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是位鬢角花白的老醫生,臉龐是那種很典型的嚴肅老者,他手上拿着幾張紙,憑昆然大概知道那都是些檢查結果。
“確診是失憶症,你之前提過的母親的病史,雖然失憶症沒有明確說明遺傳性,但是有那麼些臨牀病例有過這種情況,雖然病因有可能是來自遺傳,但是爲了治療,忌菸忌酒,保持良好睡眠和避免過度用腦,這些日常限制都要遵守,我們會通過藥物和催眠幫助你的。”
“這個要是……治不好的話,會怎麼樣?”憑昆然兩手鬆鬆地握在一起,神情平和,儘量讓自己顯得不要那麼糟糕。
“如果到達嚴重的階段,你會不記得周身事物,忘記所有人和自己,甚至失去簡單的社會技能和生活技能……很多患者還會性情大變,暴躁易怒,這些情況都需要你的親屬一同來配合我們治療,所以你還是儘快通知你的家人,跟我們醫護人員多多溝通。”
憑昆然不置可否,只“嗯”了一聲。
那一臉學究派的老醫生布滿嚴謹皺紋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些鬆動,放緩了語氣對他說:“年輕人,要積極一點,這病又不是絕症。”
他勉強擡起臉衝老醫生笑了一下,毫無生氣,又“嗯”了一聲。
憑昆然是家裡的幺子,上面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跟他全是同父異母的關係,都是憑昆然的父親憑皓養在外面的女人生的,所以大部分時間也不在家裡。
憑昆然很小的時候就能理解家裡這些不太見得光的關係,逢年過節那兩個女人帶着孩子來本宅吃飯,他也不願意上前跟哥哥姐姐親近,那個年紀的小孩本來是最願意跟同齡人玩耍的,有時候那幾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哥哥姐姐主動找他玩,他也把嫌棄的臉擺足,最後就在一旁看那三個孩子玩得開心。
他就轉身找媽媽,用“他們都是野種”這樣惡毒的話,試圖安慰母親,但總是被教育,那溫婉的女人摸他的頭,告訴他,那些孩子跟他一樣流着父親的血,應該是親人才對。
那女人不是沒有怨,只是絲毫不希望無辜的下一代要受上一代糾葛的影響,她也是大家庭出來的小姐,豪門恩怨看得多了,多少有些麻木,恨不太起來,唯一希望就是自己的獨子能過得幸福。
後來憑昆然也漸漸懂得媽媽的用心,反倒不如小時候渾身是刺,所以後來那幾個哥哥姐姐住進家裡來的時候,他也沒有一點防患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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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變故其實發生得很緩慢,憑昆然初二的時候,他媽媽開始顯露出健忘來,起初並沒有當回事,只是吃了些對記憶力有好處的維生素。直到有一天早上,女人摔了傭人端過去的茶,一直指着對方說“你是誰,怎麼混進來的!”對方越解釋,她越不信,滿臉警惕地跑到憑昆然的房間,抱着兒子說,這宅子不安全。
那傭人嚇哭了,衆人也都被吵醒,問了始末才知道,憑昆然的媽媽只是問了一句那傭人是不是新來的,叫什麼名字,誰知對方說自己已經在這工作三年了,說夫人跟她開玩笑呢,怎麼會不記得自己。憑昆然的媽媽脾氣好,平時跟傭人的關係也好,這時候卻急了,死活不相信傭人說的是真話,就發起脾氣來。
薛茗,也就是憑昆然的母親,在包括自己的兒子的所有人的證明下,發現是自己出了問題,於是就去了醫院,檢查了幾次,確診爲間歇性失憶,那時候她已經把近三年的事忘了一些。
薛茗的病情反覆,有時候記得,有時候又一點印象都沒有,一段時間裡的記憶會有一些固有着,其他的都忘乾淨,一段時間裡的又都是記得的,但是漸漸的,她忘的越來越多,像是被無法控制的洪水席捲一空,而憑昆然是最後一個被忘記的。
薛茗會在半夜裡跑到兒子的房間來,抱着迷迷糊糊的憑昆然哭一陣,說些支離破碎的話,但是第二天早上問她,她又會拿茫然惶惑的眼神看你,如果逼得緊了,她還會尖叫,摔東西,與瘋子無異。
可是就算與瘋子無異又如何,憑家有足夠的條件將她養在家裡,請最好的醫生來爲她治療,給她最細緻的照顧,而且最重要的是,憑昆然是最能穩定她情緒的人。
所以當家裡不帶半點詢問地告知他,要把薛茗送到療養院的時候,憑昆然立馬就把事情想透了。
那個女人是最善良的,從來不爭不嚷,甚至對搬進家裡來的哥哥姐姐都很好,但是她又能得到什麼呢,那些人想害她。
所有人都要拋棄她,包括與她結髮數十年的父親,她是知道的,哪怕她看上去已經癡傻,但是憑昆然見過她眼裡偶爾閃現的不捨和哀怨。
憑昆然直到很多年後都還是會夢見自己的媽媽,女人坐在家裡後院的草坪上,戴着大沿帽,回過頭來叫他小然,陽光溫暖得要把人融化一般,那個女人的眉眼溫柔,美麗得讓人忍不住要靠近,他跑過去,被世界上最舒適的懷抱擁住。
周圍輕輕晃動的花草,和楸楸叫着的蟲鳥。
然後母親推開他,問他:“你是誰?”
憑昆然在約池覓到家裡來之前,接溫子舟去了趟醫院復健。青年在室內撐着扶杆行走,憑昆然就在外面靜靜看着,溫子舟不時會擡眼尋他,兩個人就默默地交換一下眼神,都沒什麼意義,空氣有些沉悶。
憑昆然發現哪怕是這段時間長期與溫子舟相處,自己也沒有半點舊情復燃的跡象,反倒是越發想念池覓,想起來的時候,條件反射一樣臉會疼。那天池覓拿鑰匙砸他,確實是使了十分力的,如果砸到眼睛恐怕還會受傷,他看得出池覓大約是嫉妒得狠了,在甩鑰匙之前手都會有些都抖,這要換了以前,他會得意死,可是那天他只想嘆氣,覺得事在人爲都是狗屁,老天要想玩你了,你就只能咬牙受着,還得讓你身邊的人也跟你一起咬牙受着。
溫子舟練習了兩個小時的行走,然後又去做了按摩,中途憑昆然離開了一個多小時,然後溫子舟結束的時候來開車送他回家。
坐上車的時候溫子舟問:“曹醫生怎麼說?”
憑昆然打着方向盤,“確診了,失憶症。”
“怎麼會!”溫子舟驀地拔高了音量,哪怕早就有準備。憑昆然看他一眼,神色也黯淡下來:“說得通的,我媽也得過失憶症,那時候她跟我的狀況差不多。”
“那該怎麼辦,能治好嗎?”
憑昆然頓了一秒:“這個就看醫生的了。”
溫子舟還是一臉“怎麼會這樣”的頹喪表情,無力地靠在車椅上。
“你能幫我保密嗎?”憑昆然倒是顯得平靜些,開口說道。
“什麼?”溫子舟表示不理解“爲什麼要保密?”
憑昆然沒有說話,他只能看到對方輪廓俊朗的側面,睫毛柔軟,心裡突然就疼了那麼一下。
溫子舟想起前些天他復健到一半休息,本來等在門口的憑昆然卻不在原地了,光憋在復健室也難受,便拄着柺杖準備四處走走,一路問那些已經跟他關係頗好的護士醫生有沒有見到憑昆然,人家給他指路,他便獨自到另一棟樓坐電梯到了四樓的神經科。
他承認這段時間憑昆然陪他養傷,他在男人悉心的照顧下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依賴,有時候都會恍惚覺得兩個人回到過去了,憑昆然還是把他放在心上好好喜歡着的,雖然這只是一廂情願的錯覺,但是他沒辦法,總是忍不住想要多看着對方。
憑昆然也許只是去上廁所了,他還是要碰到認識的醫護人員就問,結果找到了這麼個看上去挺奇怪的地方。
神經科?
憑昆然來這幹嘛?
他在門口來回踱了幾步,也不敢去敲那緊閉的房門,就在門口的椅子上坐下來想等一會兒。
結果旁邊有兩個彆着實習生胸牌的年輕姑娘卻在他旁邊興致勃勃地聊起天來。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得失憶症的呢,曹老師叫我這次跟着好好學,這種病例不輕易碰到的,怎麼辦,感覺有點激動啊。”
“怎麼個失憶法?跟那些電視劇裡的一樣麼?”旁邊這個似乎也來興趣了。
“我沒怎麼跟那個病人接觸,給曹老師送東西的時候聽到他說‘熟識了好多年的人都會突然想不起來’,所以跟電視劇應該差不了太多吧。”
“好可憐啊,要是我哪天把我男朋友忘了,他肯定趁機就找別的女人去了。”
“噗……不過話說回來,那個病人長得很帥啊,雖然是大叔款,但是保養得很好啊,皮膚比我還好。”說着就開始衝着牆上的消防栓櫃子的鏡面照。
溫子舟在一旁聽着,本來並沒有在意,如果不是那姑娘後面的一句話,他根本不會對這闖入耳朵的一段對話有任何印象。
那姑娘一邊對着鏡面拉着眼角一邊跟另外一個說:“我瞟了一眼他的病例,都三十四歲了,而且他的姓很少見啊,姓憑呢,憑什麼的那個憑。”
溫子舟一下子挺直了背,正要站起來去問,他旁邊神經科的辦公室門突然打開了。
憑昆然的聲音傳來:“那曹醫生謝謝了,我後天來取結果。”
“嗯,你不要太有壓力,還沒確診,有可能是你用腦過度沒休息好,這兩天暫停工作好好睡兩覺,等我們結果。”
憑昆然還要說什麼,卻突然看見坐在門口的溫子舟,他的臉色迅速僵硬起來。
溫子舟滿臉驚疑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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