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禮
新朝地皇三年元日,依然是在繁雜冗長的祭祀典禮中度過,很難想象我這樣性格的現代人能夠在落後的兩千年前整整生活了四年。
這四年,我由原先咋咋呼呼的性子硬給打磨成了別人眼中溫柔賢淑的好女子,這得歸功於陰識這個大惡魔,在他的高壓政策下,柳姬時不時的過來開解我一番,講一些爲人妻者的道理。
“在想什麼?”鄧禹坐在我對面,從酒尊裡緩緩舀酒。
我樂呵呵的端起面前盛酒的耳杯,輕輕啜了一口,酒是去年秋釀的黍酒,上口香醇,帶着股淡淡的清香。
我斜着眼瞟對面的小帥哥,不過三四年的光景,他出落得越發像棵水蔥似的……啊,不對,更正,是水仙花纔對。
“我在想啊,你從家裡偷偷拿酒菜來供我吃喝,總是有什麼事情要求着我,不會給我吃白食的。”
鄧禹輕輕一笑:“我有那麼市儈麼?”
“不是市儈,是你肚裡的小九九太多,七拐八繞的……”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嘖嘖有聲。
“變聰明瞭呀!果然年歲不是白長的,麥飯不是白吃的。”
我橫了他一眼,上他的當被他當猴耍又不是一回兩回了,再笨的人被耍得多了,也會有自覺的好不好?
我伸了個懶腰,將兩條腿伸直,在他面前我從一開始的裝腔作勢,到後來的原形畢露。如今我會在任何人面前都稍稍裝出一副柔順的樣子,唯獨對這個可惡的鄧禹,我是恨不能施展迴旋踢,一腳把他踹飛出房間。
任何僞裝在他面前最後都會被摧毀,他就是有那個本事讓我抓狂。
按理說這個小子的大腦實在有問題,長了一張媲美繡花枕頭的臉孔,腦子裡裝的卻不是符合常理的稻草。爲什麼我就不能贏他一次呢?難道除了暴力制服以外,我就真的拿他一點轍也沒有了麼?
我盯着他橫看豎看,不得其解,不知不覺中把一尊黍酒乾掉了一大半。輕輕拍了拍微微發燙的臉,我悶聲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拉屎記得上茅房!”
他仍是規規矩矩的跪坐在對面的軟墊上,慢悠悠的替我斟酒,眼瞼低垂,很專著的幹着手裡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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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滿二十了。”
“哦。”我點點頭,“那恭喜你。”
漢代的男子二十及冠,算是成人。
“過幾天我行冠禮,你來觀禮好不好?”他擡起來,誠誠懇懇的問。
“好啊。”我滿口答應,用手撕下一片幹牛肉,塞進嘴裡大嚼,“只要你讓我大哥同意放我出門,我沒什麼不樂意的。”
他笑了起來,眼角眉梢帶出一種難言的喜氣:“少吃點吧,”他把我面前的一盤滷汁油雞拖到自己跟前,揶揄的損我,“你難道不知打年初起蝗蟲成災,南陽郡今年怕是要顆粒無收了。”
我伸長右手摁住那盤滷汁油雞,惡狠狠的瞪他:“顆粒無收跟這隻雞有關嗎?”
“當然有關係!”他咧嘴笑着,左手抓住我的手腕,右手用筷子撕下塊雞肉悠閒的放進嘴裡,“南陽郡顆粒無收,會有很多人捱餓,你少吃些,可以省下很多嚼用。”
我右臂掙了掙,卻沒能掙脫他的束縛,一怒之下左手啪地一拍桌案,抄起一副竹筷奮力對準他的手背紮下。
他早有防備,連忙縮手,我手中的筷子落下時方向稍稍偏離,一口氣貫串整隻雞身:“小氣的人,你家窮得連只雞也吃不起了嗎?”我衝他呲牙,用筷子叉起雞身,張嘴便啃,“那你還妄想什麼娶妻生子?我看你連冠禮也索性免了吧,免得承認自己年紀大了沒人要……”
對面簌簌輕響,鄧禹突然騰身站起,直接跨過案几,欺身而至。
我擎着雞身,一時忘了接下來的要說的話,呆呆的擡頭仰望他。這小子打算做什麼?一臉嚴肅的表情,太長時間沒捱揍了,皮癢不成?
“滿臉都是油……”他單膝點地,跪在我身前,用絲帕輕輕替我擦拭嘴角。
柔滑的絲料滑過我的面頰時,我臉上忽然微微發燙。
這姿勢啊,實在太曖昧,我尷尬的仰後,試圖不着痕跡的避開這種親暱:“沒事,吃東西難免的……”
“還真像個長不大的小孩子。”他突然噗哧笑了起來,“麗華,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有個大人樣子?”
我惱羞成怒,屈膝擡腿,準備一腳蹬了他。他靈巧的起身,避開我的攻擊,翩然回座。
“臭小子!你纔是個乳臭未乾的小鬼呢!”我忿忿的指着他。
我啊,明明二十七歲了,爲什麼非得給這種小鬼說成是小孩子?
“要不是跑這鬼地方來,保不準我今年都可以升博士了……”我磨着牙齒恨恨的嘀咕。
“什麼?博士?”鄧禹好笑的望着我。
猛地嚇了一大跳,我以爲我講得很小聲,沒想到他耳朵賊尖,這樣居然也能聽得到。
“博、博……博士啊……”
我拼命想着該如何解釋這個新名詞給他聽,沒想到他忽然朗聲大笑:“你想做博士麼?女博士?《易經》、《尚書》、《詩經》、《禮儀》、《春秋》,此五經博士,敢問你是精通哪一類?”
“什麼?”我眨巴眼睛,沒聽明白。
“朝中中大夫許子威老先生,乃《尚書》博士,我瞧你這房裡也擺了卷《尚書》,可否聽你講講其中大義?”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說,琥珀色的眼珠子像貓咪般綻放着狡獪的光芒,他起身整裝,對着我作勢一揖,“容在下洗耳恭聽新朝第一女博士之教誨。”
我窘得滿臉通紅:“你個臭小子!會五經很了不起嗎?上過太學就很了不起嗎?”
“是很了不起呀!”他臉不紅,氣不喘的回答,“漢武帝始建太學,設五經博士,其時每位博士名下僅學生十人,昭帝時太學學生增至百人,宣帝時增至兩百人,元帝時千人,成帝時三千人,直至新朝始建國,擴建校舍,也僅萬人……”
我琢磨着他的話,感覺這上太學比起考研統考來不遑多讓,門檻還真緊。鄧禹算是太學裡頭的尖子生了吧,這種學生應該很受老師喜歡纔對。
心裡稍許起了欽佩之意,可嘴上卻依然不肯服輸:“稀罕什麼!”
我放下油雞,從席子上爬了起來。鄧禹太學生的身份讓我想起了我的大學生涯,我的考研夢……一時情緒低落,意興闌珊。
“別走!”經過鄧禹身側時,他倏然攥住我的手。
“我吃飽了,要去躺一會兒,鄧大博士請回吧!”他用力往回一拽,我被他拉進懷裡,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淡淡的黍酒香氣,“你小子――”
“麗華,嫁給我好不好?”他的下頜抵着我的發頂,低沉動聽的嗓音帶着一種蠱惑的力量。
我有些頭暈,手掌撐着他的胸口,推開他:“我大概喝多了……呵呵。”
“也許。”
“呵呵。”我傻笑,佯作糊塗的揮揮手,不去看他的臉色,“你開玩笑是吧?哈哈,我纔不上你當呢,你又想捉弄我……”
“是麼?”他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
一顆心怦怦直跳,我確定自己沒喝醉,那點酒量我還是有的,只是……我現在只能裝糊塗。
嫁人!結婚!在古代?
我實在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或者說我還在逃避着生存於這個時代應該面對的一些事實。其實早在我及笄之後,陰識就已經開始替我物色夫婿人選,這件事我並非完全不知情,但是……只要陰識不跟我最後攤牌,我寧願很鴕鳥的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我還沒這個心理準備。即使以後註定要在這個時空生活一輩子,即使當真回不到原先的軌道上去,我也沒這個心理準備,要接受命運的安排,要在這裡結婚生子!
這樣的將來,要和某個人一輩子生生死死的纏繞在一起,對我來說,實在太虛幻、太恐怖!
我低着頭保持沉默,緊張得手心都在出汗,鄧禹這幾年對我一直很好,我不是沒感覺得到,他今天假如沒把話講絕,把我逼到絕路上,我是不想和他鬧僵的。畢竟,和他之間撇開男女之情,他算是個不錯的朋友。
“也許……喝醉的那個人是我。”他囁嚅着說了一句,伸手過來揉搓我的發頂,爽朗的笑道,“真是越來越聰明瞭,這樣都不能捉弄到你!”
我隨即附和的跟着他笑,只有自己才知道這樣的笑容有多尷尬和無奈。
男子的冠禮又叫成人禮,規矩衆多,儀式也極其講究。
先是由筮人占卜出良辰吉日,然後提前三天通知所有賓客前去觀禮。我不清楚鄧禹是如何說服陰識的,總之,當昨日傍晚,陰識突然跑來告訴我說要帶我去觀禮時,害我吃驚不小。
大清早便被拖出了門,我原以爲是去鄧禹家,沒想到牛車打了個轉,結果卻是往鄧嬋家的方向馳去。
最後的目的地,不是鄧嬋家,也不是鄧禹家,而是鄧氏宗廟。
去的時候天色尚早,可是宗廟內卻已是擠滿了人。我在人堆裡瞧見了鄧嬋的大哥鄧晨,儼然一副主人神氣,鄧禹的父親就站在他身邊,反倒要比他更像個客人。
陰識領我至角落的一張席上坐好,然後一臉嚴肅的沉着臉跪坐在我身邊。宗廟內賓客雖多,可是卻沒有一絲雜聲,鴉雀無聲的只聽見細微的呼吸聲。
片刻後,身着采衣的鄧禹披着一頭長髮走了出來,我頓時吃了一驚。散發的鄧禹乍看之下美如女子,他本就長得帥氣,現在這副模樣更是把尋常姿色的女子統統給比了下去。
我忍不住斜眼去看身側的陰識,有着一雙桃花眼的他,不知道當年行冠禮之時,披髮於肩的模樣又是何等樣的千嬌百媚,風情萬種……
難怪漢代男風盛行,“斷袖”這個詞不正是漢哀帝的首創嗎?原來實在是帥哥太多作的孽!
等我好不容易回神的時候,鄧禹的頭髮已由贊者打理通順,用帛紮好。三位有司分別端着一張木案站在堂階的第一層、第二層、第三層,案中分別擺放着着緇布冠、皮弁、爵弁。
鄧父在階下淨手,然後回來站在西階,取了緇布冠走到鄧禹跟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元爲首,元服指的就是頭上戴的冠。
鄧父說完祝福語後,將緇布冠鄭重戴到兒子頭上,一旁的贊者立即上前替鄧禹繫好冠纓。
鄧禹跪坐於席上,由雙手交疊,手藏於袖,舉手加額,恭恭敬敬彎腰鞠躬,起身時手仍是齊眉。作完揖禮後,跟着便是下跪。
我從沒見過鄧禹如此一本正經、不苟言笑的做一件事,記憶中閃過的鏡頭,全都是他嬉皮笑臉的模樣。
他的雙手一直齊眉而舉,袖子遮住了他的臉,直到拜完起身站立,行完一整套拜禮後雙手才放下。那一刻,一臉正容的鄧禹彷彿一下子從一個男孩變成了男人。
我心中一陣悸動,鄧禹現在的樣子讓我有種肅然起敬的感覺。
而後鄧禹的弟弟鄧寬陪着他一同起身入房,等到再回來時身上的采衣已換成一套玄服,他依禮向所有來賓作揖。
緇布冠後又是皮弁,鄧父依禮祝福:“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鄧禹再拜,而後回房換服。
如此第三次再加爵弁。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等鄧禹第三次換服出來向來賓作揖後,他忽然把頭轉了過來,目光直剌剌的射向我。我臉上驀地一燙,他抿着脣,若有所思的笑了。
三冠禮後便是醴冠禮,筵席上鄧禹依禮向父親和來賓敬酒,忙得跟陀螺一樣,我想跟他講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麗華。”一直不吭聲的陰識突然打破沉悶。
“嗯?”我有點發呆的看着鄧禹忙碌的身影,總覺得今天的他給我的感覺大不相同,可是我又說不出是什麼。
“今日之後,鄧禹便可告宗廟娶妻生子了。”
“咳!”我一口酒嗆進了氣管裡,忙取了絲帕使勁捂住嘴,胸腔震動,悶咳。
陰識斜起鳳眼,眼中竟有了絲調侃的笑意,但稍縱即逝:“你沒有什麼話要對哥哥說麼?”
我自然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忙搖頭:“沒有,咳……大哥多慮了。”
一聲鬨堂大笑將我倆之間的尷尬氣氛打破。
“好!好!”鄧父大笑,“就取‘仲華’爲字。”
我還沒反應過來,陰識忽然騰身站了起來,取了耳杯徑直走到鄧禹跟前:“如此,恭喜仲華君。”
“不敢當。”鄧禹慌忙還禮。
我有些發愣,取了案上盛滿酒水的耳杯,一仰頭便把酒灌下。
冠者,娶妻告廟。
鄧禹他,難道真不再是我眼中的小鬼了麼?
那天我喝得有點迷迷糊糊,臨走時鄧禹拉着跟我說了些什麼話,我隨口答應着,卻是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想回去倒頭大睡。
然而第二天早起去給陰識行禮,當陰識突然告訴我鄧禹已經外出遠遊時,我猶如當頭被人打了一悶棍,腦筋頓時有些轉變過彎來。
“什麼?”
“他離開新野,四處遊歷,大概會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調整……”
“遊歷?他想去哪?不是說現在匪寇四起,造反的人越來越多……世道那麼亂,他出去幹什麼?”
“你現在這是着的什麼急呢?”陰識似笑非笑,“昨天也沒見你這般上心的。”
我蹙起眉,不解的向他投去一瞥。
他淡淡的低下頭繼續看書案上的竹簡:“嗯,我把你的意思轉達給他了……”
“啊?”我失聲驚呼。
“怎麼了?”他揚起眼瞼瞥了我一眼。
我忙穩住神:“不,沒什麼。”
“其實你不必擔心仲華會吃虧,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男兒志在四方,亂世方能出英雄嘛!仲華畢竟年輕,放他出去歷練歷練,對他有益無害。”
亂世……英雄!
我一凜,看着陰識脣角冷冽的笑意,心情大亂。在我印象中,王莽稱帝后沒多久就會被推翻,新朝在歷史上也不過就是驚鴻一瞥的瞬息,從大的歷史導向看,接替西漢的乃是東漢,漢家的天下注定是劉家人的天下。
“英雄……”我喃喃自語,癡癡的陷入沉思。
“麗華!”陰識從書案後站起身來,隨手取了一卷書冊,在我眼前晃了晃,“仲華有仲華的修行,你呢,是否也該開始你的修行了?”
偶遇
鄧禹離開新野後,四年裡只顧吃喝玩樂,從不關心時政的我,開始在陰識的引導下,密切的關注起這個動盪的時代來。
“這些是門客們撰寫的,這些是大哥寫的,這些是我寫的……”陰興每隔一段時間便奉命將厚重的書簡送到我房裡。
我隨意點頭,接過書簡繼續埋頭研讀。
“什麼時候對這個感興趣了?”陰興沒有要馬上離開的意思,反而站在我身後探着頭譏誚的說,“姐姐可真是越來越讓人刮目了。”
“砰”地聲,我重重的把竹簡砸在案几上,舒了口氣:“你要麼坐下回答我的問題,要麼就請給我出去!”陰興這些年對我十分冷漠,讓我感覺不出這個弟弟的可愛。
身後沉靜半晌,而後哧的聲,陰興蔑然一笑:“好,我倒要聽聽你會問出什麼高深的問題來。”他在我身側盤膝坐下,一副嘲弄的表情。
我懶得理會他什麼心態,想了想,抽出一卷竹簡道:“今年蝗蟲成災,你怎麼看?”
陰興挑了挑眉,沒有吭聲,似乎在審度着要如何接口。
我點點頭,繼續問:“收成不好,百姓們吃不飽,後果是什麼不用我舉例吧?這些書卷裡可寫得再明白不過――黃河決堤,災荒連年,天鳳四年有了新市王氏兄弟造反,天鳳五年又有了狼玡樊崇聚合百餘人在莒縣揭竿而起,你說今年南陽郡會有什麼?”
其實這些年天災人禍下造成的農民起義多如牛毛,天鳳四年在新市動亂之前還有琅邪海曲呂母、臨淮瓜田儀等揭竿……之所以我會獨獨挑了新市王氏以及琅?e樊崇來說事,是因爲我從隻字片言的描述中已經捕捉到了很新奇的東西。
新市人王匡、王鳳,四年前荊州久旱饑荒,長江以北,南陽以南的百姓爲了求生,不得不進入草澤之中挖掘荸薺充飢,爲了爭奪荸薺,衆人拉幫結派、毆鬥時常發生。王氏兄弟兩個適時跳出來爲饑民調解是非,於是這批饑民成爲了最早的起義力量。以後人數越來越多,他們這才轉移至南陽郡綠林山――在世人眼中,他們被稱爲綠林賊,在饑民眼中,他們被稱爲綠林軍,而我在眼中,不管他們叫什麼,他們這場浩浩蕩蕩的行動,中學歷史課本上有個名詞定義,叫做“綠林起義”!
“啪!”聲,陰興突然一掌拍在案面上,我紋絲不動,目光冷靜的盯着他那隻手。
“女子當安守本分,不該過問這些!”
我緩緩仰起頭來:“柔弱無用不是弟弟一向瞧不起的麼?”
他冷冷的與我對視,我毫不避讓的直顏面對,冰山般冷峻的表情在僵持了三分鐘後,終於開始一點點瓦解。
他嘴角抽動了下,竟而忍俊不禁的笑了起來。隨着他不再帶絲毫輕視鄙夷之心的笑聲,我漸漸釋懷,也不再與他爭鋒相對。
“想不想了解樊崇的赤眉軍最近的動向?”
“新國皇帝不會坐等他們勢大的吧?”我以問作答。
如果說綠林軍還只是固守在綠林山,守株待兔,不成大氣候的佔山爲王,那麼眼下士氣正宏的赤眉軍纔是令王莽頭疼的大問題。
我托腮冥想,課本上學到的歷史知識畢竟是敷衍的應試教育,那所謂的大紀年,在記載了西漢末年有場所謂的“綠林、赤眉起義”後,便直接跳入東漢開國“光武中興”。
好籠統的概念不是麼?光武帝……是姓劉的吧?劉家的人……會是誰呢?劉縯?劉仲?還是劉秀?
哪會有那麼巧的事呵!全國有多少姓劉的我不清楚,不過僅是南陽郡,比那三兄弟更接近王室血統的劉氏族人,已是多如牛蠅。
忍不住噓嘆一聲,第一次感覺自己彷彿融入了這個時代,更比他人多了種先知的優越感。然而除此之外,我也實在沒比陰興強出多少,要不然也就不用那麼辛苦的在這裡惡補時政。
“真不敢相信眼前之人,會是那個整天除了哭泣,便一無是處的姐姐。”陰興感慨的說,“是鄧仲華改變了姐姐麼?人說鄧仲華才智過人,大哥對他更是讚不絕口。我以前還不太服氣,如今看來,真乃神人也。”
我笑了下,不置可否。隨他怎麼想,他如果認爲是鄧禹改變了我,那樣更好,省得我再編一大堆前因後果的來圓謊。
鄧禹……不知道他現在流浪到哪裡了。居然當真就這麼毫無眷戀的跑了,害得我寂寞無聊時不免有些想他。
地皇三年四月,王莽命令太師王匡、將軍廉丹率領十萬大軍東討赤眉,官軍先在東平郡的無鹽縣擊潰小股赤眉軍,而後大肆屠殺,斬首者多達一萬餘人。而後太師引兵深入,在無鹽縣的成昌與赤眉軍主力交鋒。
“新朝的太師叫王匡,綠林軍的首領也叫王匡……”我碎碎唸的埋頭低吟,“難道沒別的名字可以起了嗎,撞衫得那麼厲害!”
“麗華,快來看看這料子,你覺得怎樣?”鄧嬋有三四個月大的身孕了,此刻雖還未怎麼顯懷,可身上的衣裳還是得重新裁製才行了。
她眼尖的挑中一匹墨綠色的帛布,抖開,絢麗的花紋在鄧嬋的雙臂間栩栩生輝,她的眼光果然不錯。
我剛想點頭稱讚,那鋪子老闆抱歉的訕笑說:“不好意思啊,這位夫人,這匹布已經有客人定下了。”
鄧嬋失望的“啊”了聲,頗有些不捨的撫摸着那匹帛,不忍放手:“能不能……”
“連定金都已經收下了,說好太陽下山前來取貨的。對不住了,夫人你再看看別的……”
鄧嬋無奈的擱下,我明白她是真心喜歡這料子,不忍見她失望。都說孕婦需要開心和笑容,不能老是愁眉苦臉的,否則對胎教不好。
我從身上解下兩隻繡包,估摸着合起來也有三四百銖錢,我把繡包遞給賣家,說道:“煩勞幫我定一匹跟這一模一樣的,十天後送到城東的……”
“算了,麗華。”鄧嬋拉住我的胳膊,“我不要了。”
“我明天就回去了,難道不興我走之前送表姐一件禮物麼?”見她仍是推辭,我假裝不悅道,“既然如此,那我今晚也不住你家了,我直接坐車回新野去!”
“你這丫頭!”鄧嬋拗不過我,不由摟着我笑了,“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主見了!”
我倆交了錢,一腳纔要離開圜匱,就見迎面低頭撞進來一人,冒冒失失的險些和鄧嬋撞了個正着。鄧嬋心有餘悸的拍着胸口,我很不滿的當即反手一把揪住那人的領子,將他拖了回來。
“噯――”他驚呼,因爲走得匆忙,險些被我拉得仰面摔跤。
“撞了人不知要道歉麼?”我很不客氣的雙手叉腰,擺出一副蠻橫姿態。這個時代和兩千年後沒區別的是,欺軟怕硬是永恆的真理。
那是個長得還算斯文的青年,年紀看上去也不小了,應該已到而立之年,怎麼看也不像是個莽撞鬼。
他一張臉憋得通紅,我以爲接下來的情況,這男人大概會死要面子的和我爭執幾句,可沒想他回身後立馬躬身作揖:“對不住!對不住!是在下魯莽了,請夫人見諒。”
嘿,還算是個講理的明白人!我讚許的點點頭,正要說些什麼,鄧嬋已拽了我的胳膊,小聲道:“算了,我沒傷着什麼。”
我本也沒想把事情鬧大,既然對方都肯誠心誠意道歉了,自然不會再得理不饒人。正要再說幾句漂亮話,然後走人時,就聽身後有個戲謔的聲音嚷道:“喲,喲,我說哪家女子如此刁蠻無禮呢,原來是你陰麗華!”
愕然回頭,我不由呆住了,高冠抹額,紫衣長袍,眼前的男子隨意的靠門站着,笑容裡帶着股桀驁不馴的傲骨之氣,頎長身姿,頗有玉樹臨風之態。
鄧嬋瞧得兩眼發直,也難怪,帥哥無論到哪裡,總是很吸引眼球的。
我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收緊,指骨咯咯作響:“劉縯?!”
他下顎微揚,擺出一副挑釁的神情:“正是,陰姑娘的記性還不錯。”
“沒你記性好。”這三年多,劉縯基本上沒什麼大的變化,倒是我身高見長,已經不可和當年乳臭未乾的小丫頭相比。他居然能夠在宛城偶然相遇一眼就認出我來,可見其眼力不賴。
“伯升君!”鄧嬋忽然斂衽行禮。
我這纔想起,劉家和鄧家是姻親,鄧嬋與劉縯自該相識。
“鄧姑娘有禮了。”劉縯一掃輕率之態,突然認認真真的和鄧嬋對起話來。我睨眼旁觀,不時撇嘴。劉縯隨手招呼在店鋪中正和店主交談着的青年,“劉嘉!過來見見鄧姑娘和陰姑娘!”
鄧嬋驚訝道:“你們認得?”
“這是劉嘉,字孝孫,乃我族弟,自幼父母雙亡,寄住我家,先父待他視同親子。”
說話間,劉嘉已捧着一匹帛布走了出來,滿臉窘迫。重新見禮時,我低低的喚了聲:“孝孫君。”竟把他整得滿臉通紅,手足無措得險些把帛布掉地上。
我見他手裡捧着的正是鄧嬋方纔看中的那匹,不由好奇的問了句:“買給尊夫人的麼?”
劉嘉大窘:“不……不是。這是文叔……哦,是我堂弟文叔買的,我只是……只是替他來拿而已。
真沒見過那麼容易害羞的男人。我內心竊笑不已,轉念想到他剛纔話裡的意思,不由脫口道:“劉文叔也來了宛城麼?”
正在和鄧嬋敘話的劉縯突然側頭,表情古怪的瞥了我一眼,沒吱聲。
劉嘉靦腆的回答:“原來姑娘也認得文叔。他自然在宛城,這回我和堂兄就是陪他一起來的……”
他還想再說下去,劉縯突然靠了過來,對我說:“陰姬妹妹打算什麼時候回新野?”
他這一聲“陰姬妹妹”喊得十分順口,我卻感覺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在那一刻全都豎立起來,忙伸手暗暗揉搓。
“麗華明天回新野。”鄧嬋在邊上替我回答。
劉縯拍手道:“那可巧了,恰好明天我們也要回新野,不如一起走吧!”
“回新野?”我狐疑的乜視,從他的笑容裡敏感的嗅出一絲陰謀的味道,“你們去新野做什麼?”
“剛纔伯升君跟我說,他們這段日子會住我大哥家裡,我大嫂很是掛念兄弟。”鄧嬋微笑着解釋,“這樣也好,麗華你明天和伯升君他們一塊上路吧,有他們在路上照應着,我也比較放心。”說完,趁旁人不注意,還衝我眨了眨眼,會心一笑。
我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敢情他們是又把和我劉秀扯一塊去了,怪不得一個比一個古怪。
掐架
再次見到劉秀的時候,他比我預想中要沉穩了許多,舉手投足間仍不減當年溫柔氣質。上車之前,我便好奇的不時偷覷,越看越覺得他長得十分耐看。
那雙眼睛雖然不算大,可因爲時常笑眯眯的彎着,叫人看不清他眼底到底深藏了什麼,反而給人以一種神秘的親切感。鼻樑很挺,這好像是他們劉家兄弟的特色,沒得挑。嘴脣偏薄,不過卻很性感。
劉秀是那種乍一看就覺得很秀氣的男生,如果擱到現代去,應該會很受歡迎,長了一張就跟偶像劇明星似的臉孔。
“麗華……麗華……”
胳膊上猛地劇痛,我低頭一看,鄧嬋的兩根青蔥玉指掐着我的肉皮兒,粉色的纖細指甲長長的在我眼前晃動。
“媽呀!疼啊……”我憋着氣嚷,“表姐啊,你掐的可是我的肉啊,你以爲是燒餅哪!”
鄧嬋笑了笑,避開劉氏兄弟等人的視線,一面把包袱遞給我一面大聲說:“這是纔買的燒餅,你帶着路上吃!”
“我更喜歡吃麻餅。”我低聲嘟囔。
漢人酷愛吃餅,這裡把蒸成的饅頭和包子稱爲蒸餅,燒成的稱爲燒餅或者爐餅,油炸的叫油餅,帶芝麻的叫麻餅。還有一種叫湯餅的,我一開始還以爲是把餅子蘸湯吃,後來才知道其實指的是水煮麪片以及麪疙瘩。
“你也稍許收斂些的好。”鄧嬋趁着把包袱遞給我的同時,壓低聲音,“別太過失禮了。”
“表姐,你不覺得你的做法才叫失禮麼?”
原本我有自家的車載我回去,可不知道鄧嬋搞了什麼鬼,一大早,車伕跑來告訴我說車軸居然壞了,修好的話需要花上一天。於是鄧嬋厚顏無恥的將我拜託給了劉氏兄弟,說讓我和他們擠一塊坐車回新野。
真是要翻白眼,就劉家那輛半新不舊的車子,又窄又逼仄,坐上三個人就已經擠得轉不開身了,哪裡還能塞進四個人去?
“沒關係,我坐前面駕車好了!”劉秀持起馬鞭,氣定神閒的微笑,“陰姑娘的車伕就不用跟着回去了,等這裡馬車修好,再直接把車架回新野。至於陰姑娘,便要委屈些了,只怕路上會顛着姑娘。”
我忙說謝謝,客套的寒暄中卻異樣的聽出劉秀對我隱約的排斥,不能說很牴觸,可他給我的感覺,我就是個陌生人,好像從來就沒認識過我一樣。
我是外人嗎?是,對他而言,我是外人!但我是陌生人嗎?
陰麗華這個名字,早在被我取代之前,就被新野百姓八卦的和他串聯在一起,我不信陰麗華對於他而言,就只是個“陰姑娘”而已。更何況……那日分別之時,他還送過我一莖穀穗。
挨着車壁坐到最裡側,因爲空間實在小,我只能跪坐,還不敢讓自己左右胡亂搖擺。一開始覺着還行,慢慢的到後來就開始感覺酥麻從腳背開始一點點的爬升至小腿,甚至延伸至大腿。
我實在撐不下去了,劉秀的駕車技術果然有欠表揚,左顛右晃得我胸悶噁心,偏又不敢有絲毫的失禮之舉。
劉縯和劉嘉就坐在我左右方寸之地,緊挨着。劉嘉還好,規規矩矩的跪坐着,目不斜視,從啓程便把頭垂得很低,我只能偶爾看見他一側通紅的耳廓。
令我坐立難安的是劉縯,這傢伙看起來漫不經心似的,我卻能感覺到他的視線每隔三分鐘便會打我身上轉上一圈。
我咬着脣,默默忍受着兩條腿最終完全失去知覺。
“陰姑娘,口渴麼?”劉嘉忽然小聲的開口,打破了車廂內沉悶。
我鬆了口氣,點頭:“謝謝。”略略擡起上身,伸手去接木碗,可沒想這時馬車猛地一顛,我端着茶碗嘩地一晃,饒是我機警,可碗裡的水卻已無可挽回的盡數潑到劉縯臉上。
滴滴答答的水珠順着他高挺的鼻樑滑至下頜,然後順着他優美的脖頸一路滑入他的衣襟。
我乾嚥了口唾沫,頭皮猛地發緊。
劉縯臉皮緊繃,面無表情的看着我手裡的那隻碗,嚇得我一個哆嗦,險些把茶碗扔出去。劉嘉慌忙取出乾淨的帛巾替他擦拭,他揮手擋開,停頓了下,從劉嘉手裡奪過帛巾,自行擦拭。
“對……對不住。”我嘴上說着抱歉的話,可看到他一張夾生臉孔,心裡竟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暴笑。
“劉秀――”嘩啦一下,劉縯猝然劈手揮開車簾,衝車外吼道,“你能不能給我好好駕車!”
隔了好一會兒,才聽外頭呼呼風聲飄來一個細微的聲音:“諾。”
漢人禮儀,一旦冠禮取字,無論長輩還是平輩,都需稱呼其字以表尊敬親切,劉縯此刻的狀態大概已是瀕臨火山噴發,否則如何會這般連名帶姓的喊自己的弟弟?!
我忙尷尬的說:“對不起,是我太不小心……”
“不!不!該怪我纔是,是我……”劉嘉搶着認錯。
“你倆有完沒完?”劉縯突然不冷不熱的冒出一句,緊接着我眼前一花,一團白乎乎的東西扔到我腳邊。我低頭一看,原來是那塊帛巾。
劉縯使了個眼色給我,我沒看明白,疑惑的問:“幹什麼?”
劉縯撇嘴,扔出三個字:“替我擦!”
我剛把帛巾撿了起來,聽到這話,不由愣住了:“什麼?”我很不爽的拉下臉。
劉縯指了指還在滴水的頭髮:“道歉也不能彌補過失,得用實際行動來表達歉意!”
“是麼?”我的指尖一顫,握着帛巾的手攥緊成拳,“好……我替你擦!”
劉嘉無措的看着我倆,劉縯得意的一笑,在他笑容還沒完全收斂之前,我抓起帛巾直接丟到他臉上。
“陰麗華――”
“劉縯――”
他揚起手來,作出一副要打人的樣子,我心裡一慌,急忙搶過劉嘉手中盛水的漆尊,對準他嘩地潑過去!
劉縯怒吼一聲,彈身而起,我扔掉漆器後也想站起來,可沒想到力不從心,腿早麻得失去知覺了。眼看那龐大的陰影已如泰山壓頂般蓋了下來,我尖叫一聲,不顧三七二十一的伸手胡亂揪打。
劉縯頭頂的髮髻被我一把死死抓住,當即氣得哇哇大叫:“野蠻的女子!瘋子……”
我被他掀翻,忍着腳麻背痛,硬是咬牙揪着他的頭髮不鬆手:“你個自大狂!變態……”
劉縯怒吼一聲,用力一掙,我手上一輕,竟是將他的發冠也給拽了下來。他的髮髻鬆了,眼睛瞪得血紅,好似會吃人似的,我縮在角落裡瞧着有些發怵。
“真是要瘋了!啊――”他大叫一聲,張牙舞爪的撲過來掐我脖子,我“啊”地尖叫,忍痛擡起稍有知覺的右腿,用力朝着他的膝蓋踹了過去。
腿軟無力,沒能踹翻他,卻沒想把他給絆了一跤。撲通一聲,他失去重心的身子笨重的摔了下來,手肘下意識的一撐,卻是重重的壓到了我的肚子上。
“噢――”我慘叫着蜷縮起身子,痛得拼命揮拳打他的頭。
下一秒,原以爲自己肯定難逃一頓暴打,不死也得重傷,卻沒想身上一輕,劉縯被人拉開,然後有雙臂彎抄起我,將我抱了起來。
“大哥……”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耳邊清揚,“多大的人,你怎麼還跟個女子較起真來了?”
“她是女子嗎?啊……她算是女子嗎?”劉縯氣呼呼的喘着粗氣,劉嘉面色蒼白,使出吃奶的力氣從身後抱住了他,“活了那麼多年,你見過這樣的女子嗎?咱家裡有這樣的女子嗎?伯姬要是敢這樣,我一巴掌扇死她,真是丟人……”
“好了,大哥,這是陰姬,不是伯姬!”劉秀的聲音溫柔如水,“她二人之間本來就沒可比性。”
劉秀將我抱出車廂,劉縯不依不饒的追在身後直嚷:“我告訴你劉文叔,這樣的女人你要是敢娶回家,我和你割袍斷義!”
我一聽就上火,這算什麼話。
“全天下姓劉的死絕了,我也不嫁他!”
“全天下男人死絕了,也沒人敢娶你!”
我的肺都快被氣炸了,要不是下半身麻得又癢又痛,我早跳下地來痛扁他這豬頭了。
劉秀迅速抱我轉移,小跑着帶我拐進路邊的一個小樹林,身後遠遠的還不時傳來劉縯囂張的怒吼聲。
林後不到百米便聽到淙淙水聲,一條溪水從林中穿過,水質清澈見底,水底偶見有小魚歡快遊弋。
我的心情豁然開朗起來,和劉縯發生的不愉快漸漸拋卻腦後,兩千年前的大自然比起污染嚴重的二十一世紀,簡直有天上人間之別。
我深深吸了口氣,聞着淡淡的花香,有些陶醉的眯起了眼。
恍惚間有冰冷的指尖在我額前輕輕滑過,我回過神來,睜眼一看,卻正對上一雙如水般清澈的眼睛。在那一刻,呼吸不由自主的爲之一窒,劉秀的眸瞳,原來竟是如此美麗,仿若那條小溪一般……
“大哥衝動起來就會失了分寸,還請你多包涵些。”他的眼睛又重新彎了起來,露出溫柔朦朧的微笑。
我不禁有些失望,真的很想再看仔細一點他的眼睛,那麼清澈明亮的眸色,眼底到底還深藏了什麼樣的秘密。像他現在這樣微笑着,雖然看着親切,卻反而令我有種拒人千里的陌生感。
我輕輕從他懷裡掙扎下地,忍着腳底的刺麻感蹣跚走到溪水邊,波光粼粼的水面,朦朧倒映出一張慘淡狼狽的臉孔。
髮絲凌亂,堪比鳥窩。我“呀”地聲低呼,跪下身去湊進水面。水中倒影愈發清晰起來,我引以爲傲的臉蛋此刻顯得微微虛腫,額角有一道鮮明的劃痕,估計是互掐的時候被劉縯的指甲刮到的。頸上有一片淤青,大約錢幣大小,底下衣襟領口鬆動半敞,乳溝若隱若現……
我抓住衣襟迅速歸攏,一顆心怦怦亂跳,回眸偷覷,卻見劉秀坐在一塊石頭上,手裡折了一枝細柳,低頭專心的在編織柳條。
我舒了口氣,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的儀容,想到方纔的失態恐怕已無可避免的落入他眼中,臉上不由一燙,渾身不自在起來。
“那個……”我舔了舔脣,侷促的走到他跟前。其實我沒想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可就不知道怎麼了,和劉縯在一起就跟彗星撞地球一樣,不撞得天崩地裂,頭破血流就不正常似的。
額頭上忽然一涼,他站了起來,將點綴着鮮花的柳環戴在我頭上。微風細細的吹過我的臉頰,他的神情傳遞着無法描述的溫柔:“這個送你,編的不是很好,可是你戴着很好看。”
我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耳根火辣辣的燒了起來,一時手足無措,面對着他的溫柔,竟不知道該如何迴應。
“我妹妹伯姬每回不開心的時候,只要這樣編個花環兒送她,她便會很快高興起來。”他笑吟吟的望着我,我擡頭看着他卻發起呆來。
原來……在他眼裡這只是個很尋常的哄小女孩開心的手段而已。
“在想什麼?”他隨口問我。
“哦。”我回過神,掩飾着自己的尷尬,“沒……只是覺得剛纔和你大哥鬧成那樣……有些過了,大家畢竟是親戚……”
的確算是親戚,可親戚之間把話說得那麼決絕的,估計以後也該劃清界線,老死不相往來纔對。
“哧!”他突然笑了起來,“不覺得你和大哥都很孩子氣麼?只怕最後連你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
“什麼?”我聽不明白。
“你說,全天下姓劉的死絕了,你也不嫁我!換句話說也就是隻要姓劉的沒死絕,你便嫁我……”
“啊?”我目瞪口呆,可以這樣理解的嗎?
“還有我大哥說的就更叫人聽不懂了,什麼叫‘全天下男人死絕了,也沒人敢娶你!’?如果全天下的男人都死了,自然也就沒人可以娶你了,不是麼?”
我眨巴眼,等想明白後,差點笑出聲來。這個笨蛋劉縯,大概想說的是就算全天下女人都死絕了,也沒人敢娶我吧。
兩個人在氣頭上互掐的時候根本沒注意到彼此的用詞失誤,沒想到他卻連這些都留意到了。
劉秀,他可真是個心細如髮的男人!
“所以……”他認認真真的說,“剛纔的事請不要放在心上,我大哥雖然魯莽,但是心地不壞,而且他平時並不是會對女子動粗的人。”
“難道是說我不像女人嗎?你也這麼認爲?”
劉秀微微一怔,繼而笑得有些尷尬道:“怎麼會……”
怎麼不會?我在心裡加了一句,突然胸口感覺鬱悶起來。
“走吧!還得繼續趕路呢。”我伸手將頭上的花環摘下,面無表情的遞還給他,“不是每個女人都喜歡這種東西的。你說的很對,我與令妹是完全不同的,沒有可比性。”
閒聊
這之後和劉縯,甚至劉秀都再沒說過一句話。
劉縯半道替換下劉秀去前頭趕車,劉秀回到車中後沒多久便靠在車壁上開始閉上眼打盹,也不知道他是真睡着了還是假寐,總之這一路直至回到鄧家,他都沒再睜開過眼睛。
我也留在了鄧家,原因無他,只爲了我這張慘遭“破相”臉。
鄧晨的妻子劉元在看到我的樣子時,着實嚇了一大跳。鄧晨在問及受傷原由時,我隨口扯謊道:“許是載的人太多了,難爲了文叔君一路小心謹慎駕車,卻還是翻了車……”
我刻意把聲音放柔了,裝出一副嬌怯的模樣,餘光瞥見劉元捶着劉秀的肩膀,責備的說:“你向來穩重,這次怎麼這般不小心,幸好陰姬沒什麼閃失,否則……”
“是因爲伯升君……”我細聲細氣的插了一句,瞥眼見劉縯慌神失措的表情,心裡不由樂了,面上卻仍是擺出一副感激的樣子,說道,“多虧他及時拉住我,不然……但是因此連累得伯升君也受了傷,傷得還那麼重,我……我真是過意不去。”
斜眼瞥見滿臉劃痕,半側顴骨高聳、破皮紅腫的劉縯露出那種剎那瞠目結舌的表情,我在心中偷偷一笑,這次我可算是愛心大放送,好心替他隱瞞真相,讓他躲過一劫,他要是還有點人性,就該識趣的對我的以德報怨感激涕零纔對。
即便如此,鄧家的人還是緊張得半死,因爲不敢讓我頂着這樣一張“嚇人”臉孔回家,在劉元的堅持下,我在門廡住了下來――其實別說他們不敢,我更不敢。要是被陰識發現我又打架,我鐵定會再次慘遭禁足。
鄧晨當即派人上路攔截住那輛本該自行駛回陰家的馬車,然後將車伕連人帶車一起帶回了鄧府。
這些細碎的瑣事都用不着我操心,我只管美美的一覺睡到大天亮,起牀後在房間裡練了半小時的青蛙跳,不想卻被隔壁接二連三的響起陣陣清脆的歡笑聲打斷了節奏。
很好奇的換了衣裙出了房間,才走到隔壁房間門口,就聽裡面有個奶聲奶氣的童音喊道:“三舅舅!三舅舅!這個也給卉兒,這個也給卉兒……”
“你方纔已經得了一個,這一個該是舅舅編給我的。”
“我是妹妹,娘說姐姐應該多讓着我些!”童音轉高,變成威脅的口吻,“你要不給我,我就去告訴娘!”
我探頭張望,門未曾關得嚴實,室內佈置簡單,一目瞭然。劉秀盤膝坐在牀榻上,身側偎依着三個女孩兒,最大的不過七八歲,最小的纔是個剛剛會坐爬的嬰兒,正叉開着兩條小胖腿坐在那裡流着口水憨笑,小臉蛋肥嘟嘟的十分可愛。
我最喜歡小孩子了,特別是漂亮的女孩兒,忍不住腳下移動,又靠近了些。
剛纔講話的卉兒是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穿了一身大紅衣裳,小圓臉,額前梳着一排密密的劉海,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嘴角不滿的嘟着。那眼神兒我瞧着有點兒眼熟,細細一琢磨方纔醒悟,原來跟那該死的劉縯一模一樣。
都說外甥多似舅,這話果然不假。鄧晨、劉元這對夫妻所生養的三個女兒,老大鄧瑾模樣秀氣斯文,長得頗有幾分劉秀的味道,反觀老二鄧卉,長得倒是最最俊俏漂亮,只是眉宇間帶着一股橫勁,跟個小霸王似的,十成十的劉縯式壞胚。
“卉兒,這個給姐姐。”劉秀溫和的將一隻草編的蝴蝶放在鄧瑾手裡,小女孩登時喜出望外。
鄧卉的小嘴噘得更高了,低頭看了眼自己手裡的蚱蜢,劈手將姐姐手裡的蝴蝶奪了過來:“這個漂亮,卉兒要這個!”用力把蚱蜢扔到鄧瑾懷裡,“這個給姐姐!”
鄧瑾撿起那隻蚱蜢,又再看了眼妹妹手裡的蝴蝶,小臉上猶豫的流露出一絲委屈。真是個老實的孩子,活該被妹妹吃得死死的。
“瑾兒!”劉秀摸着鄧瑾的發頂,溫和的說,“舅舅另外再編一隻蝴蝶給你吧。”
“不許!”鄧卉大叫,“最漂亮的蝴蝶只能有一隻,三舅舅再編別的給姐姐好了,卉兒的蝴蝶是最最漂亮的!”
劉秀道:“那如果舅舅編的別的東西比這隻蝴蝶還要漂亮,你要怎麼辦呢?是不是又不想要蝴蝶了?”
鄧卉原本興高采烈的,聽了這話不禁愣住了,還當真顯出一副左右爲難的樣子來。
貪得無厭的小孩子啊!我咂吧着嘴搖了搖頭,剛想回去,身後突然冒出個聲音:“陰姑娘!”突如其來的一聲喊把我嚇出一身冷汗。
回頭,劉嘉正一臉靦腆的看着我,手裡端着餐點,我一看居然是碗湯麪。早起時已快趕上大中午,所以我連早飯也沒吃,就等中午開飯呢,這時瞧見這碗香噴噴的麪條,肚子不爭氣的咕咕直叫,飢餓感說來就來,擋都擋不住。
“陰姑娘還沒吃東西吧?這湯餅……”
“謝謝!”不等他講完,我已飛快接過他手裡的麪碗,就近找了處欄杆坐了上去。漢代的湯麪自然不可能像現代的加鹼面那樣有嚼勁,況且這碗還是粟米麪。
我隨口吞嚥着,從我坐的這個位置透過門縫,恰好能清晰的看清劉秀房內的情景,這會兒他正被兩個外甥女纏得脫不開身,鄧卉甚至爲了搶奪新編好的小玩意都快爬到他頭上去了。
即便是這樣,他居然半點也沒有不耐煩的情緒流露出來,臉上始終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微笑――真是個非常奇怪的人呢。
“在看文叔麼?”
我嗆了一下,這才意識到原來劉嘉還在我身邊未曾離開。
“文叔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呢。”
我嚼着面含糊的應了聲:“唔,這看得出來。”
“陰姑娘的眼光不錯,文叔絕對會是位好夫君……”
“咳咳!”這一次我是真的被嗆着了,湯麪嗆進了氣管裡,咳得我上氣不接下氣。
劉嘉嚇壞了,手足無措的望着我:“陰……陰姑娘,對不起,是我冒昧了!”
“嘎吱――”門扉輕輕拉開,一身儒雅閒適裝扮的劉秀依門而立,詫異的問:“怎麼了?”
我拍着胸口,及時阻止劉嘉胡說八道,搶先道:“沒……沒什麼,咳咳……”
“這個姐姐長得好漂亮……”鄧瑾站在劉秀身後,擡頭笑吟吟的望着我,眼睛裡帶着一種羨慕之色。這樣直言不諱的讚美,讓我不禁有些飄飄然起來。
“纔不呢!”不想半道殺出個小魔女來,煞風景的插嘴,“這個姐姐吃相好難看!娘一直教導我們,吃飯要講究禮儀,坐要有坐姿,這樣才顯得端莊秀麗……”
我臉上頓時如火般燒了起來,都沒敢擡頭去看一下劉秀是何表情,忙收起麪碗隨手用手背抹了抹嘴,訕笑:“那個……失陪!”
隨性而不慣拘束的我,原來在小孩子的眼中,也是完全沒有女人味的。
住在鄧家的第三天,劉秀便再次去了宛城,事後我才從劉嘉口中得知,原來劉秀頻繁往來於宛城和新野兩地,是將新野的糧食穀物販賣到宛城。今年南陽郡遭遇罕見蝗災,各家各戶都只靠着存糧過活,市面上糧食奇缺,供不應求。
劉秀瞅準這個機會,四處收糧,然後集中起來販賣到南陽都會之所宛城,從中賺取豐厚的利潤。
“文叔打小就穩重,人很聰明,不僅讀書好,還點子多。”劉嘉感慨道,“當年我隨文叔、仲華他們一同去長安求學,雖說有南陽鄉紳保舉,可真到了長安卻發現想進太學大門還是可望而不可及。我是個無用之人,當時還曾勸他二人放棄返回南陽,可沒曾想他二人居然投書國師公劉歆,而後憑藉着國師的威望,順利進入太學,拜得中大夫許子威爲師。那時在太學,我除了學《尚書》外,還讀《春秋》,然而文叔卻是一門心思只專《尚書》,問及他時,他稱學識貴不在多,專精爲上,學以致用即可。他這般聰明之人尚且如此,我卻是貪心不足,資質魯鈍,只想着一味貪多……”
這些關於在太學唸書的事情,鄧禹沒少在我耳邊吹噓,只是從另一人嘴裡,用另一種視覺角度來表述,卻又是另一番意趣。
“那個,你和鄧……仲華很熟呢,這傢伙……嗯哼,我是說仲華君他讀書是不是很厲害?”居然不得不用敬語來稱呼鄧禹那個傢伙,我差點掉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臭小子,常常吹噓自己如何厲害,還時常取笑我,我今天倒要從劉嘉嘴裡多挖些真相出來,回頭看我怎麼向他扔臭雞蛋。
“仲華他啊……”劉嘉拖長了音,微微皺起了眉頭,仰頭望天,“叫我如何評價呢,三人中我因資質有限是學得最差的一個,文叔自始至終都是勤勤懇懇的在太學認真唸書,心無旁騖。然而仲華他……卻更像是去玩的,投壺、格里、六博、蹴鞠、弈棋、書畫,這些太學生們課餘所玩樂的東西,文叔碰都不碰,可鄧禹卻是無一不精!”
這小子分明便是一活脫脫的紈絝子弟樣板兒!搞半天他在太學就學會了這些?
“該不會還包括怎麼玩女人吧?”我沒好氣的撇嘴。
劉嘉俊臉一紅,竟然老實巴交的回答:“仲華雖是我們中年紀最小的,卻極受那些伶女喜愛。”
我“啪”地聲一掌拍在自己額頭,果然誤打誤撞,全部猜中了。
“《易經》、《春秋》、《詩經》、《尚書》、《禮儀》此五經,他卻在嬉戲玩樂間便將其學得融會貫通,!鄧仲華……真乃曠世奇才!”
不敢置信的張大了嘴,我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
劉嘉的話匣子一經打開,竟是越說越順,拋開起初的拘束後我發現他其實也是個很健談的人,只是不擅與生人打交道罷了。
“那個時候仲華不用擔心學裡的花用,我和文叔二人生活卻是經常捉襟見肘,爲了多掙些錢,文叔想法子和同室一個叫韓子的人一塊出資買了頭驢,然後賃於他人做腳力,還和一個叫朱祜的同窗一起經營藥材。我記得當時藥材生意不好做,文叔便想了個好法子,把一些口味較苦的藥材和蜂蜜混在一起出售,這樣病人服用時口感會好很多,所以後來藥材賣得還算不錯……整整三年,我倆在長安生活窘迫如斯,全賴文叔擅於經營,仲華不時接濟,添爲盤資,方得完成學業。”
“劉……劉伯升難道從不過問你們在長安的生活麼?他難道不寄錢……”
劉嘉澀然一笑:“劉家雖有少許薄田,然伯升素來不喜稼穡,文叔在家時一家子的收入全是仰仗他和他二哥一起春耕秋收。文叔走後,他二哥一人之力要養活全家已屬不易,幸而劉元爲人不錯,雖已出嫁,卻仍不忘時常拿些錢送去劉家接濟一二。”
我目瞪口呆,無論是在現代的二十三年還是穿越後在這裡的四年,我過的基本上都算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在現代爸媽供我吃穿唸書,不計報酬;這裡陰識掌家,同樣每月例錢不薄,上次去蔡陽,我見劉家有房有田,以爲家境不過比陰、鄧略差而已,沒曾想竟會困窘如斯。
“劉伯升……”我按捺不住激動,憤然拍案道,“身爲長子的劉縯,他不思養家,整日又是在胡搞什麼?”
劉嘉道:“他喜好結交四方俠士,家中蓄養了無數門客……”
“什麼?他不掙錢,還花錢養人?”天知道養那些門客需要多少資金,看看陰識就知道了,若非陰家家大業大,否則早敗光了。我就看不出那些養着那些閒人跟養寵物有什麼區別,一樣都是浪費錢財、浪費糧食。
劉嘉比了比噤聲的手勢,壓低聲音道:“你可別嚷嚷呀,我和你實說了吧,這回我們之所以會住到鄧府來,實是爲了避禍。”
“避禍?”
“伯升對朋友甚重義氣,爲人慷慨,旁人有求於他,他必傾囊相助……”
我默默在心裡加上三個字的評語――敗家子!
“這次收留的那批門客裡有人因搶劫之罪遭官府通緝,雖說我們事先並不知情,但只恐官府追究起來會惹上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我們幾個才決定到新野來躲上一陣子再回去。”
我恍然大悟,把前因後果一對應,思路頓時清晰起來。我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劉縯不僅僅是敗家子,還是個害人精!
連累得一家子都不得安寧!
“陰姑娘……”劉嘉停頓了下,突然加重語氣,我見他表情凝重,眼底閃動着異樣的光芒,不由暗暗心驚,“我今天之所以對你講了這麼多,不爲別的……前日我無意中聽劉元說起,你對文叔情深意重,只是文叔性子內向,劉家家境無法和陰家相比,僅憑這點,即便是他當真對你有那份心意,也絕不會表露半點。所以,陰姑娘,蒙你不棄,望你能堅持下去,劉家雖然家資微薄,可是家中上及嬸孃,下至伯姬妹妹,都是心地純善之人……”
我慌了神,狼狽得真想當場找個地洞鑽進去了。看來陰麗華喜歡劉秀的誤會一日不除,我今生今世再難有機會翻身。
“請你――不要胡說!”我從席上彈跳而起,大聲叱責,“此事關乎我女兒家的名聲,我且在此慎重的說一句,也好請公子你做個見證――我陰姬對劉秀,絕無半點兒女情意!莫再聽信謠言,毀我清譽!”
我故意把話說得義憤填膺,氣鼓鼓的彷彿受了極大的刺激。劉嘉嚇壞了,慌忙從席上爬了起來,躬身對我作揖:“姑娘息怒,是嘉莽撞!”
見他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我不禁生出一絲愧疚,然而爲把戲做足了,又不得不加強我“惱羞成怒”程度。他對着我連連下拜,我一甩袖,裝出一副氣得發抖的模樣從房間裡跑了出去。
才奔到門口,忽覺門外有道人影倏地閃了開去,我心生異樣,來不及穿鞋,猛地拉開門跳了出去。
“是他?”雖然那影子只在走廊盡頭一閃而沒,我卻從身形背影上一眼認了出來。
怎麼會是他呢……他是什麼時候站在門外的?
他又都聽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