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晚上想吃什麼?”池覓一邊問着,一邊低頭整理陪護牀鋪上的毯子。

憑昆然一動不動地靠坐在牀上,扭頭看着窗外,並不答話。

池覓擡頭看他一眼,又低下去把疊好的毯子隨意地拋到牀角,“憑昆然,我問你晚上想吃什麼。”

憑昆然放在身側的手緊了緊,總算回過頭來,他看着池覓的眼神就像一場將起未起的風暴,他咬着牙說:“你還關心我吃什麼?直接拿狗糧來不就好了,你不就是想要一條搖尾乞憐的狗。”

池覓看着他,像是忍了忍,然後轉身走了,並且帶上了門。

憑昆然狠狠閉了下眼,屈起膝蓋把頭埋了進去。

事情是怎麼變成這樣的,沒有人知道。

池覓後來又讓醫生給憑昆然做了各種腦部檢查,但是“他正在逐步恢復記憶”這樣的結果並沒有讓池覓感到高興。

憑昆然的失憶對他的打擊也許不是最大的,最大的打擊是,憑昆然允許溫子舟的陪伴,並且不止一次地用溫子舟來拒絕他。

池覓的潛意識裡,是近乎幼稚地相信着,如果真的愛一個人的話,不會把人忘得那麼幹淨。

他從來沒覺得這麼無力過。當初死皮賴臉追逐他的人,在茶水間結結巴巴地問他:你是真的喜歡我咯?的人,在他面前流眼淚的人,在牀上摟緊他讓他幾乎窒息的人。一瞬間都沒了的感覺,別人不能想象哪怕十分之一,他卻在經歷着。

憑昆然對他產生興趣,還沒有變成愛的時候,溫子舟回來了,馬上就出了一堆事,迫使他離開,等他再回來的時候,那兩個人就理所當然地重新在一起了。池覓只要一回憶這樣的過程,就覺得難以想象的懊悔和嫉妒。

所以纔會要求那樣的手術。

說他魔障好了,那種整個腦子裡只有一件事只有一個人的感覺,有時候都會讓他自己怕得發抖。

好像整個人都被拖入深淵的感覺。害怕那些回憶只有他一個人記得,害怕兩個人的過往沒法再被證明。

可是當他看着憑昆然在手術室合上眼睛的時候,他又驀地發現,他之所以愛他,也是因爲那些狡黠的眼神和風流惑人的舉手投足。如果醒過來的男人失去了這些,那也只是頂着憑昆然的皮囊,卻完全失了靈魂的空殼。

到了那個時候,他纔是真正失去了他。

叫停醫生的的聲音顫抖地不像話,撕裂的布匹一樣。

他的恐懼從四面八方而來,頃刻沒頂,他又將面對一個會忘記他拋棄他甚至恨他的憑昆然了。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他問自己。

憑昆然從醫院逃了一次。

起先他想出院,結果醫院以各種待康復原因不予批准,他才明白自己這是被扣下了,就打算偷摸着走,衣服都沒得換,穿一身條紋病號服想去翻牆,才摸到牆根,就被追過來的保安拿電筒晃,他恨得牙癢,怎麼也不相信這是好歹講點人權的現代社會,就這麼被半拖半拽地弄回了病房。

大概是生平第一次被手電筒給晃了,面子上過不去,憑昆然倒是沒打算再跑第二次,只是難免不對着罪魁禍首池覓夾槍帶棍地講話。

雖然他心裡那口氣是永遠出不了了。

他不明白,池覓當初那麼清冷性子的一個年輕男孩,怎麼就能想出這種不可理喻的陰毒法子,如果說這是狂熱的話,他不僅消受不起,他也不想相信,池覓想要的只是完全控制他而已。

憑昆然把腦袋從膝蓋裡擡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默默在心裡啐了一口自己,這種時候竟然還有空傷心,想辦法出了這醫院纔是重點。

憑昆然在這邊想破了腦袋,卻並不知道這時的方河,也在煩心。

方河惦記哥們,很講義氣地抽空回了趟國,只是回來後不僅找不着憑昆然,連溫子舟都沒呆在那二人的家裡。等輾轉問到溫子舟的聯繫方式時已經是幾天後了,一接通方河就發現溫子舟語氣不對,問到憑昆然的時候,那邊已經明顯情緒不穩了,但是方河急了這麼多天,也總算從電話裡得到了憑昆然的下落。

結果又是跟那個池覓扯皮了。

方河已經移民,在本地留下的可用資源大多失效,所以找起人來也被怠慢了不少,而池覓不同,他在方河找他的第一時間就收到了消息,並且讓他頭疼的是,他那二哥池遠也被驚動要來見他了。

他困住憑昆然,多少動用了池家的勢力,如果讓池遠知道他在折騰些什麼,肯定免不了麻煩,再加上方河,操,他現在只想帶着憑昆然有多遠走多遠。

有多遠走多遠……

池覓腦海中迴盪着這句話,導致面前砂鍋裡的湯都撲了出來。

他忙擰滅火,然後給憑昆然裝好熱騰騰的晚飯,就出發去了醫院。

走進病房,憑昆然照舊把他當空氣,他也照舊把飯菜從食盒裡一樣樣端出來,嘴裡若無其事地說:“給你熬了蓮藕排骨湯,你現在要養傷口,就吃點清淡的,我帶了點味不重的涼菜和點心,”他說道這裡,頓了頓,擡起頭看着憑昆然,“你多少吃一點。”

憑昆然站在窗邊看那些敗了的桃花,等池覓擔心湯的熱乎氣會沒了而打算到服務室熱一熱的時候,他突然轉過身來。

“池覓,咱們正經談一談吧。”

池覓停下手上的動作,看着他。

憑昆然問:“其實我一直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把我變成個廢人這種事,你當真覺得靠譜?”

這是兩人自從手術後第一次直面這個問題,憑昆然露出略微忐忑的表情,而池覓卻像是某部分思維被關住了一樣,臉上的神情懵懂而執着。

“我就是不想讓你離開我。”

憑昆然突然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等他把氣理順了,纔開口說:“池覓,你他媽幾歲了?你看看我,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不是能任你搓圓捏扁的,你想廢了我,你清楚你在做什麼嗎?你他媽想毀了我!我甚至連發生了什麼都不能知道,醒過來就變成白癡了,你知不知道那種感覺有多恐怖?你知不知道你一念之差,就等於殺了我?不,這比殺了我還要難受!可憐的是到那個時候,我連自殺都不能,我只會是個依靠你活着的白癡,你憑什麼這麼對我?”

池覓愣愣看着憑昆然,男人笑着笑着,竟然流了滿臉的眼淚。

“你憑什麼這麼對我,我沒有對不起你池覓,我得了失憶症,我不是故意要忘記你的,我都跟你說我能想起來一些了,你就不能再等等嗎?我都那麼努力了……我都那麼努力地把你記起來了,你知道我想起來的那瞬間有多高興麼,我心急火燎地跑來告訴你,我以爲這是個天大的好消息,而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會跟我一起高興的人,結果你給了我什麼?你個畜生,你讓我帶着被你|操出來的傷口上手術檯,你能再畜生一點兒嗎?你他媽想殺了我,我傷了你,可是至於嗎?我至於被這麼報復嗎……”

憑昆然說到最後已經哽咽得語焉不詳,他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來,像小時候受了委屈哭得特別傷心的時候,胸口裡風箱一樣來回拉扯的傷心把他折磨得更加難受,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傷心了,它比任何悲慟都來得真實具體,就像躺在手術檯上看到面色陰冷的池覓的最後一眼那樣。

他這輩子都忘不掉那種凍得骨頭脆響的冰冷感,和醒來之後越發難忍的痛苦。

池覓朝他走過來,兩個人傷痕累累一般手腳發抖,卻又像能互相撫慰一樣捱到了一起。

池覓顫抖着抱住了憑昆然,不敢太用力,卻忍不住把自己發涼的鼻尖埋到憑昆然的肩膀裡,甕聲甕氣地問:“憑昆然,你愛我嗎?”

憑昆然不說話,卻是突然劇烈地掙扎起來,手腳並用地要推開池覓,只是臉上的眼淚還是在不停地掉。

“你愛我嗎?你就告訴我,你愛我嗎?求你了……”

憑昆然一口咬了下去,也沒管嘴巴里的是池覓的肩膀還是手臂,他只知道,那樣池覓也會疼。

池覓卻只顧一個勁兒地問他“你愛我嗎?”

憑昆然閉上眼睛,在心裡想,“老子從沒這麼愛過一個人了。”

結果這句話,竟然就這麼說了出來。

憑昆然感覺到咬着的肌肉猛地抖起來,然後自己被要碾碎人一樣的力道狠狠抱緊,耳邊傳來池覓嘶啞的聲音。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憑昆然鬆開牙關,他覺得嘴裡腥甜的東西,恐怕不是池覓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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