性化”的放水,難道是在盡他所能的幫助我,一解相思之苦?

他倒是好心,只是裡頭那麼多人,而且還隔了十多米遠,除了能分清衆人各異的服飾打扮外,我哪曉得哪個纔是劉秀?

在窗下站了十來分鐘,陰祿開始不斷催促我離開,我哪肯就這樣無功而返,情急之下伸手攀着那窗欄爬了上去。

“姑娘!”陰祿壓低聲音,急得跳腳。

“唰!”我跨騎在窗欄上,擡手撩開紗帷,衝着廳內大喊一聲:“劉秀――”

喊聲剛落,就見室內諸人齊刷刷的轉過頭來。該死,到底哪個纔是劉秀?

“劉秀――”顧不得陰識那殺人的目光,我硬着頭皮再次喊了一聲,“你出來!”

席上衆人無不目瞪口呆,驚訝莫名,更有人舉起袖子掩脣吃吃偷笑。這其中有一白色人影,身形動了動,作勢欲起。我急忙睜大了眼,可惜只來得及看清他身穿白裳,體形修長,主人席位上的陰識已離席疾步向窗口走來。

“姑娘!”陰祿跺腳。

我被陰識滿身的煞氣震住,一個沒留神,腳下一滑,翻身從欄杆上向外跌落。若非陰祿在底下及時託了我一把,估計我會摔得很慘。

“快跑!終極BOSS來了!”顧不得腳崴,我單腳蹦跳着倉皇逃命。

慘了!慘了!果然好奇心害死人!這回還不知道陰識會怎樣罰我,他……他不會打我吧?那……慘了,要不然我趕緊裝體力不支,直接昏倒?

跟個沒頭蒼蠅似的,我在園子裡亂鑽,心裡只想着可千萬別被陰識當場逮到,否則絕對是就地正法的下場。

找了個僻靜的牆角,我縮着肩膀蹲成一團。閉着眼睛唸了千萬遍阿彌陀佛,再睜眼時四周靜悄悄的――陰識沒有抓到我!

忐忑不安的小小松了口氣,我用力拍打胸口。媽的,剛纔緊張得差點肌肉痙攣。

衣袖倏地被一股力道使勁往下一拽,我險些被拽得失去重心,猛回頭,卻正對上一雙琥珀色的眼眸。

“媽呀――”我終是被嚇得跌坐在了地上。

“你好啊,我們又見面了……”

“你搞什麼?如果想報復,拜託正大光明的來,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你知道不知道?”心裡火大,我不客氣的揚手打他的頭。

“呵呵。”他居然也不閃躲,任我打罵。

我打了兩下,竟再難下得去手,只得悻悻的收手,低頭瞥見自己破裂的袖管,不由無賴道:“你看看,都是你!居然把我袖子扯破了,你賠!”

“好!”他滿口答應,一手托腮,笑意盎然的望着我。

我被他盯得心裡發怵,頓了頓,突然想起一事,不禁指着他叫:“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傢伙不是別人,正是晌午被我在後門口踹了一腳的登徒子,這會兒他的左半邊臉頰還有些異樣的紅腫。

“你剛纔爲什麼找劉秀?”他答非所問。

我倏地擡頭,將他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遍。這小子,長相不俗,假以時日必然是個大帥哥,難不成……

“你是劉秀?!”

他笑得只見牙齒不見眼:“不是!”

我好不失望,這表情落在他眼裡,琉璃般的眼眸一閃,問:“這麼急切的想找劉秀,難道你就是陰家千金陰麗華?”

我張了張嘴,見鬼了,好像這全天下已經無人不知陰麗華對劉秀有意思!

“不,不會。”他喃喃自語,“如果你是陰麗華,沒道理不認得劉秀,你到底是誰?”

我倏地站起身,單手叉腰做惡人狀,居高臨下的戳着他的腦門:“小鬼,別沒事找事,顯得自己多能耐似的。我就是陰麗華,怎樣?不可以麼?”

“你當真是陰麗華?”他詫異的站起身,高出大半個頭的身高優勢,頓時讓我囂張的氣焰爲之一頓,“原來你就是陰麗華。”他伸手摸了摸紅腫的左臉,眼神有些迷惘的看着我。

我不願跟他浪費時間,想想接下來要面對的陰識暴風,我就一個頭比兩個大。左右瞅着無人,我貓着腰準備溜回房去換下這身扎眼的衣裳。

“喂――”身後突然傳來他異常響亮的喊聲,我腳下一滑,險些摔趴在地上。“麗華,你記住,我叫鄧禹!”

第13章 三漢鼎立龍鬥野第12章 榮辱不驚雲卷舒(下)第19章 指揮若定失蕭曹第8章 蛟龍入海任遨遊(下)第3章 自古紅顏多薄命(下)第12章 榮辱不驚雲卷舒(上)後記第24章 何當共剪西窗燭第7章 化險爲夷出絕境(上)第2章 落魄王孫起南陽(下)第5章 力挽狂瀾戰昆陽(下)第10章 心繫君兮君奈何(上)第4章 生離死別斷人腸(下)第3章 自古紅顏多薄命(下)第16章 仗劍何處訴離觴第3章 自古紅顏多薄命(下)第2章 落魄王孫起南陽(上)第5章 力挽狂瀾戰昆陽(上)第10章 心繫君兮君奈何(上)第19章 指揮若定失蕭曹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上)第15章 執手飄零漫羽霞第8章 蛟龍入海任遨遊(下)第8章 蛟龍入海任遨遊(下)第3章 自古紅顏多薄命(下)第11章 驀首闌珊笑舊顏(上)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下)第7章 化險爲夷出絕境(上)第24章 何當共剪西窗燭第7章 化險爲夷出絕境(下)第4章 生離死別斷人腸(上)第20章 忽復乘舟夢日邊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下)第17章 母儀垂則輝彤管第23章 陷之死地然後生第21章 彼何人哉軒與羲第27章 此愛綿綿無絕期第7章 化險爲夷出絕境(下)第7章 化險爲夷出絕境(下)第11章 驀首闌珊笑舊顏(上)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下)第20章 忽復乘舟夢日邊第17章 母儀垂則輝彤管第11章 驀首闌珊笑舊顏(上)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下)第19章 指揮若定失蕭曹第18章 天時懟兮威靈怒第1章 陰家有女初長成(下)第27章 此愛綿綿無絕期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下)第24章 何當共剪西窗燭第12章 榮辱不驚雲卷舒(上)第25章 留靈脩兮憺忘歸第16章 仗劍何處訴離觴第4章 生離死別斷人腸(下)第7章 化險爲夷出絕境(上)第12章 榮辱不驚雲卷舒(上)第12章 榮辱不驚雲卷舒(上)第24章 何當共剪西窗燭第8章 蛟龍入海任遨遊(上)第4章 生離死別斷人腸(下)第15章 執手飄零漫羽霞後記第8章 蛟龍入海任遨遊(上)第21章 彼何人哉軒與羲第14章 身無雙翼舞空華第3章 自古紅顏多薄命(上)第6章 鋒芒畢露禍輕狂第25章 留靈脩兮憺忘歸第26章 天長地久有時盡第11章 驀首闌珊笑舊顏(下)第13章 三漢鼎立龍鬥野第25章 留靈脩兮憺忘歸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下)第3章 自古紅顏多薄命(下)第16章 仗劍何處訴離觴第8章 蛟龍入海任遨遊(下)第4章 生離死別斷人腸(上)第3章 自古紅顏多薄命(上)第21章 彼何人哉軒與羲第27章 此愛綿綿無絕期第2章 落魄王孫起南陽(下)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上)第2章 落魄王孫起南陽(上)第21章 彼何人哉軒與羲第27章 此愛綿綿無絕期第11章 驀首闌珊笑舊顏(上)第12章 榮辱不驚雲卷舒(上)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上)第22章 北叟頗知其倚伏第1章 陰家有女初長成(上)第6章 鋒芒畢露禍輕狂第10章 心繫君兮君奈何(上)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下)第2章 落魄王孫起南陽(上)第2章 落魄王孫起南陽(上)第21章 彼何人哉軒與羲第10章 心繫君兮君奈何(下)第21章 彼何人哉軒與羲第8章 蛟龍入海任遨遊(下)
第13章 三漢鼎立龍鬥野第12章 榮辱不驚雲卷舒(下)第19章 指揮若定失蕭曹第8章 蛟龍入海任遨遊(下)第3章 自古紅顏多薄命(下)第12章 榮辱不驚雲卷舒(上)後記第24章 何當共剪西窗燭第7章 化險爲夷出絕境(上)第2章 落魄王孫起南陽(下)第5章 力挽狂瀾戰昆陽(下)第10章 心繫君兮君奈何(上)第4章 生離死別斷人腸(下)第3章 自古紅顏多薄命(下)第16章 仗劍何處訴離觴第3章 自古紅顏多薄命(下)第2章 落魄王孫起南陽(上)第5章 力挽狂瀾戰昆陽(上)第10章 心繫君兮君奈何(上)第19章 指揮若定失蕭曹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上)第15章 執手飄零漫羽霞第8章 蛟龍入海任遨遊(下)第8章 蛟龍入海任遨遊(下)第3章 自古紅顏多薄命(下)第11章 驀首闌珊笑舊顏(上)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下)第7章 化險爲夷出絕境(上)第24章 何當共剪西窗燭第7章 化險爲夷出絕境(下)第4章 生離死別斷人腸(上)第20章 忽復乘舟夢日邊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下)第17章 母儀垂則輝彤管第23章 陷之死地然後生第21章 彼何人哉軒與羲第27章 此愛綿綿無絕期第7章 化險爲夷出絕境(下)第7章 化險爲夷出絕境(下)第11章 驀首闌珊笑舊顏(上)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下)第20章 忽復乘舟夢日邊第17章 母儀垂則輝彤管第11章 驀首闌珊笑舊顏(上)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下)第19章 指揮若定失蕭曹第18章 天時懟兮威靈怒第1章 陰家有女初長成(下)第27章 此愛綿綿無絕期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下)第24章 何當共剪西窗燭第12章 榮辱不驚雲卷舒(上)第25章 留靈脩兮憺忘歸第16章 仗劍何處訴離觴第4章 生離死別斷人腸(下)第7章 化險爲夷出絕境(上)第12章 榮辱不驚雲卷舒(上)第12章 榮辱不驚雲卷舒(上)第24章 何當共剪西窗燭第8章 蛟龍入海任遨遊(上)第4章 生離死別斷人腸(下)第15章 執手飄零漫羽霞後記第8章 蛟龍入海任遨遊(上)第21章 彼何人哉軒與羲第14章 身無雙翼舞空華第3章 自古紅顏多薄命(上)第6章 鋒芒畢露禍輕狂第25章 留靈脩兮憺忘歸第26章 天長地久有時盡第11章 驀首闌珊笑舊顏(下)第13章 三漢鼎立龍鬥野第25章 留靈脩兮憺忘歸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下)第3章 自古紅顏多薄命(下)第16章 仗劍何處訴離觴第8章 蛟龍入海任遨遊(下)第4章 生離死別斷人腸(上)第3章 自古紅顏多薄命(上)第21章 彼何人哉軒與羲第27章 此愛綿綿無絕期第2章 落魄王孫起南陽(下)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上)第2章 落魄王孫起南陽(上)第21章 彼何人哉軒與羲第27章 此愛綿綿無絕期第11章 驀首闌珊笑舊顏(上)第12章 榮辱不驚雲卷舒(上)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上)第22章 北叟頗知其倚伏第1章 陰家有女初長成(上)第6章 鋒芒畢露禍輕狂第10章 心繫君兮君奈何(上)第9章 亡命天涯兩相依(下)第2章 落魄王孫起南陽(上)第2章 落魄王孫起南陽(上)第21章 彼何人哉軒與羲第10章 心繫君兮君奈何(下)第21章 彼何人哉軒與羲第8章 蛟龍入海任遨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