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長地久有時盡

手足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T無疆,受天之慶。”

隨着太常一聲聲的讚詞,劉秀將最後一頂爵弁戴上劉莊頭頂,劉莊換上太子服飾,依禮向文武朝臣作揖行禮。

太常高聲:“皇太子莊,冠字子麗!”

全場喝彩,君臣主賓間歡笑祝賀,鐘磬管絃之樂響起,劉秀站在離我七八步遠的地方,拉着兒子的手,向我緩步走來。

子麗――劉子麗!

眼眶倏地溼潤起來,我分明還在咧着嘴感動而笑,可熱淚卻已不可控制的盈滿眼眶。

建武二十三年春,太子及冠,遷太子宮,按制配官署太子少傅一人,太子率更令一人,以及太子庶子三人、太子舍人五人、太子家令一人、太子倉令一人、太子食官令一人、太子僕一人、太子廄長一人、太子門大夫一人、太子中庶子五人、太子洗馬十六人、太子中盾一人、太子?->率一人。

一個月後,舞陰長公主、涅陽公主先後嫁給樑鬆、竇固,置公主府,宗正按制配設公主家令一人、公主丞一人、公主主簿一人、公主僕一人、私府長一人、直吏三人,從官二人。

宮裡似乎一下就冷清下來,子女們一個個成家立室,讓我有種雛鳥離巢的失落。這種很明顯的失落情緒一直延續到了夏天也始終沒能擺脫。我相信劉秀或多或少也有這樣的感覺,只是做父親的畢竟不如做母親的那樣,總把孩子看得很重。

我突然感到無聊起來,每日裡捧着竹帛,卻時常走神。

紅夫許了韓光,我的本意是要再留她四五年,畢竟她才十四歲,可是這孩子自從兩個姐姐出嫁後,竟吵鬧着也要馬上嫁出去。十四歲的年紀在這個時代而言,也確實具備了成家的條件,何況紅夫向來早熟,生得亭亭玉立,生理髮育一點也不輸給她的姐姐們。劉秀是個很開明的父親,一向依從女兒,更何況在他眼裡,十四歲嫁人並不算什麼大事。

我最終拗不過女兒的哭鬧懇求,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的一句“母后偏心!”比任何實際行動都具備殺傷力,於是,婚期定在了今年秋天。

五月初七,大司徒蔡茂去世,劉秀心裡本屬意讓朱祜接這個位置,沒想到還沒等提到檯面上,朱祜病危,拖了一個多月病情越來越沉重,最終撒手人寰。

八月份,大司徒之位尚未決定誰來接替,大司空杜林又逝去。

老的一代正在不斷離開,新的一代逐步取代上一代。我忽然有種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感慨,但對於前浪死在沙灘上的理解,詼諧之餘不免又生出一種冷冽的悲涼。

月底館陶公主劉紅夫出嫁,婚禮辦得甚爲隆重,我和劉秀兩個沒有因爲一年內連辦三場婚禮而輕忽了這個三女兒,一切禮儀排場均按照前兩場婚禮置辦。紅夫甚爲歡喜,我卻在婚禮上再次情不自禁的流了眼淚,說起來這孩子也許把嫁爲人婦當成是脫離父母管束的一個臺階,出嫁那天黃昏,她興高采烈的踏上油畫?Z車揚長而去,居然連句分別的寬心話都沒有留下一句,真是有點沒心沒肺。

婚禮上照例有許多夫人內眷入宮幫忙,我也因此再次見到陰識、陰興、陰就等一些孃家兄弟。只是這一次陰興給我的印象太過震撼,我萬萬沒有料到短短半載時光,他竟變得如此消瘦,寬大的曲裾深衣束腰裹在身上,仍是顯得有些寬鬆。容顏不止憔悴,而且蒼老,明明才三十九歲,看上去感覺卻好似一個小老頭,背脊佝僂,一隻手握拳攏在脣邊,藉此掩飾寒暄招呼時的咳嗽失禮。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於是讓大長秋召來陰興妻子詢問,但陰夫人見了我言談舉止總是分外拘謹,家常的話倒問出了些,不過都是報喜不報憂,實在探不到我真正想聽的,於是只得讓紗南另外找了琥珀來見我。

一見之下,發覺琥珀也瘦了許多,見到我時她按禮給我磕頭,末了卻伏在地上直接哭了起來。原來陰興病了快一年了,起先只是偶得風寒,藥也吃了好多,卻仍是時常感到心悸無力。最近半年病情加重,噁心反胃,吃什麼吐什麼,折磨得漸漸沒了人形。

她邊哭邊說,我越聽越心驚。

陰興爲了不讓我擔心,所以隱瞞病情,其實這不單單是他一個人的意思,陰識、陰就等人也都沒在我跟前提過隻字片語。如此過了這麼久,若不是陰興病得脫了人形,只怕我會被永遠矇在鼓裡。

若按我以往的性子,自然恨不能即刻跳起來衝到前殿去,把陰興從人堆裡揪出來痛斥一頓。但我終究已非當年的無知少女,婚禮結束後,我和劉秀商議,最終由劉秀出面敕令太醫令屬下太醫們前往陰興府邸瞧病。

既然他的心意是不想讓我擔心,我若出面,反而白白辜負了他的一番好意。於是仍是假裝不知情,暗中卻讓琥珀和紗南彼此保持聯絡,互通消息。

如此過了一個月,劉秀在朝上任命了陳留郡玉況爲大司徒,又對我說,陰興的病情大有起色,他準備將大司空一職留給陰興擔任。

聽到這麼說,我懸了一個月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十月初二一大早,我才起牀梳洗,大長秋便進門稟報:“侍中陰興媵妾柯氏在宮外求見!”

我先是一愣,還沒開始生出什麼想法頭皮上便是猛地一陣劇痛,紗南慌得丟開梳篦,道了聲:“奴婢失手……”

我更感到莫名其妙,狐疑的瞥了眼面色發白的紗南,答覆大長秋:“領柯氏進來!”

大長秋立即着人安排西宮配殿作爲接見室,小半個時辰後,琥珀蹌蹌踉踉的走了進來,進門時她腳步虛浮,我注意到她的一雙眼又紅又腫,像是才哭過的,走到我跟前果然結結巴巴的卻連話都說不連貫了:“夫君命賤妾……請皇后娘娘鳳駕……”

我不禁失笑道:“怎麼就被君陵識破了呢?不過你也算不簡單了,能瞞他一個月……”

琥珀期期艾艾,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繼續笑道:“他罵完了你,難不成還要把我找去再說一通麼?可沒這麼便宜的事,我不去,你讓他想秋後算賬只管自己進宮來見我。”

琥珀臉刷地白了,就連脣上的血色也褪得乾乾淨淨,站在室中央,無助的望着我。

紗南插嘴,很小聲的喊了聲:“娘娘!”喊完卻又欲言又止,只是長長的嘆了口氣。

我正覺得奇怪,廊上黃門高喊:“皇帝駕到――”唬得琥珀腿一軟,竟撲通跪倒在地。

我愈發覺得琥珀今天的表現異常怪異,思忖間劉秀已從外面走進來,素來溫柔的臉上卻有了一絲沉靜的神色,見到琥珀的一瞬間,他面上閃過一絲瞭然。

“麗華,你且去!朕令門侯替你守着中東門,你不用急着按時回來……”

劉秀的話漸漸讓我收了笑意,我的目光從他身上移到了琥珀身上,又從琥珀移到了紗南,每個人的神情都帶着一種淡淡的哀傷。事到如今,我即使再木鈍也能覺察到一二分不對勁出來。

“君陵他……”

“他想見見你……”劉秀長嘆一口氣,“趕緊去吧!他,在等你!”

話音剛落,我已條件反射般跳了起來,倉惶的從室內奔了出去,全然不顧紗南在身後頻頻呼喚。

?Z車停在了門口,不等黃門通稟,我已急匆匆的下車步行。開門的下人明顯帶着困惑的表情,我沒時間跟他多解釋,直闖而入。

長長的裙裾拖曳在地上,雖然我已奮力疾行,無奈深衣束縛住腿腳,無論走多快也邁不開大步。胸口像是有把火在燒,火旺到一定的燃點,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中黃門開道,一路上被呵斥的賓客僕人嚇得紛紛避讓行禮,我無暇顧及,直接登堂入室。

正室的房門外也擠滿了人,許多人在廊下徘徊,有些人面熟,有些人卻面生得很,我秀目一掃,頓時許多人矮下身去。

第一重門被打開了,我邁了進去,昏暗不明的室內跪坐着大大小小的陰氏族人,包括陰興的妻妾子女,在我進門之前,他們這羣人不知道在討論着什麼,及至我進門,聲音倏地停了,然後所有人一齊轉過頭來看向我。

“皇后娘娘――”場面有些混亂,顯然這些人也沒料到我會出現得如此突兀。

我站在門口很努力的平息着紊亂的呼吸,目光穿過這些族人,直接落到緊閉的二重門上。

“都靜一靜!”很平淡的聲音,音量不高,卻出奇的有力度,將嘈雜的人聲頃刻間壓了下去。

我循聲望去,卻見面東的上首席位上,端坐着一臉沉靜的陰識。

他約束住族人後,衝我微微頷首,然後視線轉向二重門,跪坐在門邊的小丫鬟立即捲起了竹簾子。我緩步向裡走去,簾內濃郁的藥味撲面襲來,幔帳虛掩,牀前跪坐着一女,正端着藥?D,一勺勺的將湯藥喂到陰興嘴裡。

陰興半倚在牀上,精神委頓,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身子嬴弱的撐在偌大的牀上。我忽然怯步,不敢再往前走,小腿肚的肌肉抖個不停。

藥餵了一半,只聽“嘔”的一聲,陰興身子一顫,竟是將才喂下去的湯藥盡數吐了出來。嘔吐物濺了滿牀,牀頭的少女也不能倖免。陰興吐得精疲力竭,仰頭躺在牀上呼呼喘氣,少女咬着脣,默默的用自己的袖子抹去牀上的污穢。

我看得熱淚盈眶,心裡又酸又痛。

陰興長長吸了口氣,忽然啞聲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你只喜歡陰就,同樣是弟弟,爲什麼偏對我愛理不理?”

我渾身一僵,纔要邁出去的步子頓時有停在了原地。那少女顯然早已習慣,柔聲說:“沒有的事,爹爹你快別這麼想……”

陰興呼吸如同拉風箱,進出氣息甚爲急促。他面朝上躺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覺得他的語氣像是突然回到了孩童時代,少年心性甚重。

“爹爹早亡,我們一母所出,爲什麼現在你待就兒比待我親厚?”他忽然強掙着撐起上身,然後枯瘦的右手如鷹爪似的一把攥住素荷的手腕,素荷吃痛,手中的藥?D骨碌碌的滾到地上。

陰興吃力的看着她,臉上的表情分外複雜,許久之後,他才軟聲說:“好吧,我錯了,不該罵你是個無用的人!對不起……我不是真的要罵你,只是生氣你爲了劉秀不懂自愛,總是糟蹋自己……你別再愛理不理的跟我慪氣了,我們還和以前一樣好不好?你以前待我……待我……”

一口氣接不上來,換來的卻是一通撕心裂肺的大咳。

素荷慌亂的站起身來,手足無措的看着渾身顫抖的父親。

我急忙跑上前,只見陰興兩眼翻白,手腳僵硬的抽搐着。素荷見到我慌得跪下,我一把抱住陰興,小心翼翼的拍着他的胸口,一邊替他順氣,一邊對素荷吼:“還不去叫太醫來!”

素荷被我吼得一顫,哆哆嗦嗦的解釋:“爹爹……爹爹他……”

說話間陰興呻吟一聲,順了那口氣,悠悠轉醒。

我扶着他,他慢慢轉過頭來,眼眶深凹,眼袋瘀黑。他看了素荷兩分鐘,然後又繼續轉過來看我,渾濁的眼神一點點的回覆清晰。

“皇后娘娘!”他艱澀的吞嚥唾沫,頸部突起的喉結滑動分外明顯。

素荷聽到後,雙眸一亮,姣好的面龐上閃現出一絲期盼:“爹爹!是皇后……是皇后來瞧你了……爹爹你可算清醒了,我這就去叫太醫――”

陰興伸手想拉她,卻沒拉住,素荷像陣風似的颳了出去。

陰興的手無力的垂了下來,我小心翼翼的將那副瘦骨嶙峋的身軀放倒,陰興倚靠在被褥和軟枕上,也不說話,鼻端的呼吸時而緩慢,時而急促。

“君陵……”我舔着脣,試探性的喊他的字。

陰興又是一聲呻吟,然後閉上雙目:“有勞皇后特意來探望臣,臣感激不盡,不過皇后出宮多有不便,還是早些回去的好。”他似乎非常疲憊,勉強說完這句話便不再有任何動靜,偌大的室內靜謐得只有他細微的呼吸聲存在。

我守着陰興過了半個多時辰,直到確定他當真熟睡後,踮着腳尖無聲的走出寢室。

簾子重新被人捲起,外間的情形與我來時別無分別,有婦人在掩袖啜泣,也有子女伏地默不作聲。等我從裡面走出來,一屋子的婦孺頓時用一種不可名狀的依賴眼神緊緊鎖住我。

我被這些期冀的眼神狠狠刺傷,那一刻其實我和他們的心境是一樣的,完全無助。因爲就目前的情形觀測,陰興的病情看來無法保持樂觀。

我深吸口氣,徑自繞過人羣,走到陰識面前。陰識剛想要行禮,立刻被我使勁摁住了肩膀,他象徵性的掙扎了兩下,也就不再堅持。

“君陵到底得的什麼病?”我儘可能的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可話說出口才發覺原來聲音早已發顫。

陰識讓出席位,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強按住激動,擺出一個皇后應有的優雅姿態,端坐於席子中央。陰識選了下首的另一張席坐定,這才面無表情的開口:“能拖到現在已屬不易,太醫雲,左右不過是拖時間罷了。陛下垂恩,這一個月來也曾來過數趟,君陵的意思,陛下亦是明白的……今日皇后能來這一趟……我想君陵也該知足了。”

我只覺得腦子嗡的聲響,思維在那一刻停頓了:“你們……你們居然一起欺瞞我……”言語哽咽,心痛到極處,底下的話已再也說不下去。

雖然從早上看到劉秀、琥珀等人異常的反應起,我已隱隱覺察不祥之感,到了這裡見過陰興病得神志不清,胡言亂語的情形,心裡愈發涼了半截,但我不到最後總不願相信這是真的,他才三十九歲!正當人的一生中最鼎盛的壯年啊!

想到此,我從席上騰身站起,慌得那些纔剛剛落坐的晚輩又急忙起身。

“皇后可是要回宮?”陰識的聲音不緊不慢的響了起來。

我腳步不停,沒有向門外走,卻反而又走向內室。門口的小丫鬟沒料到我有這樣的舉動,一時間連簾子都沒來得及卷,我也不做理會,自己掀了簾子走了進去。

這回牀前換了個人服侍,不是丫鬟,也不是素荷,而是陰興的正妻曹氏。我進去的時候,陰興正低聲對曹氏囑咐什麼,曹氏只是哭泣,傷心欲絕。

等我走到牀前時,陰興忽然精神一振,對曹氏說:“就這樣吧,你先出去,照顧好孩子……我還有話要對皇后說!”

曹氏雖然傷心,卻也不敢拂逆夫君的意思,於是顫抖着走了出去,剛走到門口,她的兩條腿一軟,整個人癱軟的倒了下去,幸而門口的丫鬟眼明手快,及時抱住了她,這才免於摔倒。

“瞧她那笨手笨腳的樣啊,二十年來未有長進……”陰興看着妻子的背影,忽然半嘲半諷的笑了起來。

我無語凝咽,胸口像是塞滿了棉絮,實在堵得慌。陰興表現的越輕鬆,我的心情便越沉重。

“我想……這個東西是時候還你了。”陰興試着擡手,可胳膊一直在抖,卻始終無力擡手,最後他只得用眼睛不停的瞄着牀頭。

我隨即會意,伸手在他枕下摸索,很快便摸到一件冰冷的長條形器物。抽出一看,果然是隻白玉雕琢的玉匣。看着分量很重,入手卻遠沒有表面那麼笨拙,我當着他的面打開玉匣,毫不意外的看到了那塊辟邪玉墜吊牌。

“以後還請皇后娘娘自己妥善保管爲好!”

我想他正試圖笑得雲淡風輕的,可病中的他早已身不由己,勉強擠出來的笑容竟比哭還難看。

“君陵……”我也想笑,最終嘴角抽搐着,也只能扯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意。

他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大約過了十多分鐘,就在我錯覺的以爲他昏睡過去時,他忽然啞聲開口:“姐姐,我要是死了,你會不會記掛我?”

我渾身一顫,眼淚刷的落了下來。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那麼毫無顧忌的喊我姐姐,我一陣激動,喉嚨裡嗚咽着點了點頭,然後又馬上搖了搖頭:“你不會死!你不會死的……姐姐不會讓你死,你別胡思亂想……”

他笑着搖了搖頭:“何必自欺……”

“你不會死的!陛下還要拜你做三公,太子還需要你的輔佐……”

他繼續搖頭,重重的喘了口氣:“太子已經成人,自然會自己拿主意了……你今後地位將更尊崇,但有件事一定要牢記,切莫讓陰家人捲入朝政的漩渦……”

他越說越低聲,說到最後,像是睡着了一般,消音匿聲。

我捂着嘴,眼淚流得更兇,不知過了多久,陰識踱步來到我的身側,用一種空洞的聲音說:“讓他好好去吧!”

我一跤跌坐在地上,放聲號啕大哭,頃刻間,室外起了一陣騷動,然後整座宅院像是醒悟過來,哭聲驟響,我被淹沒在了一片傷心欲絕的哭泣聲中,猶如浸泡在無邊無際的海洋,海水冷得徹骨,透着無止盡的絕望。

陰識走上前,伸手在陰興額頭摸了下,然後託着他的背,把他身下的軟枕抽走,將那具已沒了生息的瘦弱身軀擺放平整。做完這一切後,他坐在牀頭,默默無聲的看着這個弟弟。

沒多久,陰興的嫡長子陰慶扶着母親哭喊着走了進來,身後緊隨陰慶的弟弟陰博、陰員、陰丹等人,最後是一大羣其他族侄親戚。

陰識這才顫抖着雙腿站了起來,一手扶起哭泣的我,一手向門外一揮:“入殮――發喪――”

眼淚,順着他黯淡的面龐,緩緩滑落……

弄孫

陰興的大半生皆跟隨劉秀鞍前馬後,鞠躬盡瘁,默默無聞,得到的最高爵位不過是關內侯,此等封號空有其號,卻沒有國邑。

事後我才得知病中劉秀去探望陰興,曾問及政事以及三公朝臣各色人等,陰興自知難以痊癒,向劉秀舉薦見議郎席廣、謁者陰嵩。陰興歿後,劉秀果然依從他生前之薦,擢升席廣爲光祿勳,陰嵩爲中郎將、監羽林軍。

陰氏一族因我之故,本應榮耀到極致,然而上至兄長陰識,下至胞弟陰就,爲人處世皆是低調到不能再低調,明明身爲皇親國戚,但是陰氏一族的榮耀威望,卻還不及廢后郭氏金穴的十分之一。

我銘記陰興臨終遺言,尊重陰識、陰就等人的意願,未曾大加賜封,只是念及陰興一脈寡幼可憐,遂動了心思,將年滿十三歲的陰素荷歸於采女之列,接入宮中與我朝夕爲伴。

紗南見狀,曾數次探詢我的用意,我只是緘笑不語。

建武二十四年春,匈奴八部大人共同決議擁立比爲呼韓邪單于,與蒲奴南北分立,自此北方匈奴分爲南北兩部。南匈奴呼韓邪單于比向中國通款,表示願永爲藩蔽,扦御北虜。朝上百官議論紛紛,皆說蠻族不可輕信,只有五官中郎將耿國獨排衆議,認爲可以參照漢宣帝的前例,接收歸附,命南匈奴部落抵擋東邊的鮮卑,北方的北匈奴,作爲四夷標榜,維持沿邊各郡的秩序。

這一年的秋天,武陵郡雄溪、門溪、西溪、??溪、辰溪的蠻族攻打臨沅,朝廷先是派出武威將軍劉尚率軍征伐,結果全軍覆沒,後又派出謁者李嵩、中山郡太守馬成,仍無法取勝。於是,在這種情況下,伏波將軍再次請命出征。

馬援的年歲比劉秀長了九歲,今年已六十有二,劉秀憐其年老,沒有答應。沒想到馬援竟不服老,堅持出征,劉秀只得同意讓他率領中郎將馬武、耿舒等人,統軍四萬人,南下攻打五溪。

十月,匈奴南單于比再次派使節到中國,請求歸附,朝上百官各持己見,意見不可統一。

同月,皇太子劉莊得長子,取名劉建。

知道我盼孫心切的劉莊特意命人將嬰兒抱進宮來,那天我從乳母手中接過孫子,懷裡那個軟乎乎的小東西正眯着眼,嚅着嘴在吧唧。頃刻間一種從未體會過的驚喜瞬間充盈遍我的全身,我激動的對正往這探頭張望的劉秀喊:“你這人,還杵在那裝什麼?還不趕緊過來看看孫子!”

劉秀笑得有幾分困窘,卻沒說什麼,慢吞吞的踱過來。我抱着嬰兒湊近他,笑得只見牙齒不見眼:“你看看這孩子,這眉,這眼……哦,還有這嘴巴,像不像我們子麗?”

劉秀只是一味傻笑,我擡頭看了眼他,試探的問:“要不要抱抱?”

他捻着鬍鬚,微微搖頭。

我嗔道:“做什麼?嫌棄我們建兒不是你的長孫?”

他嗤的一笑:“你呀你,腦袋裡盡是胡思亂想……朕是擔心孩子太小,朕抱得不好……”

我眼珠一轉:“怕什麼,我們建兒豈是尋常小孩!”說着,不由分說的將嬰兒塞到劉秀懷裡,嘴裡還不忘咋咋呼呼的尖叫,“抱好啦!我可放手了――”

劉秀本就緊張,這下更亂了,手足無措的托住孩子:“等……等下……”

我其實心裡有數得很,右手仍是牢牢託着孫子的小屁屁,不曾完全放手。但劉秀卻還是嚇壞了,劉建的身子包在襁褓中,仍是軟得叫人不忍用力。一通手忙腳亂後,劉秀終於抱住了孫子,額上卻滲一層細密的汗珠。

我這才放脫手,用帕子替他擦汗,大笑:“瞧你,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抱個孫子而已,難道竟比上戰場還可怕嗎?”

劉秀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宮裡服侍慣的宮人對我倆的相處方式早已見怪不怪,倒是那些太子府的僕婦一個個都驚得目瞪口呆,大約從未想到皇后竟敢如此大膽奚落皇帝。

劉建在劉秀的懷裡不哭不鬧,我心裡又添上幾分歡喜,轉頭問起那乳母小皇孫的日常生活習慣。劉秀抱着孩子,不急不躁,分外有耐心的在房間裡踱着步。紗南悄悄領其餘人出去,室內頓時冷清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劉秀忽然走到我身後,用手肘撞我肩膀:“睡着了……”

我聞聲扭頭,只見劉建躺在爺爺的臂彎裡,眼瞼似睜似闔,留着一道縫隙,紅嘟嘟的嘴微張,口水正順着嘴角流下,熟睡的小模樣真是說不出的可愛。

我忍不住低頭在孩子臉上親了一口,感慨:“連睡覺的姿勢都那麼像子麗小時候。”

劉秀輕輕噓聲,示意我低聲,我抿嘴衝他一笑。那邊乳母見狀,忙跑過來接,劉秀怕吵醒孩子,不肯給,仍是自己抱着,一時搞得乳母甚是尷尬,手停在半空中,伸也不是,縮也不是。

我笑道:“快給了她抱下去擱牀上睡,哪能讓小孩子睡在手裡的,天長地久養成習慣了那還得了?”

劉秀這才哂然一笑,小心翼翼地將孫子抱還給乳母。兩人正將孩子換手,忽聽室外咣的一聲巨響,劉建睡夢中受到驚嚇,身子猛地一顫,嗓子裡咳咳的哭了兩聲,眼看就要哭醒,乳母趕緊將他摟在懷裡,不住的拍哄。

劉秀不滿的蹙起眉:“這外頭是誰在當值?”

我走到門口,侍女打起簾子,我向外走了幾步,恰好碰見廊上一步三回頭的紗南。

“這是東張西望什麼呢?”

紗南未說先笑,扶着我的胳膊,將我拉遠了些:“太子殿下來了!”

我聽她口氣曖昧,不禁問道:“來了又怎樣?今天皇孫都抱了來,他理當進宮,我正嘀咕怎麼這麼久還沒見到他人影呢。”

“不是,不是……”她笑着搖手,見左右無人,才忍俊不住似的小聲說,“剛纔太子撞到素荷姑娘了!”

我一愣,半晌眯起眼來:“哦?”

“娘娘不去瞧瞧麼?太子看見素荷姑娘,眼睛都發直了。”

我本來打算去瞧熱鬧的,聽她這麼一說,反打消念頭,含笑轉回寢室。

寢室裡乳母正抱着劉建不住呵哄,劉建受了驚嚇,且加上覺沒睡夠,所以哭鬧不止。劉秀也甚爲着急,不時的在邊上團團轉悠。乳母見他如此,不敢放肆,反而更加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站在門口看了會兒,招手喊人擡來一架屏風,豎在牀後,吩咐乳母到屏風後給孩子餵奶。

劉秀站在屏風前沉思,我挨近他,手肘撞了撞他的胸口,回眸飛了他一眼。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我見左右只有紗南一人在遠處靜候,於是肆無忌憚的叉起腰,手指戳着他胸口,小聲的指責:“我生了五子四女,將他們一個個養大成人,你怎麼到現在連這點自覺都沒有?”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指,連聲稱是:“你生兒育女,勞苦功高,實在不易,爲我受累了……我在這裡給你作揖拜謝!”

終於念得我受不了他的貧嘴,快速拉他起身,嬌嗔:“不要臉,紗南可都瞧着呢,你也不怕失了身份!”

“我的身份是什麼呢?”他裝腔作勢的擡頭想了會兒。

“你說呢?”

他樂呵呵的低下頭:“不就是陰麗華的夫君,劉子麗的父親,劉建的祖父麼?”

我噗嗤一笑:“那我就是劉文叔的妻子,劉子麗的母親,劉建的祖母!”

他摟住我:“是啊,可見我們兩個真是天作之合!”

我大笑:“越說越貧了,你個老頭,今天偷吃蜂蜜了吧?”

“沒。”他否認,“不曾偷吃,只早起在嘴上抹了些蜜。”他笑吟吟的看着我,聳肩,“沒辦法,人老了,怕夫人嫌棄,實在不得以而爲之啊!”

我聽他越說越不像話,再加上劉建的哭聲越來越響,便揮揮衣袖,丟下劉秀,往屏風後走去。

劉建哭得又急又喘,小臉漲得通紅,乳母抱着他,試着將□塞他嘴裡,他卻只是啼哭,始終不肯俯就吸奶。見我進來,本來就滿頭大汗的乳母更是窘迫。

“小……小皇孫不肯……吃奶……”

我橫了她一眼,年紀很輕,約莫不到二十歲,不禁問道:“你生了幾個孩子?”

她不提防我會問這樣的問題,半晌才期期艾艾的回答:“賤妾生的是頭胎,當初太子家丞徵召乳母,要的就是頭胎產子的……”

我點點頭,爲了讓皇子皇孫得到最好的哺育,所以都會這麼嚴格要求乳母的條件,只是這些被選進官邸王府的乳母本身都是年輕少婦,自身缺乏養育嬰兒的經驗,乳汁雖好,在帶孩子上面卻欠缺良多。

見我沉默不語,那乳母更加膽怯心慌,加上劉建的哭鬧始終沒有止歇,搞得屏風外的劉秀也按捺不住出聲詢問:“建兒怎麼一直在哭?”

乳母愈發慌張,一張年輕的臉孔嚇得毫無半分血色,顫抖着眼睫可憐兮兮的望着我。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哭鬧不止的孫兒,不假思索的從她手裡抱過小劉建,一手託着他的小屁股,一手輕輕拍打着襁褓,輕輕晃悠,口中不自覺的哼唱起來: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哭聲漸止,當最後一個音符隨着我的吟唱消散在寂靜的室內,小嬰兒再次闔上眼瞼,甜甜沉入夢鄉。

食指輕輕拂過劉建頭頂柔軟微卷的胎髮,我心生憐愛,輕輕俯下頭在他額頭親吻。擡頭時,卻發現劉莊正站在我面前,臉上滿是感動,眼中充滿柔軟的笑意,隱隱似有瑩光流動。我朝他撅嘴噓聲,甩頭示意他出去,然後轉身將劉建交還給涕淚縱橫的乳母。

看到乳母將劉建哄放在牀上,我才放下心來,繞過屏風,只見劉秀正坐在榻上,一手支頤,眼瞼下垂,一臉安詳。劉莊坐在他下首,手裡捧着一份份的竹帛,正逐一念給父親聽。

見我出來,劉莊急忙起身,臉上真誠的笑了開來:“這首歌謠記得小時娘時常唱來哄我和弟弟妹妹們睡覺,這些年弟妹年紀都大了,也是許久不曾聽娘唱了。剛剛聽到,真是忍不住心緒澎湃,倒令我想起許多小時候的事來。”

我笑道:“你可算知道你小時候有多淘氣,有多鬧我心了!”

劉莊被我說得不好意思起來,舔了舔脣,向我作揖頓首:“孩兒讓母后操心了!”

我低頭瞄了眼那些竹帛,伸手去推劉秀:“孫子睡着了,難不成你也睡着了?若是想睡,不妨去老老實實補個覺,好過在這坐着犯困。今兒朝會,你可是一大早就起了。”

劉秀低哼一聲,睜開惺忪的眼眸,舒展四肢:“果然歲月不饒人,說到精力,朕倒確是輸給馬文淵那老兒了!”

我轉到他身後,替他揉捏僵硬的肩膀,隨口問道:“又在爲匈奴的事煩心?”

劉秀未答,劉莊已搶先解釋:“今日父皇拿此事詢問朗陵侯,他卻說願領五千鐵騎去立功!”

我一愣,轉瞬大笑:“臧宮這廝居然放出此等誇口大話?五千騎兵也想去對付匈奴?這竟是比樊噲還要會吹牛了!”

當年匈奴冒頓單于寫信侮辱呂后,呂后與羣臣商議,樊噲曾誇口率十萬漢軍去掃平冒頓,以此出這口惡氣。

當然,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所以當年呂后最終也沒有對匈奴用兵,而是採用了平和的外交手段化解了這件事,由此可見呂后身爲女子卻非同一般的胸襟,以及高於羣臣的卓識政治遠見。

“陛下是何看法?”我轉頭看向劉秀,劉秀目光炯炯的反看向我。

劉莊道:“父皇已婉言謝絕了朗陵侯……”

我“哦”了聲,正待坐下,忽聽劉秀拾了枝尺簡,一面敲打書案,一面朗聲念道:“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

我猛然一顫,先還有些不置信,待聽他把整句詩唸完一遍,又咬字清晰的重複了遍最後四句“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才徹底清醒過來。

“你這是……”

劉秀突然伸手一拉,手上加大力,將我摁在席上,然後起身,對着我作了一揖。

“這是做什麼?”今天這對父子先後拜我,搞得我臉皮再厚也有些承受不住了。

“妻賢夫之福啊!”他毫不掩飾的讚賞讓我更加心虛,愧不敢當。

劉莊趁機使勁拍馬屁:“母后母儀天下,乃天下婦人楷模!”

我雖有些自知之明,卻也在這父子倆甜言蜜語的馬屁中被吹捧得有點暈乎了,不免得意的咧嘴笑了起來:“你這小子,如此討好爲娘,自然是有所求。”

劉莊裝傻,只是淺淺一笑,卻沒有說什麼,我見他並不開口,索性也假裝不知,一家三口隨即換個話題聊了開去。

情理

建武二十五年,馬援討伐武陵蠻夷,大軍進抵下雋,有兩條路可以通向敵營,一條從壺頭深入,路雖近但路況不好,沿途兇險,危機四伏;另一條從充縣取徑,路雖好走可戰線拉得很長。當時副將耿舒建議走充縣,馬援認爲補給路線拖得太長,糧草消耗太大,不利於戰事,所以選擇從壺頭深入蠻夷腹地。

正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行軍打仗,若有分歧自然聽從主將,沒想到這事還真僵持不下了,最後兩項決策都呈報到了朝廷,擺到了劉秀面前。

我對這種事事都非要劉秀親力親爲的做法感到十分厭惡,雖說劉秀是個能幹的好皇帝,但不管屁大點事,都要呈報上來,非搞得讓皇帝來一一指定該如何做,手把手的教導,這實在跟劉秀親征沒太大的區別。

劉秀的身體若好,管他多少折騰我也不會有多大的意見,可如今他的身體真是拖了一天算是掙一天,經歷過兩次中風後,他哪還有再多的精力和腦力事事親爲?這些富有作戰經驗的將軍,不僅不能分憂解勞,還事不分大小,動不動向朝廷稟告,滋擾皇帝,在我眼裡簡直就是無能的表現。

劉秀最終準了主帥馬援的戰略,大軍從壺頭深入。就在我以爲事情已經解決時,一日朝會,耿?m向劉秀呈上一封信,信的內容是耿舒寫給兄長的,大致說的是之前他上書獻策應走充縣,補給路線雖長,可保人馬安全無虞,如今卻被困在壺頭,進退不得,數萬將士忍受酷暑炎熱,不久便會死傷殆盡,全軍覆沒,使人痛惜。而之前在臨鄉,蠻夷忽然集結於大營前,原本趁夜偷襲,可將敵軍殲滅,但馬援卻像個做小本生意的西域商人,每到一處皆要停頓,以至於良機錯失,倍受挫折。如今中暑疫情蔓延,和他當初料定的一樣,這全因馬援不聽他的諫言之故。

說實話當劉秀將這份信轉給我看完後,我有那麼一刻特別鬱悶,四萬人的性命啊,居然在高溫炎熱的赤白之地全被困的壺頭,進退兩難。但也不能因爲耿舒的一面之詞而偏聽偏信,一味認定馬援有錯。在我個人意識裡,總覺得這二人一個是主將,一個是副將,意見或有相悖,但爭吵翻臉到如此地步,也真是叫人對這兩人如同兒戲的行爲無法產生好感。

“朕打算派樑伯孫去武陵,質問馬援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暫代監軍!”

我表示贊同,同時也提出建議:“我看這事不管是馬援還是耿舒,太過糾纏誰對誰錯只怕難以得出一個準確的結論,此次出征尚有另一名副將,不如讓伯孫也去問問馬武的意思。”

劉秀默許,於是翌日樑鬆告別妻子,乘坐驛車前往武陵。

樑鬆抵達武陵後數日,從武陵傳回消息,馬援確如耿舒所言,且罪證鑿鑿,將士們對他早已不滿,軍心大爲受挫。之後陸陸續續又有消息傳回,上書奏曰當年馬援南征交?n,班師回朝時裝載了一車的明珠犀角,另外附加了馬武與侯昱的證言。此事一經捅出,舉朝譁然,朝中官吏紛紛上表,例證確有此事,只是當時伏波將軍軍功赫赫,鋒芒太盛,無人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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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詰終於令好脾氣的劉秀動了雷霆,下詔收回馬援新息侯的印綬。詔書發出去沒多久,樑鬆傳回消息,馬援已死,言辭中隱射其實乃畏罪羞愧自殺。

盛夏酷暑,馬援的屍體從武陵運了回來,馬援妻兒前來收屍,卻不敢將馬援的棺柩運回祖墳安葬,只是在城西買了幾畝地草草掩埋。

一代名將最終竟會落得如此下場,死後不僅難以棲身,且還搞得身敗名裂。唏噓之餘,不禁想到當初多虧有他,才能拉攏隗囂,他自投靠漢朝,歷戰無數,軍功累累,只是一時貪念之過,才惹來如今的大禍。

念着往日的交情,我倒有心留意起他的身後事來,有道是人死如燈滅,他既已死,那些罪過也算抵得過了,不應再累及家人。不曾想我還沒派人上門查訪,馬援的妻兒早已自己登門。

一連數日,馬援的妻兒皆跪在宮闕口請罪。宮闕口乃百官上朝等候列隊的必經之路,據聞馬援的侄子馬嚴用草繩將自己和馬援的妻子藺氏、馬援的四個兒子、三個未出嫁的小女兒一併捆系在一起,跪在朱雀門宮闕下。如此酷暑,尋常人躲在室內都覺得悶熱難當,那幾個婦孺跪在毒辣辣的太陽底下又如何吃得消?

劉秀迫於無奈,只能命人將樑鬆的奏章送到他們跟前,告知馬援罪行。原以爲此舉可以打消他們的愚行,沒想到他們晚上回家後,竟然上書訴冤,白天仍是浩浩蕩蕩一行人跪於宮門,如此反覆,接連上了六道訴冤狀。

我對此感到驚訝萬分,如此鍥而不捨的卯勁真讓我對馬援家人刮目相看之餘也起了些許困惑。

劉秀對訴冤仍不予理會,沒想到前任雲陽縣令朱勃,也一併跪在宮闕,上書爲馬援辯護。朱勃的奏書遞到劉秀手裡,劉秀雖然沒說赦免馬援的罪行,卻同意了馬援家眷所求,恩准回祖墳安葬。

這之後劉秀夜裡睡覺總不踏實,時常天不亮就醒了,偶爾閉眼躺在牀上,卻總能聽到他不留神逸出的噓嘆之聲。我愈發覺得可疑,於是着人將朱勃的奏書全文抄錄下來,讓素荷通讀,然後一個字一個字的講解給我聽。

全文七百餘字,字字珠淚。這個年紀六旬的老人,爲了知交不惜跪在宮闕請書,其心之誠,絕不亞於當初禮震捨身爲歐陽歙請命。

素荷很小聲的講解完,我知道自己臉色不大好看,所以這個孩子讀完後連聲都不敢出,我不忍嚇着她,示意她出去,然後將紗南喚了進來。

“馬援究竟是怎麼死的?朱勃的奏書上稱,當時軍中暑疫嚴重,不僅士兵得病,就連馬援也不能倖免。如果他真是病死的,又何來畏罪自殺一說?”

紗南靜靜的聽我說完,低頭想了半天,才訥訥的說:“依奴婢看,此事已了,不必再去追究,既然陛下已認定其罪,那他自然有罪。”

我一愣,這話聽得可真耳熟!想當年歐陽歙一案也頗多疑點,我不也照樣睜一眼閉一眼的混過去了?

可是……

“不一樣啊……”回想劉秀輾轉反覆,難以安眠的樣子,我無奈的嘆了口氣。上了年紀的人,總會不自覺的回顧過往,年輕時做過的一些錯事,當年看來也許並不怎麼樣,可隨着年歲的增長,往往會難以抒懷。早年爲了架空三公,劉秀對付韓歆、歐陽歙等人的手段確實狠厲了些,之後劉秀也時常鬱悶,結果當時還是我讓馬援去勸導他,寬他的心,沒想到如今因果循環,這樣的事竟會輪到馬援自己頭上。

三年前南陽大地震,劉秀更加認爲是他早年推行度田,酷政造成上蒼震怒,纔會引來災禍。馬援若是罪有應得自然最好,但如果是冤枉受屈,只怕劉秀會因此難過一輩子。

“娘娘!”紗南不能理解我的想法,於是再次好心的提醒,“那可是你的女婿啊!”

我一震,頓時呆住了。

這真是一個無法逃避的嚴峻問題啊!

朱勃的奏書已使這檔官司的疑點初露端倪,如果真要深挖下去,勢必會挖到一些不堪入目的東西。至於到底會挖出些什麼,這還是未知數,但有一點卻是現在就可以預料到的――如果馬援無罪,那麼查證說馬援有罪的樑鬆便難逃罪咎。

我左思右想,反覆考量了半天,終於決定放棄。我想令劉秀輾轉反側的原因只怕也正是在此,如果馬援無罪,那有罪的人又該是誰?是樑鬆,是馬武,是侯昱,是滿朝文武,還是一國之君的皇帝?

薏米

“皇后娘娘!”素荷入宮與其說是服侍我,倒不如說成是我在照顧她。

“要叫姑姑。”其實這孩子性子像極了琥珀,心腸軟,脾氣好,但也或許是因爲她的長相,我對她又別有不同。

自她十三歲入宮,到現在已近兩年,眼見得個子長高了,眉目間的熟稔感卻越來越強烈。閒暇時,我常常喜歡把她叫到身邊,什麼都不做,只是靜靜的看着她,聽她說話,看她替我研磨,忙前忙後……

我也曾興起說要教她跆拳道,只是一來我年紀大了,作爲皇后在宮裡舞刀弄劍的也極不方便和雅觀,二來素荷這孩子喜靜不喜動,我教了兩回,發現她的根底並不太適合習武,身體柔韌性和四肢的協調性遠不如劉綬。

但我終究不死心,心底深藏了某種執念,因爲太過渴望以及急切,總是不捨得讓它就此擦肩而過。就如同世上千千萬萬的母親一般,總希望在子女後代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寄託自己已經逝去的美好年少時光。

素荷的五官長得十分像我,這在宮裡早已成了公認卻不敢隨便拿來議論的秘密,而且我正一直努力在使她越來越接近那個年少時神采飛揚的陰麗華,可惜卻總不大如意。

唯一能察覺我心中這股的執念的人,只有那個與我同牀共枕數十年的丈夫,但他對此卻沒有任何表示。有次我試探着向他提起素荷,他卻只是笑着反問我:“世上安得兩個陰麗華?”

世上如何不能有兩個陰麗華?至少,我這個管麗華,迄今已經冒名做了三十幾年。

雖然劉秀對素荷的存在不在意,但宮裡卻少不了對她在意的人,劉蒼、劉荊等與她年紀相仿的皇子,都削尖了腦袋藉故接近素荷,待她也比對待其他宮人大不相同,不僅如此,就連住在太子宮的劉莊入宮請安時,也時不時的會把視線移到素荷身上。

記得剛入宮時,素荷爲人老實,所以常常被頑劣的劉荊欺負到哭鼻子。那時候我讓劉蒼教素荷拳腳,一面半開玩笑的對她說:“如果你肯扇他一巴掌,踹他一腳,他以後肯定不敢再欺負你,反而會死心塌地的聽你話!”

我心裡實指望着素荷能豪氣干雲的說一句:“好!下次我一定揍他小樣的,給他好看!”可結果仍只能得到委曲求全的一句話:“這如何使得?奴婢不敢僭越!”

不能不說失望,失望之餘,剩下的全是滿滿的失落。

我期冀從她身上找回當年那個任性天真的自己,卻始終只是徒勞,也許,她最像的那個人不是我。

但我仍縱容素荷在宮裡放肆,賦予她許許多多其他宮人無法得到的特權與恩寵,以至於有時候劉綬會很嫉妒的抱怨說我對待侄女比對待女兒還要好。

“昨天你娘給你帶什麼好東西了?”我歪在牀上,她在牀位替我拿捏着小腿。

“哪能有什麼好東西比得過宮裡的?”她心不在焉的回答。

這孩子心裡藏不住事,什麼心事都擺在臉上呢。

我不動聲色:“的確家裡有什麼能比得上宮裡的,回頭告訴你娘,讓她少操心,你只說你的親事全由姑母作主呢,憑你愛嫁哪個便嫁哪個!”

素荷蒼白的面頰忽然紅了起來,那雙水汪汪的眼睛亮了起來,熠熠動人。她朝我飛快的一瞥,含羞下按捺着一種興奮,但口中卻仍是低聲說:“娘娘真愛拿陰姬取笑。”

我笑了,喜歡聽她自稱“陰姬”時的口氣,喜歡看她羞紅的雙耳,喜歡看她雀躍的表情,喜歡看她嬌憨懷春的模樣,我貪婪的從她身上找尋着歲月逝去的痕跡。

“娘娘!”

“都說了幾百回了,無人時,你只管叫我姑姑。”

“姑……姑姑,奴婢……”

“也不必用謙稱。”

她臉更紅了,胡亂的尋找話題化解自己的窘迫:“娘說,昨天在宮門口沒看到馬家婦孺……”

笑容驀然僵在脣邊,馬援的事是我心底的一根刺,目前是觸碰不得的。我刻意忽略接觸這件事,相信劉秀也已決定息事寧人,所以朱勃被遣送回了家鄉,大臣們對此事的態度也都冷清下來。

但素荷顯然不會知道我心中所想,她繼續講道:“聽說是因爲馬援的幼子病了,正四處尋醫救治呢。想想也是,那麼毒的太陽,跪上一整天,皮都掉幾層了……”

我突然從牀上坐了起來,素荷沒提防,嚇得趕緊縮手。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拍拍她的肩膀:“乖女子,你先出去,姑姑想打個盹。”

素荷自然不會反駁,順從的出去了,我躺在牀上發了會兒呆,過了會兒,聽見紗南的聲音在外間很小聲的問:“娘娘歇了?”

我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起身將她叫了進來:“馬家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紗南一愣,下意識的垂下眼瞼,緘默不語。

我嘆氣:“我不是想要追究些什麼,我知道權衡輕重,只是這心裡始終掛念。”

紗南擡起頭看了我一眼,遲疑了許久才說:“馬援的小兒子馬客卿醫治無效,昨夜已經夭折了……”

我心裡猛地一涼。

紗南擔憂的看了我一眼:“馬援之妻藺氏悲痛,哭了一整晚,聽說人有些不太清醒……”

心裡愈發糾結起來,不知道爲什麼,聽紗南敘述的時候,我腦海裡竟浮現出劉衡的影子。

“這事陛下知否?”

她搖了搖頭:“京城之中已無人關注馬家,平日與馬援交好的人也不再上門,家中門客散盡,真是……”

底下的話她沒說下去,我卻完全能明白她要說什麼。樹倒猢猻散,這等世態炎涼古今無有不同。

“我……”那句話哽在喉嚨裡,我怔怔的看着紗南。馬援的死不能打動我硬起的心腸,然而馬客卿的夭折卻像是在我心上深深扒開了一道舊傷痕,“我想去馬家看看。”

紗南一副不敢苟同的眼神,她嘴裡不敢說什麼,心裡只怕認爲我也瘋了。

打鐵尚趁熱,我心裡想什麼便做什麼,於是起身換衣服:“只說去太子宮,從上東門出宮,然後轉道去馬家。不必鋪開隨從儀仗,免得引人注目!”

馬援的府邸並不在城中,位置有些偏,我在宮外換乘了一輛裝飾樸素的馬車,輕裝簡騎的去了馬家。

宅院門可羅雀,夯土牆面焦痕斑駁,院牆外種着幾畝秸稈植物,約莫一米來高,非谷非稻,不知爲何物。

我想走近些看清楚,於是下車,素荷急忙打着傘替我遮擋陽光。

紗南則上前叫門,沒多會兒有人出來開門,一身的大功麻衣。

“你們……找誰?”那是個年紀還比素荷小几歲的女孩兒,面容清秀,臉上淚痕未乾,眼睛和鼻頭都是紅紅的,看到我們一大羣人站在門外,驚訝之餘不禁也警惕起來。

“我家夫人……特來拜會馬伕人。”紗南側身讓開,使那女孩能看清楚我。

我衝她微微點頭一笑,她虛掩着門,狐疑的打量了我兩眼:“我娘……不便見客!”

紗南上前一步欲解釋,那小女孩像是受到很大的驚嚇,猛地將門關上。

紗南無奈的回頭向我瞄了眼。

我不以爲忤的笑了笑,繼續走到牆根下看那些雜草一般的植物。泥土被太陽曬得裂開無數到細口子,秸稈已發黃發蔫,我正要探下身細看,那大門嘎吱一聲打開了。

從門裡出來一個女孩兒,也是披了一身的大功,但身量卻要比剛纔那位高出許多。

“方纔可是這位客人要見家母?”女孩說話語調很慢,謙和中又帶着一種韌勁,沒有半分懼怕生人,眼神清澈坦蕩,倒頗得幾分馬援的真傳。她目光在衆人身上打了個滾,最後落到我身上,然後停住,彬彬有禮的對我作揖道,“剛纔多有得罪,還請貴客海涵。”

明晃晃的陽光照射在她烏黑的秀髮上,白皙的肌膚微微沁出一層汗珠,她不抹也不擦,任由汗水順着脖子滑入衣領。

“客人先請堂上坐!”她側身做了個請字,面上雖無歡笑,卻又讓人覺得她待客真誠,毫無怠慢之心。

“多謝!”紗南道了聲謝,率先進入馬府,素荷扶着我進入府內,只見樹木幽幽,院中栽了杏樹、桑樹、榕樹等好幾株參天大樹。主宅就建在樹蔭下,人一走進去,迎面便感受到一種與世隔絕般的陰涼。

我無意中瞥見那個將我們拒之門外的小女孩正縮在一棵榕樹後,瞪着烏溜溜的眼珠,仍是一臉戒備的盯着我們。

給我們開門的女孩領我們上了堂,我在階下一邊脫鞋,一邊故作輕鬆的搭訕:“剛纔那位是你的妹妹吧?”

她頓了頓,回首看了眼樹下的女孩,然後回答:“不是。那是我的異母姐姐,只比我大一歲。”

我大爲驚訝,眼前這個女孩身材修長高挑,雖然長相稚嫩,但舉手投足氣度從容,待人接物自有一股穩重的氣質,一點也不像是小女孩所有。我來之前便知馬援尚有三個未曾出閣的女兒留在家中,原以爲她會是三女中的長者,卻沒想到會完全料錯。

“女子。”趁隙我抓住了她的手,樂呵呵的拍着她的手背,漫不經心的問,“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

她果然不怕生,大大方方的回答:“我叫馬澄,今年整十歲。”說完,手指向階下的一個小女孩,“這也是我異母姐姐,名叫馬姜,今年十二歲!”又指向堂外樹蔭下怕生的女孩,“那是馬倩……”

說話間馬姜正拾階而上,聽聞妹妹介紹,她靦腆的衝我們勉強一笑。相對於馬姜有些生疏的禮貌,馬倩卻仍是死死的盯住我們,令人有種背心發癢的感覺。

“家慈臥病在牀,不能見客,還請夫人見諒。”馬澄以晚輩禮向我稽首,讓席西側面東。

我正驚訝她的知禮,馬姜已很小心的探詢:“請問夫人如何稱呼?”

我正準備瞎編胡謅,那邊馬澄已脆生生的開口:“二姐,你且先帶三姐去照顧母親,吩咐管家好生看顧夫人的隨從,這裡由我照應即可。”

她年紀小,且是庶出,在家中本應地位卑微渺小,做不得主,插不上話,卻不想馬姜的反應出乎意料,非但沒有反駁,反而當真聽從的下堂去領着馬倩走了。

待馬姜、馬倩一走,馬澄又屏退開丫鬟,正在我們詫異她小小年紀,行事作風宛若大人般成熟時,她忽然推開身下的席子,斂衽跪地,向我拜道:“罪臣女馬姬叩見皇后娘娘!”

這下子,不僅我驚嚇,就連紗南等人也俱是變了臉色。

“你怎知我是皇后,不怕認錯人麼?”我和顏悅色,微笑相詢。

馬澄鎮定自若的回答:“去歲臘日我在太子宮觀儺戲,曾有幸見過娘娘儀容,自問不會認錯。”

“太子宮?”

“諾。我家大姐有女賈氏,選入太子宮爲良家子,去歲有孕,晉孺子。臘日我正是陪大姐入太子宮探望賈孺子。”

“賈孺子……”劉莊成人後,太子宮按例遴選良家子,他這孩子稟性也不知道隨了誰了,竟是今日愛這個,明日愛那個,雨露均佔,納了不少侍妾,僅這兩年工夫,便接二連三的添了兩女一男。我說了幾次,他卻總是面上答應,背地毫無收斂,依然我行我素。

如果沒記錯,這個晉封孺子的賈氏乃是我的第二個孫女劉奴之母。

“原來竟也是親戚。”

馬澄又磕下頭去,這次擡頭時眼眶已經紅了:“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娘娘能微服蒞臨寒舍,已足以令我等感激涕零。”

她雖然強忍熱淚,但面上悲悽之意卻難以掩飾,再如何堅強能幹,到底還只是個十歲的孩子。

“你的兄弟呢?”

“堂兄帶着他們四處奔走,替先父鳴冤……”說到這裡,聲音發顫,那個削瘦的肩膀也在細微的打着顫。但她始終不卑不亢,從識破我的身份到現在都不曾開口求過我半句。

“你難道不想替你父親申冤麼?”

她一顫,淚珠潸然而下:“爲人子女者,孝道爲先,替父申冤乃天經地義之事,不容退怯。但我認爲皇后自有主見,非我哭訴便可動搖一二,既如此,不必再提隻字片語。”

我對她發自內心的生出好感,這孩子思維敏捷,條理清楚,難得是家中遭逢如此劫難,居然還能像現在這般冷靜理智,別說她還只是個十歲的小女孩,即便是成年人恐也難得做到這一步。

“今日能識得馬援之女,也算不虛此行。”我沒做出任何承諾,她也沒有開口求過我任何事,我倆彼此心照不宣。這樣冰雪聰穎的女孩兒如何不教人喜歡?

臨去時,馬澄送我到門口,素荷與紗南安頓我坐上了車。馬澄先只安靜的站在門口遙遙相望,就在我們準備離開的那一刻,她忽然衝到牆根下拔下一叢秸稈,飛快的向馬車衝來。

“娘娘――”她臉色蒼白的望着我,那雙通透明亮的眼眸中飽含懇求的婉轉眼神,雙手顫巍巍的將那把秸稈遞到我跟前。

因爲拔得太過心急,她的手被批針葉片割傷,白皙的手背上縱橫交錯着數條血紅條印,分外刺眼。

“這是什麼?”我笑吟吟的問她,“女子,是要送給我做禮物麼?”

“這是……這是……”陽光下,她的臉卻出奇的白,毫無血色,汗水打溼了她的秀髮,碎髮黏貼在她的面頰上。她囁嚅許久,終於鼓起勇氣,將秸稈放到我的車上,“這是我爹爹從交?n拉回來的一車明珠犀角!”

我眼皮突突的跳了兩下,面上卻絲毫未有改變,只靜靜的瞅着馬澄。她呼吸急促,大大的眼裡盛滿希冀和渴望,雖然她嘴上什麼都不說,可是那雙玲瓏剔透的眼睛卻將她心底要說的,想說的,全部說了出來了。

我暗自嘆息一聲,淡然頷首:“如此,多謝你的禮物!”

馬澄的手縮了回去,竹簾隨即放下,我沒再去留意她的表情,那雙眼只是死死的瞪着面前那叢幹蔫的植物。

馬車晃晃悠悠的開始起步,我木然的伸手,從那秸稈上捋下一把穗子,雙手合十,細細一搓,落下許多黃褐色的種皮來。過了片刻,掌心便只剩下一粒粒的細小種子,比麥粒大,一端鈍圓,另端較寬而微凹,背面圓凸,腹面有一條縱溝深深凹陷。

素荷驚訝不已,不由好奇的問:“這是什麼?”

我默默的揀起一顆塞入嘴裡,牙齒慢慢嚼動,種粒被磨成粉狀:“薏米……”

壽陵

“結果怎樣?”

紗南面帶難色的覷視我。

我不冷不熱的放下狠話:“在我跟前不準說半個謊字!事情輕重我自個兒拎得清,不用你來決定哪些該做,哪些不該做!你若故意說謊來誆我,別怪我翻臉無情。”

紗南這才取出一隻黑木匣子,遞給我:“交?n遍佈瘴毒,南方產果薏米,食用後能輕身省欲,壓制瘴氣。馬援在軍中常和士兵以薏米爲主食,且因南方薏米果大,是以班師回朝時,特意拉回一車薏米果種,希望在京師附近播種養植。馬援拉回的薏米種子未曾相送於朝中權貴,外人不識薏米,故此紛紛猜度爲奇珍異寶……”

我咬了咬牙,冷笑:“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明珠犀角,奇珍異寶。哼,一羣沒見識、沒眼沒皮的東西!有道是三人成虎,如今果真如此!”我執起木匣,狠狠的砸在地上,“查!我要徹底查清這背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究竟有哪些人自作聰明,敢將帝后當作愚翁蠢媼來欺耍!”

木匣被摔裂,紗南這才明白我動了真怒,氣性衝頭,馬援的事不查個水落石出,明明白白,我定不肯善罷甘休。

陰家的影士力量經過這些年的培養,觸角早已遍佈全國各地,若非陰識再三叮囑不可毫無節制的發展,有可能我會讓這股諜報力量直接插入到匈奴、烏桓以及西域各國腹地去。

如今影士的效率之高常人難以想象,不過短短數日,一卷卷的竹帛捆紮着擺放到我的書房案面上。真是不看則已,越看越怒,即使我早有心理準備,知道樑鬆曾經因爲馬援沒少挨劉秀的責備,然而馬援作爲他父親的同輩,他心中不滿也無可奈何,畢竟尊長乃是禮儀美德。

樑鬆是我的女婿,也就是半子,不管他在這件事裡頭夾帶了怎樣的私心,我心裡總是偏向於自己的孩子。但我千算萬算,也絕料想不到樑鬆所作所爲並非幸災樂禍、落井下石那麼簡單――事實上早在他被派往武陵做監軍時,馬援便已經感染暑疫身亡。所謂的罪證確鑿,馬援最後羞愧自殺云云,純屬子虛烏有。

朱勃說的好,一個人說某人是壞人尚不足信,但三個人一起說某人是壞人時,卻會使人信服。劉秀和我都不是聖人,在無法得知真相的情況下,自然更容易接受周圍的一些輿論觀點,更何況提供這些觀點的人都是素日最親近的心腹老臣,以及是最信賴的兩個女婿。

“馬家原與竇家有姻親之義,但近日馬嚴已令藺夫人向竇家提出解除婚約!”

我點頭,馬援冤屈,竇固也有份參與,馬嚴如此做法,也算得是有骨氣的。

但細細想來,馬援之所以落得如今這般收場,未見得就不是這素來骨子裡的傲氣作祟,終釀此等苦果。馬援確實有才,能文能武,但他爲人太清高孤傲,使得滿朝之中,竟出現那麼多人見不得他的風光,在他落難之時,未見多少權貴替他及他的家人伸出援手,反而一個個爭相落井下石。

人緣竟是處到如此差勁的地步!馬援若是在天有靈,看到自己的遺孀孤兒求告無門,落魄如斯,不知會否有所感悟。

“樑鬆在壺頭暫代監軍,如今那邊將士軍心如何?”

“還不是很清楚詳細情形,只知蠻夷圍困,步步進逼,將士耐不住暑熱病倒的人越來越多……”

“可見得速戰速決!”我沉吟片刻,問道,“那裡可有值得信賴的人手?”

紗南迴道:“有。原監軍宗均乃是南陽人,可信。”

“既如此,依我計行事……”

樑鬆查完馬援事件後,武陵郡壺頭已成一處死地,將士相繼傷亡數字超過大半,義王掛念夫君,懇求父皇詔令樑鬆回京覆命,劉秀應允。

樑鬆前腳離開壺頭,後腳宗均便與剩下的將領商議,戰事持久不下,預備矯詔向蠻夷招安。耿舒、馬武等人伏地不敢吱聲,宗均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論調,假傳皇帝制書,將伏波軍司馬呂種提調爲任沅陵縣的代縣令,再派呂種手持假詔書,前往蠻夷大營。

明面上行招安之舉,暗裡大軍悄然尾隨,以防不測。

十月份有消息傳到京師,蠻夷部衆殺了自己的主帥,向漢軍投降。

宗均親自前往蠻夷之地,將亂民解散,各自遣送回原籍,然後委派地方官員就任,做完這一切後才班師回京。

宗均班師從武陵動身的那天,我盛裝穿戴,跪在了西宮的大殿之上,向劉秀坦承指使宗均矯詔之舉,卻刻意瞞下了樑鬆、竇固等人對馬援的污衊手段。

空蕩蕩的大殿,劉秀蹲下身,扶着我的胳膊,眸底佈滿濃郁的憐惜。我與他兩兩相望,知我如他,一如知他如我,二人心意相通,早已無需多做解釋。

宗均未曾抵京,自劾矯詔之罪的奏書已先一步送到,皇帝非但未曾怪責,反嘉許其功,派人出城迎接,賞賜金帛,特准其不需回京覆命,可先行衣錦還鄉祭掃祖墳。

馬武回京後,我派人將一株薏米稈送到他府上。三日後朝會,馬武在卻非殿上親自交出印綬,卸甲而去。

“母后這回未免太過託大了,這麼大的事也只有父皇纔會任由母后自作主張!”

面對劉莊的擔憂,我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言語來對他講述這其中的枝枝節節。這孩子如今已經成年當了父親,在劉秀的教導下,朝政的事情他也漸漸能夠摸熟。宗均矯詔,不罰反賞的內情能瞞得住公卿,卻不能完全瞞得住他,所以劉秀對他的解釋是,因爲自己的身體原因,故此授意由我全權處理。

《太史公》書上很清楚的記載着歷代後宮女子參政的例子,無論是高皇后呂雉,還是文皇后竇姬,最終都不爲史家所喜。想當然爾,自然也不會被新帝所喜,哪怕……新帝是自己的兒子、孫子。

我忽然有些領悟到陰識長久以來的良苦用心,雖然嘴上仍不願承認這在帝王之家其實是種很現實的平常事,但心裡卻已隱隱生出一股莫名的惆悵。

建武二十五年末還發生了一件令我們夫妻傷心的事――我的表哥,西華侯鄧晨故世。

當初劉元慘死小長安,劉秀稱帝后追封她爲新野節義長公主,立廟於新野城西。鄧晨死後,劉秀特派中謁者前往料理喪事,招引劉元孤魂,使夫妻二人得以合葬邙山。

出殯那日,劉秀與我一同送靈柩上山,親眼目睹地宮墓道關閉,最後墳塋之上覆蓋住厚重的封土,想到昔日親密無間的人終於長眠地下,心裡說不出的感傷。

那日劉秀站在山頭,遲遲不去,我挽他手的時候,發現他雙眼通紅,臉色白得驚人。這些年我最擔心的就是他的健康,最怕的就是他太過勞累,大喜大悲,情緒波動太大引起風眩舊疾。是以見他如此,忙出聲安慰:“別難過,二姐等了表哥這麼多年,如今總算是夫妻團聚了……”

我本意是想安慰他的,可是看着眼前荒涼高聳的厚重封土,心裡忽然也覺得空了,說到這裡聲音哽咽,低着頭竟不知道怎麼再把話接下去。

山上風大,除了新夯的封土□着黃色的泥土,四周盡數被皚皚白雪覆蓋。劉秀呵了口氣,白色的霧氣在他脣邊飄散,和他縹緲的聲音一起,冷清的飄散在冰削的空氣中。

“麗華,如果有一天……”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驚懼的瞪大眼睛,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就這麼低着頭,目光柔軟的注視着我,臉上帶着濃濃的不捨。

我的手開始不由自主的發顫,他握住我的手,放下。

風颳在臉上,刀割般疼,他的掌心拂過我的面頰,拇指輕輕摁住我的眼角,我這才醒悟過來,原來竟已在不知不覺中落下淚來。

“別這樣。”他忽然笑了起來,滄桑的眼角魚尾紋褶疊,可他的笑容依然那麼溫柔無敵,眼神依然那麼醇如蜜酒。他這一笑,似乎又將這幾十年的時光都化在彈指之間,“這是早晚的事,與其逃避,不如坦然面對。”

我狠狠的咬着脣,倔強的呢喃:“我不……”

他撫摸着我的面頰,憐惜之情盡顯在臉上:“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希望……你能堅強。因爲你不僅是我的妻子,還是孩子們的母親!”

我低垂下頭,慢慢的又嗚咽變成啜泣,然後聲音越來越大,終於到最後,他雙手稍稍一用力,將我帶入懷中,狠狠的勒住我的腰:“別哭……你只要記得,我是不會離開你的。即使將來陰陽相隔,我也會守在原地,一直等着你……”

天空開始飄雪。

碎絮般的雪片在風中不斷旋轉飛舞,逐漸迷離了雙眼。

建武二十六年正月,建武漢帝選址建造壽陵。

生老病死乃人生規律,那日自鄧晨墓前聽了劉秀的一番話後,我也知這事難以避免,一個人的最終歸宿皆是如此,不可能長生不老。

從風水看,邙山最具氣勢,乃帝陵最佳選址,但我只要一想到西漢的那些帝陵便不寒而慄,無論帝陵建造得如何華麗奢侈,也難逃赤眉軍一通狂盜。屍骨無存且不說,最可怕的是將來淪落成呂雉那樣的下場,百年後還要被狂徒□。

我把我的意思說給劉秀聽,劉秀表示贊同,於是對負責建造帝陵的竇融表明態度,壽陵規格不講求有多富麗堂皇,他本是白衣皇帝,一生勤儉,死後墳塋若有陪葬,也只需安置一些陶人、瓦器、木車、茅馬,這些東西容易腐爛,最好使得後世找不到皇陵所在,沒有盜墓之擾。

最終陵址棄邙山不用,選在了邙山山腳,黃河之濱,以現成的地形作枕河蹬山之勢。朝臣們雖訝異,然而帝后一致決定了百年歸所,他們便只好無奈的閉上了嘴。

我又另外關照竇融,前漢皇陵的建造風格,或是帝后不同陵,或是同陵不同穴,皆是分開安葬,但本朝雖也稱漢,卻不可與前朝風俗同等。竇融明白我的意思,自去督造不提。

我卻仍是不放心,時不時的找來劉莊,在他面前碎碎唸的提到陵寢的事,劉莊卻很不願意聽我念叨那些死後會如何如何的事,總是藉故岔開話題,顯得不是很有耐心。這樣的情況經歷了幾次,還真把我逼急了,有一次直接拉住他不放,大聲訓斥:“你個孽子,難道要我死不瞑目嗎?”

“娘――”我料不到這麼一句急話,竟將這個一貫孝順的大兒子逼得在我面前跪了下來,涕淚俱下,“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想着百年以後的事?你知不知道,你每次繪聲繪色的在我面前講,百年後可得清閒,能與父皇一起登邙山看旭日,攜手黃河邊散步,日落棲身帝陵,過着清清靜靜的尋常百姓夫妻生活……娘啊,兒子不願你離開,我還沒好好侍奉你,你每次這麼說,都讓兒子覺得心上很疼啊――”說到動情處,他抱着我的腿,哭得像是七八歲的小孩子,毫無形象可言。

我怔怔的看着他,覺得心都快被他哭碎了。

也正是從那以後,我再沒有在任何一個子女們面前提過一個死字。

井丹

建武二十六年,合肥侯堅鐔亡故。

建武二十七年五月十一,劉秀下詔,三公更名,大司徒與大司空皆去掉一個“大”字,大司馬則改稱太尉。

同年,北匈奴單于蒲奴派使者前往武威郡,請求和親。朝會上皇太子劉莊力排衆議,認爲南匈奴單于比新附,北匈奴懼怕中國攻打,所以才求軟依附,但如果接受北匈奴的和解,則恐怕南匈奴心生疑懼,到時候弄巧成拙,反而得不償失。

劉秀贊同劉莊的看法,下令武威郡太守不接待北匈奴使者。朗陵侯臧宮、揚虛侯馬武見此,趁機上書,請求皇帝出兵攻打匈奴。他們認爲匈奴分裂,今非昔比,此時出兵恰好可以藉此創下流芳百世的豐功偉績,垂名竹帛,比肩衛霍;而劉秀作爲皇帝,若是趁此機會一舉滅掉匈奴,功德更可蓋過漢武。

劉秀認爲漢人在邊境開荒墾田,只是爲了防禦敵人,如果貿然發動戰爭,以消耗半個國家的資源來做一件未必一定能做到的事,只不過窮兵黷武罷了。與其博後世美名,不如在當世做仁君,讓百姓休養生息。

劉秀的堅決表態,就此讓那些期望藉此有所建樹的將領從此不再提起攻打匈奴。

這一年,劉秀的舅舅樊宏逝世,諡號恭候。劉秀重用趙??,並詢問他要如何才能使漢室江山穩固長久?趙??提議將封王的皇子,儘早送到各自的封地去。

皇子們成人後羈留在京,本意是爲了就近監視這些皇子的動向,然而劉??、劉輔、劉英甚至提前遷出皇宮的劉康與劉延,五王一齊住在北宮,時間久了,在北宮進進出出的三教九流也多了起來。這些擁有各自豐厚食邑的諸侯王,平日裡無所事事,除了鬥狗遛鳥外,還愛收養賓客。

他們一個個都是閒賦在家的諸侯王,享受着封邑,錢多的最好用處就是蓄養門客。古有呂不韋門客三千,今時今日五王所居北宮處所,門下之客加起來何止三千?

五王裡面又以沛王劉輔最得人心,他矜持嚴厲,遵守法度,禮賢下士,散盡家財招攬人才爲門下客。他還喜好經書,常與門客一起講解京氏《易經》、《孝經》、《論語》以及圖讖。昔日呂不韋與門客爲博聲譽做書《呂氏春秋》傳於天下,劉輔也作一書曰《五經論》,時人將此書通稱爲《沛王通論》。

北宮五王居所,向有眼線安插其中,劉輔所作所爲我無所不知,《沛王通論》一出便在權貴之間爭相傳遞稱頌,人人讚譽劉輔爲賢王。

我對古論一竅不通,那捲已成籍的《沛王通論》由底下人完本抄錄後進獻至我的案頭,我一個字都沒翻閱過。在我而言,《沛王通論》裡頭到底寫了什麼內容並不重要,就好比《呂氏春秋》對於呂不韋而言,真正的目的絕非爲了只是爲了要傳世後人他的思想與覺悟。

呂不韋要的只是世人對他“一字千金”信諾的讚許,而劉輔要的也只是一個賢王的美名。

“我都想就這麼算了,得過且過,眼不見爲淨,偏有人不願清靜!”歷朝歷代都不會少了這類皇子奪嫡的戲碼,郭聖通若是肯安守本分,我也不願欺人太甚,自然予她頤養天年,得享天倫的晚年。

“可見得人心始終是不足的……”我深深嘆息。

那一年的歲末,宮裡照例迎來了臘日逐儺大戲,整個南宮熱鬧非凡,皇帝、皇后與膝下的十位皇子、五位公主,以及皇孫們齊聚一堂,共享天倫之樂。也正是這天夜裡,少府奉皇后詔令,將沛太后郭氏從沛王府邸另遷入北宮一處偏遠角落的殿閣居住。

與此同時,劉秀下詔命魯王劉興、劉章的長子齊王劉石往自己的封地就國。

到了第二年開春的正月,劉秀又將劉興改封爲北海王,把魯國的封地併入東海王劉??的采邑,對劉??格外恩厚。

到這份上,劉秀仍是希望用懷柔手段令諸位皇子有所收斂,在我看來其實很不以爲然,懷柔在前幾年還有些效用,如今郭聖通的兒子們一個個都大了,即使少了其母在背後挑唆煽動,但多年的執念早已在心裡紮根,難免不對皇權有所期冀和妄想。

住在北宮的五位諸侯王現在拼命培植自己的勢力,招攬黨羽,沽名釣譽,聲望蓋過皇太子,若是再這樣放任下去,後果將是什麼,已經可以清晰預見。

“只希望他們兄弟幾個能懂得孝悌之德,能體諒我這個做父親的良苦用心,實在不願看到他們彼此手足相爭!”劉秀說出這句的話時候,滿臉的無奈。他年紀大了,老人的思想,更看重家庭和睦,子孫同樂。

我原有的不滿,終於在他無奈而頹然的嘆息聲中盡數化爲烏有:“但願如你所願,子孫孝悌,互敬友愛,手足無傷!”

是年,祝阿侯陳俊逝世。郭聖通遷居一隅後半年,賓客之爭始終沒有消停,五位諸侯王甚至爲了拼比人氣,開始互相搶奪能人賢士。據說京城太學裡有位精通《五經》的賢才,名叫井丹,五王曾經先後輪番派人去請。井丹天性清高,倒有幾分當年莊光的傲氣,劉??等人碰了不少壁,卻都沒有死心,先是慕名邀請,到後來搞得倒像是競賽了,都以能請到井丹爲堂上客爲榮。

紗南告訴我,京城中已經有人開設賭圍,看誰最終能贏得井丹青睞。眼看這事鬧得越來越不像話,劉秀固然生氣,但除了訓斥幾句,也別無他法。

我一面要寬撫劉秀,照顧他的身體,一面還要煩惱這幫唯恐天下不亂的混賬庶子,也是疲乏得一個頭漲做兩個大。也許真是上了年紀,最近我睡眠時間明顯減少了許多,每晚挨着枕頭要等上一個小時才入眠,但是第二天天不亮就醒了。周而復始,搞得我精神狀態也不是很好,太醫開了方子調理,需要每天服藥,可我又嫌中藥味苦,所以這藥吃得也是斷斷續續的,沒個定性。

好在身邊還有個乖巧聽話的素荷相陪,這孩子比劉禮劉和劉綬更讓我覺得貼心――劉綬是個頑劣淘氣的,任誰瞧見她都覺得頭疼;劉禮劉雖然溫順可人,但畢竟非我親生,我雖然有心待她好,但每次只要一看到她越來越形似生母的相貌,我總會不舒服。所以相比之下,我還是更喜歡陰素荷這個侄女。

轉眼素荷已經長到十八歲,她雖是宮人,卻沒人把她看成是皇帝的女人,所以自及笄起上門向陰興孀妻曹氏提親的權貴也不少。曹氏不敢隨意作主,就這麼拖了三年。

這日陰就進宮問安,眉宇間有股難掩的喜色,我旁敲側擊的問了三四遍,他才終於透了口風。

“姐姐應該知道井丹吧?”

井丹的事鬧得那麼大,京城上下不知道他的還真沒幾個,

我淡淡的點點頭,沒表露任何情緒,陰就臉上卻流露出竊喜之色:“我對那五個傢伙詭稱有法子能請到井丹,只需一千萬錢即可,那些傢伙還真信了……”

我驚訝的瞪大了眼,這下可再難保持平靜的樣子了,忙問:“你這又是在胡鬧什麼?之前有人在陛下跟前說你狷狂,要不是我攔着,還不知陛下會如何看待你呢!”

陰就滿不在乎的揮揮手:“陛下愛怎麼看便怎麼看,我一不求功,二不求名,無所謂旁人如何詆譭我。”他樂呵呵的湊過身,壓低了聲,“姐,我可聽說北宮裡的那位,怕是快不行了呢,這事是真是假?”

我下意識的縮了縮手,榻上正擱着一卷太醫令送來的太醫出診記錄。

“你又哪聽來的風言風語,可別又傻兮兮的中了某些人的計,給人當槍使。”

他皺了皺眉:“不是真的嗎?那真可惜了,害我白高興了一場,得錢千萬,也比不得這個叫我高興。”他在我跟前可真是一點都不會懂得掩飾,即使人過不惑,還天真得像個初出茅廬的孩童。

“姐姐的事你別亂操心,倒是你自個兒的事……”說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一事,便順口問道,“陰豐今年也有十七了吧?”

“十八了。”

我心裡默算,笑了起來:“可有中意的女子?”

陰就瞪眼:“這我哪知道?這得去問他娘!”

就知道這些當爹的沒心沒肝,我問了也是白問:“你回去記得問問陰豐,若沒有意中人,立廟及冠後先別忙着給他娶親。”

陰就倒也不是糊塗人,聽我這麼一說,轉瞬明白過來,拊掌笑道:“婚姻大事由姑母作主也是好的!”

送走陰就後,我坐在原處動也不動的發呆,拿起那捲竹簡又細細看了遍,無非是說什麼積慮成疾,病人情緒消極,有厭藥之舉。

反反覆覆地將竹簡看了三四遍,心裡如火似炭的煎熬輾轉,猶豫再三,終於放下竹簡,揚聲召喚門外守候的宮女:“去把?U陽公主叫來!”

膏肓

儀仗出行,浩浩蕩蕩的隊伍幾乎拖曳了二三十丈。

北宮的建築雖然古舊,但自從劉秀的五個兒子搬到這裡居住後,都已在外部裝潢上大有改善,各處府邸的大門口皆修了漢白玉的石階,門柱包金,夯壁粉白,馬車經過時朝外一瞥,最覺得這些門面金碧輝煌,大有富貴之氣。

“這是你哥哥們的家,你要是在宮裡住着悶了,也可以出宮找他們玩。我記得大鴻臚家也住得不遠,那是你舅舅家,平時親戚間也該多往來走動。”

劉禮劉咬着脣瓣,頷首低胸,手指撥動着自己腰上的佩帶,始終不發一語。我一路指着窗外的王府指認,她連頭都沒擡一下。

?Z車停了下來,我含笑拉起她的手,她的手冰涼,這在酷熱的夏季還真是罕見:“到了!一會兒可得和你孃親熱些,她見了你,一定會很高興,別太生疏,叫她失望。”

“母后……”

“乖孩子,她是你娘啊,你彆扭什麼呢?”

竹簾捲起,我拉着蔫巴巴的劉禮劉下了車,早有負責看顧殿宇的家令站在門口迎接。

其實這只是座門面不起眼的配殿,房間並不算多,空間倒也寬敞。進門庭院?裙饌和旱牧?根樹都沒有,倒長了許多草。

“這是怎麼了?”我指着那些雜草叢生的地方,厲聲叱責家令,“住人的地方居然弄得這般死氣沉沉,這屋子裡的家丞奴僕都上哪去了?手爛了還是腳爛了,連根草都撥不動了?”

家令嚇得雙腿打顫,急忙跪下道:“皇后娘娘恕罪!小人知錯了。”

我怒道:“別以爲你不歸少府管便可任意妄爲,官家是不給你薪俸,但你別忘了,這裡所有的人手,薪俸可都是從沛王食邑里支出的。花錢養着你們這幫人,難道就爲了使你們這般憊懶敷衍的對待沛太后麼?”

家令愈發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了,只得伏在地上磕頭,我四處看了下,拉着劉禮劉往正屋走,才跨上石階,就聽身後家令哆哆嗦嗦的回道:“皇后娘娘……沛太后,住在偏廂……”

我收回腳步,回頭問:“怎麼好端端的不住正屋,反住到偏廂去?”

“沛太后自從搬到這裡,便一直住在偏廂,她曾言,自己配不得住正屋……小人自然遵從沛太后的意思。自抱恙後,太醫也說偏廂不夠通風,陰暗潮溼,不宜養病,但沛太后堅持不搬到正屋去,我們也實在沒辦法。”

我拂袖轉向偏廂,到門口時,勒令隨扈侍從留在門口,只帶着劉禮劉一人推門而入。

偏廂果然如家令所形容的那般,即使在盛夏高溫,甫一踏入,仍能感到一陣陰涼之氣撲面襲來。屋內傢俱簡陋,角落四隅各點了盞銅燈,以此照亮室內不太明亮的逼仄空間。

牀幔低垂,走近些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藥草味。

“誰?”帳內有個沙啞的聲音警惕的叫了起來。

我不出聲,只是靜靜的看着那幔帷帳。少頃,咳嗽聲起,有個影子在帳內坐了起來:“來人――”

我回身拉劉禮劉,示意她過去。劉禮劉蹙着眉拼命搖頭,我沉下臉來,努了努嘴,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她磨磨蹭蹭的捱到牀邊,幔帳內的人還在不停的咳嗽,她慢吞吞的伸手將帳子撩起一角。

我站在七八丈開外,看到那掀起的一角露出郭聖通枯槁憔悴的臉來。劉禮劉瞪大了眼,手忽然一哆嗦,撒手向後彈跳了三四步。

“啊……”郭聖通驚呼一聲,急急的揮開帳子。輕紗飛舞,帳內帳外的一對母女隔着幾步之遙互相對視着,“你……你是……”

劉禮劉又往後縮了幾步,郭聖通側身趴在牀沿上,尖叫:“別走――禮劉,我知道是你!禮劉――我的女兒……”右手筆直的伸向劉禮劉,滄桑的臉上淚水縱橫,“你過來,讓娘好好瞧瞧你,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啊……”

禮劉似乎被這種場面嚇到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覆面前這位涕淚俱下的老婦人,惶恐的側首求助似的看向我。

我衝她安撫的點頭笑了笑,劉禮劉蒼白緊繃的臉孔終於舒緩下來,對着我是勉強一笑。

郭聖通注意到女兒的異樣,順着她的視線慢慢轉過頭來,我與她目光相接,一瞬不瞬的盯住她,眼瞅着她的表情由傷心變成錯愕,再轉變爲驚怒,眼中強烈的恨意似乎要在我身上燒灼出一個洞來。

“陰麗華――”她尖叫着一掌拍在牀板上,狀若瘋癲,“你……你又安的什麼心?你把禮劉怎麼了?你這個心腸惡毒的女人,你奪了我的後位,搶了我兒的太子位,如今又想使什麼陰毒無恥的手段謀害我的女兒?陰麗華,你個下作的賤人,你不得好死!我詛咒你不得好死――我詛咒你陰家滿門全都不得……”

“啪!”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在幽冷的斗室內驟然響起,打斷了郭聖通瘋狂的咒罵,也徹底打碎了她瀕臨崩潰的心。

劉禮劉高舉着手,渾身顫抖的站在牀邊。郭聖通高仰着頭顱,臉上除了震驚,還是震驚。

“你……”她捂着臉,不敢置信的呢喃,“你不是禮劉……你是……那個賤人的女兒……你是劉綬!”

我走上前,將愣忡得除了顫慄說不出話來的劉禮劉拉到身後:“她是禮劉!”

“你胡說――”郭聖通震怒,“咳咳咳……”一通咳嗽過後,她好不容易纔緩過一口氣,卻突然大叫:“我知道了,你這個居心歹毒的賤婦,想用這種法子來挑撥我們母女的關係,你把禮劉教化得連親母都不認,你……你好毒的心思……”

“你……你閉嘴!”劉禮劉突然從我身後躥了出來,喘着氣,小臉漲得緋紅。她的聲音在顫抖,纖細的背緊緊貼在我胸前,雙臂卻下意識的張開,護住我,“不許你……不許你再詆譭母后!母后將我辛苦養大,視如己出,從沒因爲我是庶出而輕視我,但凡姐妹們有的,我亦盡有。妹妹比我小,又是母后親生,可母后從未因爲偏心她而冷落我!你……你怎可如此侮辱我的母后?”

“你的……你的母后?”郭聖通倒吸一口冷氣,臉上似哭還笑,悽然悲憤到了極處,一口氣深深的壓在喉嚨裡,然後猛然爆發出來,她瘋狂的拍着自己的胸口,痛心疾首,“你看清楚,我纔是你的親孃!是我生了你,我懷胎十月把你生下來,難道爲的就是讓你這樣幫着外人來羞辱我麼?”

郭聖通像是瘋了一般,舉止癲狂,我將劉禮劉重新拖到身後,叱道:“生病了就該好好養病!有什麼不滿你只管衝我來就是,何必嚇着孩子?”

郭聖通只是嚎啕:“你是我的女兒!我盼了一輩子纔等來的女兒啊!爲什麼要這樣對我?你認奸作母,掌摑生母,你可還有半點爲人子女的孝心?”

劉禮劉狠狠咬脣,臉上神情閃爍,一半是害怕,一半是倔強。我把她摟在懷裡,輕輕拍打着她的背,她忽然掙脫開來,指着郭聖通抖抖簌簌的說:“憑你是誰,我只認父皇和母后兩個人!我有眼睛,有耳朵,有心,會看,會聽,會想,早年父皇爲何廢黜你,你到底對我九哥做了什麼你自己心裡明白。母后這十多年來從未在我面前講過你一句不是,她總是教導我,我的舅家姓郭,讓我不可忘本,要恪守孝道,她真心待我,你卻惡意揣測,可見你這人的心地本就不正。父皇乃一代仁君,再沒有比他更溫柔心慈之人,他跟你做了十幾年夫妻最後都對你忍無可忍……你有什麼臉面自稱是我的娘?我告訴你,我娘只有一個,我心裡永遠只認她一個,我舅舅家姓陰,不姓郭!”

這番絕情的狠話從她嘴裡說出來後,郭聖通驟然止住了哭聲。

劉禮劉厭惡的瞟了她一眼,挽住我的胳膊:“娘,我們快些走吧……你好心勸我來探望她,其實還不如不見呢。”

“禮劉,這話可說不得,這畢竟是你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通急驟的劇咳後,郭聖通手捧胸口痛苦的蜷縮起身子。

劉禮劉愈發急着拉我離開,口中只說:“人心污穢,這間屋子也沾染了晦氣,娘還是不要在這裡待了,免得過了病氣!”

我剛要勸解幾句,就聽郭聖通躺在牀上沙啞的呻吟:“別走……咳咳咳,禮劉,咳咳,禮劉……禮劉……咳咳咳咳,把我的女兒還給我……還給我……咳咳咳……咳……”

劉禮劉聽見,氣得一跺腳,蠻腰一扭,調頭跑出門去。

昏暗幽冷的斗室內,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聲與風箱般的喘氣聲交迭迴響。

雙手攏在袖管中,我握緊了拳,腳步沉重遲緩的踏近牀邊,看着她面容憔悴、披頭散髮的悽慘模樣,我忽然覺得那口長久以來一直壓抑在我心上的怨氣終於發散出來,我居高臨下的睥睨她,冷眼望着她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哀號。

“太醫說你的五臟六腑都出了問題,即便天神降臨也救不了你了。”

她拼命捂着嘴,瞪大的黑色瞳仁配上一圈瘀青的眼圈,說不出的詭異:“咳咳……咳咳……”

“你咳血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聽你身邊的婉兒形容,說你現在喝下去一?D黑色的藥汁,能咳出來半?D鮮紅的血液。這孩子說話真愛誇張呢,你說是不是?”

“咳咳……咳咳咳……”

“我替你撫養這個女兒整整十一年,你瞧着怎麼樣呢?是不是很漂亮?長得就跟當年的郭皇后一樣傾國傾城呢,而且啊,她還很乖,很聽話,十分的溫柔孝順,善解人意。我想有她陪着我,今後頤養天年的生活應該會很有趣味。”

她悶咳的瞪視我,鮮紅的血絲正從她的指縫裡絲絲縷縷的溢出來。

我忽然一拍手,笑道:“對了,還有你那五個兒子,這五個兄弟裡頭啊,我瞅着劉焉勉強算聽話,其他四個做哥哥的,卻沒一個有做哥哥的樣兒啊!唉,我現在天天替他們發愁,平日裡還有你在後頭指點約束,這一旦你不在了呀,那四位藩王沒了腦子,一犯渾,也不知會做出什麼傻事來呢,想想都覺得提心吊膽的。郭妹妹,你說是不是?”

“咳咳……”指縫裡的血液流淌得非常快。

心中的怨氣發泄完後,我忽然沒了興致,長話短說道:“也罷,你先忙着吧,時辰不早了,陛下要是找不着我,又得唸叨上半天。我走啦,想罵的話最好趁我沒走出這扇大門之前,把握好機會吧。”

我施施然的轉身,纔剛走到門邊,就聽身後“撲通”一聲悶響,似乎有什麼重物落地。我一腳跨出門檻,身後猛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

門內門外,仿若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手搭在額前,避開刺眼的陽光,心裡有些沉重,有些酸澀,又有些空洞,在不知不覺中,一滴眼淚已從腮旁滾落。

“母后!”劉禮劉撐傘過來替我遮陽,“別難過了,不值得。”

我噓了口氣,勉強一笑,藉故左右張望:“素荷呢,在車上麼?這傻女子,車廂裡多悶熱啊!”

劉禮劉忽爾抿脣一笑:“表姐不在車裡,她在哪兒我知道,可我怕說出來母后會不高興。”

“哦?我爲何會不高興?”

她笑得愈發歡了,我仔細觀察她的神色,發現她是當真沒把郭聖通的事絲毫放在心上,郭聖通在她眼裡只怕與無關緊要的陌路人沒太大區別,重要性還及不上一個素荷。

“母后,你來――”她招手讓我附耳,很小聲的說,“表姐溜去高密侯府了。”

“什麼?”

她忽然得意的笑道:“我一直以爲母后無所不知,卻原來還不知道表姐與高密侯的六公子暗通款曲久已。”

“久……有多久?”我急匆匆的穿過院子,直奔殿外。

禮劉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曾無意中聽表姐對她娘哭訴,擔心母后不肯成全她與鄧公子。”

鄧公子……高密侯的六公子……

我驟然剎住腳步,禮劉險些撞到我身上。見我變了臉色,她纔開始意識到不對勁:“母后!難道……你真有意要讓表姐做太子哥哥的太子妃?”

賓客

建武二十八年六月初七,那日雨下得特別大,因爲溼氣太重,我的兩條腿又犯了宿疾,膝蓋疼得連路也不大好走,劉秀怕我無聊,索性也不忙着批審奏章了,兩個人坐在牀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閒話。

“高密侯爲六子鄧訓求親。若說年紀,鄧訓比素荷大了兩歲,論家世人品倒也相當。”

劉秀替我拿捏着腿,漫不經心似的說:“子麗也不過比素荷大了六歲。”

我抿嘴笑道:“說起來年紀長幼尚在其次,難得是鄧訓爲人老實敦厚,家中連妾侍都沒有,素荷嫁過去後,他自然也會待她一心一意。”

劉秀馬上反駁:“那倒也未必。鄧仲華妻妾成羣,家風如此,鄧訓也未必能……”

我斜睨着眼偷笑,他有所覺察,忽爾低頭一笑,底下的話便沒再說下去。

我推了他一把,謔笑道:“你這老頭,老了老了,醋勁還這麼大。這都是哪個年頭的陳醋了,你聞聞,酸不酸哪?”

我故意把手湊近鼻端扇了扇,劉秀大窘,卻仍是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我倆正說笑,門外代?n的影子微微一晃,似乎想進門,探了下頭卻又縮了回去。

“帶子魚!”我大聲招呼,“老東西,一把年紀也學頑童捉迷藏不成?還不趕緊進來!”

代?n這才訕笑着走了進來:“娘娘真愛說笑,卑臣瞧陛下正和娘娘說話,所以不敢打攪。”

“到底什麼事?你若報的是急事,我便饒你,若是報些無關緊要的事,看我不罰你!”

代?n叫道:“哎唷,我的皇后娘娘喂,自然是大事才報上來的――京城發生命案了!”

劉秀聞言斂了笑容,我奇道:“命案就該上報廷尉!哪能報到皇帝這裡?”

“死的那個是原趙王郎中劉盆子的兄長劉恭,殺人的那個則是壽光侯劉鯉!廷尉不敢擅斷,上報宗正。這會兒宗正在宮門外侯着,卑臣進來討個聖意,看這事要如何了結?”

劉秀尚沒什麼明確反應,我卻從牀上跳了起來:“劉鯉殺了劉恭?何故?”

“呃……”代?n猶豫了會兒,纔回道:“據廷尉報稱,劉鯉記恨當年父親爲劉恭所害,是以結客襲殺劉恭,以報父仇!”

“胡鬧!”我氣得一掌拍在牀上,“劉恭何曾害過劉玄性命?這個劉鯉,小時候我還抱過他,打量他一副聰明樣,怎麼如今大了,做事這般糊塗?當年劉玄投降赤眉,若非有劉恭以性命擔保,劉玄早已喪命。謝祿害死劉玄後,是劉恭替他收了屍身,之後又不惜以身犯法殺死謝祿替劉玄報仇,若非陛下法外開恩,念他重情重義,劉恭早已抵命。這個劉鯉啊,愚不可及,竟然錯將恩人當仇人!如此蠻橫行事,忘恩負義,怎不叫世人心寒?”

劉秀見我激動,忙出聲寬慰,一邊又細細的詢問:“奏報說結客襲殺,難道劉鯉還有同黨不成?”

代?n面露難色:“這事還真叫人犯難了。近年北宮諸王結納賓客,劉鯉依附沛王,這些黨衆,正是沛王賓客!”

“咣啷!”劉秀面色鐵青,一揮手把牀上的酒鍾扔得老遠,鍾內酒水淋漓的灑在牀上,“這個不聽教誨的忤逆子!”

我肅容道:“不聽教誨、死性不改的又何止他一個?不過,這個賢王,結黨縱兇,不分青紅皁白,害人性命,也未免太猖狂了點!”

正生着氣,門外大長秋又十萬火急似的有要事稟告,等不得讓代?n退下,他已激動的報道:“回陛下與娘娘,才北宮來報,沛太后――薨了!”

這年夏天,伴隨着雷雨陣陣,雒陽城內捲起一片血雨腥風。沛太后郭聖通薨逝後數日,棺柩尚擱置在靈堂未曾出殯,沛王劉輔便被抓捕入獄,囚禁牢中。劉秀同時下詔各郡縣,搜捕諸侯王所有賓客,處決殺害劉恭的兇手。入獄連坐的賓客互相招供,一共牽扯出一千多人涉案,最終除這一千多人盡數處死外,其餘人等也各自按輕重罪名遭到處罰。

三日後,被劉秀叱責痛罵的劉輔從牢中放了出來,與同胞手足料理母親喪禮,將郭聖通靈柩送上邙山安葬。

八月十九,居住於北宮的五位諸侯王――東海王劉??、沛王劉輔、楚王劉英、濟南王劉康、淮陽王劉延,受詔離開雒陽,前往各自的封地居住。

十五歲的左翊王劉焉以年幼爲由被留在了雒陽皇宮,雖然結黨聚衆的藩王被驅逐回各自的封地,但我不能不留一手,即使如今郭聖通已經不在了,威脅太子的賓客勢力也被皇帝連根剷除,但成年後的藩王們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遠放在外,即使不掌兵權,也實難叫人心安。

五王就國後,劉秀召開廷議,要替皇太子劉莊尋覓師傅,朝堂上的臣公察言觀色,一致推薦陰識,只博士張佚一人反對:“陛下立太子,是爲陰家?還是爲天下社稷?若是爲陰家,可拜原鹿侯,若是爲天下社稷,就該舉賢納才!”

劉秀聽後,覺得張佚能直言,便拜他爲太子太傅,另拜博士桓榮爲太子少傅,賞賜輜車、乘馬。

這件事決定後,有許多陰氏內眷藉着進宮請安的機會,在我面前表現出諸多不滿,認爲陛下這是在防範陰家。

我對這些抱怨置之不理,而陰識那邊更是一點動靜也沒有,再過了一段時間,那些陰家夫人們也都沒了聲息,進宮時再不提及此事。

這一日得閒,我對劉秀提議:“鄧訓與素荷這兩孩子年紀都不小了,難得他們情投意合,不如就選個日子替他們辦了這門親事吧。”

劉秀沒有馬上答覆我,只是坐在案邊,一鍾接一鍾的喝着悶酒,直到我實在看不下去,上前去奪他的酒鍾,他才紅着眼,喃喃的對我說了句:“對不起。”

我有些心酸,更多的卻是坦然。

“你也是爲太子好!在我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塊我都無法割捨,一面是自己的兒子,一面是自己的兄弟。可太子畢竟還年輕,人情世故遠沒有你看得通透。你爲了他,能殺一千多賓客,驅逐其他成年的兒子,我爲什麼不能做這點?何況,我大哥向來看得也遠,你想得到的,他很早就已經想到了,所以不用多慮,陰氏子弟從不是爭這點意氣的小家子。”

“是,陰次伯向來……看得比誰都透徹!”劉秀搖頭一笑,“不過,還是要多謝你能體諒我!”

我笑道:“子麗是太子,是未來的皇帝,可他怎麼說也是我的兒子,你難道要爲了我的兒子來謝我不成?萬萬沒有這樣的道理!難道只許你替兒子考慮深遠,就不許我這個做孃的多替兒子考慮周全些?”

劉秀感慨:“娶到你,果然是我最大的福氣。”

他伸手攬過我,我靠在他懷裡,直接在他手上喝了鍾酒,甜中帶辣的酒氣差點嗆出我的眼淚:“以後酒還是少飲爲好,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站在你這邊支持你,你用不着犯愁。你不是高祖,我也不是高皇后,夫妻間沒什麼事不好攤開講,不用擔心我會爲了這樣的事生氣,我早不是那個任性衝動、總給你惹麻煩的陰麗華了。”頓了頓,我心生感慨,不由嘆息,“誰讓我們是帝后呢,帝王之家只能如此,我們已經盡力了……素荷還是更適合鄧訓,子麗要不起她,我也捨不得委屈她,那孩子……我是真心喜歡她。”

劉秀點點頭,伸開雙臂將我緊緊摟在懷裡。

劉??臨走,將他的長女劉丘留在宮裡與我作伴,說是替他在母后面前略盡孝道。我讓劉秀破例封劉丘爲縣公主,將?a陽縣劃爲她的食邑。一入宮就收到這麼一份大禮,令那個虛歲也才十一歲大的小女孩頗爲受寵若驚。

八月正是歷年招納采女之期,三年孝期滿,這一次馬嚴將他的三個堂妹的名字也報了上來。宗正入宮將所有采女名單呈上時,我特意從當中勾出了馬澄的名字。

“這個馬澄,選入太子宮吧!”

隔着一層竹簾,雖然看不清宗正的表情,但聽他的口氣卻是並不滿意的:“回稟皇后娘娘,此女年方十三,臣以爲不入選爲好。”

“采女選的不正是十三歲到二十歲的女子麼?她既然年齡符合,爲何不能選呢?”

“皇后有所不知,此女乃馬援幼女,臣以爲不宜納選。”

“馬援雖革去爵祿,但馬援的姑姐妹曾入選前朝成帝的婕妤,同葬延陵。論家世,馬家女子當可入選。”

宗正也不是個糊塗人,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自然也聽得出我在偏幫馬澄,於是稱了聲:“諾”便不再反對。

我思忖片刻,又道:“算她是太子宮的人,不過先撥她到我宮裡服侍,陰素荷正好要出嫁,就讓她先補上這個缺。紗南,吩咐少府,也不用拘了哪份,就把雙份兒的俸祿都一起算在這位馬姑娘頭上便是,也免得麻煩。”

說是麻煩,其實也不過是推辭,真要做起來哪裡會被這點小事煩住。紗南明白我的心思,大聲答應了,這下別說宗正,就是外頭聽候的大長秋,以及身邊隨侍的黃門宮女們也都明白了我的心意。

這個馬澄,不管她身家原是馬援之女,多麼遭人不待見,但有我今天這句話放出去,她在宮裡宮外便是一位比陰素荷更值得呵捧的新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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