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知道他心中最深的那一道血痕、忌諱,居然還有人敢在他面前提那個名字。
“南亭羽,你是不是以爲本尊不敢殺你。”秋子非聲音忽然變得溫和了下去。
南亭羽從沒有見過秋子非還有說話溫和的時候,他即刻便知道自己過火了,正要張嘴說什麼,忽然感覺肩膀一陣劇痛!
秋子非手中的長劍竟然毫不留情地刺了下去,而且角度刁鑽地直挑他右臂經脈,竟直接他半邊經脈用劍尖給勾了出來。
南亭羽瞬間臉色白瞭如絹紙,卻連喊都喊不出來,身上汗如漿出,一身衣衫竟在瞬間溼透的。
他知道這個人是狠的,卻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享受他的‘狠’。
自己挑釁他,接近他,但從來都有分寸,可長久以來,卻並沒有什麼成效,他非但沒有拿到對方的把柄,卻發現不斷的交手裡,自己竟漸漸生出惺惺相惜之心,不捨得殺這同樣驚才豔絕的少年。
人,尤其是天才,總是寂寞的。
是以高山才能遇流水,伯牙才能爲子期一生絕弦。
只是如此一來,被放在火上煎的就是他自己了。
南亭羽看着被他挑在劍尖的一點白中帶紅的東西,那是自己的筋脈,他想不到有一天能看見自己被抽筋的一日。
劇烈的痛苦讓他身子無意識地抽搐,他泛着血絲的眼睛卻亮得嚇人,竟笑嘻嘻地道:“子非……當然不會殺我……只會叫我生不如死……罷了,可那又如何……我說的是心中的實話。”
剝皮抽筋,乃是極刑,也虧難他能在這種狀況下還吐出這麼多話來。
秋子非睨着他,忽然劍尖一鬆,梭然收了劍,指尖聚力在那劍身上一彈,只聽得叮噹一聲,上面沾染的血花瞬間被彈開了來,只剩下一把光可鑑人的寶劍。
“南亭羽,你應該感覺本尊已經很久沒有啓用吞噬了,否則你確實會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秋子非譏誚一笑,擡手收劍之後,腳卻沒有從南亭羽的胸口移開。
“你想讓我殺了你,爲什麼?”秋子非挑眉,冷淡地看着腳下的人。
他們之間再多的‘情誼’也不過是掩蓋在勾心鬥角下,所以他出手絲毫沒有留情。
只是被他踩在腳下的少年卻忽然彎了彎蒼白的脣,擡手蹭了蹭自己脣角的血漬,目光靜靜地看了他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子非,你恨宸王狠絕,可你比他還狠,你明知道爲什麼的啊……。”
他彷彿有些滄然地閉上了眼,彷彿有些自暴自棄地冷笑了起來:“你明知道我在承受着怎樣的煎熬,你我幾次冒險出遊,那麼多次交手,玩兒的都是命,玩不死你,就是玩死我,可你卻偏偏知道我設計你那麼多次的時候,不但全身而退,還將我也救了出來,你不就是想讓我欠你的情,也認清楚我不如你麼?”
這世上有惺惺相惜,自然也就既生瑜何生亮。
他就是如此矛盾,最初的既生瑜,何生亮,被迫一再認清自己玩不過他,但是那種多年的驕傲教他怎麼能認命,看到秋子非之後,更是不甘心總是敗在對方的手上,宛如用了罌粟汁一般,就是瘋狂地想要贏那人。
可是後來一次次的交鋒裡,他總贏不了也便罷了,還欠下秋子非的情,越積越多,讓他也越來越沒有法子再如一開始那般純粹利落地對秋子非下狠手,甚至不得不承認他越來越欣賞那個人,性情之間的共鳴連他都無法否認。
那是怎樣的煎熬,既恨他比自己更出色,又忍不住欣賞他的出色。
他若是伯牙,也是那想要將那出色得令人嫉妒的子期除之後快,卻漸漸覺得若是沒有了子期,那萬丈紅塵,茫茫人海還有誰人能懂自己琴音的伯牙。
加上自己父親與宮裡的壓力漸重,輾轉煎熬,一日不得安寧,卻又要日日在人前作戲,他忽然間心灰意冷。
但這一心灰意冷,他卻忽然發現了點異樣的端倪來。
“你是故意的罷,宛如馴養一匹驕傲的烈馬,你明知那烈馬必須踩死你,你沒有一刀砍落它的頭顱,卻願意以身犯險同它慢慢周旋,讓它臣服你膝下,受你恩惠,承你的情,心甘情願跪在你面前,卻又飽受煎熬,作繭自縛,熬死自己。”南亭羽手指扶上他踏在自己胸前的腳,低低地笑着,眼裡卻似悲似喜,滄然地看着秋子非。
對家國忠貞、叔父的期望謀劃和他自己的心性成了煎熬他自己的爐,這火還是他自己燒的,多可笑。
那踩踏着他的人,讓他煎熬的人卻忽然移開了腳,只對着他微微一笑,精緻的薄脣彎起譏誚弧度:“沒錯,南亭羽,這馴養遊戲可有趣?”
南亭羽原本也還指望着他會否認的,但是沒有想到他竟會答得這般乾脆,俊美的面容瞬間白了白。
他閉了眼,一邊咳血一邊笑了起來:“你果然夠狠,不愧是曜司之主,海道霸主。”
秋子非坐回了篝火邊,懶洋洋地道:“你們既然喜歡與本尊周旋,本尊怎麼好順從你身後那些‘長輩’們的意思,至於你,現在是打算自裁麼,那就利落點。”
他頓了頓,譏誚地勾起脣角:“不過想要本尊動手取你性命,就不必了,本尊是不會殺你的,我沒興趣成全你們任何人的心願。”
南亭羽捂住肩膀的傷坐了起來,看着正撩撥篝火的鐵面少年,他自嘲地閉了閉眼:“呵呵……。”
如自己方纔那般挑釁,觸碰對方的逆鱗,秋子非都能按捺下暴虐的怒火,一瞬間就看穿了自己的所想。
光是這等忍性和耐心就是他所不及的、
從一開始的時候,在自己算計着纏上秋子非,要做他的‘朋友’的時候,就輸了。
可也正是這樣狠辣得看不見人性弱點,卻城府深得讓人恐懼的秋子非,才配讓他南亭羽看在眼裡成爲對手,不是麼。
京城雙璧,他們從某種程度上都是一樣的人,總要有一個人死在另外一個人手裡,這生死遊戲才能落幕。
原本,他是打算用自己這條命來結束這個遊戲的。
南亭羽閉了閉眼,眼底翻涌着陰沉的光。
天色漸黯沉,夜空裡烏雲翻滾,這草原的冬季很少下雨,而此刻天空雷霆翻滾,竟似要有一場罕見的雷暴雨一般。
……
“不是同伴,就是不死不休的敵人,你這般不留餘地對待一時灰心寧願死在你劍下的公子羽,只怕他心中會恨意更深,甚至掩過了他對你的……特殊心情。”楚瑜摩挲了一下自己手裡的杯子,微微蹙眉,卻也不知道要用社麼詞來形容公子羽和琴笙之間的那種狀況。
彷彿極爲親密的摯友,卻又隨時要置對方於死地,還毫不避諱。
高智商玩家的遊戲和腦子,果然不是她這種人能理解的。
如何是她遇見琴笙那樣的敵人,哪裡回去欣賞,只弄不死他,自己就要跑得不見蹤跡纔好。
不過她倒是很能理解彼年琴笙那種冷酷殘忍的性情,一點不會在乎南亭羽的痛苦的。
甚至可以說他幾乎是用看戲的心情看着南亭羽這般模樣。
但最後,是什麼讓他改口喚了一聲——“亭羽”?
琴笙輕品了一口茶,微微垂了眸子,見楚瑜看着自己,眸子裡帶着擔憂,他微微一笑,指尖輕撫上她的臉頰:“他是在那時候恨上我了,沒錯,只是有時人的際遇和心境總是複雜多變的,就在他爲我所傷那夜,我們遇見了敵襲。”
……
“轟隆隆……。”
沉悶的馬蹄聲如雨點一般落在草原上的聲音讓人渾身發毛。
甚至讓陷入沉默的南亭羽和秋子非都瞬間警惕了起來。
都是武功高手,側耳一聽就能知道這奔襲來的人絕對上十萬人以上。
南亭羽臉色梭然大變:“糟了,是赫金人!”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離開律方大約百餘里的一處小城,算是律方的前沿堡壘,有小股部隊駐紮。
而律方原本就是中原與漠北各國的交界處,北境各國裡的赫金人是最強悍的一支力量,自從宸王死後,一直都有小股犯禁騷擾劫掠,打秋風。
而宸王之亂沒有多久,律方因爲才重新整頓,所以戰鬥力大不如前,又要維持內穩,所以在蘇家定遠老夫人的示意下,一直都是能忍就忍。
但是赫金人越來越放肆,也許是因爲律方的忍耐,讓周圍的一些遊牧民族都胃口大了起來,竟輪流來劫掠,甚至有一次大半夜幾乎衝進律方城內。
大半年前,蘇宇將軍忍無可忍地點齊大軍衝出律方,正式與來劫掠的律方人狠狠地打了起來。
因爲兵力虛弱,所以蘇宇採取的是一種不要命,豁出去的打法,不顧一切地直衝赫金人的王庭,殺了個赫金王措手不及,最終雙方損兵折將,損失慘重,血流成河,還是將律方人打服了,主動求和。
合約締結的大半年來,基本上沒有赫金人敢再來律方犯禁,但是赫金人性情勇猛,好劫掠,偶爾的劫掠掃蕩卻是防不勝防。
所以南亭羽這才勾着休大假的公子非奔來這裡‘度假’,或者說冒險。
他們確實也曾化裝蒙面經在草原上和赫金人交手,但就是爲了尋求刺激罷了。
可如今大半夜地將大軍來襲,南亭羽的臉色瞬間一沉,也顧不得與秋子非的恩怨,只咬牙道:“子非,我去把人引開,你馬上回軍營去通報敵襲。”
他想了想,又道:“不,你先立刻回律方,將消息報出去!”
南亭羽想的很周到,大軍先行,定有探營哨前鋒,赫金人探營的本事,他是聽說過的。
他們現在這個位置一馬平川,又點着篝火,哪怕現在滅了,也已經來不及,定是很早就被發現了。
躲是躲不了的,而小城的駐軍不多,也定然是一邊派人回報消息,一邊要竭力抵擋赫金人的。
可是赫金人既然都逼到了這裡,才被他們發覺,可見是做了充足準備,未必會讓小城駐軍有機會把消息傳到律方。
律方今日正是年前的趕集日,城門大開,又是一片歡快的時候,臨時被打個措手不及,就算守住了城門,也不知要留下多少人的性命。
此事,一定要一個武藝高強之人,突破重圍出去。
這人不是秋子非又能是誰。
只是秋子非冷冷地看着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這與我有何關係?”
南亭羽愣了下,忽然眼裡閃過暴怒的光芒來:“秋子非,你當真冷血至此,那是律方數十萬民衆的性命!”
他梭然拔劍,就要指向秋子非。
卻不想這電光火石間,一道驚雷梭然響起,霹靂下,竟有千萬道強箭朝着他們這裡飛射而來!
霹靂光下,南亭羽瞳孔一縮,幾乎都能看見那箭頭烏青,帶着劇毒。
赫金人來犯,爲了不提早暴露蹤跡,一旦路上發現活口必定是以雷霆萬鈞之勢射殺,人都不靠過來,先用箭雨開路,將一切都射個透心涼。
他們的馬匹站得離箭的方向近了,瞬間就被紮成了刺蝟,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了。
南亭羽勃然變色,梭然一個轉身,下意識地一把將手裡的長劍轉出個箭花,砸向前方擋住一部分的箭雨,自己卻身形一轉整個人抱住他原本打算威脅的秋子非面前,再將他狠狠一撞出去。
“子非,快走!”
秋子非一愣,隨後梭然蹙眉,一邊揮落射來的箭雨,一邊冷冷地看着面前已經不慎中了箭單膝跪地的人,眼底有了一分動容。
“你……。”
“我替你擋箭,走!”南亭羽臉色慘白,脣色發青,卻依然是笑嘻嘻的樣子:“我胳膊經脈已斷,又身中劇毒,武藝也不如你,回不去了,而你,你不是還要活着讓我叔父太后他們不痛快麼!”
……
楚瑜聽到這裡,已經是忍不住嘆了一聲:“果然是智勇雙全的公子羽,他用自己一條命,換你一個承諾。”
琴笙那時早已心死冰冷,他自己要從千軍萬馬中脫身也許不容易,但是也不會太難。
可他確實是不會去管兩國交戰的閒事的。
可是公子羽這番作爲,雖是以命爲利用琴笙去通風報信,但是他護着琴笙的那一瞬間,卻是——真情,真將琴笙當成了他的‘伯牙子期’,寧願他活着。
也唯有如此,纔會真的觸動琴笙。
楚瑜忍不住嘀咕:“他要是女的,只怕你就會心動了罷?”
琴笙妙目危險地一眯,捏着她的小下巴:“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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