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失憶是件很痛苦的事,像從腦子裡隨機地拽住一根神經,慢慢地往外拉,有時候頭會莫名其妙地疼起來,憑昆然就會想,是不是又要忘記一些東西了。

這種事沒法習慣的,每天早上醒來憑昆然都要把前一天的記憶順着捋一遍,再對照日記,沒錯,他開始寫日記了,只是恐怕沒有那個人會像他這樣寫日記,比流水賬還要繁瑣乏味,不過曹醫生說他這樣強迫自己去記憶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好,正常人都記不下來的,何況讓他一個患了失憶的來。

憑昆然適得其反,也不記流水賬了,寫日記的習慣卻是保留了下來。

今天我把方河約出來,跟他說了我的病,那白癡起先不相信,自顧自要去找美人搭訕,直到發覺我拿八輩子見不着的認真眼神瞪他,才坐回來湊我跟前問“不是吧。”

方河跟我認識那麼多年,兩個人雖然插科打諢,但確實是真心朋友,我對外要瞞死這件事,但一定不能瞞方河,我指望着這白癡幫我料理後事呢。

我把公司的股份轉了大半給他,逼着他給我打理,那白癡哭喪着臉,只好接了。沒辦法,我不麻煩他麻煩誰去,只是這白癡身上擔着自己的生意,又接我這麼個大攤子,未來他要再想流連花叢,估計沒多少精力了,也許間接來講,我還算是幫了他家的齊沿。

方河雖然不情願,但也一直拿擔憂的眼神看我,我叫了幾瓶酒,跟他痛快喝了一場,這次控制住沒醉,自從上次喝醉被池覓那小子強行拿下後,我就再沒醉過,喝醉這種事又沒品又危險。

方河跟我分開的時候,難得認真地望着我說:“你可別忘了兄弟我。”

我點了點頭,可老實說,我拿不準,我媽當年那樣,連我都不認識,我又能比她好到哪裡去。

所以讓池覓滾蛋是對的,我不想被任何人遺棄,也不想讓那小子看着我傷心。

我把薛茗以外的一些小公司和投資撤了,現在外面已經風聲大起來,都想不通我做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就迅速收勢,那些人觀摩一陣後,好像也只是覺得我發神經了。

這些年我賺的錢足夠穩妥地過完下半輩子,只要請好陪護,就算我以後神智不清了,也總有人能照顧我,就算外人不能盡心盡力,反正到時候我什麼都不記得,也不會有多難捱。

算了,曹醫生說不能那麼悲觀,這病也許哪天就治好了。

雖然我是不大抱希望的。

最近也有很明顯的感受,家裡不常用的東西都變得有些陌生,常常想不起來是買來幹嘛的,我只好拿着手機電腦這類比較常用的東西反覆擺弄,找那一點熟悉的觸感。

很奇怪,好像藉由那些跟死物的接觸,我心底那點兒不安就散了些。死物總是比人可靠的,我不停地使用它們,動作就都變成了常識、變成了條件反射,我就不會忘記了。

我媽當年完全失憶的時候也知道開燈關門,也會一個人蜷在牀上看電視,這是身體的記憶,忘不掉的。

2011年12月3日

今天我開車出去溜了一圈,一路上心裡其實有點忐忑,怕自己突然想不起交通規則闖紅燈或者忘記換擋踩錯油門什麼的,所幸一切都好,可能我是真的有點太不自信了。

我以前不這樣的,一直都喜歡車,興起的時候還會半夜去高速路上飆,推到兩百多碼也能遊刃有餘,現在跟着車流規規矩矩挪動都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實在是……

我真擔心自己會成個廢人。

今天開出來的是賓利,車門上還有一道劃痕,起初在車庫發現的時候氣得我在原地轉了兩圈,後來纔想起來這是我自己刮的,那次池覓不收我送他的車,我把車開回來的時候在氣頭上,就沒注意,把旁邊的賓利給劃了。

說起來那臺美洲豹池覓也沒還給我,他這種把荒唐的違約金都要悉數上交的人,怎麼看都有可能把車也還我的。

想當初那小子還死活不要呢,是不是開爽了就捨不得了?哈哈。

對着本破日記哈哈我也是快秀逗了吧。

我捨不得池覓。

溫子舟買了我旁邊的房子,這幾天他都特勤快地往我家跑,說要來照顧我。

我是真的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我對他早沒那種感覺了,當初迷他迷得能把心挖出來捧過去的心情雖然也回憶得起來,但是對着他的臉,我又會覺得那種感覺太陌生。

我會有點心疼他,但也真的只是一點。任何人都能從他臉上了解到那種求而不得的苦悶,我能體會,可我沒辦法坦然接受他的照顧,我不能給他任何假象和可趁之機,他那麼好的一個人,已經被我把整個少年時代毀了,我不能再耽誤他以後的時光。

今天早上我沒有給他開門,我在窗戶裡看見他敲了一會,情緒挺低落的,就在我的草坪上坐下了,抱着腿休息了一會兒纔回家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我一樣,有時候真的覺得太寂寞了。我自從跟他分手以後就一直過得很空洞,我以前不願意承認,但其實我從來不快活,人這種動物大概真的太需要感情了,我對抗不了的。

本來以爲跟池覓修成正果了,我日子會很好過,結果又得這種病。

我只要,我只要一想起來以後池覓會被一個完全失憶神智不清的憑昆然耗盡精力,最後毫不留戀地離開,我就覺得會喘不過氣來。

我太自私,我寧願先離開的人是自己。

活該沒好果子吃。

但是我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啊,爲什麼要拿這種事懲罰我。

2012年1月1日

元旦放假,沙雯跑來看我。難得只有一天假期她沒有去血拼反而是來關懷我這個老男人,我真是該受寵若驚。

我得病的事一直沒跟她講,公司莫名其妙就易了主,我都一直沒跟她好好解釋,還好她認得方河,不然有可能直接脫了高跟鞋就去拍新總裁的臉,怎麼說,我這個助理跟了我那麼多年,一直都非常護主。當初跟溫子舟的事,輿論和周圍人都一邊倒,覺得是我甩了溫子舟,也只有她會安慰我,甚至還跟關係一直很好的溫子舟鬧僵。

我不好意思再瞞他,就把失憶症跟她說了,也說了我這種情況只會把工作越搞越糟,而之前一直沒跟她講明白,其實是存了私心,她是很得力的人,如果因爲易主而離開公司損失不可謂不大。我這麼跟她說了以後,她就拿那隻我去年送她的限量手包使勁拍我,她那種嗜包如命的女人捨得拿心頭肉懲罰我,我再一次受寵若驚了。

沙雯說我有毛病,她對薛茗這間公司也是有感情的,雖然我不做Boss了,也不影響她賺錢餬口買包包,說我太看得起自己了,何況公司是我跟他們這批元老一起建立的心血,她怎麼可能不管。

我只好笑,看來記憶力減退還會影響智商。

沙雯讓我好好治,她等着我回薛茗,還等着我利用職務之便再多送她幾百個包。

我雖然不覺得這種未來看起來有多美好,但還是被她弄得心情輕鬆了些。

2012年1月22日

今天是年三十,本來是約好在方河家過年的,但是那白癡打電話來跟我說他媳婦兒跑了,所以年夜飯取消,電話裡聲音焦急地能燎起火來,看來這回是真的鬧起來了。

我孤家寡人,覺得大過年的叫外賣太可憐了,就把中午楊嬸做的沒吃完的菜拿出來熱,端上桌對着那幾碟殘羹剩飯覺得這樣好像更可憐。

以往過春節不是跟關係好的牀伴就是跟方河夫夫倆,再怎麼樣都有人能稍微陪着,不熱鬧倒也不是太冷清,本來還想過今年有池覓陪,太好不過,結果比以往任何一年都還要悽慘。

這他媽是命犯孤星了嗎!

我倒了桌上的東西,門鈴卻響了,有一瞬間我幾乎要雀躍起來了,忙跑去開門,結果站在門口的是溫子舟,手上還拿着幾層裝的食盒,飯菜香飄過來。

“春節快樂。”他笑着說。

我說不清當時是什麼感受,又覺得尷尬(因爲我已經很多天沒給他開過門),又不情願,又貪戀人氣和那飯菜的香味。

我最後讓溫子舟進來了。

我們兩個把菜擺出來,電視裡在播一年爛過一年卻還是有氛圍的春晚,兩個人就着節目裡的熱鬧聲吃飯,隨意地聊着天,新年鐘聲就敲響了。

溫子舟在零點的時候對我說,他想要和我一起生活。

我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搖了頭。

溫子舟就哭了,埋着頭,眼淚滴到了桌面上。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能一直把左手搭在他肩膀上,時不時拍一拍,我說謝謝他陪我過年,我說對不起,又想要他在這時候陪,又不能給迴應。我說以後還是不要見面了。

溫子舟搖着頭,說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我不想要他這樣,我真的不想。

我不想得病,我不想把身邊的人都忘記,不管想忘記的不想忘記的。

我曾經希望能夠忘記母親忘記父親忘記溫子舟,現在才知道我錯了,就算那些是痛苦,但在痛苦之前,也必定給過我幸福的感覺。

爲什麼要隨便剝奪我記得這些的權利呢?爲什麼要剝奪我已經握在手裡的東西呢?

池覓,我真他媽太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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