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零八年臘月十七天氣陰
去往她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一路走得稀裡糊塗的,但她仍用力地抓緊我的衣袖,不曾鬆懈下來危難後緊張的心。
她面上有睏倦,但還是強撐着睡意。
到了。我輕輕扯回自己的衣袖,用青龍燈指了指明州顧家的大門。
顧家是明州的大戶人家,深夜仍掌燈,一片通明,但可惜顧家並不是會存在很久的家族,在民國時期更是曇花一現。
顧惜華一聽到自己家到了,睏倦的雙眼立馬有了精神,她不拘小節地拉着我的手說:這位先生,您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帶你見過我家父家母,讓他們好生招待你,至少今夜夜深了您不妨在我家住下。
我剛想拒絕,顧家的管家就發現了我們。他似乎看見了顧惜華的狼狽樣,立馬出來迎接。
顧惜華防止別人誤會,趕忙開口說了通今晚的事,還特別強調了我對她的救命之恩。
管家這纔好了些脾氣,將顧惜華和我都帶進了顧家的老式住房裡。
因爲擔憂顧惜華,顧家人幾乎都沒有睡,在客廳裡候着。
其母更是一臉疼惜地過來查看女兒的傷勢,也對我表示感謝,而後帶着顧惜華回去換衣服。
我在客廳等了一會,他父親招待我問道:先生稱呼爲何?家住何方?
我想了想,我沒有本姓,不如也隨他們,便道:鄙人名喚顧玄瞑,家住明州棋路。趕路回家時恰巧救了令家小姐,但這只是舉手之勞。
顧家當家的倒是很明道義之人:但先生仍是我家小女的救命恩人,夜深了,從這去棋路路途甚遠,不妨先住一晚。
是啊是啊。換好衣服過來的顧惜華笑着跑出來。
她不算絕美,但是她有一雙會笑的眼睛。
我鬼使神差地答應下來了。
我住在顧惜華的隔壁,晚上要入睡的時候卻用意念聽到了她和她母親的閨房之言。
她說:媽,我好喜歡顧先生,感覺他就是上天派來給我的真命天子。
她的孃親是寵溺與無奈地語氣:傻丫頭,你啊已經許了人家了。你的玉祥哥哥還在打仗呢。
而後顧惜華長嘆一口,她嘟噥道:我也就是這麼一說。開玩笑,開玩笑。
但這本是開玩笑的話卻讓我記憶深刻。喜歡?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我,會喜歡上一個人嗎?
伴隨這句疑問我陷入深深睡眠之中。
原本以爲今晚會相安無事地度過,但是冬日裡的烈火卻越燃越旺盛。
平地一聲巨響彷彿是在夢裡被放大的聲響又像是打雷聲。
一開始似乎並未引人注意,直到四處傳來人的尖叫與嘶吼。
整個顧家都被接二連三的爆炸聲驚醒。
我衝出了房門,卻見顧惜華的母親已經脫離顧惜華衝向了另外一個方向,口中喊着顧惜華爸爸的名字,神情哀傷。她似乎從哪裡聽說了顧惜華爸爸被炸傷了。
媽,等我。顧惜華想要緊隨顧母一起去,但是還未踏出一步便被我牽制住。
你幹什麼?顧惜華意外地看着我。
不要去。我對她說道。其實我也沒有什麼理由讓她能不去,只是我知道如果她去了會死。
顧惜華狠狠甩開我的手,痛心疾首:我怎麼能不去,那是我母親和父親啊。
她跑在前面,我跟在她身後。
期間有炸彈從屋頂上砸下來掉在地上後炸出一個深坑,那些瓦片與石礫砸在人的身上或穿孔而過或割破人的經脈讓他們匍匐在地上。
顧惜華小心翼翼地躲過了那些碎屑,一切盡在無聲中。
她瘋狂地嘶吼讓自己的母親趴下,讓那些無措地弟弟妹妹們趴下,但是混亂之中沒人聽到她說的話。
她的臉上有血有淚,甚至是痛苦的猙獰。
然而當親人一個個從自己眼前倒下的時候,她又覺得十分無助。
啊。我聽着她站在原地尖叫着。
又一個炸彈砸下來,正好砸在她媽媽要去的那個房間,而炸彈的塵埃淡淨後,原本躺在地上的顧父就連遺體也不見了。
下人們逃的逃,死的死。
顧惜華用盡一切手段使自己冷靜下來。她四處尋找,終於在一個角落裡看見了自己的弟弟。
小凌過來啊,到姐姐這邊來。她朝着躲在門後偷偷抹眼淚的弟弟伸了伸手。
我走過去,乘着他房間的門即將倒下來之前將他抱出來,送進顧惜華手裡。
這裡不安全,我們先離開。我對她說。
這一次她終於肯聽我的了,雖然她已經近乎崩潰,但是她還是努力地護着自己的弟弟。
我們從二樓走向一樓的客廳。
炸彈平息了一會,我們都以爲這一波的轟炸要結束了。
然而當我們走下二樓的階梯時,弟弟忽然掙脫了顧惜華的手,跑去沙發上去撿自己的小風車。
也正是這個小插曲,一顆炸彈飛擊而來,而我只能護住近處的顧惜華。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她護在懷裡,不讓星火碰到她半點。但是我和她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小孩消失在火光裡。
最後,在結界裡顧惜華虛軟地跪在地上,面容悽楚哀傷、痛不欲生。
走在暗夜涼雪下,顧惜華失魂落魄地告訴我,她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家人,沒有故土和回憶。
我發現人是會流淚的。
我伸手將她眼角滾燙的淚水拭去,輕輕放在嘴脣前舔了一下,吐出兩個字:鹹的。
似乎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她淡淡然朝大路走去,一副不想理我的樣子。
我看了看身後的廢墟,跑過去跟在她後面對她說:你要去哪我都會送你過去。
我要去北方,那裡有我的未婚夫。他會照顧我的。
在東方漸亮的蒼穹之下,她轉過頭朝我微微一笑:謝謝你顧先生。如果不是你,我也早死了。我會好好活着你也一定要好好活着。
她不希望我去送她過去。但是如果沒有我在身邊,不出三日她必死無疑。
但是她那麼決絕,我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