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裡,漸漸移來一個黑影,彷彿是披着斗篷的老頭,但頭頂上的兩束幽綠的光暴露了它的行蹤。那不是大蟒嗎?它在使勁地竄呀竄,竄向森林的密處,竄向幽暗之處,竄向詭秘的所在,但躲避不了那雙冥冥中注視它的眼睛。它竄呀竄呀,竄到了無數的頭骨中間,從頭骨裡竄來竄去,最後變成了一棵蒼涼的老樹。但一聲霹靂下來,老樹被劈成了兩半。樹中間游出一條小蛇,又竄入了湖底,一個響雷炸下,湖水瞬息蒸發,湖底成了一個乾涸的坑。蟒直立而起,嘴裡吐着火向天上燒去。它摳下自己的眼珠,拋向天空,化爲一個響雷,天被炸粉碎了。忽然,一個巨大的聲音竄過森林。大蟒怒吼一聲,衝向天空,在天空盤旋着。動物們齊聲吶喊着,給大蟒以力量。一種鋪天蓋地的力量涌向大蟒,它心性的光明顯發了。
但也許,這一切,僅僅是雪羽兒的幻覺。因爲火球已逼近自己。雪羽兒聽到自己棲身的松樹已嘆息了。它定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開始逃遁。它的腿比蜈蚣還多,每個枝丫都在挪動。雪羽兒還聽到了樹沙沙的腳步聲,很像是千萬個士兵在夜行。但它更像在飛翔,每根松針都變成了翅膀,枝條搖曳着,舞蹈着,整個天空都成了舞場。雪羽兒擔心屋子會叫它抖散了架,就在自己和瓊的腰裡纏了繫腰,捆在樹上。
幾道蒺藜似的亮光炸了進來,隨後是幾聲霹靂。透過當窗的小口,雪羽兒看到了山巒上一道道鎦金色的裂縫。身旁的一棵樹不知何時斷了,怪怪的扎眼,像一隻無力地升向蒼天的手。樹枝的裂縫一若女人的慘叫。許多不知名的大鳥在雨夜裡穿梭着,似乎找不到歸宿了。電光中,遠處的大山像瘋狂奔跑的野獸的脊背一樣起伏不定,露出了驚慌和無法言說的詭秘。世界翻江倒海着。一切都被攪和在一起,像海嘯來臨那樣,分不清天和地了。房屋咯嘰咯嘰地叫着,閃電時時被風吹熄,天地間恍惚着一個個鬼魅的影子。各種聲音亂毛般糾纏成一團,辨不清是雷聲還是風聲。千萬只野狼嚎叫着,叫人毛骨悚然。
巨大的聲響漫無邊際,但又在毛孔之間徘徊着,並滲入了毛孔,炸出一個漩渦。
沒有了自己的港灣,也找不到一點兒依靠,只有的身軀在維持着自己的生命。一雙雙黑暗的大手在顫抖着伸來。屏住了呼吸,不敢吶喊一聲,卻不甘心被淹沒在恐怖的森林之中。雷聲雖在轟鳴,卻無法消去那裹挾一切的寂寞與黑暗。
4.大蟒
後來,阿甲告訴我,瓊和雪羽兒在老山裡遇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救大蟒。他說,成精的大蟒躲過那次雷殛之後,就得到了昇華。若干年後,便成爲天龍八部之一,稱爲摩睺羅伽,也即大蟒神。其餘七部爲:勇健、輕捷的夜叉,能凌空作樂吸香氣爲食的乾闥婆,身大好鬥的阿修羅,雙翅展開有三百多萬公里的迦樓羅(金翅鳥神),形似人而頭上有角的歌神緊那羅,還有諸天和龍衆等。
對這件事,我將信將疑。你知道,我是個多疑的人。許多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活着?這當然是指我墮入夢幻三昧的時候。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信了阿甲的話。因爲,在一次不經意的邂逅中,大蟒成了我的朋友。它跟我的家人合了影。有緣的朋友,可以看到那張照片。那時,帝釋天命令它守護金剛亥母洞。就是在那個洞裡,我跟它相遇併成了朋友。在《大手印實修心髓》中,我記載了它跟我的家人合影的故事。
阿甲說,那個暴雨雷電後的次日,雪羽兒發現大蟒纏在自己棲身的樹幹上,這成爲它躲過雷殛的一個原因。據說,雷神是不敢亂殛人的,他只能殛玉皇爺叫他殛的那個。要是雷神濫殺無辜,跟妖魔有啥兩樣?玉皇爺也不想背兇手之名。
阿甲的理由聽起來很充分。
流行於涼州的說法是:瓊和雪羽兒救下了大蟒。瓊口中不間斷的真言有着無與倫比的巨大威力,發出的聖光像金鐘那樣罩住了那棵成年老鬆。那是出世間的聖光,世間神雷神根本無法接近。阿甲說,不但無法接近,連正視都不敢呢。
但涼州老百姓卻說,是雪羽兒的月經紙救了大蟒。你知道,涼州百姓是很有想象力的,他們能從蝨子的噴嚏聲中聽出次日的風雨,能從蚊子的哼嚀中感覺到來年的瘟疫。他們說,在雷神逼近之時,雪羽兒舉着那張血跡斑斑的紙,紙上發出無與倫比的血光。那血光足以令所有世間神魂飛魄喪逃之夭夭。你也許不知道,涼州女人來例假時決不能進堂屋的,因爲她會衝跑堂屋供桌上的列祖列宗和財神喜神。前邊我講過《遺事歷鑑》中那個故事:涼州某大戶欺負了一個寡婦,寡婦便扯起一路哭聲到那大戶家,坐在大門門檻上母狼般號哭。那天她正來月經,血水隨哭聲流出,衝破一道道封鎖線,印在門檻上。此後,大戶敗運了,死騾子死馬,火燒水淹,如篩子盛水,百眼眼兒往外漏財,不到一年,就窮得連褲子也穿不上了。
瞧,那血水如此厲害。關於它的故事,足有一騾車哩。
但不論哪種傳說,至少其結果是相同的,就是大蟒躲過了劫難。據說對那類靈脩成就者,無論人還是動物,玉皇爺只遣雷神一次,若是殛不了,就說明它命不該絕,只好等它成了大氣候時,將其招安了,給個名分。所有玉皇爺封過的,就有了享受香火的資格,百姓就可以建廟供養了。
又據說,得不到玉皇爺招安封賞的神靈還有個辦法,就是能得到高僧大德和皇帝的封賞。關公被東吳削去腦袋後英魂不散,四處遊蕩,亂叫:還我頭來!天台宗智者大師問,你向人索頭,那文丑顏良們向誰索頭?關公大悟,就皈依了天台宗智者大師,從此成爲佛門的守護神靈。後來,關公又得到歷代皇帝的敕封,才成爲“關聖大帝”。
更據說,連聖人們也得討封呢,那孔夫子,要不是得到人間帝王的封賞,天下是不會有那麼多文廟的。
躲過了雷火之劫的大蟒會繼續在祁連山裡修煉,直到多年後的一天,它才位列八部天龍。這就是說,它至少還得和本書的主人公相居一段時間。當然,也相應地發生了一些故事。
5.古洞
雨過天晴之後,雪羽兒出了“屋門”。她發現大蟒正纏着木屋。當時,她以爲蟒是在保護木屋,那長長的蟒身,像涼州老人腰間的繫腰,將木屋緊密地團結在松樹周圍。這也許是木屋在那個可怕的暴風雷雨中沒有散架的主要原因。當然,那木屋的居住者,同時也保全了蟒的生命。
許多時候,你在成全別人時,往往也在成全自己。這是那個難忘的雷電之夜給雪羽兒的最大啓迪。
太陽出來之後,蟒緩緩地下了樹,望望雪羽兒,不聲不響地走向自家山洞。洞口的茅草們已被雷火燒了,濃濃的硫磺味兒瀰漫在空中。蟒很不喜歡這味兒,就蜷在洞口望着日頭爺發呆。
次日上午,雪羽兒煮好一鍋青羊肉,連湯帶肉,端給瓊。自己胡亂吃了些,帶了刀、布袋和九節鞭,去找能棲身的山洞。已到秋天,祁連山裡已有了飄零的黃葉,百草仍很繁茂。馬蓮瘋長着,這本是搓草繩的好東西。金剛家每年秋收時,都用馬蓮草繩捆麥子。雪羽兒割些馬蓮,搓了很長的一根繩子。在山洞棲身,繩子是少不得的,多備些沒錯。然後,她隨緣拾些蘑菇,拔些嫩的曲曲菜等。本是來找山洞的,不想無意插柳,倒弄了好些吃的。
近處雖有山洞,但多不成規則,稍有品相些的,已叫野獸佔了先,洞口布滿了野獸的蹄印。但既然瓊說了,她就得盡力。瓊的話,是雪羽兒的聖旨。
雪羽兒於是將目光轉向了高處的山洞。記得,有時的懸崖上,也有一些洞,因爲陡,野獸進不去,只是打食和取水不方便。但就目前的狀況,這號山洞反倒是最好的選擇。雪羽兒想起了不遠處的一個山洞。那時,老見洞口立個黑鷹,不知現在是不是仍被鷹佔着?記得山洞的洞口很規則,有人工痕跡,也許曾有修行人居住。
沿途的路被野草佔滿了,最霸道的是冰草,四下裡亂竄着。冰草也是搓草繩的好材料,要是靠近村落,早叫人搶了。因老山裡多狼,村裡人都不敢單身來。有時,他們也會邀上百十人,成羣結隊進老山。有時,天旱草少時,也會趕着牲口。村裡時不時就能吃到滾了窪或是叫豺抽了腸子的牛肉。但雪羽兒向來被村裡人當成另類。他們像躲麻風一樣躲着她,村裡人家有婚喪嫁娶啥的,也從來不請她。沒辦法,老虎不吃人,臭名在外哩。但在每一個恍惚的瞬息,雪羽兒總感到一種委屈和孤寂。
那山壁上的山洞距離倒不遠,雪羽兒很快就看到了它。只是因爲採蘑菇野菜搓草繩等事花費了大量時間,日頭爺已經偏西了。霧也開始從一個幽深的山谷裡漫出,漸漸向這邊迷濛過來。雪羽兒很想回去,因爲要是天一黑,她是摸不回自己“家”的。老山裡“路”的概念,是指能放腳的地方。一入夜,天地黑成一塊後,就到處是路,到處也不是路了。但雪羽兒只想看看那山洞。她想,看一眼就成,能住了再說,住不成也不用再來了。
雪羽兒攀上了山壁,山壁上有人工的凹處,攀來倒很容易。雪羽兒很高興,因爲這號山洞是最適合人類居住的。裡面,定然有平整的地面和相對寬敞的空間。有的牆壁上還有放羊油燈的地方。上回進山時,忘了將家裡的羊油燈帶上,要是找到山洞,她想在石壁上弄個坑兒,用黃羊油來取亮。一入秋,動物們都肥了起來,那肥油,把腸肚子都糊了。上回的青羊就撕下了一堆,可惜沒個做燈的碗。
那山洞處,也長滿了荒草。沒辦法,誰叫人家是老山呢。人一老,一臉毛;山一老,一山草。雪羽兒撕些陳年乾草,擰成火繩,引了火。進了老山,火鐮火絨們是必須隨身帶的,這幾乎成了規矩。
還沒進洞,雪羽兒馬上聞到了一股臭味,那是發着黴味的腥臭。雪羽兒皺皺眉頭。她不太喜歡這氣味,山洞裡有黴味很正常,潮溼的山洞免不了黴味。但這山洞裡卻是一種惡臭,她懷疑,裡面定然有動物屍體。
吹吹火繩,叫它燃亮些,雪羽兒進了洞。地上有一攤攤黑色的東西,揀起捻捻,發現是鳥糞;再前行,竟看到一架骷髏,它倚了牆,彷彿正在打坐。那人身旁還有個皮囊,上面也蓋滿了鳥糞和灰塵。雪羽兒用腳踢踢,竟發出金屬聲響。她抖抖皮囊,竟還是彈性十足。這便是皮子的好處,要是布袋的話,怕是早成灰了。囊口向下一抖,嗆啷啷一聲響,倒下一堆東西,其中竟有個淨水碗,正好能做成羊油燈;還有金剛鈴金剛杵等,還有幾本羊皮做的書。她在久爺爺那兒老見這東西,一向不感興趣,但估計瓊會喜歡,便揣進懷裡。倒是那鈴杵不錯,明顯是古物。要是遇到識貨的,說不定還能賣些錢。因爲曾在墓地上獨居過一段時間,雪羽兒不怕屍體。細想來,也真沒個啥怕的。每個活着的人,究其實質,也不是拖着個屍體嗎?那塗脂抹粉百般珍惜的,也不就是個骷髏嗎?
雪羽兒提了皮囊,吹亮火繩,繼續前行,竟發現了好幾個骷髏,都東倒西歪的,一副凶死的模樣。這下,雪羽兒怯了。那修行的骷髏不奇怪,老山裡老見這號修煉一生的人,活着跟死了一樣,都是獨鬼一個,誰也不知道他的修煉是否成就。除了即身成就後出外弘法者外,修煉的成就與否只有自己知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除了印證他的上師外,別人總是黑饃饃蓋天窗。雪羽兒不願像久爺爺那樣窮一生去修行,就是因爲她不願當獨鬼。哪知,不願當獨鬼的她,充其量仍是個獨鬼而已。
雪羽兒踢踢那些骨頭,想發現些稀罕物件,卻失望了。腳一觸,那些衣物都變成灰了。骨頭們撞擊出清脆的聲響,很是歡快。
忽然,雪羽兒發現了一把鐮刀和鐵杴,這是金剛家常用之物。這鐮刀,說明了死者中至少有一個是金剛家的人,想來他(或是她)是到老山裡割冰草時死的。雨水不廣的時候,村旁的草們多叫牲口啃了,村裡人也會進山打冰草搓草繩。這人想必就是在打草時死的。那鐵杴,也許是準備挖獾豬或是旱獺的。村裡每年總有幾個不明不白失蹤的,有些也許叫明王家打了冤家。這死者是誰?雪羽兒一時也無法考證。
那鐮刀鐵杴雖鏽跡斑斑,但雪羽兒還是想帶回去。啥有啥的用處,這老山裡,沒啥也不方便。洞雖然很深,她還是不想再前行了。她想,等明日或是後日,再來拾掇些零星東西。她想,只要瓊願意,她就在老山裡過吧。
哪知到了洞口,發現天已黑成了一塊鍋底。
那就待一夜再走吧。她想。雖有些心急,但知道,老山裡夜行,是很容易迷路的。
她撕些枯草,搓了幾根火繩,就進了洞,找個地方,蹲了下來。才迷糊,卻奇怪地覺出,一股涼風正向她襲來。
6.紅蝙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