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沒有想到在這裡也會遇見鍾慧澄。回想起來,就是不久之前,我花重金和寶樹法師見面談了所謂的禪理,再然後我打算吃頓素齋再打道回府。
但是,我和小嘉分散了。萬國寺這麼大,要找人還是有些困難了。
不過,白天的緣故,萬國寺裡四處都是些貴婦,完全把這裡當做自家後花園逛了。於是,我也不客氣地到處找人。
誤入,注意是誤入,誤入荷花池,初夏,花苞攢着,不留神看不到那躲在碧綠裡的一抹嬌紅。和風輕送,午後的陽光落在水面上,淡淡的荷香彷彿沾身一般清幽。
我走在長廊裡,遠處的六角亭裡有人。便是鍾慧澄。
他一個人呆着,好似在等人一般。
周圍環境清幽,半天了除了我都沒個鬼影。他到底在等誰呢。不過,這似乎和我沒有一絲關係。
我心裡知道,最好還是不要和他扯上關係的好,可就在我打算離開的時候,我突然看到了驚人的一幕——
我淡定地躲在柱子後面,一雙眼睛淡淡看着鍾慧澄站在的臨水的一邊,神蹟一般,池塘裡的水猶如一條白綾橫貫向地面,在接觸地面的那一瞬間,那水帶飄揚聚成一個人形美人,洛神拂衣般出現在鍾慧澄身邊。
含笑睇凝,貝齒晶眸,似出水的芙蓉,僅僅從我這個角度也覺是一個絕世美人。
……
她是妖,還是仙?我突然明白了,爲什麼鍾慧澄總給我一種俯看芸芸之感,平淡的目光彷彿看盡了千年的風霜,猶如一顆古老的樹看着時代彌歷着花開花落的興衰。
他不是人,是妖,還是仙?
他和水中出來的女子似乎在說話,下棋,舊友一般渡過一個初夏飄着荷花香的有趣下午。
我儘量在不打擾他們的情況下,離開了。
管他神魔鬼怪,其實都與我沒半點關係。
我到了香房處,被兩眼淚汪汪的小嘉給扯住,見她一副焦急又終於緩了一口氣的樣子,我道:“小嘉,你去哪兒了,我找了半天也不見你人影?”
小嘉氣得翻了個白眼,眼淚止不住:“小姐,我一直在香房啊,您不是說在這兒吃齋飯嗎,我就過去和小沙彌說了一下你的偏好,回過頭來,您就不見了。”
旁邊一個小沙彌道:“這位女施主方纔找我說了話。”
我:“……”
我扶住小嘉的肩膀,求饒道:“小嘉……”
小嘉哼了一聲。“小姐,下次你還這樣,我就不跟你出來了。”
我討好地朝她笑着,“沒有下回,沒有下回……”腹誹,這妮子最近脾氣見長啊!
萬佛寺不虧是國教第一正統,他家的齋飯做得尤其好吃,蒲瓜清甜可口,豆腐細嫩柔滑,米飯也軟綿綿的。偶爾吃上那麼一頓還是不錯的。
趁着黃昏時,家僕帶着馬車到了萬國寺外的廣場等着,說是陳雨澤吩咐過來迎接的,於是我原本想閒逛着的計劃被打破了。
皇朝並未實行宵禁,是以這等柳暗花明朦朧昏黃之際,商販行人不斷,酒家客棧家飄香陣陣,小嘉陪我坐在馬車裡,剝着香瓜子吃。
陳家府邸位於皇城內圍,繞過重重街巷,才能抵達,這大約也就是半個時辰。突然,眼皮子有點重,擡都擡不起,小嘉道:“小姐,小姐……”
我支着下巴,打了個哈欠。
完全沒精神,最後還在想,今天難道是逛久了,好累啊。
一絲清明殘餘着,身體好重好重,無法起身,好似鬼壓牀,我掙扎着,好像有一隻手拖着我的身體往前走,但是一點也不痛,可這種不可控的情景實在叫人惱恨。
我怎麼也做不了,做不了……
眼簾沉沉閉了過去。
***
“小姐,小姐——”小嘉推了陳雨幽一會兒,不曾想對方睡死過去一般,不得迴應。
小嘉有點被嚇着了。抖着手放在小姐鼻口之間,仍有細細浮動的呼吸,可看她這樣也不想是睡着了啊。
外面趕車的家僕問:“小嘉,怎麼了,小姐怎麼了?”
他掀開車簾,只見小嘉抱着小姐一副被嚇壞的樣子,身體抖顫着,她擡眸,惶恐地對他說:“快快……快回府,小姐出事了!”
家僕也被她嚇得帽子都差點掉地上,“好……好——”
陳雨澤溫了書,臨摹了下貼,書童過來帶僕婦的話說陳大人和同僚去登明樓,晚飯便不回了。讓他們兄妹二人烹鯉魚吃。前幾天聖上賞賜着親近大臣各幾尾活鯉,在活水裡遊了幾天,有些怏怏的,陳雨澤惦記着雨幽愛吃鯉魚,尤以紅燒爲上。
便吩咐了僕婦做了紅燒。
見天色昏曉,他道:“雨幽還沒回來?”
書童道:“家人已經去萬佛寺接小姐了,想也該在這時候回府。”
陳雨澤想了一想,“嗯,先去前院吧。”
雖則,最近發生的事,總讓他有些憂心忡忡。今日尤其,一顆心跳上跳下,陳雨澤走到了前院,卻聽得一聲“不好”。
家僕過來稟告,“少爺,小姐她……”
陳雨澤終於知道自己心中不祥是爲何?
他眼睛發冷,繞過家人,馬車裡小嘉抱着個人,哭得淚洗面。一見個黑影壓過來,嚇了一跳,見是陳雨澤,抹了一把臉說:“少爺——,小姐她……中邪了。”
陳雨澤從她懷裡接過雨幽,少女散發幽香的身軀軟綿着,下了馬車,趁着燈籠一瞧,黯黃的燈火照着她,本該是海棠般明豔的容色,彷彿憔悴了,緊閉着雙眸,妝褪了一些,顯得臉龐微微青白,倒是嘴脣依然如火一般紅,黛眉也深深地,呼吸輕輕,彷彿在睡夢裡凋謝一般。
陳雨澤叫了她一兩聲,不見應。心裡也有不好的感覺,“雋書,你去請韓御醫過來。落語,你到登明樓請老爺回來。小嘉,你跟我過來照顧雨幽……”
幾個家人得令,各自駕了馬出發。陳府外燈火炳輝,陣仗嚇人,不一會兒散了。經過的人,還百思不解。
陳雨澤讓其他的婢子爲雨幽更衣,自己走出屋問小嘉話。
小嘉把今日發生的種種從實稟明,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說話時眼睛也直往屋裡轉。“……奴婢也不知怎麼一回事,回來的時候,小姐只是累了,奴婢叫了一兩聲,小姐沉沉地睡了,沒有打擾,可是後來奴婢再叫小姐,小姐倒是不應了……”
陳雨澤雖心憂似火,卻不會把脾氣撒在婢女身上,“小嘉,雨幽這……你還是先下去好好歇息吧。”
這時,雋書攜着韓御醫來了。陳雨澤上去問候。
小嘉落在旁邊,眼眶紅豔豔,明明好好的,怎麼就這樣了……
小姐,小姐,這是怎麼了?
***
身體好似戴着鐐銬,手腳都失去了作用。我使勁一蹬,發覺一片漆黑裡遊躍出了光影。視網膜上,魅影飄拂,我一下睜開眼睛——
周圍,蘭閣春閨,軟緞曼紗。當是盛夜,金盞含光,我聽到一陣幽幽咽咽的笙簧。
而我從地上爬起來,看見前邊被紗幔隔開的地方被燈光投射出一個修長妖嬈的身影。
笙簫止,那人的影子彷彿要從紗幔裡跳出來一樣。
我冷靜而警示地盯着那紗幔後的影子。
那紗彷彿無物,無風自動,纖纖如管蘭的手輕輕伸了出來,指甲嫣紅如血,玉指修長雪白。
隔空穿來,一身紅衣如火,一張玉顏妖嬈,難辨雌雄,眼角眉梢都似成精地笑,笑着瞧我。
我道:“你是妖?”
他道:“那又如何?收了我的聘禮,你便是我的人。”
什麼聘禮?我正想着,手腕火灼一般的又熱又痛,除了那天珠手鍊不作它想。哎,陳雨幽啊,陳雨幽,你撿的什麼東西啊,盡是禍害。
他腳不着地,袍腳軟綿綿地落着,似一朵梅花,在這燈火輝煌處,連那傾城傾國的容顏都豔而妖,極爲鬼魅。
“娘子,這便是我們狐族的九命天珠,只要它在你手上的一天,你便是我的娘子。”
他飄過來,白紙一般的笑臉鬼祟地對着我的臉,近得可以欣賞他那墨眉紅脣,雖然很豔美,可惜我被嚇得心臟病差點發展。欣賞不了這種美。
“那副畫上的人,是——你!”我用手擋着臉前邊,冷聲道:“什麼娘子,我可還是雲英未嫁的姑娘家,你可別亂叫!”
他似紙般,蕩了一蕩,水袖一撇,落定在我身邊,桃花眼風塵地瞄一眼我,“娘子說出這等負心話,真傷我心。我九真雖浪蕩,可活了一千多年還是第一次把九命天珠送給女子。娘子拿了它,便是我的人。今日良辰美景,何不對月交杯,引頸交歡,從此暮暮朝朝一雙人。”
他對我笑,貝齒輕露,情意綿綿。“娘子,我很歡喜。”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時。那凍人的冰寒使我瞬間清醒過來。
他還多情顧我,並沒有發覺有什麼異常。
心裡瞬間涌動過很多計策,但是我最終還是決定隨機應變。
畢竟,我現在是個弱雞,人家可是狐妖……打不過,打不過……
我也勉強笑道:“我亦是,我亦是。”
***
陳大人剛回來了。
韓御醫診脈後,一臉疑難雜症的神情,說是失魂。
“難不成……是碰見了什麼髒東西……”
陳雨澤站在一邊,捻着袖子,眼神複雜,似乎明白了什麼。但是,良久,直到陳大人派人去請法師時,都未落一詞。
小嘉伶仃地站在樹邊,一邊抱怨着自己,一邊想起剛纔陳大人和韓御醫的對話,忽地,背後一寒,若說小姐失魂了,最近出現了什麼奇怪的現狀?
小姐曾經撿到的手鍊,那天還平白無故地發光了,會不會就是……
小嘉走出來,叫住陳雨澤:“少爺。”
陳雨澤回頭,眉心微蹙,“我知道你擔心雨幽,不過這事你也做不了什麼,早點休息吧。”
言盡,帶着憂心忡忡離開了。
小嘉瞧着他的背影,“少爺……”
但不知陳雨澤在想什麼,只顧沉溺在自己的世界,小嘉自然是叫不醒的。
鍾慧澄會了故友,離開時,月滿中天,滿塘蓮荷經風而搖,落下水紋星光。
突聽細細聲音道:“狐九真討了婆娘,請我們上門喝酒呢。”
“是那個姑娘啊,以前常常見到她的,最近很少見到了。”
“還算可愛。不過狐九真也太大膽,無媒無聘,就虜走人家的女兒。”
“我老早看他就是要走邪道的妖。現在好了,虜了陳侍中的女兒,必是些採補的陰私法子。”
本朝不設宰相,審閱批要歷來由皇帝親自負責,四大臣參與決策,不過機要太多,歷來會設一位侍中初次審閱,分揀重要再由上決策。於是侍中往往成爲事實上的宰相,而且侍中一般由皇帝親點,也可謂是皇帝親臣、寵臣。
說起陳侍中,一般人都知曉是陳大人。
鍾慧澄問道:“是姓陳,名雨幽的姑娘嗎?”
這般閒聊的花妖精怪見了他,既喜又乖巧答道:“是的,大人,大人前不久還在侯府和陳小姐說過話的。”
“你們剛纔說……狐九真……陳小姐他們之間有什麼牽連?”
花妖精怪們七嘴八舌地把狐九真下的請帖和知道的細碎地說了。
鍾慧澄聽了過耳,心裡八分明白,大概是陳小姐又做了什麼事,惹了狐九真。
狐性.淫,今晚恐有事。須早往。
“大人,大人——”
“狐九真好大的膽子,不過大人既去了,一定沒事的。”
月光下,樹影婆娑,湖水清幽,人已似煙飄去。
城中,白馬寺。外人看來,殘破頹牆,幽蟲毛草,不知荒廢幾何?深夜更是絕無人來往。
此刻,殿中卻是另一番景象。靡香遍徹,畫堂點燭,富麗幽寒。
窗前海棠泛泛,月光落入玉杯,碧色的酒液層層生波搖曳,案前對飲的一妖一魂,各有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