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
傷口出乎意料的受到感染,我本來只是想偷偷毀了背上的四象圖,卻高估了在兩千年前的醫療條件,燙傷如果處理不及時也是會要人命的。
傷口發炎,一向自詡強壯的身體也終於在病菌的摧殘下崩潰,高燒致使我全身無力的連續昏睡了好幾天,等到我勉強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卻是劉玄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血紅血紅,似乎會吃人的眼睛。
“你若死,朕滅你陰氏一族!”他抓着我狂怒嘶吼。
我虛軟的趴在他懷裡,趕在自己再度陷入昏迷之前,在他耳邊丟下一句可憐兮兮的話語:“他們終究不肯放過我!聖公……陰姬沒法再陪你了,你……你多珍重……”
“陰麗華――”
那張模糊的臉孔終於消失在我的視野裡,我暗自冷笑着沉入睡眠。
“叮鈴……叮……鈴……”風吹鈴動。鈴聲空靈幽遠,似近還遠,我仔細的辨聽,鈴聲卻又似乎斷了。
胸口有些悶,背上火燒般疼,我尚有意識,而且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神志正在一點點的恢復,因爲痛覺越來越明顯。
“沒事了。”那是一個略顯蒼老,卻又十分熟悉的男聲。
“當真?”
“陛下請看,她眼睛雖然閉着,可是眼珠卻在緩緩移動,草民敢保證,用不了兩個時辰,便能醒轉。”
“那便好。”劉玄長長吁了口氣,“宮裡的太醫沒一個及得上你,趙萌舉薦的人果然不錯。這樣吧,你無需再回趙府,朕封你個官職,你且留在長信宮好好照料陰夫人。”
“臣遵命。”
?O?@的腳步聲遠去,我呻吟着慢慢睜開眼,朦朧的門扉洞開,有一羣人恰好走了出去。
“醒了?”蒼老的聲音仍在身畔未去。
我悶哼一聲,只覺得渾身痠痛,趴睡太久,胸口憋悶,呼吸不暢。
“我還沒死麼?”聲音嘶啞得不像是自己的,我冷然嗤笑。
“有老夫在,豈能讓你說死便死?”
很自負的口吻,我愣了下,扭頭,訝然:“程……程……”
他衝我眨眨眼,我嚥下底下的話,謹慎的左右瞟了兩眼,殿內四角正守着五六名宮女:“夫人背上的燙傷已無大礙,只是雙腿曾受寒氣,還需多多調養啊。”
我心知肚明的點點頭,隨侍的兩名宮女將我從枕上扶起,我努力起身端坐,氣息微亂:“你們……去瞧瞧三殿下,都下去吧。”
將殿內的宮女與小黃門都打發出去,程馭漸漸收斂笑容,面帶叱責的問:“好端端的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
我心裡一酸,乍見故人的欣喜並沒有使我維持太久的好心情:“程老先生如何進宮了?”
“受人之託。”他故作冷淡的回答,“我混入趙萌府上,做了入幕之賓,另外……”他壓低聲,“尉遲峻也已到了長安。”
我一顫:“當真?”
“人是在他手上搞丟的,你以爲你的兄弟能輕饒了他?”程馭輕笑,“他在河北急得差點把地皮都給翻過來,甚至還偷偷尋到邯鄲溫明殿去了……”
我突然升起一絲期望,顫巍巍的問道:“那蕭王……蕭王他……”
程馭眼神一黯:“望夫人節哀。”
胸口像是被人用巨錘用力錘了下,痛得我幾欲暈厥。看來是真的了,上天居然連半點希望都不留給我,我自嘲的冷笑,剛剛燃起的那點希望之火頃刻間被重新澆滅。
“眼下,河北局勢如何?蕭王的部將們預備如何處理手中的數十萬兵馬?”
程馭對我過於冷靜的反應甚是驚訝,愣了半晌才“哦”了聲,答道:“蕭王長子劉??尚未滿月,且此子乃是庶出,劉??之母郭氏乃是劉揚外甥,僅是這層關係,那些部將便不願尊其爲主……”
“劉……??!”心裡的破洞呼呼的灌着冷風,我以爲自己夠堅強,以爲自己已經什麼都不在乎,可是……“蕭王長子”這四個字,仍是像枝利箭般生生刺穿了我的心,“蕭王……有後?”
“蕭王亡歿,軍心散亂,兵退范陽,諸將不知所爲,有人曾提議將留居邯鄲宮的郭氏母子接于軍中,奉爲主母,卻遭到諸將極力反對。吳漢另提議接回留於南陽郡蔡陽的蕭王侄兒,承襲王位,諸將皆無異議。”
“爲什麼?”我腦子裡渾渾噩噩的,尚不能運轉自如,只覺得頭痛欲裂,“既然蕭王有子,爲何還要另立子侄爲王?”
“你糊塗啊!”冷不防程馭當頭棒喝,“一年前,你把蕭王讓與他人,難道如今連太后之位也要拱手不成?還是你久居長樂宮,逍遙快活得已忘了自己還是蕭王名正言順的王后!”
“不要說了!”我捂着耳朵,眼淚潸然而下,那聲“王后”對我來說猶如萬箭穿心般痛苦,“人都已經不在了,還要這王后有什麼用?他已經……已經不在了……”
程馭蔑然一笑:“無知!你可曾仔細想過爲何諸將寧可選擇蕭王侄兒,也要反對郭氏母子?你不要這個太后之位沒關係,可是你難道想眼睜睜的看着蕭王創下的基業毀於內訌?”
我倒抽一口冷氣。
劉秀的部將多數乃是南陽舊部,譬如鄧禹、鄧晨、吳漢等人,除此以外還有以馮異爲首的潁川人氏,即便剩下的那些以耿?m、耿純等爲首的河北人氏,也與真定王劉揚無利益瓜葛。漢人十分講究出身,妻妾尊卑,嫡庶有別,郭氏即便有劉揚十萬兵馬撐腰,那些曾經跟隨劉秀出生入死的部將們也絕不會甘心奉劉??爲主,聽從郭氏外戚。
要說惟一能在名分、地位上能夠與郭氏母子抗衡的,只怕唯有同樣出身南陽郡的我――劉秀明媒正娶的嫡妻陰麗華!
“他們……想要我做什麼?”
“自然是由你當王太后,出面主持大局!你雖無子,蕭王之兄劉伯升卻有三子。長子劉章繼承長房一脈,次子劉興已轉房繼承劉仲一脈,剩下幼子……恰可繼於你做兒子。此舉合情合理,你若有子,則承襲蕭王,比庶出的劉??強出百倍。”
我悽然哀嘆:“他都不在了,子侄們卻還得由着他們算計來算計去。劉家三兄弟若是在天有靈,情何以堪哪!”
“此乃命!”
“命?”我冷笑,“我不信命……”
程馭似乎不願與我多聊這些宿命論,他從袖中取出一分摺疊好的縑帛,飛快的塞到我手裡:“這是尉遲峻託我帶給你的。老夫不便在此久留,改日再尋機會來瞧你。”
我剛想打開縑帛看內容,突然殿門被砰地推開,凌亂的腳步聲急速逼近,程馭見狀,急忙在我牀頭跪下,用身體遮擋住我,假意替我把脈。我心領神會,趁機將縑帛塞入袖中。
才匆忙藏好,劉玄高大的身影已出現在我眼前:“果然醒過來了!”欣喜之色不掩於表,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真切的表情,沒有絲毫的虛僞做作,不禁瞧得一呆。
程馭默默退開,劉玄竟不避諱,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握住我的雙手,手掌闔攏,包住我的手:“覺得怎樣,可好些了?”
我尷尬得直想甩手,可惜卻被他握得更緊。
“你們都下去!”他沉下聲擯退左右。
“陛下,夫人病體虛弱,還需大加調養,不宜過度勞累。”程馭“好心”提點。
我頓時被他搞得面紅耳赤,程馭的確是好心想幫我解除劉玄對我的騷擾,可是從另一個側面,可以聽出他對我和劉玄的關係,顯然是有些誤會了。
劉玄卻是渾然未覺,且還十分贊同的點了點頭。
程馭悄悄給我打了個眼色,示意我小心,然後跟隨一應隨從退出寢室。
等人全都清場了,劉玄反倒鬆開我的手,雙手揹負,沉吟不語的在室內踱起了步子。我瞧了他一會兒,精神不濟的趴回牀上,眼珠隨着他的身影左右移動。
他越踱越快,看得我眼花,最後不得不闔上眼閉目養神。
“朕知他們仍欲像當初那般挾持朕,以令天下,朕尊帝兩年有餘,難道還得被他們牽着鼻子走麼?”劉玄說得咬牙切齒,極盡憤恨,我猝然睜目,只見他昂首站在牀前,目光炯炯的俯瞰於我,“朕乃天子,若無護你周全之能,枉爲帝!”
伏於枕上,我將臉埋於臂彎間,須臾擡起臉,已是淚水漣漣:“陛下……”
他蹲下身子,輕柔的替我拭去眼淚:“朕寧願聽你喚一聲‘聖公’!”
我垂下眼瞼,假作無語凝噎。
他擡起我的下巴,目光灼灼:“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朕明白你那一聲‘聖公’確是發自肺腑,得你那句話,不枉朕待你的一片真心。”
心神猝然一顫,我險些兒忘了自己在做什麼,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真心?何爲真心?像他這樣的人,又何來真心?他可懂得真心到底是怎樣的?
不過是個昏淫無恥,陰險奸詐的小人而已!
反間
怎麼也想不到尉遲峻託程馭給我的密函,手筆竟是出自陰興――這是封由陰識口述,陰興代筆的家書。
與他們兄弟一別將近兩年,如今看着熟悉的字體,回首往事,不禁情難自抑。近來午夜夢迴,常常淚溼枕巾,每每想起過去的種種經歷,腦海裡時常浮現劉秀的音容笑貌,便覺心痛如絞。我雖刻意迴避,卻也難以避開這種噬骨蝕肉般的痛楚。
那封家書寫得分外語重心長,陰識待我的憐惜之情,迴護之意,字裡行間處處可見。他讓我安心等候,既已得知我所在,必尋機會救我出去云云。
我瞭解他的爲人,他說得出自然做得到,可是現在我並不想離開長樂宮,我還有事沒有做完,心願未了之前我哪都不會去。
程馭打着太醫的身份,又與我碰了幾次面,每次都暗示我儘快找機會脫身,尉遲峻會在宮外接應,然後快馬送我去邯鄲。
我假裝不知,劉秀已經不在,我心裡剩下的除了滿腔悲憤再無其他,我無意要當什麼王太后,繼承什麼蕭王遺願。河北的數十萬兵馬誰要誰拿去,這些都已與我無關。我唯一想要做的只是……毀了這個可憎的宿命!毀去這個讓劉秀消失的東漢王朝!
赤眉軍的隊伍仍在不斷壯大,到了五月裡,突然有消息說樊崇等人爲了使自己的草寇身份名正言順,打算擁立一個十五歲的放牛娃劉盆子爲帝。如果消息屬實,那麼那個擁兵已上百萬,大軍正逼近京都長安的赤眉軍,對於更始漢朝的打擊,無異是空前的巨大。
與此同時,又有報稱蕭王的兵力正繼續北上燕趙,孟津將軍馮異竟暗中致信洛陽城中留守的李軼,以謝躬與馬武的不同境遇作對比,試圖誘降李軼。
這個消息乃是程馭轉告,因爲馮異行事隱秘,想必劉玄尚不得知。洛陽算是更始政權的老巢,雖然京都遷移,但是洛陽仍然留有三十萬兵力駐守,領兵之人正是老謀深算的朱鮪。
我對朱鮪和李軼的恨意絕對不下於劉玄,只要憶起劉縯當年慘死的一幕,我便恨不能親手殺了這兩個罪魁禍首。
“已經無礙了。”
“嗯。”我早已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好與壞,只要剩下一口氣讓我完成所要做的事情即可,然而客氣話卻仍是不得不說,“多謝程先生。”
程馭翻白眼:“老夫並非指你那點小小的燙傷,老夫所指乃是你的腿疾。”
我懵然:“我的腿……”
“已經痊癒,只是以後颳風下雨,天氣變化膝關節會有所不適,其他的,已可活動自如,一切如常!”他見我並無驚喜,不禁奇道,“怎麼,對老夫的醫術沒有信心?”
“哪裡。”我淡淡一笑,“我這是歡喜過頭了……先生的醫術自然是最好的。”
“可你好像並不太在意。”他敏銳的眯起雙眼,手指擼着稀疏的鬍鬚,“換作以前,你怕早已開心得蹦跳而起了。”
我笑道:“先生,我已二十有一,總不能仍像個孩子似的蹦蹦跳跳吧。況且這裡乃是掖庭重地,即便再高興,也得懂得收斂,不是麼?”
程馭若有所思,過得片刻,輕咳一聲,不着痕跡的換了話題:“大樹將軍……嗯哼。”他眼角餘光掃動,確定方圓十丈內無人靠近後,快速塞了塊縑帛給我。
我打開一看,上面的字跡仍是陰興寫的隸書,記錄說馮異率兵北攻天井關,得了上黨兩座城池,而後揮軍南下,奪得成皋以東十三縣,降者十餘萬,軍威大振。更始漢朝河南太守武勃率領萬餘人馬與馮異戰於士鄉亭,馮異揮兵破之,陣前斬殺武勃,殲敵五千餘人。
我心中一動,疑惑道:“李軼打的什麼主意?”
“他與馮將軍私下達成協議,所以留在洛陽城中按兵不動,閉門不救……”
我冷哼一聲:“他之前爲了討好劉玄與朱鮪,害死了待他親如手足的劉伯升,這會兒大軍壓境,爲了討好馮異,他又打算出賣朱鮪。這樣的反覆小人,如何還能輕易信得?”我將縑帛湊近燭火,目色陰沉的盯着那橘紅色的火苗噌地點燃,將白色的帛料一點點化作灰燼。“李軼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死不足惜!”
程馭瞠目結舌,滿臉不解。
“像他這種人,一劍殺了都嫌污了我的手。既然他最擅背信棄義,不妨便讓他自食其果。你讓子山想個法子,把李軼與馮異私通之事稍稍透露給朱鮪。哼,朱鮪若是聽到風聲,必定起疑。屆時洛陽城中兩虎相鬥,得益的反是城外的馮異大軍。”
說完,我轉過臉面向程馭,卻見他神情木訥的望着我,像是有些傻了。我這才猛地意識到自己剛纔說那些話的時候,一臉咬牙切齒,就連口吻也是極其森冷惡毒。
“程先生……”我心虛的低下頭。
“明白了。”程馭背起藥箱,低嘆,“我會如實替你轉告。”
“先生……我……”
“夫人足智多謀,膽氣過人,只是……希望你能夠平心靜氣,切勿妄動殺念,此乃蒼生之福。”說完,他竟對我深深一拜,拜閉揚長而去。
我在宮中耐心等待程馭的再次光臨,可是自他出宮,接連三日不見人影。到得第四天,劉玄下朝後竟直奔長信宮。
“舞陰王李軼死了!”他邊摘冕冠邊喘氣,伸手的侍中慌慌張張的替他接住脫下的朝服,然後另由宮女替他換上常服。
我的心怦怦亂跳,一陣緊張:“死了?怎麼死的?”
“啪啦!”一聲,劉玄泄憤似的將冕冠砸在地上,嚇得侍中膝蓋一軟,跪地膝行撿起冕冠,連連磕頭。
“他與馮異私下勾結,這廝自以爲做得隱秘,殊不知密函被人發現,送至朱鮪處。朱鮪爲防他兵變,連夜遣了刺客將其暗殺!”他大步跨來,輕輕鬆鬆的爬到我的牀上。“這不,早朝時,張卬、申屠建、隗囂等人聯名上疏……”他突然一掌拍在案上,怒氣在瞬間爆發,“這羣私結朋黨的傢伙!”
看樣子劉玄並沒有因爲李軼背叛一事而憤怒,他的怒氣仍是衝着那羣在朝中頗有勢力,能和他對着幹的綠林軍首腦。
死一個李軼算得什麼?在他眼裡,殺死一個人不過跟踩死一隻螻蟻一般無二,他在意的不是那條人命,而是他的皇權。如何才能在這緊要關頭趁機除去對手,鞏固皇權,這纔是劉玄這會兒打的一箭雙鵰的鬼主意。
“其實這件事陛下何必着惱,如今馮異正率兵南下進逼洛陽,李軼已死,朱鮪在城中獨自尊大,獨掌兵權,已是大大的不妥。以我愚見,陛下不如下詔讓朱鮪主動出擊!若是再坐等下去,還不知馮異的兵馬會擴展到何種程度,所以這一仗適宜速戰速決,拖得時間越久,對我們越不利。”
這番話一講完,劉玄便用一種耐人尋味的深邃目光死死的瞪着我,換作平時我早心虛的退避,可是眼下的情景已不容我有絲毫膽怯,於是極力做到神情坦然,目光毫不避諱的與他的視線交纏,彼此凝望。
“朕贊你有呂后風範,果然未曾說錯!”就在我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他卻突然笑了。
我暗暗鬆了口氣:“陛下謬讚。”
劉玄伸手過來,力度適中的握住我的雙手。掌心被汗水黏溼,十指冰涼,我下意識的便想把胳膊往後縮。
“麗華,朕願做高皇帝,你可願當朕的高皇后?”他笑吟吟的,那張英俊的臉孔難得的顯現出一抹溫柔。
我愕然,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那張臉逐漸放大,我盯住他的脣,咬咬牙在最後關頭閉上了眼。火熱的脣瓣覆了上來,先是額角,然後鼻樑,最後滑至雙脣。髭鬚扎痛我的肌膚,我難以剋制的顫抖起來,強烈的厭惡感在翻涌,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在腦海中激烈衝撞,理智讓我極力忍受他的親撫,衝動卻又使我憤怒得想一掌推翻他。
他的手極不規矩的在我身上游走,我悶哼一聲,背上肌肉繃緊,拼着將結痂的傷口迸裂流血的代價,終於使他退卻。
“怎麼了?”
“疼……”我把疼痛感誇大了十倍,哆嗦着呻吟。
他手指上沾着我的血跡,平時一貫冷靜的表情正一點點崩落,他高聲換來守候在外殿的侍中:“能卿!速宣程太醫!”
殿外一個“諾”聲應了,即去。
“傷口裂了,要不要先把衣裳脫下來?”
“陛下!”我喘息着阻止他,“陛下貴爲九五之尊,不必爲賤妾這點小傷太過掛懷。”
“小傷?”他又氣又笑的望着我,“你呀你,真是要強。”
“趙夫人溫柔依人,陛下若想瞧人撒嬌,大可去長秋殿。”我似假還真的嬌嗔,引得他哈哈大笑。
約摸過了一刻鐘時間,程馭在侍中的拖拽下氣喘如牛的進了長信宮大門。我不讓劉玄脫我的衣服是因爲我對背上創口迸裂的程度心知肚明,傷口本該已經癒合了,不過是我爲了避開他的親熱而故意收縮背上的肌肉撕裂的,下手輕重,我自有分寸。看着兇險,其實並不算什麼大事。
我連哄帶騙的把劉玄轟到偏殿等候,程馭果然是高手,稍加探視已明其因:“怎的如此不小心?”
我不答,反問:“可有什麼藥能讓病情反覆,傷口一時半會兒癒合不了的?”
程馭吹鬍子瞪眼:“你瘋啦。”
我嫣然一笑:“也許。”
他定了定神,蹙眉:“無需拿傷口作賭,老夫開副藥方,添上一味藥,可使人四肢無力,狀若重患……”
“多謝先生,陰姬感激涕零。”我跪在牀上拜謝。
“是藥三分毒,你見機服藥,能停則停,切勿逞強。”
“諾。”程馭坐到案前開藥方,我望着他的背影猶豫再三,終於囁嚅着開口,“舞陰王之事……多謝先生。”
他背上一僵,停下筆:“你這可謝錯人了。長秋殿趙夫人小產後微恙,老夫這三日羈留宮中,未曾覷得機會出宮通知子山。”
“什麼?”
他回頭,目光銳利:“看來有人與你不謀而合。”
我錯愕難當,一時陷入沉思,難道是馮異?
“唉,舞陰王氣數如此,此乃天意,不可逆轉。”他感慨的搖晃着腦袋。
我心有所動,忍不住點破他:“看來先生不是無法出宮,而是不願出宮呢。”
他輕笑兩聲,背影挺拔如鬆,沉筆疾書,只當未聞。
寫完藥方,出門交給侍中,劉玄趁機進殿噓長問短,我忙於應付,再無閒暇分心關注程馭。
這是我最後一次在宮裡見到程馭,這之後,據聞他不辭而別,杳無蹤影。
挑撥
適逢我在長信宮病情反覆,纏綿病榻之際,朱鮪已令蘇茂、賈強率三萬人馬渡過鞏河,攻擊寇恂據守的溫縣,自己同時率領數萬兵馬進擊平陰。檄書傳至河內郡,寇恂即刻發兵,並傳令屬縣同時調集軍隊,於溫縣會合。
翌日會戰之際,馮異派出的援軍及時趕到溫縣,兵馬雲集,幡旗蔽野。寇恂命士卒登城鼓譟,蘇茂、賈強聞風喪膽,竟被寇恂揮兵追擊,橫掃千軍。賈強陣亡,蘇茂手下數千人溺死河中,一萬多人被俘,寇恂一鼓作氣追至洛陽。
與此同時,馮異領兵渡河,擊潰朱鮪軍,與寇恂大軍會合。朱鮪退守洛陽,城外大軍繞城環行,兵威震得洛陽城內一片驚恐,城門緊閉,再無一人敢出城應敵。
如果說朱鮪兵敗,退守洛陽已令劉玄鬱鬱寡歡,那麼赤眉軍揮兵西進,直抵高陵,則讓整個長安齊震。
屋漏偏逢連夜雨,更爲慘淡的是,調往河東鎮守的比陽王王匡,淮陽王張卬竟在這個時候被鄧禹大敗,狼狽的逃回長安。
洛陽被圍,河東已失,赤眉壓境,更始漢朝岌岌可危。
劉玄又重新開始酗酒,逃回長安的王匡、張卬面對如此困境,再次發揮小農階級的本性,私下聯絡諸綠林將領,商議着長安怕是保不住了,不如帶兵把城裡能搶的財富大搶特強的撈上最後一把,然後轉回南陽。實在不行,最後還能回綠林山佔山爲王,重新做以前那個山大王。
這樣沒品味的提議居然得到了一大批綠林出身的將領支持,於是他們與穰王廖湛、平氏王申屠建等人竟在朝上聯名上疏,請求更始帝退往南陽。
如果答允,那可真是從哪來回哪去。強盜出身的綠林軍果然不愧爲鼠目寸光的一羣小農,打從一開始我便知道這羣人結夥打天下除了替自己撈財別無其他目的,可是這樣的人偏偏佔據大漢朝的主流。毫無遠見,毫無政治頭腦,更無治國統兵良方。
要劉氏豪強階級出身的劉玄放棄在長安當皇帝,跟着一羣強盜跑回南陽當山大王,這簡直比殺了他更痛苦。
所以,不用我在邊上煽風點火,代表着貴族利益的更始帝與小農利益的綠林將領之間的矛盾已尖銳到再難緩解的地步。
劉玄下詔命王匡、陳牧、成丹、趙萌屯兵新豐,命李鬆鎮守?舫牽?守關拒寇。
殿門嘎的一聲,打破午後的恬靜,似乎是有人故意弄出聲響想要吵醒我。我懶洋洋的“嗯”了聲,眼皮微掀,即便是夜晚,在這個奢侈華麗卻充斥詭異的長信宮,我亦不敢使自己沉夢酣睡,更何況是小小的午憩。
“姑娘!”來人在我牀前跪下,輕聲軟語。
我打了個激靈,從牀上一躍而起:“你是誰?”
“小人劉能卿!”他擡起頭來,面色平靜的望着我,目光清澈,絲毫不像作假。
劉玄的侍中――劉能卿。
我警惕的瞅着他:“侍中大人有何指教?”
“主公讓小人轉告姑娘一件事。”他咧嘴一笑,笑容純真,“蕭王未死,已至?z縣。”
腦子裡像被一根針狠狠的紮了下:“什麼?劉秀還活着?”等我意識到自己失態的時候,話已出口,我忙掩飾,強作鎮定,“你什麼意思?”
“姑娘果然謹慎。”他也不着惱,卻從袖中摸出一件東西,指尖一鬆,一塊銅牌在我眼前左右晃盪。
我的手下意識的便去摸腰上的銀質吊牌。
劉能卿笑道:“姑娘若還有疑慮,不妨瞧瞧這個。”他像變戲法似的又掏出一隻錦匣,匣上用繩子捆縛,木槽內的印泥宛然,原封未動。“這是主公命影士傳到長安,昨兒個才交到小人手上。”
“你……”我將信將疑的接過錦匣,颳去印泥解封。匣內放了一片縑帛,帛上僅四字――“能卿可信。”
字跡乃是我看慣了的陰興手筆,絕不會有錯。
我一陣激動,捧着縑帛的手不禁顫抖起來。劉能卿微微一笑,抽去我手中的縑帛,放置一旁的燈燭上點燃焚燬。
“劉秀真的還活着?”
“是。”
“之前不是說他墜崖了麼?”
“當日情況危急,耿?m將軍掩護蕭王突圍,蕭王策馬陡崖,不料馬失前蹄,胯下坐騎將他摔下馬背,而後一同摔下崖去。所見之人皆道蕭王遇難,其實僅僅坐騎墜崖,蕭王僅受輕傷,後幸得馬武將軍率精騎殿後,才得以化險爲夷。不過,那些奔散的士卒退回范陽,不知內中詳情,紛紛傳言蕭王陣亡,這纔有了諸多謠言。”
我呆若木雞,良久才消化掉這個驚人的消息。一時也不知道是不是高興過了頭,心裡酸漲難當,竟是怔怔的落下淚來。
“劉秀……未死?”
“是,蕭王一直都在領兵四處征戰。”他抿嘴一笑,“蕭王足智多謀,即便不是親征,偶爾指點謀略,勝似軍師。”他似乎極爲欣賞劉秀,說這些的時候,臉上不自覺的露出敬佩之色,“一招借刀這計不僅輕易取了舞陰王性命,更使得洛陽城中人心猜忌,許多人因此越城投降。”
離間計,一箭雙鵰。
“你是說李軼之死,乃是蕭王用計?”
“正是,蕭王命馮異將軍故意泄露雙方密約,使得朱鮪疑心李軼,最終殺之。”他得意的一笑,“這事雖說隱秘,卻又怎能瞞過我們影士的耳目?”
我長長的噓了口氣。
劉秀的確足智多謀,但是以他的爲人和性格,真不像是會出此狠毒之計的人,我微微一懍,轉念推己及人。暫且不管劉秀會如何對待殺兄仇人,單單反思己身,若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會否放棄復仇,饒恕李軼?
伯升……
十指收緊,我握拳,微顫。
劉縯臨去時留給我的笑容,像是一枝穿心利箭,深深的紮在我的心上,無法拔去。
“姑娘……”劉能卿連喚數聲,我黯然失神,“主公命小人在宮中助姑娘一臂之力,姑娘凡有差遣,小人自當竭力襄助。”
我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些什麼:“大哥他……沒有要求我回去麼?”
“主公未曾提及。”
“那……尉遲峻可還在長安?”
他露出困惑之色,反問:“尉遲峻是何人?小人並不認得。”
我皺起眉頭,雖然有點詫異劉能卿居然不識尉遲峻,但是作爲一個情報組織,爲保持各個成員身份的隱秘性,內部成員互不相識,上下級之間選擇單線聯繫的可能性的確比較大。
稍加分析後,我對陰識的遠見卓識愈發只剩下欽佩的份。他沒有讓劉能卿勸我回新野,甚至連離開長樂宮的話題都沒有提,難道是因爲他知道我想幹什麼?
“能卿!”
“諾。”
如果有劉能卿在旁協助,那麼程馭配的那副藥我就不必再繼續服用了,有他替我遮掩,要瞞過劉玄已是輕而易舉之事。
“陛下可曾在私底下命人打探過比陽王、淮陽王等諸王的動靜?”
他的面上閃過一道稍縱即逝的訝異,雖然掩飾得極好,卻還是被我瞧得一清二楚:“是……陛下的確曾授意小人留意諸王行動。”猶豫片刻,終於坦白道,“不敢欺瞞姑娘,這件事小人已密呈主公,只等主公拿主意……據潛伏於諸王身邊的影士密報,淮陽王張卬、穰王廖湛、隨王胡殷、平氏王申屠建以及御史大夫隗囂私下裡合謀,欲劫持陛下,棄長安轉南陽……”
我興奮得兩眼放光,不由擊掌笑道:“好!”
劉能卿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不安的詢問:“姑娘爲何叫好?”
我冷冷一笑:“你這就去把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知陛下。”
“啊?”
“正是要讓陛下知曉,他的諸侯王欲對他不利,也好早作防範啊!”腦海裡想象着劉玄在得知這個消息後的憤慨表情,不由得心中一陣冷笑。
劉玄,我倒要瞧瞧,你會怎麼做!怎麼做才能避免這場災禍!
更始帝得侍中劉能卿告密後,轉而託病不朝。
他和張卬等人不碰面,躲在後宮不出去,他們一時也確實拿他沒辦法。然而老躲着也不是一回事,俗話說的好,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他是君,張卬等人是臣,總不能君臣間一輩子不打照面吧?
“陛下!”趁他喝得也有七八分醉意,我含笑娓娓道來,“何不化被動爲主動呢?”
他酗酒不是一天兩天了,如果不是親眼目睹他日復一日的酗酒成癮,真的很難相信眼前這個眼睛充斥血絲,醉意朦朧,會不時衝我憨笑的男人是那個心計深沉、殺人不眨眼的更始帝。
“主動?”雖然有了醉意,卻不等於他可以成爲我隨意擺弄的木偶,他傾過上身,帶着滿身的酒氣,將手搭在我的肩上。
“是的,陛下。主動――誘敵深入!”我坦然擡頭,目光平和的與他互視。
他一邊笑一邊極力穩住東搖西晃的腦袋,寵溺的伸出食指點在我的鼻尖上:“誘敵深入……呵呵,朕知道你想幹什麼……朕知道……你想……幹什麼。”他突然一把抓過我,用力把我拖進懷裡,隔着單薄的衣裳,能清晰的聽到他心跳的聲音。他重重吸氣,然後緩緩吐氣,一吸一呼間酒氣濃烈嗆人,“好!就依你!誘敵深入……朕什麼都依你!”
他像是醉糊塗了,又像是還很清醒。
也罷,對他無論何時何地都不可掉以輕心,只當是在裝糊塗吧。我展臂輕擁住他,用無限柔情的聲音安慰:“我不會讓任何人殺你!”
耳畔的呼吸均勻,劉玄頭枕在我肩上,在我懷裡一動不動,似乎已經熟睡。
我噓氣,神情麻木的望向窗外,聲音低沉中透着無比的堅定:“你是我的……沒人能殺你……”
逼宮
“如何?”
“張卬、廖湛、申屠建、胡殷四王已至前殿,只有御史大夫隗囂還未到。”劉能卿小聲耳語。
我點了下頭,舉起劉玄欽賜的寶劍,揚聲召喚:“執金吾何在?”
“臣曄,謹遵聖命。”一名身披盔甲的魁梧漢子跪下聽令。
據劉能卿描述,執金吾鄧曄乃是劉玄培植的親信勢力之一,值得信任,他手下的士兵也可任意調用。只可惜,執金吾主要擔負京城內的巡察﹑禁暴﹑督奸等任務,就好比現代的警察一樣,手中的兵力有限。不過張卬等人都是狡猾的老狐狸了,若是隨意將宮外的軍隊調集入宮,定會有所察覺。
“鄧曄,陛下命你守住宮門,一會兒四王入殿,你率兵將他們拿下,若有反抗,格殺勿論!”我故作嚴厲的高聲,“你可明白?”
“諾,臣定不負陛下重望。”鄧曄起身,身上笨重的盔甲在他轉身跨步的同時,摩擦出響亮的聲音。
我精神振奮,招呼劉能卿:“走,去前殿!”
長樂宮前殿四周豎立高牆,殿門朝南,門內設置的庭院,正是平時天子上朝,舉行朝儀的地方。我從進入長樂宮以來,還是第一次脫離禁錮,自由出入後宮。手中長劍緊握,體內的血液似在沸騰燃燒,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金鼓鳴響的戰亂殺伐場。過不了多久,這裡亦將成爲一座煉獄。
人未至,聲先聞,兵刃交接之聲不絕於耳,看來圍捕行動發生的比我預想的還要快,雙方竟會這麼快便動上了手。
匆忙奔到前殿,卻見殿中十餘名兵卒圍鬥一人,兵多敵寡,看似佔着優勢,但敵方驍勇,手中長劍揮舞,頃刻工夫已連傷數人,竟似要突破重圍,闖出殿去。
我厲喝一聲,拔劍衝進殿去,那人正背對着我退向殿門,忙於應付士兵羣攻的他顯然沒料到身後的偷襲。只聽“噗”的聲,我手中長劍刺入他的背胛,也虧得他身手敏捷,關鍵時刻能聽風辨音,及時閃開一旁,要不然這一劍早已當場刺穿他的心肺。
他怒吼一聲,猶如垂死掙扎的野獸,猛地旋身一劍向後揮來,我拔出長劍,跳後兩步。
血紅的雙眼,憤怒的眼神,那張熟悉的臉孔上濺滿鮮血,也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是你――”驚愕之後是憤怒的一聲厲吼,他揮舞着手中長劍,撕心裂肺的尖叫,“你――”
“平氏王,爾等意欲劫持陛下,以下犯上,圖謀不軌,實乃死有餘辜!”
我仗劍冷笑,他尤作困獸之鬥,狂嘯怒吼:“我無罪!你污衊我!你這個賤人――我要覲見陛下――”
“陛下不會見你!”我打斷他,一字一頓的說道,“申屠建!你可曾料到自己也會有今日的下場?”
他呼呼喘氣,聲若風箱。我冷笑着從腰帶上扯下一塊環形玉玦,朝他扔了過去。叮咚一聲,那扁圓的東西砸在他腳邊,在地磚上滾了兩圈,嗡嗡的發出清脆的顫音,直至靜止不動。
申屠建怒目圓睜,瞪着腳下的那塊玉玦,漸漸的他臉上露出懼怕之色,全身顫慄,手中長劍幾乎把持不住。
“這是陛下賜你的!”我揮手,殿外的伏兵即刻衝進殿內,與殿內原先的士兵一起將他團團圍住,“申屠建,一路好走。”
我轉身,大步跨出殿門。
殿內鏗鏘一聲,緊接着一陣乒乓廝殺,偶爾夾雜着一二聲申屠建垂死的悲鳴。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酷熱的炎炎夏日,血腥之氣在這肅殺的朝堂之上瀰漫。
這僅僅是個開端,僅僅是個……開端而已!
“姑娘!”
我倏然睜眼,收斂感傷,劉能卿正躬身站在我面前。
“鄧曄呢?我要的是四個人,怎麼殿上只剩申屠建一個?”
“這四人原都在廂房等候,小黃門假傳聖諭宣他們進殿時,張卬、廖湛、胡殷三人突然生疑,轉而奔出殿去,鄧曄這會兒正親自帶人追擊。”
長樂宮前殿東西兩邊皆配有廂房,皇帝舉行朝覲時,大臣們往往先在廂房對一些重大決議反覆商討決定,然後再到前殿中進行。
“那隗囂呢?”
“始終未曾露面。”
我不禁皺眉。張卬、廖湛、胡殷這三人可說乃是誘入長樂宮後才生疑逃跑的,但是隗囂卻連面都沒露一下,難道他竟能事先看破我的預謀?若是此人有這等能耐,怕也是個不好對付的厲害角色。
隗囂――那個曾經寫下赫赫長篇檄文,披露王莽慢侮天地,悖道逆理,甚至鴆殺孝平皇帝,篡奪其位的滔天大罪,口誅筆伐到令劉秀亦不禁稱讚的男人!
我心中一動,忙道:“即刻責令鄧曄率兵圍困隗囂府邸,我需回宮回覆陛下……一有什麼動靜,立馬來報。”
“諾。”
回到長信宮,劉玄正蜷縮在牀角爛醉如泥,牀上牀下盡是溼漉漉的酒漬,讓人看着寒磣。我屏住呼吸上前推他:“陛下!陛下……”連喊七八聲,他只是嘟噥着動了動手腳,懷裡緊緊抱着一隻銅枕,蜷得像只蝦子。
酣睡中的他面容雖有些憔悴,卻與平時冷酷邪魅的氣質截然相反,蒼白的俊顏,五官突顯,加上嘟嘟噥噥的撅嘴模樣,顯得無辜又無害。
“父皇睡着了,你莫吵他。”正在愣神之際,身後一個稚嫩的聲音突然低低響起。劉鯉倚在門框上,一臉孺慕的望着牀上熟睡的劉玄。
“小鯉魚。”
他靠着門,沒想要踏進門,也沒要離開的意思:“父皇很喜歡你,”他眼睛並不看我,只是直勾勾的盯着父親,訥訥的說,“他以前也很喜歡我娘,然後還有趙娘娘……可是父皇不會喝醉酒喊她們的名字……姑姑,父皇大概真的非常喜歡你,所以……如果你求他讓我回去見我娘,他一定會答允吧。”
我沒來由的感到一陣酸澀,堅強到麻木的心裡某個角落似在不經意間微微崩裂。無論如何,孩子是無辜的,他實在沒理由捲入大人們的黑暗爭鬥中來,成爲犧牲品。我走過去,彎腰把他抱在手上:“想母親了?”
“想,我每晚都夢到娘……”奶聲奶氣的童音帶着一種嗚咽,他伏在我的肩頭,嬌小的身子微顫,“姑姑,你替我求求父皇,讓我回去瞧瞧我娘好麼?”
心裡一軟,我不假思索的應道:“好。”
“謝謝姑姑。”他破涕爲笑,小臉像朵盛開的花,他湊過嘴來,在我臉上“叭”的親了一口,“姑姑和我娘一樣好,父皇喜歡姑姑,我也很喜歡姑姑。”
牀上沉睡的劉玄呻吟一聲,折騰着翻了個身,我站在門口,默默的看着門內的那個他,百感交集。
身後驟然傳來的急促腳步聲驚醒了我,我回頭,果然看見覆道那頭劉能卿滿頭大汗的狂奔:“不好了――陛下――陛下――大事不好!”奔得近了,他匆忙朝我瞥了一眼,隨即大呼小叫的衝進門去。
“陛下――”未及牀頭,他已跪倒,聲淚俱下,“淮陽王、穰王和隨王三人離宮之後,率兵搶劫京都東西二市,火燒宮門,已經闖入宮中!”
“什麼?!”異口同聲,不等我心急火燎的衝進門,劉玄亦捧着額頭從牀上掙扎起身,一副辨不清東南西北的迷糊樣。
不能不說驚愕,令我意料不到的是張卬他們居然反應如此敏捷,突圍出宮後能立即帶着兵馬再殺進宮。
劉玄悶咳兩聲,尚未酒醒的他面色煞白:“鄧曄何在?”
“鄧曄追擊三王不成,轉而圍堵御史大夫隗囂……”
我一把抓住劉能卿的胳膊,激動道:“那隗囂呢?”
“隗囂……城中戰亂起時,鄧曄應接不暇,分出兵力鎮壓騷亂。隗囂趁機帶着數十騎直闖平城門,破門而出,逃往天水去了!”
“可惡!”我氣得跺腳,“鄧曄這頭蠢驢,居然縱虎歸山!”我有預感,這個隗囂會比張卬他們更麻煩、更可怕,此番縱他離去,他日必成禍患。
“陛下!宮中執金吾抵擋不住叛軍,這可如何是好?”
“張卬他們……反了?”劉玄一陣激動,蒼白的面頰上突然浮出一抹異樣的嫣紅,“他們想要做什麼?逼宮?想來殺朕嗎?”他奮力一揮手,牀頭的一隻陶尊頓時飛了出去,啪的聲落在地磚上,碎片散落。
“陛下!”我毫不遲疑的跪下,地上有砸碎的陶片,硌得我膝蓋一陣疼痛,“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只是眼下情況危急,還望陛下能……”
他搖晃着跳下地,伸手拉我:“你起來!”一面拉我一面問劉能卿,“已經抵擋不住了嗎?”
“是……只怕撐不過明日。”
眼下已是日落西山,正是酉時三刻。我扶着劉玄站直,他雖然體力未復,頭腦卻仍是十分清醒的:“你下去準備車馬,告訴各宮夫人,整理行囊,明日天一亮便隨朕出宮。”
“臣遵命。”劉能卿急匆匆的走了。
“陛下這是打算去哪?”我明知故問。
“新豐!”他的手緊緊抓着我的胳膊,帶着一股莫名的憤怒,“待朕集結兵力,定然剿平這幫亂臣賊子。”
眼下在新豐屯兵抵抗赤眉軍入侵的將領正是之前派去的王匡、陳牧、成丹、趙萌四人,我眉心一皺,擔憂道:“可是……張卬、廖湛原是綠林出身,向來與王匡、陳牧、成丹他們私交甚篤,這萬一……陛下認爲他們可信麼?我只怕我們這一去,沒有調集到兵馬,反而羊落虎口。”
“哼,”他冷笑,“朕豈會讓他們得逞?想要謀害朕,朕會先要了他們的腦袋!”
蒼白的脣瓣,酡紅的雙頰,微喘的呼吸,陰鷙的眼神……此時的劉玄怎麼看都不像是個正常人,那種陰冷徹骨的感覺,使得我血液中隱藏的仇恨再次燃燒起來。
東方漸白,長樂宮的屋脊上反射出萬丈光芒,耀眼奪目。前殿方向隱隱傳來打鬥之聲,濃煙滾滾,直衝雲霄。
我懷裡抱着劉鯉,和劉玄共坐駟馬龍輿,曾有宮女想將劉鯉另抱它處,我卻不肯將這孩子輕易予人。不知爲何,打從這支百餘人的隊伍駛出長樂宮,在滿城煙火中,倉皇逃離長安,往東投奔新豐,我便隱隱覺得有股不祥之氣縈繞心頭。
因爲後宮女子大多乘坐馬車,所以這一路走得十分艱難。我是吃過這種逃亡苦的人,像這種在流亡路上還能舒舒服服的坐在龍輿內,吃喝不愁的生活,對我而言,簡直是天堂。但是我這麼想,不等於其他人也會這麼想,這一路哭天喊地,叫苦不迭的女人不在少數,若非劉玄心情不好,把那些叫苦叫累的女人罵得狗血淋頭,相信這種情況會一直維持到新豐也難得消停。
隊伍抵達新豐,清點人數,劉玄這次帶出宮的夫人之中,以趙姬爲首,卻獨獨不見他的正牌老婆韓姬。
我在瞬間明白過來,驚駭間只覺懷裡劉鯉的體重似乎猛地增了十倍,沉甸甸的壓在我胳膊上:“你、你把韓夫人……留在長樂宮了?”雖然不大敢相信,但是事實擺在眼前,我原還想把劉鯉抱去讓他倆母子相見,可是找遍所有地方,也沒發現韓姬的蹤影。
劉玄不置可否,冷漠的假裝沒有聽到我的問話,他撇下我,徑直帶着趙姬前往趙萌的營地。
我一口氣噎住,撞得胸口生疼。這個該死的男人,果然冷血到無可救藥。
“姑姑!”劉鯉懵懂無知的摟住我的脖子,小小的身子扭股糖似的扭來扭去,很小聲的趴在我耳邊哀求,“姑姑,我能偷偷去見我娘嗎?”
我心裡一顫,鼻子酸得差點落淚:“不行。”我一口回絕。
劉鯉失望的低下頭,小鼻子皺在一起,苦着一張小臉,悶悶不樂。
“你父皇有正事要幹,我們出來是逃難的,不是來遊山玩水、巡幸地方的。”我儘量拿些大道理來搪塞。
他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依舊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看着他這張稚氣的小臉,我唯有在心底長嘆欷歔。劉玄把趙姬帶在身邊,那是因爲他來新豐投奔岳父趙萌,趙姬是非帶不可的。可是他爲什麼要把韓姬扔在長樂宮呢?難道是忌恨韓姬曾與張卬等人有所勾結,意圖謀害趙姬?可這也僅僅是個人猜測而已,不是還沒有真憑實據能夠證明趙姬的小產和韓姬有關嗎?
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這對夫妻真是瘋了,妻子因妒生恨,能夠因此毒害丈夫的無辜子女,幹出損人不利己的勾當;丈夫亦能不念舊情,生生的把妻子往絕路上推。
這樣的夫妻,想想就令人心寒。
一旦長樂宮破,手無縛雞之力的韓姬碰上那羣只知私利、心胸狹窄、錙銖必較的小人,豈還有活下來的一線生機?
劉玄帶着趙姬去找趙萌,兩人在營帳內一聊便是一整天。因爲軍營裡諸多不便,我不得不抱着劉鯉和其他後宮女子擠一塊,同住一頂帳子。
那些女人一開始揹着我擠眉弄眼,唧唧歪歪,甚至還想聯合起來趁機整我。結果我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的在帳內拉開馬步,一亮長劍,當場把一張半新不舊的木案當柴劈成兩爿後,那些竊竊私語瞬間自動消音,帳內鴉雀無聲,大家微笑以對,相安無事。
翌日,果然劉玄在趙萌營中宣召比陽王王匡、陽平王陳牧、襄邑王成丹三人,入營議事。陳牧、成丹先至,被趙萌事先埋伏在暗處的士兵逮了個正着,當場誅斃。
“姑姑,你在瞧什麼呢?”
我伸手撫摸孩子的頭頂,望着不遠處的那座帥帳,譏誚的回答:“在看兩隻狗打架。”
“在哪裡啊?”小孩兒心性使得劉鯉興奮的踮起腳尖,“打得怎麼樣了?”
“狗咬狗罷了……”
猛地想到一個主意,我急忙甩脫監視,去找劉能卿:“你趕緊把陳牧和成丹中伏,已遭皇帝誅殺的消息透露給王匡。”
劉能卿驚得呆住:“姑娘這是要做什麼?萬一王匡率兵打來……”
“不會,王匡不會那麼蠢笨。陳牧和成丹已死,他倆手上的兵權勢必落入趙萌手中,王匡手中只有一個營的兵力,以一敵三,這樣懸殊的兵力,以王匡的性格,怎麼敢冒這個險?我賭他絕對不會來騷擾這裡,反而會大驚失色的從新豐撤兵逃走。至於他會逃到哪裡去……”我哧哧的笑,“這還用我說麼?”
“姑娘怎麼說,小人便怎麼做。”劉能卿看我的眼神起了一種微妙的變化,那樣的神情中有震撼、有敬佩、有欽慕,更多了一絲懼意。
我明明看出他的心思,卻唯有苦笑,用以緩解尷尬。從某種程度上講,王匡其實並不一定會反抗朝廷,即便是張卬、申屠建等人,若不是被我從中煽風點火、挑撥離間,他們都未必非得鋌而走險,走到與更始帝徹底翻臉,魚死網破的一步。
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所作所爲,竟也能令人望而生畏。
狼崽子啊……我攤開雙手,十指張開,怔怔的瞅着――這算不算是會撕裂人的利爪?緩緩將十指收攏,握緊,指甲掐入掌心,卻一點都感覺不到疼痛。
我笑了,笑得那麼辛酸與無奈。
到底還是被他說中了,我真的成了一頭會殺人的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