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人,是妖。
道士這樣說。
一雙眼睛昏黃得像是銅鏡裡映着的古舊的光灰,花白的頭髮和花白的鬍子糾纏在一起,瘋瘋癲癲地攔住我說了。
我哼了一聲,道:“若說他是妖,我看你這老頭子是眼睛花了吧。”
“陳小姐,你要是不信我,你遲早會有後悔的那一天。”道士在後面大叫道。
我停下腳步,沒好氣地看向這個打擾了我約會的道士。“你這樣說,難道是手裡已經有了證據?”自然,我也知道鍾慧澄是妖非人。不過這道士又是怎麼發現的。
道士鬆弛的臉頰露出長長的溝壑,“這……”
我瞭然,“那你這邊是污衊。你可知污衊朝廷命官是何罪過?”
“可妖就是妖。”道士氣嚷嚷地說。“亂了倫常,亂了倫常!”
我道:“可妖也分好妖,壞妖,先生這一番話是一竿子打死所有妖啊。鍾大人即便是妖,也是爲國爲民的好妖。反倒是你,到處宣傳這種事情,又抱着什麼目的?”
那道士似被我中了什麼,老臉一腆,隨即惱恨地對我說:“你知道什麼啊。”
然後便匆匆離去。
我站了一會兒,也不知這道士的出現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一切都是未知。
到了和鍾慧澄約定的地方,我看他站在橋邊,如緞的黑髮輕輕揚起,身子微向橋下的綠波傾斜,好像維持這樣等待的樣子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對不起,我來遲了。”我小跑過去,喘着氣說。
鍾慧澄倒是爲我這副樣子受驚了,然後道:“不要緊的。我也是剛剛過來。”
他的手遲疑了一下,放在我腦袋上,“下次不用這麼急着跑過來,無論多久,我都會等你。”
這撩人的情話,真是讓人受不了。我偏開頭,“我是那樣不守信用的人嗎?再說,如果你每次都這樣等我,就不怕我不來了。那不就白等了。”
“不會的。”他蹙着眉。
“皺起眉頭就不好看了。”我笑着牽起他的手,“去哪兒呢?”
“話說我剛纔遇見一個奇怪的道士。”
“你想去哪?”他聽到我後面一句話,聲音裡有輕輕的遲頓。“道士?”
“是啊,你可知道那道士說的話可好笑了,他居然說你是妖。還非說我和你在一起我一定會後悔的。”
我這裝作試探的話,惹得鍾慧澄輕輕一笑。“這個笑話可一點也不好笑。”
話一轉,鋒利的刀刃朝我飛來。“若我真是妖呢。”
我滿不在乎地道:“你?就算是妖,也是一個好妖。比那些道貌岸然的貴公子可要好上千倍萬倍。”
“得你這一番話,不枉此生。”他湖水般的眸子盪漾着清淺的笑意。
明明他就在我身側,可此時,我卻覺得他離我好遙遠。心裡不免有些悵然和擔憂。
擔憂,我擔憂的是什麼呢?
鍾慧澄握住我的手,溫暖而乾燥的觸感彷彿給我一股力量。他說:“即便我是妖,還是人,我永遠都不會傷害你的。”
“我當然相信啦。”我覺得此刻繼續這個話題有點不妙,於是扯開道:“都是那個牛鼻子道士的胡言亂語,咱們啊,還是繼續逛街吧。開心點。”
鍾慧澄嗯了一聲。
十里長街鬧巷,謝了春杏李桃花,樹枝綿綿青青。畫糖人,百戲,人聲沸鼎,我們手挽手同遊鬧市。過了菜市場,過了著名的千潭荷華景點,看夕陽落在身邊的青石路上。
我們的影子成雙。
***
照妖鏡是道士祖師留下的寶貝,一直都是素雲觀的親傳寶貝。到了道士這一代,素雲觀已經式微。
這一代的皇帝尚佛。受皇帝的影響,佛教盛大,道教式微,全國各地的道觀逐年減少,像素雲觀這樣慢慢式微的道觀數不勝數。
素雲觀只是其中一個。
道士懷着祖宗留下來的寶貝,立誓揚名立萬,壯大素雲觀。
於是,一路行至京城。
在他發現那個驚天秘密時,有貴人找上門來。
“想要名還是利,亦或者是兩者都想要?那麼便按照我說的做。”那個聲音循循善誘地道。
道士撇開眼角花白的頭髮絲,“草民明白。”
***
這段時間,我眼皮跳得很頻繁。科學來說,這是由於疲倦引起的。可我一不熬夜,二早睡晚起,完全不該啊。
心裡便有種不詳的感覺。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一樣。
當京城裡流傳的風言風語從下人嘴邊傳到我耳朵裡時,這個預感成真了。
“鍾大人會是妖怪嗎?不可能吧,那樣俊美的人,一身的正氣,怎麼可能是邪魔。”
“哎,可我聽xx說,xx聽xx在大理寺做主簿的姐夫說,鍾大人常常對着石雕像自言自語,而且有一次他聽到鍾大人說些很奇怪的話。”
“聽說鍾大人八年前突然出現在京城,被皇上任命爲大理寺少卿,當時各位大人都很反對,可是皇上立排衆議,硬是對鍾大人委以重任。現在一想,鍾大人莫名其妙地出現了,又一舉成名,可真是神秘莫測,就連那相貌八年來,也好像從來沒有改變過。說他是妖怪,我還很有點信。”
“可連萬國寺法力深厚、德高望重的渡緣主持直到現在也沒說什麼,所以這一定是胡說八道的。”
我咳了一咳。正在整理花枝的婢女們驚道:“小姐——”
大概是怕我責罰。都一言不發的,表情都有點害怕。
看來陳雨幽的形象還真是深入人心。
我道:“我只是路過,你們繼續忙吧。”本想問問話的,可見她們這麼害怕,還是作罷 。
不過……我眼前一亮,可以去問陳雨澤啊。
我問了下人,一路走到廊坊,鳥雀鳴囀,恍若天籟,絢麗的花卉,幽綠的枝葉,廊下掛着鳥籠,裡面棲息着一雙鸚鵡。
陳雨澤負手站在鳥籠邊,嘴裡吹着口哨,正在逗那雙鸚鵡兒。
真是悠閒吶。
我嘴角輕勾,“今日不在書房唸書,到這兒逗鳥兒,爹爹若見了,怕是會說哥你玩物喪志。”
“雨幽。”陳雨澤似乎爲我的到來感到驚喜,即便我這般說,也軟綿綿的,不生氣。
我湊到籠子邊,“鸚鵡,鸚鵡。”
那對鸚鵡一個扭頭,一個無視我。
我:“……”
迴應我的唯有陳雨澤噗通一笑。
我惱羞成怒:“不許笑啦。”
陳雨澤掩着口鼻,眸中笑意不減,“好,我不笑。”
“其實……”我猶猶豫豫地開口。
“有什麼我可以幫你的?”陳雨澤問。
我咬脣,“就是那個鍾大人的,我聽說……”
“京城中最近流傳說鍾少卿乃是妖邪?”
我道:“是不是有什麼人暗中散佈這等不實的消息。”
陳雨澤思考着,說:“依照這留言散播速度之快,地域之廣,的確是有人有心爲之。雨幽你……”
他看向我,眸中深究着什麼。我懂他這是在疑問我爲什麼要問這件事。雖然我和鍾慧澄的關係已經確定下來,不過除卻知情的晉纓帝姬,還沒人知道這回事。
我避開他的目光,“我只是好奇問、問一下,畢竟以前鍾大人也幫過我,那次還把我送回來了。我擔心,不是很正常嘛。”
“是嗎?”陳雨澤仍然半信半疑。不過還是把他知道的一些小道消息告訴了我。
“哥,那我先走了。”
“恩。”
我男扮女裝出門打探了一下民間流傳的版本。
發覺有幾個異同。
第一,都是從大理寺內流傳出來關於鍾慧澄的詭異行爲。
第二,散佈鍾慧澄的流言的最後集中點都是道士。
第三,鍾慧澄身世不明,來者不善的流言。
我懷疑那個道士就是那天我去見鍾慧澄時路上遇見的道士。這個道士一定與什麼人勾結起來了。散播這種流言蜚語的人不是鍾慧澄的仇人,就是他的政敵。這個消息就是衝着他來的,而且來勢洶涌。
甚至,有紅榜貼在大理寺的石獅子像上。
盡是挑釁之言。留下日期時間,說是要他有寶物可以一探究竟,到底鍾慧澄是人是妖。
落款是素雲觀寧息道人。
紅榜一出,全城皆知,鍾慧澄到了此時唯有去,證明自己的清白。
我擔憂地說:“這種小人就像狗皮膏藥一樣,你越理他他越黏得緊。照清,別管他了。”萬一照出一個好歹,就不妙了。
鍾慧澄淡然道:“我必須去。否則,皇帝不會留我。”他眸子有淡不可見的憂傷。引起我垂憐,我爲他抱不平,“這皇上也真是的,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了這麼多年的官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不信你,反而信這些摸不到風的流言蜚語,真是讓我生氣。”
“別生氣。”他笑了。“他們既然要照,就讓他們照個清楚。”那笑卻似冰雪照肝膽。使我想起了初見。
即便是妖,也聖潔如仙。
此刻,我倒相信眼前這個不染塵埃的男子是謫居凡塵的仙。
“照青,到了那天你一定要給那個牛鼻子道士好看,要讓他知道污衊朝廷命官的罪過。”
“我知道了。”他端坐着,瞧着我,臉上的神情卻迷濛得很。
我不是很看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