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禹
漢代稱商業區爲“市”,新野雖然不是什麼大城市,市肆倒也不缺。只是這種所謂的市肆在我眼裡看來,也就是一圈四四方方的夯土圍牆,陰就稱這些圍牆爲“圜”,把一面洞開以供出入的大門叫“闠”,“圜闠”算是他們對這種形式的市場通稱。
圜闠中建有市樓,市場的管理員們平時就待在市樓內,無論買家還是賣家都是白日交易,日落罷市,有點類似於現代的菜場和小商品市場。
市肆內賣的東西琳琅滿目,我看着那些吃的、用的、穿的、戴的,莫名的就有種說不出的興奮——這些可都是古董啊!
兩千年的古董,就如今而言,大概就只能跑墓裡去挖明器,才能淘出一星半點的殘次品來。而我如今,卻是真真切切的接觸到了這些兩千年前的古文化。
一直在市肆泡到天黑,商家收攤,我才意猶未盡的罷手。
我收穫頗豐,恨只恨陰識給的壓歲紅包太少,不夠盡興。回來時仍是順着原路返回,在後門卻沒再看見那個惹人厭的欠扁傢伙。
和陰就在後院分手,我偷偷潛回房間,翻窗跳進房內時,琥珀正縮在屏風後嚶嚶而泣,哭得眼睛通紅。我見她實在嚇得不輕,便從集市上買的一堆雜物裡挑了支銅釵塞到她手裡,卻沒想她捧着釵子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這個時辰估摸着馬上就該開晚筵了,於是顧不得再理會琥珀,我匆忙換了套襦裙,端端正正的坐在榻上佯裝看竹簡。捧着笨重的書簡不到一刻鐘,門外便傳來一陣晏晏笑語,柳姬帶着一人推門而入。
“小姑,快瞧瞧是誰來了!”
我起身相迎,柳姬身後一個窈窕的身影閃出,沒等我看清,那人已撲過來,抓住我的手,喊道:“麗華!”
“表……表姐!”居然是鄧嬋!
記得上月與她分別,她哀傷的表情曾讓我以爲,她是再也不會踏進陰家大門了。
柳姬笑道:“你們姐妹慢聊,我叫人給你們準備吃的去。”她倒真是個知趣的聰明人。
我請鄧嬋往榻上坐了,她瞥眼瞧見我隨手擱在榻上的一疊書簡,忽然嬌軀一顫,啞聲道:“你……你怎麼還在看這個?”
“隨便看看。”我還真是隨便看看,如果不是爲了裝樣子,我才懶得去拿這些笨重的東西。
鄧嬋取了一卷,展開。
竹簡上的字是正經八百的篆體,它們認得我,我不認得它們。鄧嬋青蔥般的玉指輕輕虛拂上面的字跡,感慨道:“這套《尚書》你整整讀了三年,尺簡都被你每日撫摸得這般光滑了……”她幽幽一嘆,擡頭既憐又哀的看着我,“你就算是把所有人全忘了,也還是忘不了他。”
我照例不吭聲,對於過去不可知的東西,我只能選擇沉默來掩飾自己的心虛。
她見我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長嘆道:“你想見他麼?”
我眉心一跳,好奇心油然升起。
只聽“啪”的聲,鄧嬋將竹簡扔在地上,肅然道:“他從長安回來了,而且……來了新野!”
“誰啊?”看她突然一本正經的嚴肅表情,我不禁笑道,“帥哥麼?”
她一愣,顯然沒聽懂,好在她心思也沒在我的調侃上頭。
“麗華!表嫂告訴我,打你病好後,你再沒提過他半個字,亦不再有任何輕賤自己的行爲。可我仍是想確認一下,如果你再次見到他,還會不會再爲他難過,再爲他傷心?”
“我……”從她種種言語中,我似乎捉摸到什麼線索,看來這個“他”來歷不簡單,腦子裡靈光一閃,我小聲試探,“劉秀?”
鄧嬋的手明顯一抖:“我就知道你根本沒忘,他們都說你變了,我卻總是放心不下,你心心念唸的想了他那麼多年,豈是說忘就忘的?”
“劉秀!”我咀嚼着這個名字。很好奇,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居然讓陰小妹愛得死去活來,最後還非得……拖了我來給她當墊背的。
手指握緊,莫名的怒意從心裡涌起,我恨恨的道:“他在哪裡?”
“他本在我家中作客,我哥哥說要來你家賀年,便把他也帶來了。”
“哦?”我挑了挑眉,“那他現在應該也在這裡囉?”我一甩袖子,大步往外走。
“麗華——”鄧嬋慌了神,匆匆忙忙的扯住我的衣袖,“你要做什麼?”
我很想說去揍人,可是轉而看到鄧嬋慌亂失色的容顏後,我定下心來,笑道:“我沒想做什麼,只是去見識見識……”見識一下到底是何方神聖。
她扯着我不放:“你別去,表哥見了會不高興的。”
我只顧興沖沖的往前走,一個沒留意,就聽“嘶啦”一聲,右側袖口被扯裂。鄧嬋呆住,我舉起袖子,似笑非笑的說:“表姐,你故意的吧?”
“我……我沒……”
趁她不注意,我咧嘴一笑,扭身奪門而逃。
“麗……”
一口氣奔出內宅,我直接衝向前堂,經過中閤時,腳下被迤地的裙裾絆住,險些摔倒,恨得我也顧不得禮儀典雅,雙手抓着裙襬,提拉着跨步而奔。
以我的百米成績再加上鄧嬋磨磨蹭蹭的小碎步,她自然不可能追得上我。一路上侍女僕從皆看傻了眼,側目不止,我只當未見,此刻在我心裡,正被這個名叫“劉秀”的傢伙勾起的好奇塞得滿滿的,這個好奇沒有亮出答案之前,我難以安下心來。
“呼……”停駐在門口,我深深吁了口氣。
守門的正是管家陰祿,看見我先是一愣,而後臉上竟露出一抹心領神會之色。
“姑娘!”他彎腰作揖,“請隨小的來這邊。”
我對他的舉動感到很不解,他不讓我進門,卻繞過大門走到一處僻靜的窗欄之下,透過紗帷可隱約看見裡頭席地而坐了七八個人影,上首主人席面上坐的是正是陰識。
“姑娘在這裡瞧一眼便回去吧,莫要爲難小人。”
我瞥了他一眼,他滿臉真誠,我不禁皺起眉頭來。
看樣子,陰麗華喜歡這個劉秀,在陰家上下而言並不是什麼隱秘的事。陰祿對我這麼“人性化”的放水,難道是在盡他所能的幫助我,一解相思之苦?
他倒是好心,只是裡頭那麼多人,而且還隔了十多米遠,除了能分清衆人各異的服飾打扮外,我哪知道哪個纔是劉秀?
在窗下站了十來分鐘,陰祿開始不斷催促我離開,我哪肯就這樣無功而返,情急之下伸手攀着那窗欄爬了上去。
“姑娘!”陰祿壓低聲音,急得跳腳。
“唰!”我跨騎在窗欄上,擡手撩開紗帷,衝着廳內大喊一聲:“劉秀——”
喊聲剛落,就見室內諸人齊刷刷的轉過頭來。該死,到底哪個纔是劉秀?
“劉秀——”顧不得陰識那殺人的目光,我硬着頭皮再次喊了一聲,“你出來!”
席上衆人無不目瞪口呆,驚訝莫名,更有人舉起袖子掩脣吃吃偷笑。這其中有一白色人影,身形動了動,作勢欲起。我急忙睜大了眼,可惜只來得及看清他身穿白裳,體形修長,主人席位上的陰識已離席疾步向窗口走來。
“姑娘!”陰祿跺腳。
我被陰識滿身的煞氣震住,一個沒留神,腳下一滑,翻身從欄杆上向外跌落。若非陰祿在底下及時託了我一把,估計我會摔得很慘。
“快跑!終極BOSS來了!”顧不得腳崴,我單腳蹦跳着倉皇逃命。
慘了!慘了!果然好奇心害死人!這回還不知道陰識會怎樣罰我,他……他不會打我吧?那……慘了,要不然我趕緊裝體力不支,直接昏倒?
跟個沒頭蒼蠅似的,我在園子裡亂鑽,心裡只想着可千萬別被陰識當場逮到,否則絕對是就地正法的下場。
找了個僻靜的牆角,我縮着肩膀蹲成一團。閉着眼睛唸了千萬遍阿彌陀佛,再睜眼時四周靜悄悄的——陰識沒有抓到我!
忐忑不安的小小松了口氣,我用力拍打胸口。媽的,剛纔緊張得差點肌肉痙攣。
衣袖倏地被一股力道使勁往下一拽,我險些被拽得失去重心,猛回頭,卻正對上一雙琥珀色的眼眸。
“媽呀——”我終是被嚇得跌坐在了地上。
“你好啊,我們又見面了……”
“你搞什麼?如果想報復,拜託正大光明的來,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你知道不知道?”心裡火大,我不客氣的揚手打他的頭。
“呵呵。”他居然也不閃躲,任我打罵。
我打了兩下,竟再難下得去手,只得悻悻的收手,低頭瞥見自己破裂的袖管,不由無賴道:“你看看,都是你!居然把我袖子扯破了,你賠!”
“好!”他滿口答應,一手托腮,笑意盎然的望着我。
我被他盯得心裡發怵,頓了頓,突然想起一事,不禁指着他叫:“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傢伙不是別人,正是晌午被我在後門口踹了一腳的登徒子,這會兒他的左半邊臉頰還有些異樣的紅腫。
“你剛纔爲什麼找劉秀?”他答非所問。
我倏地擡頭,將他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遍。這小子,長相不俗,假以時日必然是個大帥哥,難不成……
“你是劉秀?!”
他笑得只見牙齒不見眼:“不是!”
我好不失望,這表情落在他眼裡,琉璃般的眼眸一閃,問:“這麼急切的想找劉秀,難道你就是陰家千金陰麗華?”
我張了張嘴,見鬼了,好像這全天下已經無人不知陰麗華對劉秀有意思!
“不,不會。”他喃喃自語,“如果你是陰麗華,沒道理不認得劉秀,你到底是誰?”
我倏地站起身,單手叉腰做惡人狀,居高臨下的戳着他的腦門:“小鬼,別沒事找事,顯得自己多能耐似的。我就是陰麗華,怎樣?不可以麼?”
“你當真是陰麗華?”他詫異的站起身,高出大半個頭的身高優勢,頓時讓我囂張的氣焰爲之一頓,“原來你就是陰麗華。”他伸手摸了摸紅腫的左臉,眼神有些迷惘的看着我。
我不願跟他多費時間,想想接下來要面對的陰識暴風,我就一個頭比兩個大。左右瞅着無人,我貓着腰準備溜回房去換下這身扎眼的衣裳。
“喂——”身後突然傳來他異常響亮的喊聲,我腳下一滑,險些摔趴在地上。“麗華,你記住,我叫鄧禹!”
世上有後悔藥吃麼?
看來是沒有。
那次無禮烏龍事件後,我被陰識罰去一月的例錢,外加責令禁足。不僅如此,陰識認爲我既然能夠爬窗,說明我身體恢復得極好,禁足期間膳食由原來的一日三餐減爲兩餐,除了水果和素食外,一應葷腥膳食全部免除。
他命令我每日面對宗祖繡像思過,早晚一個時辰,不得懈怠。
可憐我每天瞪着管修的那張老臉,憋了滿肚子的牢騷,卻不能問候他陰識的祖宗八代――唉,誰讓姓陰的和姓管的偏巧是一個老祖宗。
在我被關禁閉的第三天,鄧嬋來看望我,順便辭行。
我不大好意思向她打聽劉秀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怕她又會胡思亂想。想到那個笑起來很欠扁的俊美少年,於是臨時改了話題。
“老聽你提起你哥哥,你哥哥是誰我都還不知道呢。”
鄧嬋狐疑的看了我一眼:“難道你就只記得劉秀一人麼?”言下之意大爲不滿,我急忙討好的給她倒水。
“我哥哥名叫鄧晨,字偉卿,你就算不記得他,總該還記得他和劉秀的關係吧?”她故意揶揄我。
我裝傻,含糊其詞:“那個……不大記得了。”
她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嘆氣道:“劉秀的二姐劉元,嫁了我哥哥,她是我嫂嫂!”
我吐舌,關係怎麼那麼複雜啊!這麼一個圈子兜下來,好像每個人都是親戚一樣,陰、鄧兩家真不愧是新野兩大家族。
“那……鄧禹又是你的什麼人?”
她瞪圓了眼睛,顯得十分驚訝:“鄧禹?你怎麼知道鄧禹?他不是我什麼人,如果非要扯上關係的話,那就是他也姓鄧,算是我們鄧氏家族的一脈宗親,在族中論起輩分,他乃是我的遠房堂弟。”
我點點頭,我原以爲鄧禹既然姓鄧,必是鄧嬋家人,如今看來關係還是扯遠了。
“那他爲什麼也會來我家,難道不是你們帶他來的麼?”
“噯。”鄧嬋笑了,“你可別小瞧他,鄧禹年紀雖小,在鄧氏家族、新野、乃至南陽郡,他都是極有名氣的一個人物。”
我腦海裡浮現出那張欠扁的笑臉,有些不大相信鄧嬋所言,她看出我的質疑,笑道:“鄧禹十三歲便能誦詩,名動鄉鄰,其後受業長安太學,學識才情,堪有人及。這樣的人平素就是拜貼相邀,亦未必能請得來,這次他是念着同窗之誼才肯陪劉秀同來。若非瞧着他的面子,那麼討厭劉秀的表哥,豈能讓劉秀踏入陰家大門?”
我搖頭,怎麼覺得鄧嬋口中所說的鄧禹另有其人,實在無法和我認識的那個小鬼聯繫在一塊。
她眨眨眼,抿嘴笑:“其實,你若是對鄧禹有意,我想表哥必會樂意應允這門親事。”
“開玩笑!我對那種小孩子可沒興趣!”
“小孩子?”她哭笑不得,端着茶碗的手一顫,竟是把水都給潑了出來,“你、你以爲你有多大?鄧禹雖尚未及冠,可是以他之才,登門說親之人早如過江之鯽。你呀你,真不知你是何眼光,什麼人不好挑,偏偏挑了那最最沒落的劉姓子弟。”
不行!不行!爲什麼無論我說什麼,每個人都會把我和劉秀扯到一塊去?我連這個劉秀是圓是扁都不清楚,憑什麼一而再,再而三的讓他白白佔我便宜?
鄧嬋走後第七天,陰識命人送來一套嶄新的襦裙給我,這讓我很是意外,除了年前他曾打發柳姬給我做了幾套新衣外,按理禁足期間他不該對我這麼殷勤纔對。
有道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果然,收到新衣的下午,大忙人陰識出現在我眼前。我一絲不苟的跪在管修的繡像前,目不斜視,腰桿挺得筆直,只當他是空氣。
腳步雖輕,我卻能感應到他正在我身後緩緩踱步,目光如電,如芒在背。過了良久,他才漫不經心的開啓話題:“新衣可否合身?”
“大哥送的,自然合身。”
身後沉默片刻,忽地嗤聲笑起:“你怎知這衣裙便一定是我送的?”我詫異的回過頭去,在觸到他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後,心裡突地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升起,“某人說,這是他給妹妹的賠禮。”
我恨不能一頭撞上牆去。這個該死的鄧禹!一句玩笑話,他居然當真了,當真了不打緊,他竟然還用了這種正經八百的方式來謝罪賠禮。
噢,賣糕的!我能預感到陰識接下來會說什麼了。
“你和鄧禹……”
“萍水相逢而已。”我不假思索的打斷他的話,不知道鄧禹那個笨蛋有沒有惡人告狀,如果被陰識知道我的行爲如此反常,大異於他的乖乖妹妹,那我……
“麗華,其實鄧禹條件不錯。”他在我身前跪坐下,一副兄兼父職的溫柔模樣。不得不說,此時的陰識是十分感性迷人的,聲音低醇,極具誘惑力。
我險些被他的神情勾得失了魂。
“你不妨考慮一下,我瞧鄧禹對妹妹如此上心,也許……”
“不、不可能。”我及時回神。好險,果然不能貪戀“美”色,差點就中了陰識的套子。
陰識臉色一變,剛纔溫柔如父的神情一掃而光,他厲聲喝道:“難道你還執迷不悟?”我被他翻臉比翻書還快的速度嚇了一大跳,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拂袖而去。
一個月的禁足時效很快就滿了,在非本人意願的節食運動下,我成功瘦身。這一個月我倒也沒閒着,重新練起了跆拳道,漢代的房間就是方便,特別是陰家這種殷富之家,爲講求舒適度,房間內地面上全都鋪着席子,這還不夠,冬天又在席上鋪了一層氈罽。進門便需脫鞋,穿着襪子在氈?Y上走來走去,軟綿綿輕飄飄,感覺特別奢侈。
我的房間空間很大,僅是一間內室便有四五十平米,室內除了一張八尺長的木牀、一張三尺五的三面屏風榻、一張書案、一張食案以及數盞座燈外別無他物,漢代的傢俱中還沒有出現椅子、板凳之等磕磕絆絆的累贅東西。
這樣的佈置和道館很相似,我又讓人把屏風榻、書案搬到外廂,留了張食案便於我直接坐在牀上吃飯。我把能省的空間都省了下來,在內室中闢出一個二三十平方的無礙空間,專門練習跆拳道。
一天下來,我便將身體柔韌度完全打開,感覺特別得心應手,唯一要說有什麼缺憾的話,那就只剩下身上擾人的長裾了。
漢人服飾華麗卻也繁瑣,一般女子着裙,內裡皆不穿長褲。即便有穿,也是那種胯襠縫得很低,褲腿又肥又大的紈袴。
穿着這樣的裙褲練習踢腿,特別是凌空騰挪,簡直要我的命。我琢磨了兩天,終於讓胭脂縫製出我想要的那種貼合腿型的中長褲,胭脂起初只是不解,但是等她看到我穿着她縫製的褲子,騰空飛身踢腿時,那張震駭得說不出任何話的小臉足足讓我笑了三天。
我喜歡穿男裝,因爲只有男裝可以不用穿長裾,而且男裝的下裳比起女裝的深衣裙襬而言,要寬鬆許多。
反正,在我這個外行人眼裡,也實在分不清男式深衣和女式深衣的區別。怎麼穿都差不多!
我一直認爲一月期滿便可以開關放風,我甚至前天就開始謀策外出計劃,準備出去大肆採購一番,因爲口袋裡沒錢,我還提前和陰就商量好,這個月暫時先借他的月錢來使。可沒想我的一切計劃趕不上陰識的變化,就在我滿心歡喜的準備出關前,他叫琥珀送了一具古琴過來,說是已替我請了琴師,要我安心留在房裡等着學琴。
我當時就懵了,瞪着那具古琴,一把抓過來就要往地上砸。要不是胭脂抱得快,估計一架價值不菲的古琴就得當場粉身碎骨。
“姑娘三思啊!”胭脂聲淚俱下。琥珀臉色發白,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過了會兒,兩腿打顫,撲通坐倒在地。
我舒了口氣,強忍着胸口的鬱悶,把琴緩緩放下:“你放心,我不砸琴,這琴看起來也是件古董,擱到兩千年後那就更加值錢,砸了怪可惜的。”
我一鬆手,琥珀膽戰心驚的抱住琴身,當即跳開,離得我遠遠的,生怕我再發狂。
“我累了,想歇會兒。胭脂,你和琥珀都出去,沒有我的吩咐不許進來!”
胭脂和琥珀一臉心悸的走了出去,等她們帶上門,我飛快的換裝,衣裳照舊換成男服,然而男子的髮髻卻是我一個人無論如何也盤不起來的,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得頂了一頭披肩長髮,從窗口直接跳了下去。
這還真得感謝陰識,大概是原來憐惜妹妹體弱多病之軀,所以將寢室安排在了一樓。這若是擱個二樓、三樓什麼的,我哪敢這麼肆無忌憚的見窗就跳?
腳剛踩到實地,忽聽跟前有人沉聲道:“姑娘,請回!”
我倒退一大步,只見陰祿站在窗底下,躬身向我一揖到底。
有那麼一瞬間,我萬念俱灰,沒想到陰識那麼狠,居然連一絲退路也不留給我。我的拗脾氣頓時上來了,回去乖乖聽從他的話學琴,只怕這輩子都難逃被他恥笑的下場。
“姑娘,請回!”陰祿姿勢不變,把話又重複了遍。
我一不做二不休,不等他站直腰,擡手一記橫劈,掌緣凌厲的劈在他後頸。陰祿連哼都沒哼一聲,便頭朝地的栽下,直接趴到地上不動了。
我的一顆心怦怦亂跳。自打考上黑帶,實戰時和師兄師弟們沒少喂招,甚至還練習過掌劈木板,我向來都是全力施爲,絕不留情。這會兒雖然刻意收了幾分力道,但是畢竟心裡沒底。
我小心翼翼的彎腰,伸手試探他的鼻息:“喂,你一個大男人,可別虛有其表,那麼不經打啊。”
幾秒鐘後,我鬆了口氣,還好,還有呼吸:“陰管家,對不住了!地上涼,你躺會兒就起吧。”我吐了吐舌,駕輕就熟的往後院摸去。
綁架
七百頃田地到底有多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徒步步行了一個上午,原以爲自己必然已經走出新野了,可是到田裡向耕作的農夫一打聽,卻發現原來自己還在陰家的地盤上打轉。
土財主!陰家果然有錢,據聞陰麗華的父親陰陸在其七歲時便已過世,可以想象一個如此龐大的家業從此壓在長子陰識肩上,他需要有多大的膽識和氣魄來一肩擔起這個重擔。
一方面懷着對陰識的點點愧疚之意,一方面又不甘心被他禁錮在狹小的房間裡,乖乖的做大家閨秀,我內心交戰不已。
到得晌午,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出門時逃得太過匆忙,身上連一件值錢的東西也沒帶。路旁荒僻,除了莊稼竟是連個歇腳的館舍也不得見。
我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兩千年前的落後,不禁更加懷念起在陰家的錦衣玉食來。陰識雖然要求甚嚴,但至少他對我這個“妹妹”還是挺夠意思的。
好容易過了莊稼地,在穿過一片樹林後,我終於無奈的承認自己迷路了,在林子裡繞了半天跟鬼打牆似的,愣是沒能走出去。
綠蔭華蓋,鳥鳴蟲啾,好一派早春氣息。
我腿軟無力的扶住一棵樹,欲哭無淚,早知如此,就算陰識讓我琴棋書畫無一不學,我都不敢再這麼任性了。
“哞――哞――”
我耳朵猛地豎了起來,側耳再聽。
“哞――”
果然沒錯,是牛叫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從左邊樹叢後傳了出來。踉踉蹌蹌的奔了過去,撥開一人高灌木叢,我的眼前不禁一亮,一輛牛車赫然停在樹叢後的空地上。
“天不絕我!”我興奮得手舞足蹈。
“什麼人?!”還沒靠近牛車,猛聽身後爆出一聲厲喝,“好呀,居然還有人敢偷我們哥仨的車,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我剛要回頭解釋,突然眼前一花,一團白晃晃的迎面襲來,我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沉腰扎馬。
當地聲,那團白芒落在車轅上,砸出點點火星。我凝神一看,頓時嚇出一身冷汗,只見一柄長劍直直的劈入木轅三分,劍身顫巍巍的嗡嗡作響。
握劍之人,是個身材高大,年紀在二十來歲的青年,一字眉,眼睛瞪得跟狼一樣。在他的注視下,我心臟一陣痙攣,那種不受控制的劇跳感覺再次出現。
其實他長相原本不惡,只是爲了突顯自己的霸氣,有點刻意裝酷,硬是擺出一副了強悍的架勢。不管他是空擺架子,還是真有本事,至少他手上有劍,而他……剛纔那一劍,貨真價實的向我劈了下來。
心跳在數秒鐘後恢復正常,這個時候後有兇徒,前有惡霸,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才能化解此刻的危機。
“子張,劍下留情!”斜刺裡有個清爽的聲音忽道。
我脖子僵硬,連頭也不敢回,只是死死的盯住了那個叫子張的手中長劍,我怕他趁我分心的時候再一劍劈來。
看樣子,我一個不小心踩到了雷!而且還不只是一顆,這一踩便是三顆。
邊上那個說話的人靠了過來,伸手去攔子張的手,小聲道:“別緊張,只是個小女子。”
身後一開始鬼叫嚇人的男人也走近,我能清楚的聽到他腳踩在草地上發出的沙沙聲響:“即使是個女子,可她想偷我們的牛車,不能輕饒了她!”
“我……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偷你們的牛車了?”我一時火起,猛地擰身,卻對上一張慘白的臉孔。
那個人個子長得很高挑,身材極瘦,長臉,倒掛眉,鷹鉤鼻。這種種加起來都不算得什麼,關鍵是他的臉色,面無血絲,活脫脫的跟個白無常似的。
我的氣焰被他的樣子嚇得熄了一大半,見他眉毛一挑,露出十分不悅的表情,忙笑着打哈哈:“我真沒要偷你們的牛車,我只是迷路了,見有車停在這裡,想過來找個人問問路。”
白無常將信將疑的瞥了我一眼:“這女子雖然穿得不倫不類,可是衣裳料子不錯,不像是窮苦人家出生。”
持劍的子張從車轅上跳了起來,收劍歸鞘:“這裡是新野地界,南陽郡新野鄉除了姓陰的,便是姓鄧的最有錢,問問她是姓陰還是姓鄧,咱們順手做了這票買賣再去綠林山亦不遲。”
邊上那個講話最溫和,看起來也是最好說話的年輕人猶豫道:“我們趕路要緊,這幾日官府緝拿得緊,還是勿多生事端的好。”
子張嗤笑道:“成丹,你也忒膽小怕事了些。”
成丹面色不悅的沉下臉來,那個白無常隨即插嘴道:“咱們此次去投奔王氏兄弟,空手而去未免不大好看。如今這女子自己撞到咱們手裡,這是老天爺送給咱的便宜事,豈有不要之理?”
成丹悶聲道:“聽聞新野陰識、鄧晨,皆不是好惹之輩,我不想徒增麻煩,原是好心提醒,卻也並非說是怕了他們!”說着,低頭轉向我,問道,“女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心裡一抖,帶着顫音道:“我……我姓管,我……我迷路了,我想回家……”原是想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好博取同情,可沒想自己是真的害怕到了極點,不禁聲音抖得不行,就連眼淚也是不由自主的滾落下來。
以前總愛看一些武俠小說,特別喜歡小說裡那些劫富濟貧的綠林好漢,如今自個當真身臨其境,成了被劫持的對象,卻只剩下害怕和哭泣了。
這……真的一點也不好玩。
“我想回家――”我索性坐到地上,放聲大哭,學着小孩兒的撒潑無賴,在草地上蹬腿打滾,“我要回家啊――”
我真的想回家,回去躺沙發上捧着武俠小說,嚼着薯片,喝着可樂,津津有味的品味裡頭那些大俠生死相搏的驚險歷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躺在枯黃扎人的草地上,被人拿劍威脅。
那三個大男人面面相覷,過了好一會兒,子張突然大喝一聲:“閉嘴!不許再哭!”
我瑟縮一下,我最怕他手裡的那柄劍,他說什麼我哪敢違背,當即收聲,匆忙用袖子抹乾眼淚:“我沒哭。”
白無常哈哈大笑,一掃臉上陰霾氣息:“這小女子有點意思。”
唯有成丹一言不發,我注意到他臉色陰沉,若有所思,才瞧了他一眼,他突然跨步上前,伸手一把抓向我。
情急之下,我下意識的擡手格擋,一掌纔要劈出,我猛然覺醒,忙收回雙手,假裝害怕的護在胸前。
以一敵三,我還沒那個自信能夠全身而退,更何況子張手裡有劍。
這一停頓,成丹已從我腰間“啪”地扯走腰帶,我大驚,沒等我明白過來,他手裡抓着腰帶,目光冷峻的睃向我:“狡猾的小姑娘!”
我的視線落在那腰帶上,腦子裡嗡地一響。粉綠色的束腰帶子上,用黑色絲線繡了兩隻對立的辟邪,兩隻張牙舞爪的辟邪間,口含着一枚紅色火球,火球內又用金線繡了一個碩大的“陰”字。
“敢耍老子!”子張噌地跳了起來,我手腳並用,狼狽的從地上翻身爬起,撒腿就跑。
“抓住她!”
“臭丫頭!”
“別讓她跑了!”
我哪還顧得上回頭,一口氣衝出林子,身後一開始還聽得到追逐的凌亂腳步聲,到得後來,腳步聲漸息,隨之而來的竟是隆隆車轍聲。
我喘着氣回頭一看,只見白無常站在車轅上,駕車飛馳追來。眨眼間,牛車追上我,車上成丹探出上身,左手伸長了一撈,竟一把勒住了我的腰。
我尖叫一聲,下一刻已是天旋地轉的被扔進了車廂,子張手中的長劍出鞘三分,鋒利的劍刃架上了我的脖子。
我被綁架了。
綁匪是個三人組合,聽他們平日裡坐起閒聊,我大致拼湊了一些情報。
那個長得最像好人,最後卻讓我陰溝裡翻船的成丹,是穎川人;白無常不姓白,姓王,可他名字裡倒真有個“常”字,他叫王常,和成丹是老鄉;至於那個長得很霸道的子張,則姓馬名武,子張乃是他的字,他是南陽人,所以難怪他對陰、鄧兩家的人情世故頗爲了解。
他們三個以前不知道做過什麼,得罪了官府,如今都成了亡命天涯之徒,專靠四處打家劫舍之類的混日子。不過,聽他們的口氣,他們好像只對富戶出手,對那些貧苦之輩倒是很客氣。
我被逼無奈,說出自己是陰家千金的實情,當天晚上成丹和王常繼續押着我往南趕路,馬武卻折返回新野,估計是到陰家去索要贖金。
他們的目的地是綠林山,不過王、成二人和馬武約好會先在蔡陽碰面,到時候是撕票還是歸還人質,全賴我那位大哥夠不夠厚道了。
陰識……希望他不是守財奴!也希望成丹他們三個人的胃口小一些,沒有獅子大開口,我可沒自信自己能值得太多錢。
畢竟,陰識和陰麗華只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而陰興,那個沒啥良心的小混蛋,是完全指望不上的。陰就麼,這一個多月和我交情還不錯,只是他年紀太小,恐怕在家裡還說不上話。至於其他的異母弟弟陰欣、陰??等等,直接跳過,提都別提。
我該怎麼辦?眼看着到得蔡陽後,我被押進一間館舍,鎖在逼仄狹窄的一間夯坯房內,門窗緊閉,我咬着脣空焦急,卻也無計可施。
王常的性子和他的長相一樣,陰鷙得很,和他呆一塊,時間久了會全身不由自主的起雞皮疙瘩。所以一般情況下,我寧可由成丹看守我。可是和王常相比,成丹太過精明,我的一舉一動,哪怕轉個身,說句話,他都會刻意留心,防止我耍詐。
三天後的一個雨夜,黑燈瞎火的館舍外突然響起一陣狂亂的犬吠。我本就睡得不踏實,狗叫了沒幾聲便把我吵醒了。因被劫持在外,我一向不敢大意,所以就連睡覺也從不脫外衣。
我剛從牀上坐了起來,正摸黑穿鞋,突然砰的聲房門被撞開,有人衝了進來。
黑漆漆的我只隱約看清是個個子挺高的人,猜想着應該是王常,於是貓着腰,趁他在門口磨蹭着想點火鐮的當口,急速閃到他跟前,飛身一腳踢了過去。
他反應倒也異常靈敏,衣袂聲起,他的身形已向門內掠過一步。我的一腳踢空,身子迴旋之間,緊跟着又是一記迴旋飛踢,直踹他胯下。
這種違規動作要是被教練看見,不氣得他吐血,把我當場開除纔怪。可我如今爲保性命,卻哪還管什麼道義,對方人高馬大的比我高出一個頭,我在身高上佔據不到優勢,只能想辦法攻他下盤。
“啪!”他騰身跳起,雙手手心向下壓住我的腳,我心裡一驚,絲履從腳上脫落,他抓着我的鞋子愣了下,我趁機趕緊縮腳。沒想到王常這麼難纏,我眼光瞄向門口,決定不和他多費時間,還是逃爲上。
正要往門口奔,沒想到他的動作比我想象的要快許多,我差點沒一頭撞進他懷裡。灰心絕望之餘忍不住破口大罵:“王八羔子,就知道欺負女人,你們算哪門子的英雄豪傑!全部都是狗屎!”
“你……”王常遲疑了下,不進反退,與我保持一定距離。我剛覺得他的聲音有點不對勁,他又困惑的問道,“你可是陰姬?”
我大吃一驚,他不是王常!
“你是誰?”
“快跟我走!”他伸手過來拉我,我肩膀往後一縮,避開他的爪子。他呆愣一下,隨即說道,“請相信我,我不會害你,把手給我!”
他的聲音溫柔如水,在嘈雜紛亂的雨聲中居然奇異的給人以一種寬慰安心的感覺,我竟是忘了危機,呆呆的把左手遞了給他。
手心一緊,一隻溫暖的大手牽住了我,將我帶出房門。我踉踉蹌蹌的跟着他走了幾步,他突然停下,鬆開我的手說道:“對不住。”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倏地在我跟前蹲下,之後我的右腳腳踝上猛然一緊,他託着我的腳輕輕擡了起來。我低呼一聲,晃了晃身子,急忙攀住他的肩膀,他細心的替我把鞋子穿上,而後起身。
黑暗中我雖然瞧不清他的長相,卻能感受到他的細心和溫柔。
“好了。別怕,我會帶你出去。”手再次被他輕柔的握住,他帶着我在陰森的過道內穿梭前進。
“你……究竟是誰?”我困惑的開口。他是誰?爲什麼要救我?
他沒回頭,輕聲柔和的笑:“我乃劉秀。”
劉……秀?!
手指微微一抖,他是劉秀!原來他就是那個劉秀!我一陣激動,恨不能立即拉他回來看個仔細。
奔出館舍的大門,院子裡的看門狗仍在吠個不停,可不知道爲什麼整座館舍卻是安靜得出奇,我正覺奇怪,忽聽頭頂一陣疾風颳過,劉秀猛地將我一把推開,我猝不及防的被他推進磅礴的大雨中,狼狽的摔在泥漿地裡。
心頭火起,扭頭正要破口大罵,卻見眼前有兩條黑影糾纏廝打在一起。我惶然的爬起身,雨勢太大,光線不夠,能見度竟然僅在一米之內,起初我眯着眼還能看見兩條模糊的影子交疊在一塊,可才晃眼,那些影子已然消失在我視線範圍,只能隱約聽見嘩嘩的水聲中不時傳來的打鬥和呼喝。
“劉……”我張口欲喊,可轉念一想,這迎面不見來人的環境,我靜悄悄的站在一邊也許還沒多少麻煩,萬一嚷嚷起來,沒把劉秀喊來,反而把歹徒給招來,豈非糟糕。可老是站在雨裡,這不也是坐以待斃麼?
我伸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衣裳全被雨水澆透了,渾身冷得不行。我打了個哆嗦,鼻子發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阿嚏――”我忙捂嘴,可爲時已晚,眼前突然跳出一道影子,我緊張的擡手匆忙向那影子劈去。
因是臨時出招,根本毫無力道可言,我揮出去的手,腕上猛地一緊,竟是被來人抓了個正着,我焦急的想要放聲尖叫,那人卻突然用力拉了一把,將我拉進懷抱。
“走!”微弱的喊聲之後,我已被他帶着飛奔。
是劉秀嗎?我心下稍定,幸好不是成丹他們……
“阿嚏!阿嚏!阿――”
一件披風兜頭罩下,我錯愕的呆愣住,身前那人卻已笑着回頭:“感動的話,就以身相許來報答我吧!”
“誒?”我懷疑自己聽錯了,愣了兩秒鐘後,猛然醒悟,伸手快速出擊,一把捏住他臉頰,將他的臉拉近我。
雨水肆意沖刷在一張俊美的臉孔上,許是被雨淋的關係,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雖然那個欠扁的笑容依在,可我卻似乎看到他笑容背後的擔憂和緊張。
“鄧禹!怎麼是你?”
他咧嘴一笑:“想我了麼?麗華,我都不知道原來你那麼想見我……”我手上一使勁,他立馬改了口氣,一本正經的說,“是你大哥讓我來的。”
我鬆開手,遠處有個聲音突然大聲喊道:“還不上車!”
扭頭,十米開外停了一輛馬車,車前打着青銅帛紗燈籠,微弱的燈光下,一人身披蓑衣,手牽繮繩,凜然踏足於車轅之上。
“大哥?!”
“走吧!”鄧禹握緊我的手,“你不知道你大哥找你都快找瘋了,若非那個馬武上門勒索,估計整個新野都快被他翻個底朝天。”
鄧禹帶我奔近馬車,我擡頭望着車駕上的陰識,雨水順着斗笠滴下,他的一張臉繃得鐵青,濃眉緊鎖,上揚的眼梢帶出一抹深沉的銳利。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咬着脣不敢再看他。
“上車!”他沉重的吐出兩個字,鄧禹在身後托住我的腰將我扶上馬車,我手掌打滑,抓不住潮溼的車轅,正覺無奈,突然雙臂手肘被人托住,拽上車。
“哥……”與陰識面對面的站在一起,我只覺得呼吸一窒,內心愧疚不已。
“進去!”他不冷不熱的放開我。我眼眶不禁一熱,他如果大聲斥罵我,甚至痛打我一頓,我都不會像現在這樣難過。
鄧禹隨後跟着鑽進車廂,見我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於是伸手替我摘下矇頭的披風,從車上取來一塊乾淨的布帛,輕輕的替我拭乾臉上的水珠。
他伸手過來時,我本能的往後縮,卻被他一手按住我的肩膀。我滿心憋屈的任他擦拭,他擦完臉,轉而替我擦拭滴水的長髮。
我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幹嘛對我這麼好?我脾氣那麼壞,喜歡任性胡鬧,最會惹麻煩,你們幹嘛要對我這麼好?明明……明明我就不是……”
明明我就不是他的妹妹,明明我就不是什麼陰麗華!爲什麼,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爲什麼……
我曲起雙膝,把臉埋在臂彎裡,淚水終於奪眶滴落。
“你是最好的。”鄧禹的聲音在我耳畔輕輕迴旋,“這樣的你很好、很好、很好……”他一連說了十多個“很好”,我想哭的情緒被他打斷,差點笑了起來,忍不住擡頭瞥向他。他神情專著的抓着我的一綹頭髮擦拭着,嘴裡仍在不停的說着“很好”。
我嘴一張,湊近他的手指,惡狠狠的咬了一口。他沒反應,也不縮手,我鬆開嘴,擺出一副兇巴巴的表情:“這樣也好?”
“很好。”他輕輕一笑,伸出被我咬到的手指,輕輕的替我拭去眼角的淚痕,“這樣與衆不同的你,怎能不好?怎能不惹人喜歡……”
陰家千金綁架事件按理應該說是件轟動南陽的大事,可我回到家好些天卻沒見有一個地方官吏過問此事,甚至沒聽坊間有任何關於此事的傳聞。
倒是陰母鄧氏被嚇得不輕,本來就不算太好的身體,轉而病情加重。我特別愧疚,回到陰家的第二天,第一次主動前去探望她。
陰母其實還很年輕,不過才三十出頭,又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即使是在病中,懨懨之態卻仍是不失一種嫵媚。
我真替她惋惜,這麼年輕就成了寡婦,好端端的一個閨女還莫名其妙的被李代桃僵。雖然這並非出於我本意,可是看她矇在鼓裡,見我平安歸來,抓着我的手激動得落淚,不停的感謝老天爺,我心裡仍是淡淡的生出一種負疚,倒好像我欠了她什麼似的。
陰家一切如常,有關這次綁架事件的內幕以及後期處理,陰識對我只字未提。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我倒也學乖了,陰識恐怕還在氣頭上呢,這老虎鬚這會子無論如何我是再不敢隨意撩撥了。
再過得幾天,斷斷續續的從那些門客口中聽來一些片斷,我終於把整件事給理順了。
原來那日馬武登門之後,陰識一面答應去蔡陽交納贖金,一面召集所有門客及親友商議對策。鄧家是我外祖家,聽說此事自然不會袖手旁觀,陰、鄧兩家聯手的同時,鄧禹亦從而得知訊息。考慮到劉氏族人住在蔡陽,熟悉地形,鄧禹提議讓劉秀兄弟幫忙,陰識本來不答應,可是時間緊迫,大多數人都贊成也就沒再堅持。
底下的事,自然就順理成章的發生了。和陰、鄧、劉三姓族人相比,成丹三人之力根本就是大象和螞蟻的區別,那間館舍被圍,戰況激烈……只是我想不通的是,他們最後竟然把手到擒來的三個綁匪全部給放了。
我被成丹他們整得那麼慘,既然抓到了,不送究官府也就算了,怎麼還那麼輕易的就放他們走呢?
搞不懂陰識他們究竟在想什麼。
不過……劉秀,我對他的好奇愈來愈強烈了。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解救
劉……秀?!
手指微微一抖,他是劉秀!原來他就是那個劉秀!我一陣激動,恨不能立即拉他回來看個仔細。
奔出館舍的大門,院子裡的看門狗仍在吠個不停,可不知道爲什麼整座館舍卻是安靜得出奇,我正覺奇怪,忽聽頭頂一陣疾風颳過,劉秀猛地將我一把推開,我猝不及防的被他推進磅礴的大雨中,狼狽的摔在泥漿地裡。
心頭火起,扭頭正要破口大罵,卻見眼前有兩條黑影糾纏廝打在一起。我惶然的爬起身,雨勢太大,光線不夠,能見度竟然僅在一米之內,起初我眯着眼還能看見兩條模糊的影子交疊在一塊,可才晃眼,那些影子已然消失在我視線範圍,只能隱約聽見嘩嘩的水聲中不時傳來的打鬥和呼喝。
“劉……”我張口欲喊,可轉念一想,這迎面不見來人的環境,我靜悄悄的站在一邊也許還沒多少麻煩,萬一嚷嚷起來,沒把劉秀喊來,反而把歹徒給招來,豈非糟糕。可老是站在雨裡,這不也是坐以待斃麼?
我伸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衣裳全被雨水澆透了,渾身冷得不行。我打了個哆嗦,鼻子發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阿嚏——”我忙捂嘴,可爲時已晚,眼前突然跳出一道影子,我緊張的擡手匆忙向那影子劈去。
因是臨時出招,根本毫無力道可言,我揮出去的手,腕上猛地一緊,竟是被來人抓了個正着,我焦急的想要放聲尖叫,那人卻突然用力拉了一把,將我拉進懷抱。
“走!”微弱的喊聲之後,我已被他帶着飛奔。
是劉秀嗎?我心下稍定,幸好不是成丹他們……
“阿嚏!阿嚏!阿——”
一件披風兜頭罩下,我錯愕的呆愣住,身前那人卻已笑着回頭:“感動的話,就以身相許來報答我吧!”
“誒?”我懷疑自己聽錯了,愣了兩秒鐘後,猛然醒悟,伸手快速出擊,一把捏住他臉頰,將他的臉拉近我。
雨水肆意沖刷在一張俊美的臉孔上,許是被雨淋的關係,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雖然那個欠扁的笑容依在,可我卻似乎看到他笑容背後的擔憂和緊張。
“鄧禹!怎麼是你?”
他咧嘴一笑:“想我了麼?麗華,我都不知道原來你那麼想見我……”我手上一使勁,他立馬改了口氣,一本正經的說,“是你大哥讓我來的。”
我鬆開手,遠處有個聲音突然大聲喊道:“還不上車!”
扭頭,十米開外停了一輛馬車,車前打着青銅帛紗燈籠,微弱的燈光下,一人身披蓑衣,手牽繮繩,凜然踏足於車轅之上。
“大哥?!”
Www•ттκan•¢○ “走吧!”鄧禹握緊我的手,“你不知道你大哥找你都快找瘋了,若非那個馬武上門勒索,估計整個新野都快被他翻個底朝天。”
鄧禹帶我奔近馬車,我擡頭望着車駕上的陰識,雨水順着斗笠滴下,他的一張臉繃得鐵青,濃眉緊鎖,上揚的眼梢帶出一抹深沉的銳利。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咬着脣不敢再看他。
“上車!”他沉重的吐出兩個字,鄧禹在身後托住我的腰將我扶上馬車,我手掌打滑,抓不住潮溼的車轅,正覺無奈,突然雙臂手肘被人托住,拽上車。
“哥……”與陰識面對面的站在一起,我只覺得呼吸一窒,內心愧疚不已。
“進去!”他不冷不熱的放開我。我眼眶不禁一熱,他如果大聲斥罵我,甚至痛打我一頓,我都不會像現在這樣難過。
鄧禹隨後跟着鑽進車廂,見我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於是伸手替我摘下矇頭的披風,從車上取來一塊乾淨的布帛,輕輕的替我拭乾臉上的水珠。
他伸手過來時,我本能的往後縮,卻被他一手按住我的肩膀。我滿心憋屈的任他擦拭,他擦完臉,轉而替我擦拭滴水的長髮。
我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幹嘛對我這麼好?我脾氣那麼壞,喜歡任性胡鬧,最會惹麻煩,你們幹嘛要對我這麼好?明明……明明我就不是……”
明明我就不是他的妹妹,明明我就不是什麼陰麗華!爲什麼,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爲什麼……
我曲起雙膝,把臉埋在臂彎裡,淚水終於奪眶滴落。
“你是最好的。”鄧禹的聲音在我耳畔輕輕迴旋,“這樣的你很好、很好、很好……”他一連說了十多個“很好”,我想哭的情緒被他打斷,差點笑了起來,忍不住擡頭瞥向他。他神情專著的抓着我的一綹頭髮擦拭着,嘴裡仍在不停的說着“很好”。
我嘴一張,湊近他的手指,惡狠狠的咬了一口。他沒反應,也不縮手,我鬆開嘴,擺出一副兇巴巴的表情:“這樣也好?”
“很好。”他輕輕一笑,伸出被我咬到的手指,輕輕的替我拭去眼角的淚痕,“這樣與衆不同的你,怎能不好?怎能不惹人喜歡……”
陰家千金綁架事件按理應該說是件轟動南陽的大事,可我回到家好些天卻沒見有一個地方官吏過問此事,甚至沒聽坊間有任何關於此事的傳聞。
倒是陰母鄧氏被嚇得不輕,本來就不算太好的身體,轉而病情加重。我特別愧疚,回到陰家的第二天,竟然第一次主動前去探望她。
陰母其實還很年輕,不過才三十出頭,又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即使是在病中,懨懨之態卻仍是不失一種嫵媚。
我真替她惋惜,這麼年輕就成了寡婦,好端端的一個閨女還莫名其妙的被李代桃僵。雖然這並非出於我本意,可是看她矇在鼓裡,見我平安歸來,抓着我的手激動得落淚,不停的感謝老天爺,我心裡仍是淡淡的生出一種負疚,倒好像我欠了她什麼似的。
陰家一切如常,有關這次綁架事件的內幕以及後期處理,陰識跟我只字未提。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我倒也學乖了,陰識恐怕還在氣頭上呢,這老虎鬚這會子無論如何我是再不敢隨意撩撥了。
再過得幾天,斷斷續續的從那些門客口中聽來一些片斷,我終於把整件事給理順了。
原來那日馬武登門之後,陰識一面答應去蔡陽交納贖金,一面召集所有門客及親友商議對策。鄧家是我外祖家,聽說此事自然不會袖手旁觀,陰、鄧兩家聯手的同時,鄧禹亦從而得知訊息。考慮到劉氏族人住在蔡陽,熟悉地形,鄧禹提議讓劉秀兄弟幫忙,陰識本來不答應,可是時間緊迫,大多數都贊成也就沒再堅持。
底下的事,自然就順理成章的發生了。和陰、鄧、劉三姓族人相比,成丹三人之力根本就是大象和螞蟻的區別,那間館舍被圍,戰況激烈……只是我想不通的事,他們最後竟然把手到擒來的三個綁匪給全部放了。
我被成丹他們整得那麼慘,既然抓到了,不送究官府也就算了,怎麼還那麼輕易的就放他們走呢?
搞不懂陰識他們究竟在想什麼。
不過……劉秀,我對他的好奇愈來愈強烈了。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文叔
鄧嬋訂親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有些發矇,一直以來對於鄧嬋的感情,我都毫不保留的看在眼裡,她默默的愛着陰識,可是陰識卻從未有任何迴應。
漢代奉行的一夫一妻制,並非是說這裡的男人不可以娶很多老婆,就好比陰麗華的老爹陰陸,他雖然死的早,可是老婆兒女倒是留下了一大堆。只是……娶一個那叫妻,娶兩個、三個,除了正妻之外,那都是小妻,講白了就是妾。
妾在這個時代地位是很低的,就我在陰家看到的一些情況而言,也就和侍女差不多,若是能有生養的話還好些。以鄧嬋的條件,恐怕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會做陰識的妾室,就算她願意,她大哥鄧晨也不會答應。
秋天落果的時候,鄧嬋終於接受鄧晨的安排,嫁去宛城。
鄧晨還是極疼這個妹妹的,挑的這個妹婿家世人品皆是一流,鄧嬋出嫁前天,我住在鄧家陪她,她抱着我無聲的哭了一晚上,第二天頂着一雙紅腫的眼睛,踏上了親迎的軿車。
鄧嬋出嫁後,我感到極度的失落鬱悶,做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陰識似乎早料到會如此,託人遞尺簡來,許我四處走走,到各處親戚家作客遊玩散心,不必着急回家。
於是坐上軿車行走鄉間,瀏覽着莊稼地裡繁忙的收割美景,我忽然有種感覺像是進入了簡?奧斯丁筆下的《傲慢與偏見》裡,這樣的鄉村氣息,十分讓我着迷。
我期待着能夠在親戚家召開盛大的舞會,然後結識酷得沒話說的達西。然而……這隻能是夢想。
家住淯陽的鄧奉乃是鄧晨的侄子,論起輩來他要比我矮上一輩,可是年紀卻比我大出許多,家中妻妾成羣。在他家住了沒三天,我終因忍受不了那枯燥無聊的靜坐發呆,以及他諸多妻妾碎碎唸的惡俗言論,拉着奉命陪護我的小弟陰就落荒而逃。
淯陽往東北過去一點就是南陽郡的都城宛城,我原打算去那裡,可陰就死活不肯,他堅持說宛城人雜,隨便帶我去會被大哥責罵,除了宛城,其他地方都可以商量。
我眨眨眼,笑了:“那我要去蔡陽!”
蔡陽和淯陽一東一西,中間恰恰隔了新野,我這是故意刁難他,沒想到他想了想,居然答應了。
見鬼,偌大個南陽郡,我也就知道這幾個地名而已,蔡陽倒是去過一回,不過那是被人綁了去的。
“人多的地方不去,只駕車隨意走走,然後就回家如何?”陰就也不笨,懂得討價還價。
“好。”我拖長音,百無聊賴的應聲。
到了蔡陽,我發現莊稼還是莊稼,田地還是田地,基本上和新野、淯陽也沒啥分別,陰就就是死心眼,死活不肯帶我去集市採買購物,他編的理由倒也動聽:“姐姐花容月貌,我怕再有惡人起歹意。”
狂暈一把。
長時間坐這種毫無避震系統的馬車,實在是跟自己屁股上的兩團肉過意不去,我在蔡陽轉了一上午,終於死心了。
“回家吧。”放下窗簾,我鬱悶的說。
陰就眼珠骨碌碌的打轉,目光在我臉上轉了兩圈,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瞥了他一眼,故意裝作沒瞧見,取了只軟墊子塞到屁股底下。
“姐姐。”他靠近我,猶豫的小聲說,“其實再往前一里,便是劉家的田地了。”
我隨口哼哼,努力調整姿勢,尋找較爲舒適的角度歪躺。
“姐姐!”他見我無動於衷,不由拉着我的袖子急道,“都到這份上了,你還在裝……”
“裝?裝什麼?”
陰就一翻眼:“你心心念唸的要到蔡陽來,無非是想偷偷見劉秀一面,如今來都來了,你怎麼又怯了?”
“劉秀?”我這才反應過來,很白癡的乾笑兩聲,“是這樣嗎?劉秀家住這裡哦。”
陰就沒理會我,探出身去和前頭駕車的車伕說了幾句,馬車緩緩放慢速度。
“從這裡開始就是劉家的田地了。”陰就悄悄拉開窗簾的一角,從縫隙中瞧出去,也不見得有什麼奇怪之地。
我點了點頭:“那要怎樣才能見到他?到他家裡去麼?”
陰就驚愕的瞪大了眼睛:“登門拜訪?你去……還是我去?”
我呲牙:“那要怎麼見他,難不成你就帶我來看看他們家的田,他們家的房?”真搞不懂這個小弟在想什麼。
“姐!睹物思人,聊以慰藉,你以前時常捧着一卷《尚書》,爲他思念成疾,怎的到如今反而不滿足了呢?”
頸後一陣冷風颼颼,汗毛凜立。看樣子,這陰家小妹不是普通的花癡,水準居然要比俞潤還高出N段。
“回吧,回吧……”我無力的呻吟,再不回去,當真會被人當花癡看待了。劉家的田還不照樣是田麼,怎麼看也都是泥堆的,總不可能種的不是麥子,而是金子吧?
“姐!”陰就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噝――”我吸氣,媽的,他掐到我的肉了,“幹什麼?”我吼他。
“劉秀!”他激動的喊,“是劉秀!真的是他,姐,你快來看!”
我用力甩開他,疼得差點沒掉下眼淚。劉秀,劉秀,一個劉秀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我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忿忿的撩起竹簾。
大約十多米外開的一塊田地裡,三三兩兩的分佈着五六個短袖長襦,腳穿草鞋的農夫,正在忙着收割穀物。田壟之上迎風站着一人,身穿白色深衣,腰上懸一長劍,他左手按於劍把上,右手指着那些田地裡幹活的人,絮絮的說着話。
?Z車駛得很慢,靠近他們時,那壟上之人回過頭,目光朝我們投來。我將簾子放低,擋住自己的臉,對方看不清車內的情景,我卻將車外的種種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個年紀大概在二十五歲上下的英俊男子,星眸熠熠,鼻樑高挺,好看的脣形微微彎起,帶出一抹不以爲然的笑意。他渾身上下都散發着與衆不同的高貴氣質,隨意的站在那裡,頗有股鶴立雞羣的英武之氣。
我心頭怦然一跳:“誒,劉秀怎麼看起來比我們大哥還大些。”
“他比你大了九歲,你怎麼連這個也忘了。”
九歲!天哪,那不是和我實際年齡同歲?!我又湊近了些,饒有興趣的盯着他看。
可惜他只是不經意的回眸一瞥,很快就轉過頭去。馬車越駛越近,我漸漸能聽到他說話的聲音。
“胸無大志,每日只知侍弄稼穡,真乃劉仲也!”
順着他手指的地方,隔了三四米遠,有個人影直起了腰,火辣辣的陽光毫無遮攔的照在他大汗淋漓的臉上,反射出一抹金色的光輝。
我忍不住閉上眼,這樣正面看上去太過刺眼,眼睛吃不消。
“劉仲便劉仲吧,”遠遠的,聽到一個溫潤的聲音笑着回答,“反正也沒什麼不好。”
“沒出息的傢伙……”壟上的劉秀笑罵。
聲音逐漸遠去,我仍是頻頻回首探視。
陰就扯我袖子:“算了,能見上一面已是上天垂憐……”
“劉仲是誰?”冷不防的我冒出一句。
陰就愣了下,方道:“劉仲是劉秀的二哥……”
“原來是他二哥,好大的口氣,居然連自己二哥都敢取笑!”
陰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麼,我說了什麼,他也只當沒聽見。過了片刻,他忽然一拍大腿,叫道:“是了!不愧是劉姓王孫,果然好氣魄!姐,你不知道,當年漢高祖劉邦有個哥哥也叫劉仲,勤於稼穡,劉邦亦曾如此這般恥笑兄長。如此看來,他是拿自己比作高祖了……他的志向可真是了不得!”
漢高祖――劉邦?!
那個娶了個蛇蠍心腸的呂氏,也就是所謂“人彘”的創造發明者的漢高祖劉邦!
我打了個寒噤,劉秀他的宏大志向裡不會也變態的包含這一條吧。
忍不住再次撩開窗簾探出頭去,這時車雖已駛得有些遠了,可轉換過角度,避開耀眼的光線,我卻清楚的看到面對劉秀的恥笑,劉仲臉上依然綻放出一縷恬靜寬容的笑容。
那是個怎樣的笑容?白淨無暇的臉孔上,他的雙眼微微眯彎,嘴角揚起,雖然身上穿着粗陋的短衣,可他略帶孩子氣的笑容卻讓人覺得他正擁有和享受着全世界。
我的心莫名就被這樣的笑容所感動,悸動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停車!”
我吼得極大聲,車伕匆忙勒繮的同時,我已撇下陰就從車廂中躥了出去。
“姐姐,你要做什麼?快回來……”
不顧陰就在身後焦急的呼喊,我提着裙裾,三步並作兩步的往回跑。田埂上的泥土很新鮮,褐色中透着柔軟的溼潤,我輕快的踩過,在離劉秀兄弟三步之遙的距離停了下來。
田裡忙碌的人全都停下了手頭的工作,連同劉氏兄弟一起,詫異的望着我。
我掃了眼劉秀腰間的佩劍,吁了口氣:“看你也是習武之人,咱們比比吧,如果你輸了,你得給他道歉!”
劉秀眼中不掩驚訝之色,雙手懷抱胸前,笑着問:“你知道我是誰麼?小姑娘家的,居然也敢跟我比武?”
“少囉唆,我管你是誰!”原本我還念着他曾對我有過救命之恩,可現在看他囂張狂傲的態度,我心裡頗有些不爽。
“文叔,怎麼回事?”他轉過頭去,對着慢慢走近的劉仲說道,“居然有人爲你抱不平呢。”
劉仲笑了笑,笑容儒雅中透着三分靦腆,他雙手交疊,對着我深深一揖:“多謝!”
我臉上一紅,這人還真不是普通的斯文有禮,雖然穿的不咋樣,可比起陰識養的那票門客,卻要顯得更有修養。
“文叔的魅力還真不是一點點……”劉秀笑着上身前傾,明亮的雙眼閃爍着桀驁不馴,“主隨客便,你說說怎麼個比法?”
我剛張嘴,劉仲忽然把手一伸,搭在劉秀的肩上,輕聲道:“罷了,你還當真了不成?她只是個女子……”
劉秀撇着嘴把他的手揮開:“比武之事豈能兒戲?”
劉仲露出一絲擔憂之色,低頭看向我:“真的可以麼?”
望着那張溫潤如玉的臉孔,我勇氣倍增,挺胸道:“沒問題!”轉而對劉秀道,“我們到那邊空地去比,還有隻是切磋的話,不必用刀劍,你我空手比劃幾下即可。”
我故意把話說的很漂亮,其實跆拳道擅長的就是拳腳功夫,至於兵刃,雖然也有學過一些,卻非我所長。
劉秀笑了笑,伸手摘下佩劍,瀟灑的丟給一旁的劉仲。
我麻利的寬衣,將外頭的直裾深衣三下五除二的給脫了下來,也有樣學樣的丟給劉仲:“勞駕幫忙拿一下。”
劉秀驚訝的望了我一眼,這時田地裡勞作的農夫農婦皆靠攏過來,圍在一起偷偷的對我指指點點。
脫去外衣後,我內裡穿了件較厚的絲織襜褕,這是種適合家居的短衣,底下照例穿了條由我設計縫製的紈?F。
我喜歡這身打扮,雖然有點不倫不類,卻讓我重新找回點穿道服練習時的感覺。
“開始吧!”我深吸一口氣,雙手握拳,擱於腰旁,遵照禮節對劉秀彎腰鞠躬。
劉秀仍是雙手環抱於胸,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態,似乎絲毫沒把我放在眼裡。
“嗬!”我大喝一聲,出其不意的一記橫踢,他猝不及防的倒退三四步,若非他雙臂恰好擋在胸前,只怕非得將他的肋骨踢斷幾根。
我這是故意給他個下馬威。
他果然吃驚不小,慢慢收斂起輕視之心,眼中燃燒起火一般熱焰。回想那日在館舍,我倆在敵我未明的情況下,也曾過過招,劉秀的身手應該不差,是以我不敢有絲毫輕敵之意。這時見他雙手握拳,搏手揮來,我一狠心,以退爲進,轉身避開他的攻擊後,一個迴旋後踢,直接踹中他的下頜。
“噢!”他低呼一聲,踉踉蹌蹌的倒退三四步,我料定他下盤不穩,必然仰天摔倒,於是大喝一聲,騰身曲腿下劈,打算將他徹底KO。
然而,我仍是低估了他!
劉秀並沒有如我想象那般摔倒,在我擡腿的同時,他居然衝過來,擡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腳踝,我駭然驚呼。
也許……我會摔得很慘!
就在我閉上眼,準備接受那天旋地轉的滋味時,一切靜止了。
“文叔!你做什麼?”喘吁吁的聲音,劉秀似乎當真動了真怒。
我睜開眼,卻驚訝的發現劉仲不知道什麼時候夾在我倆之間,劉秀的手仍舊抓着我的腳踝,而劉仲的手卻已緊緊攥住了劉秀的手腕。
這纔是爲什麼剛纔我沒捱過肩摔的原因!
“大哥,何必認真呢?”劉仲的笑和煦得猶如拂面春風,讓人心裡暖暖的。
“我……是她……”
“大哥要做豪傑俠士,可不能對一個女子下手太狠喔。”他眼睛彎彎的,像是一潭泛着氤氳之氣的湖水,笑容令他看起來既孩子氣,又分外的溫柔,“是我的錯,大哥就原諒我的胸無大志吧。”
劉秀冷哼一聲,鬆開我腳踝的同時,劉仲也放了手。
“不好意思……”劉仲回頭對我抱歉的說。
“爲什麼要跟他道歉,爲什麼要承認自己胸無大志呢?”我忿忿的說,“你知不知道,其實如果你不出來勸阻,我未必就一定會輸給他啊!”
“我知道。”他又笑了,輕輕拿手撫摸我的頭髮,“可我不想看到你受傷……”頓了頓,他壓低聲音,湊在我耳邊低聲說,“別惹他,他發起狂來可是頭蠻不講理的瘋牛。”
我噗哧一笑,轉念又覺得滿不服氣的。劉仲的這種態度,看來還是不相信我能贏得了劉秀。
“文叔!”劉秀在邊上嚷嚷,“你問問她,她是哪家的女子,倒也真挺能打的!”
劉仲的手掌仍擱在我的頭頂,我的身體縮水後,現在大概只有155cm的樣子,他卻起碼在175cm以上,所以站在一塊的時候,只能仰望於他,目光接觸到他未留髭鬚、整潔白淨的下巴時,我的臉卻不自覺的燒了起來。
這算什麼嘛,我的實際年齡明明和他差不多大。
“我知道,”劉仲笑着說,“她是陰姬!”
劉秀正低頭佩劍,聽到這話,不禁愣住了,好一會兒才鬼叫道:“哪個陰姬?別告訴我她是陰麗華?!”
劉仲含笑點頭。
我也是一愣,看着那張溫潤如玉般的笑臉,不禁迷惘起來。他爲什麼認識我?連劉秀都沒認出我來,爲什麼他反而認得我?
胳膊上猛地一緊,懵懵懂懂間有個聲音叫道:“姐姐,趕緊走啦!”陰就不顧一切的將我從劉仲手下拖了出來,將我推上馬車,“我完了,回家大哥非揭了我的皮不可,姐姐啊,我被你害死了。大哥不喜歡劉秀,你爲什麼還要跟他那麼親密?甚至還爲了他跟那不要命的劉伯升打架,你瘋了你……”
我被他推到車廂裡側,不滿的甩開他的手:“囉唆什麼,不滿意剛纔你怎麼不出來制止?我看你八成是躲在車裡嚇得尿褲子了吧?”
“姐――”陰就氣得跳腳,吼道,“你真的是我姐嗎?”
“我不是你姐,我沒你那麼膽小窩囊的弟弟!”我不客氣的損他。
“啊――”他尖叫着恨不能拿頭撞壁板,“你直接殺了我吧,你現在不殺我,大哥也會殺了我!”
我吃吃的笑了起來,馬車晃悠悠的起步,沒走多遠,車外忽然有人輕輕拍打外壁:“陰姑娘!”
是劉仲的聲音。
我急忙撩開簾子:“我要回家了,下次有機會再見。”
他追着車子小跑,笑道:“這個送你。”他遞過一把東西,牢牢塞到我手裡,“陰姬,後會有期!”
我點點頭,放下簾子,忽然有點戀戀不捨起來。
“這是什麼?”我拿着手上的麥穗晃了晃,金燦燦的飽滿嘉穗,是他剛從田裡收割上來的嗎?
“秀出班行!”陰就在邊上輕輕嘆了口氣,“這劉秀長得倒也是一表人才……”他指了指我手裡的麥穗,嘟噥說,“傳聞劉秀出生那年,風調雨順,收成極好,田裡甚至長出一株九穗連莖的穀子,他父親於是取‘秀出班行’之意,取名‘劉秀’。”
“哦。”我不大感興趣劉秀的八卦,只是好奇劉仲送我麥穗的用意,難道是借喻我和劉秀之間……思及此,我惡狠狠的將穀穗放在掌心用力揉搓,眨眼間穀粒一顆顆的滾落,“哼,劉秀這個混蛋!”
“姐,你幹什麼?好不容易劉秀終於肯搭理你,而且還送你東西,你怎麼就捨得把它毀了呢?”
“什麼劉秀送的,這明明是劉仲送的!送我的東西,我愛怎樣就怎樣!”
“哪有劉仲?剛纔只劉家老大、老三兩兄弟在,我怎麼沒看到有劉仲?”
“你眼睛瞎了,他……”我猛地住嘴,有種怪異的感覺從心底冒了出來,“剛纔……那個,文叔……”
“劉秀排行老三,所以字文叔!姐,這些你不是應該比我還熟嗎?”
一陣頭暈目眩,我撐着額頭,太陽穴隱隱作痛。
我知道古人兄弟間習慣按“伯、仲、叔、季”的次序來排名,可是……我剛纔怎麼完全沒注意到這個細節呢?
原來,那個溫文有禮,溫潤如玉的男人才是劉秀。
我爲自己擺出這麼大一個烏龍而臊得面紅耳赤:“那個……那個跟我比武的人到底是哪根蔥?”
“什麼蔥啊,他就是劉伯升啊!蔡陽赫赫有名的小霸王,劉家老大劉縯劉伯升!”陰就一臉的傾慕,“你別說,他真的很厲害呢,上次你被綁,也全虧了由他出面……此人好俠養士,當真有當年高祖之風呢。”
我痛苦的呻吟一聲,把臉蒙在臂彎裡:“我不知道,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啦!管他什麼劉縯、劉秀,劉伯升還是劉文叔,我統統不認識啦!”
“姐……”
我遽然擡頭,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我們今天有到蔡陽來嗎?我們一直沒離開過淯陽對不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搖晃,我從齒縫中森冷的擠出一句,“今天的事你要敢泄露半句,我就拿刀剁碎了你!”
陰就顫顫的打了個哆嗦:“諾。”
我臉色稍霽,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臉頰:“這才乖,就兒真是我的好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