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洪先生的資金源源不斷地送來。激情之火澆上金錢之油,產生了驚人的工作效率。當年年底,已經有15000人在爲“姑媽號”飛船工作。對“水星放生”這件事,社會上在倫理意義上的反對一直沒有停止,但它始終沒有對我們形成阻力。
洪先生從不過問我們的工作。不過,每月我都要抽時間向他彙報工作進度,飛船方案搞好後,我也請他過目。洪先生常常一言不發地聽完,簡短地問:
“很好。資金上有什麼要求?”
按洪先生要求,我對他的資助嚴格保密,只有我妻子和何律師知道資助人的姓名。當然實際上是無法保密的,姑媽號飛船需要的是數百億元資金,能拿得出這筆資金的個人屈指可數,再加上洪先生不斷拍賣其名下的產業,所以,這件事不久就成了公開的秘密。
姑媽號飛船有條不紊地建造着,到第二年,當我去洪先生家時,總是與一位漂亮的女人相遇。她有一種恬淡的美貌,就像薄霧籠罩着的一枝水仙,眉眼中帶着柔情。她就是那位尹律師。她與洪先生的關係顯然十分親近,一言一行都顯出兩人很深的相知。不過,毫無疑問,兩人之間是純潔的友情,這從尹律師坦蕩的目光可以確認。
尹律師已經結婚,有一個3歲的兒子。
在我向洪先生彙報進度時,他沒有讓尹律師迴避。顯然,尹律師有資格分享這個秘密。談話中,尹女士常常嘴角含着微笑,靜靜地聽着,偶爾插問一句,多是關於飛船建造的技術細節。我很快知道了這種安排的目的——是她負責建造洪先生將要乘坐的水星車。
那天尹律師單獨到我辦公室。這是我第一次單獨與她會面。我請她坐下,喊秘書斟上咖啡,一邊忖度着她的來意。尹律師細聲細語地說:
“我想找你商量一下飛船建造的有關技術接口。你當然已經知道,我在領導着一項秘密研究,研製洪先生在水星上使用的生命維持系統。”
我點點頭。她把水星車稱作“生命維持系統”沒有使我意外。要想在沒有大氣、溫度高達450℃、又有強烈高能輻射的水星上活動,那輛車當然也可稱作生命維持系統。但尹律師下面的話無疑是一聲晴天霹靂,她說:
“準確地說,其主要部分是人體速凍和解凍裝置。”
我從沙發上跳起來,震驚地看着她。洪先生要人體速凍裝置幹什麼?在此之前,我一直把洪先生的計劃看成一次異想天開的、挑戰式的旅行,不過毫無疑問是一次短期旅行。但——人體速凍和解凍裝置!
在我震駭的目光中,尹女士點點頭:“對,洪先生打算永遠留在水星上,看守這種生命。他準備把自己冷凍在水星的極冰中,每1000萬年醒一次,每次醒一個月,乘車巡查這種生命的進化情況,一直到幾億年後水星進化出‘人類’文明。”
我們久久地用目光交換着悲涼,我喃喃地說:“你爲什麼不勸他?讓他在水星上獨居幾億年,不是太殘忍嗎?”
她輕輕搖頭:“勸不動的,如果他能被別人勸動,他就不是洪其炎了。再說,這樣的人生設計對他未嘗不是好事。”
“爲什麼?”
尹女士嘆息一聲:“恐怕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了。命運對他太不公平,給了他一個無比醜陋殘缺的身體,偏偏又給他一個聰明過人的大腦。畸形的身體造就了畸形的性格,他心理陰暗,對所有正常人懷着憤懣;但他的本質又是善良的,天生具有仁者之心。他是一個畸形的統一體,仁愛的繭殼箍着報復的。他在商戰中的砍伐,他在徵婚時對應徵者的戲弄,都是這種矛盾心態的反映。不過這些報復都是低度的,是被仁愛之心沖淡過的。但是,也許有一天,報復會衝破仁愛的封鎖,那時……他本人深知這一點,也一直懷着對自身的恐懼。”
“對自身的恐懼?”我不解地看看她。她點點頭,肯定地說:“沒錯,他對自身陰暗一面懷着恐懼,連我都能觸摸到它。他對水星放生的慷慨資助,多少是這種矛盾心態的反映。一方面,他參與創造了一種新的生命,滿足了他的仁者之心;另一方面,對人類也是個小小的報復吧。想想看,當他精心呵護的水星生命進化出文明之後,水星人肯定會把洪其炎的殘疾作爲標準形象,而把正常地球人看成畸形。對不?”
雖然心地沉重,我還是被這種情景逗得破顏一笑。尹律師也漾出一波笑紋,接着說:
“其實,想開了,他對後半生的設計也是蠻不錯的嘛——居住在太陽近鄰,與天地齊壽,獨自漫步在水星荒原上,放牧着奇異的生命。每次從長達1000萬年的大夢中醒來,水星上的生命都會有你預想不到的變化。徹底摒棄地球上的陳規戒律、庸俗瑣碎、渾渾噩噩。有時我真想拋棄一切,拋棄丈夫和孩子,陪伴他到地老天荒——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永遠是個庸人。”她自嘲地說,語氣中透着淒涼。
這件事讓我心頭十分沉重,甚至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懣,只是不知道憤懣該指向誰。但我知道多說無益。我回想到,洪先生是在看過那次電視辯論僅僅2小時內就作出了傾家相贈的決定。這種性格果決的人,誰能勸得動呢。我悶聲說:“好吧,就成全他的心願吧。現在咱們談談技術接口。”
第二天我和尹律師共同去見他,我們平靜地談着生命維持系統的細節,就像它是我們早已商定的計劃。臨告辭時,我忍不住說:
“洪先生,我很欽佩你。在我決定接受沙姑姑的遺產時,不少人說我是瘋子。不過依我看,你比我瘋得更徹底。”
洪先生難得地微微一笑:“謝謝,這是最好的誇獎。”
衆人走了,聖府大廳中只留下圖拉拉。沒有了惱人的喧囂,他可以靜下心來同化身沙巫交談了,心靈上的交談。他久久地瞻望着化身沙巫奇特的面容,心中充滿敬畏。聖府找到了,化身沙巫的聖體找到了。牧師及信徒們喜極欲狂。不過,他們錯了。化身沙巫的確存在,他也的確是索拉生命的創造者。但他不是神,而是來自異星的一個科學家。圖拉拉爲之思考多年,早就得出了這個結論。在他對化身沙巫的敬畏中,含着深深的親近感。科學家的思維總是相通的,不管他們生活在宇宙的哪個星系,都使用同樣的數字語言,同樣的物理定律,同樣的邏輯規則。所以他覺得,在他和化身沙巫之間,有着深深的相契。
他已經捋出化身沙巫的來歷及經歷:他來自父星系第三星(藍星),是20個4152萬年前來的(爲什麼是有零有整的4152萬年?他悟到,4152萬個索拉星年恰恰等於1000萬個藍星年,沙巫是按母星的紀年方式換算過來)。那時他創造了一種新型的、與藍星生命完全不同的生命——並不是創造了索拉人,而是一種微生命——將它撒播在索拉星上,然後把進化的權杖交還給大自然。爲了呵護自己創造的生命,化身沙巫離開母星和母族,在索拉星的極冰中住了20個4152萬年。不可思議的漫長啊。當他獨自面對蠻荒時,他孤獨嗎?當他看着微生命緩慢地進化時,他焦急嗎?當他終於看到索拉星生命進化出文明生物時,他感到欣喜嗎?
從他神車中有3000年前的聖書來看,他大約在3000年前醒來過,那時他肯定發現索拉人有了二進制語言,有了文字。但那時的索拉人還很愚昧。他無法以科學來啓發他們的靈智,只好把一些有用的信息藏在聖書裡,以宗教的形式去傳播科學。
聖書說,只要看懂聖書,就能找到聖府,那時,化身沙巫就會醒來,帶索拉人去蒙受父星大的恩寵——什麼“大的恩寵”?一定是一個浩瀚璀璨的科學寶庫,索拉人將在一夕間躍升幾萬年、幾十萬年,與神(化身沙巫)們平起平坐。
這個前景使圖拉拉非常激動,開始着手尋找化身沙巫留下的交代。化身沙巫既然在聖書中邀請索拉人前來聖府,既然答應屆時醒來,那他肯定留下了喚醒他的辦法。圖拉拉尋找着,揣摩着,忽然發現了一個秘密的冰室。門被冰封閉着,但冰層很薄,他用尾巴打破冰門,小心地走進去。冰室裡堆着數目衆多的圓盤,薄薄的,有一面發着金屬的光澤。這是什麼?他憑直覺猜到,這一定是化身沙巫爲索拉人預備的知識,但究竟如何才能取出這些知識,他不知道,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這不奇怪,高度發展的技術常常比魔術更神秘。
但牆上的一幅畫他是懂得的,這是幅相當粗糙的畫,估計是化身沙巫用手畫成。畫的是一個索拉人,用手指着胸前的兩個閃孔。畫旁有一個按鈕,另有一個手指指着它。圖拉拉對這幅畫的含意猜度了一會兒,下決心按下這個按鈕。
他的猜測是正確的,牆上的閃孔立即開始閃爍,明明暗暗。圖拉拉認真揣摩着,很快斷定,這正是二進制的索拉人語言。閃爍的節奏滯澀生硬,而且,其編碼不是索拉人現代的語言,而是3000年前的古語言,但不管怎樣,圖拉拉還是盡力串出它所包含的意義。
“歡迎你,索拉人,既然你能來到無光的北極並找到聖府,相信你已經超越矇昧。那麼,我們可以進行理智的交談了。”
巨大的喜悅像日冕的爆發,席捲他的全身。他終生探求的寶庫終於開啓了。那邊,閃孔的閃爍越來越熟練,一個10億歲的睿智老人在同他娓娓而談,他激動地讀下去。
“我就是聖書中所說的化身沙巫,來自父星系的藍星。20個4152年前,藍星系的科學家創造了一種全新的生命,我把它撒到水星上,並留下來照看它們的成長。我看着它們由單胞微生物變成多胞生物,看着它們離開金屬湖泊而登陸,看着它們從無性生物進化出性活動(爆滅前的配對),看着它們進化出有智慧的索拉人。這時我覺得,10億年的孤獨是值得的。”
“我的孩子們啊,索拉人類的進步要靠你們自己。所以,這些年來我基本沒幹涉你們的進化,只是在必要時稍加點撥。現在,你們已超越矇昧,我可以教你們一些東西了。你們如果願意,就請喚醒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