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覓的本家在堯城。
據說池家的父輩曾經在這座城市割據一方,但是壓不過另一個幫派,火併落敗後被驅逐出境。堯城是塊寶地,外貌蕭索,卻佔有舉國聞名的港口和工業基地,商賈繁榮,於是池家在這一代,由池遠搶回了地盤,現在的堯城姓池。
池覓對這座城市的記憶僅僅存有小時候的零星片段,後來池家被擠出堯城,他就再也沒回來過,因爲一直不願意跟家裡的生意接觸太密,所以池遠在堯城定居後想把弟弟叫過來也沒叫得動。他沒想到與這座城市闊別重逢,會是在這種情形下。
“見了父親,好好說話。”池遠在他踏進本家大門時,低聲叮囑了一句。
池覓擡頭去看他,但是自己的二哥側過了臉去。
池遠是在來堯城的車上醒過來的,因爲扛着個昏迷的人坐飛機太引人注目,池覓就自己租了車連夜回堯城,當時醒過來的池遠二話不說就揍了他一拳,導致他的眼眶現在還烏黑着,但池覓知道他還是關心着自己的,小時候幾乎見不着大哥的面,就只有池遠帶着他玩,兩兄弟的感情一直很好,可是自從池覓第一次提出自己不想繼承黑道生意之後,池遠就對他聲色俱厲起來。
不過再怎樣嚴厲的二哥,跟父親比起來,也算得上溫柔了。
這座院落式的房子是池遠的,而他們的父親早就卸甲歸田了多年,這次居然爲了池覓從靜養的山上下來,池覓不自覺繃緊了背。
他還沒跨進廳堂的門檻,就只聽見裡面傳來父親蒼老威嚴的聲音:
“先打二十棍子。”
於是身旁一路跟着的打手就從左右圍上來架住了他。
“三少爺得罪了。”
那時候池覓的念頭是,就算能在英國那場秀開始之前趕過去,自己也走不了臺了。
憑昆然突然覺得一陣心悸,他伸手捂了胸口,那裡好好的,心跳也緩了下來。
莫名其妙。
這時候池覓正好走了兩天,車程的話,應該是剛剛到家。
憑昆然站起身去接咖啡,他想讓自己打起精神來,不然老忘事情,被助理小姐提醒了兩三次的會議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這要麼就是老了要麼就是池覓那小子害的,當然了比起前者,雖然也不願意,他還是傾向於承認後者。
總之他已經開始想那個小子了。
池覓捱了二十棍子,人幾乎昏過去,末了被兜頭一盆冷水澆下來,頓時醒了三分。
他覺得頭皮一痛,接着被人抓了頭髮把臉擡起來,被水矇住的視線對上了自己的父親。
“沒出息,才二十棍子就這幅喪犬樣。”池正霄面無表情,放下了他無力的頭。
後來他在牀上躺了三天,池家用作家法的刑具有好幾樣,棍子是最輕的,但是兒臂粗細的硬度十足的特製木棍,由力道充沛的打手揮下來,若換了普通人,半條命一定是保不住的。池覓從小就受過正規的強化訓練,跟憑昆然那些扭打都算是玩鬧,但是畢竟大半年沒有持續鍛鍊,猛然被用了刑,也只能堪堪受下。
他能下牀了,就被叫去見了自己的父親。走進大堂的時候池正霄和池遠已經等在裡面了,他走到父親對面站定下來。
池正霄滿頭華髮,皺紋裡都透着威嚴:“坐下。”
池覓得了允許,才坐了下來,他伸手扶住椅子兩邊的扶手,忍着從背上一直到大腿的傷,強迫自己坐直。
“我都聽你哥說了,那現在你來說說,這是怎麼回事。”池正霄把手上端着的茶盞放下,兩手拄在身前的龍頭柺杖上,不急不緩地開口。
“父親”池覓到底心裡還有幾分畏懼,抿了一下嘴脣才說:“這次也跟以前一樣,我說過很多次,沒有人在乎,所以我覺得現在也沒必要再重複了。”
池正霄點點頭:“行,那我明白了。”頓了頓他又開口道:“你們兩兄弟,是不是鐵了心不讓我安生?”
池遠和池覓都垂着眼,不說話。
“擡起眼睛來!看着我!”
那渾厚的嗓音在廳堂裡炸響,兩人都繃緊了神經,只得照做。
“先是池遠。”池正霄看了一眼自己的二兒子,“當年鬧得要死要活,如果不是你母親死了,你肯定還犟着吧,然後就等着被仇人再羞辱一回,辛苦搶回來的地盤和池家祖輩的臉面,都要被你丟光!”
“多謝父親指教,兒子纔沒釀下彌天大錯。”池遠一動不動地目視前方,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是語氣卻更像是諷刺。
池正霄盯了他一會兒,還是調轉了目光,看向了池覓。
“接着就是你了!把池遠掰正了,我還以爲可以舒舒坦坦養老去了,我走之前也叮囑周全了,結果你這個不爭氣的,跑去當什麼T臺模特,我們池家怎麼會有你這樣男人!逃避責任,軟弱無能!”
池覓猛地直視住池正霄:“父親,如果被迫去做滿手是血的行當是逃避責任,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是軟弱無能的話,按照世人的眼光,黑道就是骯髒血腥,陰溝裡的老鼠一樣的存在……”
池正霄狠狠一跺手裡的柺杖,空氣都好像隨着那揚起的塵屑微微震顫,池覓噤了聲。
“不要跟我談人生理想。”池正霄沉聲說,目光緊緊鎖住自己的小兒子,讓人遍體生寒,“你只消記住一件事,那就是你姓池,若不能爲池家所用,你就沒資格活在這個世界上。”
池遠在一旁微微睜大了眼睛,不安地看向弟弟。
池覓承受着池正霄近乎絕狠的目光,絲毫不躲避,但是池遠看見自己的弟弟眼睛裡已經蒙上一層水光。
池正霄站了起來,身材高大,背挺得筆直,他轉身走了兩步,卻又回過頭來。
“不過看在你那麼固執的份上,我給你兩個選擇,一個是留在你哥身邊幫手,半步不得離開池家。一個是聯姻。”
“最近回門的老當家跟我提過這事,你跟他家小姐年齡相仿,他們有這意向,我本來覺得不至於讓兒子去接這種便宜,但是你不喜爭鬥,也就只有這種用途了。”
池覓攥緊了拳頭,幾乎顫抖起來。
“你自己想吧。”
池正霄說完,拄着柺杖走了。
池遠從門外走進來,看到自己的弟弟坐在院子裡,仰靠在藤椅上,毫無生氣。
“怎麼樣,你想好沒有?”池遠走過去坐到他旁邊。
“哥。”池覓喊了他一聲。
“嗯。”
“你以前喜歡的那個人,是什麼樣的?”
池遠露出微微訝異的神色,他看一眼仰望着天空的池覓,有些悵然,也在藤椅上躺下來,目光移向了堯城又高又空,萬里無雲的天幕。
“不是以前喜歡,現在也還喜歡着呢。”
“那你怎麼不去找她?”
“怎麼找,他大概根本不願見到我。”
“嗯?”
“你說的沒錯,我爲了池家,確實是辜負他了,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怎麼忍得了別人辜負,我們這輩子都不可能了。”
有大雁從天邊飛過,離得遠,就只能看到不甚清晰的剪影,那翅膀偶爾扇動一下,像擺脫身後的舊景,朝着茫茫的前路奔波。
“你覺得值得嗎?”池覓問,但是久久得不到答覆,他扭頭去看哥哥的臉,卻發現池遠眼裡只倒映着暗淡的天空,什麼都沒有。
池覓已經離開了一個月了。
憑昆然想起池覓走時,雖然兩個人都沒明說,但完全是以這次發佈會的時間做期限約定的。眼看英國的那場秋裝發佈會期限已經越來越近,池覓卻還連一點消息都沒有,憑昆然毫無辦法,也只能乾着急。
他晚上抱着被子睡覺,會想這是不是場夢,池覓根本就是他妄想出來的情人,清高正直,還會用小孩子一樣的眼神看着他說“我們可以交往嗎”,會做菜會體貼人還不要他花錢,除了TOP的位置被搶了以外,幾乎完美。不過想歸想,憑昆然也覺得自己在發神經,就打消了念頭抱着被子繼續睡,但是失眠起來的時候,他又不得不在池覓的優點上加一條:抱起來比被子舒服。
最後池覓也沒有趕回來,他的位置只有讓另一個男模頂了。而這次發佈會後還有一系列跟英國那邊長期合作的洽談,憑昆然也必須動身前往。
在倫敦度過了幾個陰沉沉的雨天,發佈會終於開始了,憑昆然有點感冒,打着噴嚏進的會場,他作爲主辦方之一坐在了第一排,緊緊挨着T臺。
不多時背景音樂便響了起來,一片黑暗裡燈光螢火一般逐漸點亮,模特的黑色剪影在在光源的邊緣顯露,然後跨出黑暗,走到燈光裡來。
憑昆然由於生病,以及哪怕隔着大洋也惦記着池覓,精神不大好,過程裡沒什麼興致去欣賞美少年,一直懶懶靠在椅背上,託着腮看着T臺上來來回回的細腿。
坐着坐着鼻腔又癢了起來,他直起身,在打出噴嚏之前,不知怎麼的瞟了一眼臺上。
然後他在看到意想不到的面孔的同時,噴嚏也一同朝着臺上的人噴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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