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願刺探赫瑟爾心底的隱秘,但爲了儘快獲知靜謐村人的下落,狄歌還是繼續在對方的記憶中努力搜索着。
……
郊外遠足之時,十四歲的赫瑟爾被哥哥推入了那個對吸血鬼來說足以致命的小池塘。
當他浸泡在冰冷的池水中,無能爲力地慢慢沉底,耳邊聽着母親絕望至極的哭聲,心中忽然感到出奇的平靜,還有一種終獲解脫的釋然。
所以,當那雙有力的手臂將他從水中抱起的時候,他竟開始拼命掙扎,嘴裡還不管不顧地喊着:“不要救我,讓我死了吧,啊啊啊!”
“愚蠢!”低沉而帶着磁xing的聲音,讓他的心震動了一下,不由停止了反抗。擡起頭來,近在咫尺的是一張凌駕於一切光芒之上的俊美容顏,攝人心魄的紫羅蘭色眼眸正冷冷凝視着他。
呆呆地看着這個人,他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記了剛剛還那麼迫切的對死亡的渴求,忘記了,所有的一切。
眼前,只有那無與倫比的美麗,和那漠視一切的傲氣與堅決。這個神一般的男子,瞬間完全填滿了他空虛痛苦的心靈。
一個聲音在心底吶喊着:我要活下去,活下去!
爲了看到他,爲了能夠和他存在於同一個世上,一定要活下去!
……
十七歲的他參加已經成年的哥哥的封爵儀式。在那富麗堂皇的廳堂之上,他再次見到了縈繞夢中的身影。他終於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是聖尊陛下的特使,同時也是帝國的第一殺手。
“等一下,請您等一下!”他追趕着對方在迴廊中飄行的身影。
黑衣青年停住腳步回過頭來:“赫瑟爾,有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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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特使大人……請您帶我走吧!求您了!”凝視着那張令他屏息的面容,冰涼的液體流滿面頰,他也顧不得擦上一擦。
“你的哥哥,他還是那樣對你嗎?”青年的表情冷峻依然,“可我不能帶你走,你是伯倫家族的次子,未來的赫瑟爾伯爵。我的生活絕非你能想象,如果跟着我,你的前途只會充滿血腥和黑暗。”
“我不怕!只要跟在你的身邊,我什麼都不怕!再待在家裡的話,總有一天我會死在哥哥的手上!”
“赫瑟爾,再過三年你就要成年了。”青年沉聲說道,“你應該學會保護自己,一昧地忍讓,只會被人欺負得更慘。你的哥哥不過比你早出世數年而已,不要忽視了你所擁有的力量!”
……
“啪!”
巨大的力量把他掀翻在地,臉上火燒火燎地疼,頭頂上是哥哥惡狠狠的目光:“聽說你今天去找特使大人了?嗯?”
他抹着嘴角滲出的鮮血,默不作聲。
“別以爲有他給你撐腰,我就會怕你!”哥哥咬牙切齒地說,“什麼‘特使’,不過是個混血的雜種,一個殺手而已!哪一天橫屍荒野都不知道!”
“我不許你侮辱他!”他突然爆發了,眼睛中血霧瀰漫,胸口熊熊燃燒的怒火令他喘不過氣來。就算哥哥再怎樣辱罵自己,他也從沒有這麼憤怒過。
“啊?這幅表情?”哥哥看怪物一樣看着他,眼珠子轉了轉,“難不成,你愛上他了?哇哈哈哈!!”刺耳的狂笑衝擊着他的耳膜,“雜種配雜種,你們倆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他瘋狂地一頭撞向哥哥,把他撞倒在地。
“小畜牲!力氣倒不小!”哥哥從地上一躍而起,眼珠隨即轉化爲危險的赤紅色,探出嘴角的森森獠牙透出威脅的意味。
他筆直地站在那裡,用燃燒着地獄之火的眼神怒視着哥哥,雙拳緊握。在那由於狂怒而抽搐的臉頰上方,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太陽囧在突突直跳。
兩雙血紅的眼睛對視片刻,他在哥哥的臉上第一次看到了懼意。
哥哥退到門邊,不甘心地說:“小雜種,給我等着!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
……
他和母親站在哥哥睡覺的檀木棺材邊,棺蓋已經打開。母親拿着木樁,他的手中舉着刀斧。哥哥睡得正香,微微撅着嘴,沒有了那些惡毒的神情,單純寧靜的面容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他的心中有了一絲不忍,看了看母親。
母親神色黯然:“他不死,你就得死,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所以,還是他死了比較好。”
心意已決,母親發出淒厲叫聲的同時,用盡全力將手中木樁釘入哥哥的心臟,從睡夢中驚醒的哥哥慘叫着坐起——那一刻,他揚起了刀斧,乾淨利落地斬掉了哥哥的腦袋。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漫天飛舞的燦爛血花,詭異而美麗。
他摟着站立不穩的母親,靜靜地看着哥哥的軀體在棺材中熊熊燃燒,隨之燒掉的還有如影隨形的恥辱。
……
20歲那年,繼承了伯爵爵位的他站在宮廷的迴廊上,凝望着那個頎長的身影。
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注視,正在和人交談的黑衣青年回過頭來,朝着他淡淡一笑。
整個世界瞬間失去了顏色,只因青年嘴角揚起的那道優美的弧線。
那天晚上他靜靜地躺在牀上,想了一夜,也流了一夜的淚。
他知道,他們兩人已走上了兩條迥然不同的路,永遠不可能交匯。
大人是那道絕世風景,他卻註定只是個匆匆過客,只能遙遠地守望,守望一個永遠不會有的結果。
……
數週前帝國的撒倫堡被突如其來的大火焚燒殆盡,政務司正在念着冗長的死亡人員名單。
身旁的貴族們都在竊竊私語。經歷了數十年的歷練,這種場面對他而言早已司空見慣。身着華服站在衆人之中,他心不在焉地聽着政務司不帶起伏的枯燥音調。
“……丘諾。威爾福,比利斯。吉倫,狄歌,帕比。卡古……”
“什麼?!”
彷彿一粒石子在沉寂已久的心中激起了波瀾,他難以置信地轉動着目光,繼而一把抓住身邊的人。
“剛纔有說到這個名字嗎?”他喃喃地重複着那個唯一沒有姓氏的名字。
對方怪異地看着他:“是啊。早就聽說那位大人在這場事故中死了,你還不知道麼?”
瞬間,天旋地轉。
那股波瀾化作了摧毀一切的滔天巨浪,將他淹沒。
就在那一天,他胸口中的某個重要部分,也跟着死了。
……
半個世紀之後,當骨瘦如柴的他掙扎着從無名墓地中爬起,他發出了哀嘆,身爲吸血鬼,要自我了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回到了家族城堡,迎接他的是母親寬恕的淚眼和熱切的擁抱。
他把自己封閉在那個軀殼裡,空洞的心已如垂垂老者,唯一要做的就是維持着這個虛僞的面具和依附其上的榮耀,履行好這個頭銜應該擔負的各種職責。他以爲自己的永生就這樣了。
沉寂了數十年之後,那一夜偶然見到的人類公主光彩照人的風姿,令他孤寂的心靈忽然又有了感覺。他猛然意識到,或許自己應該嘗試一種新的生活?
他似飛蛾撲火,放縱地燃燒自己沉寂多年的熱情。
然而,月夜相會,山盟海誓,火熱的激情,不顧一切的私奔,換來的卻是最終的決絕。短暫的戀情如美麗泡影。
她恨他的絕情,他也知道自己無情。
因爲,能夠讓他捨棄一切共赴黃泉的,至始至終只有一個人,而那並不是她。
……
收到那封命他掠奪靜謐村的密信,他驚訝地得知,自己竟然有了個女兒!一個有着與那個人相同身份,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混血兒!他的寂寥生命中再一次燃起了希望,他是那麼迫切地想把她帶回自己的身邊,保護她,疼愛她,償還對她以及她母親的歉疚。
或許,更是爲了慰籍心底那個不曾消逝的隱秘。
……
狄歌擡起頭,長長地舒了口氣,一躍而起。他已經獲知了靜謐村人的所在地,吸血鬼面容瞬間恢復爲冷泉般的美貌。
赫瑟爾面如死灰地坐在那裡,還未從適才的迷醉中清醒過來。
吸血鬼吸取同族的血液並不少見,通常是用來表示吸血者對被吸血一方的支配地位,有時也用相互吸吮血液來證明雙方的親密關係。
然而對於赫瑟爾來說,這樣既飽受煎熬又極度快樂,近似於狂亂情慾的被吸血體驗,還是頭一遭。他再一次痛徹心扉地感受到,身邊這個男子的致命吸引力。
他站起身來,深深地凝視那雙令人淪陷的紫眸。
麗莉和史奈特看到,狄歌和伯爵就那樣面對面站着,一句話也不說,彷彿沉浸在了他們的專屬時空之中。周圍的氣場也變得不同尋常,空氣中飄蕩着揮之不去的憂傷。
終於,赫瑟爾的嘴脣微微翕動。
即使擁有吸血鬼的超常感官,麗莉和史奈特也未能聽出他對狄歌說了什麼,似乎是很長很長的一段話。
然而,狄歌的回答只有一句,這一次麗莉他們都聽見了。他語氣深沉地對赫瑟爾說:“別忘了,你還有女兒,她是你最應該珍惜的人。”
赫瑟爾黯然倒在了躺椅上,雙手掩面,良久無語。
麗莉擔憂地叫了聲:“主人!”
赫瑟爾只是輕輕擺了擺手。
“告辭了,你們也多保重!”狄歌看向麗莉,微笑着摸了摸婕咪的柔發。
在婕咪突然爆發的大哭聲中,赫瑟爾垂下手,呆呆地注視着剛纔狄歌駐足過的地方。那裡,只剩下一片清冽的月華。
久違的冰冷淚水,打溼了他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