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生間裡,我拿着測孕試紙,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好久腦子一片空白。試紙上那道陽性的紅線那麼刺眼,那麼觸目驚心,一直以來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明明我的月經時間一向不準,怎麼可能會懷孕,我不相信,一定是測孕紙有問題。我慌忙和向晴天請了假,顧不得向晴天的不滿和責備,心事重重地走進了女子醫院。爲我診治的醫生姓景,和媽媽一個姓,年紀也相仿,讓我有種親切感,溫和的眼神緩和着焦躁不安中的我。在漫長的等待後我終於拿到了那張無情的判決書,經過景主任的細心檢查,我已經懷孕40多天了。
可是我明明一點反應都沒有,不,不,這不可能,我固執地不願接受這個突如其來的事實。景主任小心地給我做着各項檢查,和藹地和我聊着家常:“30多歲也該要孩子了,再晚就不好了。我給你好好做個檢查,回去注意保養、休息。”
我對景主任的話聽而不聞,像個機器人一樣配合着景主任的各項檢查。一大堆的化驗、彩超、尿檢,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一個科室走到另一個科室做完了全部的檢查,拿着一堆的檢查單據,我孤獨地坐在醫院的休息區,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落寞、恐懼、矛盾包圍了我,讓我無力自拔。醫院的一紙化驗單無情地揭穿了我的內心,如醍醐灌頂般驚醒我,把我從感情的混沌中拉回殘酷的現實,那一張紙分明在告訴我,仰慕不是愛慕!我應該爲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
考慮清楚了,反而有種解脫,有種輕鬆。拿着那張無情的判決書,像個死刑犯臨刑前的平靜,我安靜地坐在景主任對面,堅定的告訴景主任:
“我不想要這個孩子,您看我的情況什麼時候可以做手術?”
景主任在這個婦科的診室裡見過太多的恩怨情仇,上了年紀,閱歷漸深反而對病人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慈祥,特別是來做人工流產的病人,哪個又沒有不爲人知的苦衷和無奈。景主任有點疑惑地看着我,因爲作爲一個30多歲才初次懷孕的女人已經不年輕了,換做別人可能高興還來不及,但是我卻異常堅決的要打掉,30歲不像那些涉世未深的少女,或有失足,或因失戀,或因失誤,作爲像我這樣成熟的年紀應該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景主任沒有問我原因,而是略有遲疑地告訴我,爲確保術後不感染,術前需要三天消炎預防,也就是要打三天的消炎針。
我很感激景主任,作爲一個如自己母親一樣年紀的老大夫,首先的職責是治病救人,但是像這樣的一個手術是通過殺人來成全病人,更是通過對病人痛徹心扉的損傷來挽救病人的心靈,何況這種手術對每一個女性不論是肉體還是精神都是莫大的傷害,這是每一個醫生都不願面對和實施的,但又是不得不天天面對的現實。幾十年的醫患關係和經驗讓景主任從醫生的角度洞察着這個女性羣體不爲人知的秘密和無奈,作爲一個母親她更希望主刀的是生產的手術而不是流產的手術。所以除了那些自甘墮落的女孩子外,對每一個女生景主任都採用了冷處理的治療方案,美其名曰是消炎其實就是給大家幾天再考慮的時間,三天的時間任何情況都有可能發生。刀下留人的不僅僅只有劊子手,更有如景主任這樣醫者仁心的大夫,這也是景主任在天使醫院成爲知名專家的原因之一,她試圖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拯救着一個個弱小的生命,儘管不被大多數病人理解,特別是對那些想斬草除根以絕後患的人來講。
但是成熟的我對景主任的拖延和冷處理醫治法
,除了理解還多了份感激,那是一種女性的心靈相通,一份母性的相互理解。
三天時間不長,卻度日如年;三天時間雖短,卻恍如隔世。我想過把懷孕的消息告訴向晴海,但是那又如何?如果是以前可能自己還會欺騙自己對他是仰慕、是迷戀,傻傻的分不清這到底是愛情還是仰慕?這麼優秀的一個男人,全天下的女孩子都會趨之若鶩,但是當我拿到醫院的那張“判決書”時,現實早已無情地戳穿了自己的內心,沒有半點將爲人母的驚喜和期待,沒有半分將爲人妻的幻想和甜蜜;反而像是找到了一面鏡子,分明看清了自己的內心,一種堅決和逃離,沒有絲毫猶豫。我不想像那些不擇手段的女孩子一樣,用懷孕的事實去困住一個男人,守住一段婚姻,達到一個目的。儘管這是一個如此完美的成功男人,也曾經讓自己都高山仰止的男人,一個成功企業家,一個有着鮮明個人魅力的男人,但是既然看清了自己的本心,那又如何同牀異夢地表演下去,如何面對向晴海對自己多年的信任和感情?哪怕這是多少女孩子都夢寐以求的天賜良機,憑着這個理由,憑着向晴海的深情厚義,即使娶不了自己,也能一步登天,半生無憂。可是如果一段婚姻要靠這麼卑劣的手段來維繫,每天戴着一副面具虛情假意地生活在愛你的人面前,這樣的生活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這麼久了自己何曾快樂過?內心又何曾平靜過?我不想賭自己在向晴海心中的位置,更不願因此爲向晴海平添煩惱,陷他於兩難的選擇中,這個男人包容了我的一切,我不能再給他增加任何的壓力,我不能因爲自己的自私任性讓一個處處維護自己、信任自己、放縱自己的男人蒙上塵埃。一切因我而起,一切還要因我而結束。當人看清了自己的內心便不再恐懼,不再混沌。
每天下班後我獨自來到醫院打完針,然後準備着各種物品,備好了幾天的食物和衣物,也向向晴天請了病假。臨近春節只有十幾天的時間了,正是商業上最繁忙的時候,而我這時候告假顯然不合時宜,一大堆的活動方案沒有確定,一大堆的節前宣傳等着定稿,但是我不能再拖延時間了,每拖延一天,對我都是一種懲罰,我害怕面對向晴海炙熱的目光,我更害怕自己會再一次迷失在煙火紅塵的路上,我害怕自己會後悔……
在我的再三堅持下,加上幾天來蒼白憔悴的面色,向晴天確信了我的重感冒,雖然極不情願,終於還是同意我休息兩天。
按照和景主任約定的手術時間,我早早來到醫院,安靜孤獨地坐在那兒像等待判決的囚徒。手術室外面陸續來了幾位約好的病人,都是一對一對如期而至。婦科手術室的門外每天都上演着生或死的人生悲喜劇情。
有的是男友陪同,女孩子依依不捨地鬆開相牽的手走進手術室,出來時男友緊緊抱起那痛苦的身軀當衆發誓不離不棄感天動地;有的是含淚無奈走進手術室,昏迷中推出來,手捧玫瑰的男友跪地求婚,因失而復得喜極而泣;有的是號啕大哭着走進手術室,從始至終男友跪在手術室門外靜默不語;每一出或悲或喜的鬧劇,都感染着在場的每個人,或陪同落淚,或一起欣喜,因爲坐到這個手術室門外的每個人都將面臨着相同的經歷。只有我孤單地坐在那裡,暗自悲喜,獨自傷懷。
終於輪到我了。沒有家屬到場簽字,我自己代替家屬簽了字,躺在了手術臺上,刮宮手術的殘酷和痛苦足以讓任何一個經歷過的女性都終身難忘。我不得不感謝醫學的發展讓女性減少了很多非人的痛苦,我選
擇了全麻手術。手術中沒有痛苦,護士給我輸上液,緩緩地向我的靜脈裡推入了一種白色的麻藥,景主任安慰地和我聊着天,很快頭頂的聚光燈便不再清晰,景主任的聲音空蕩而遙遠,我漸漸失去了感覺。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被移到了臨時病房。護士告訴我手術完成,清醒後可以回家了,術後的藥全部放在我的牀邊。我躺了一會兒,不知道是麻藥的作用還是對身體和精神的創傷已經麻木,我渾渾噩噩的掙扎着爬起來,眼前一片虛無。看到的所有物品都是虛幻的,甚至連伸手按下電梯都沒有一點氣力,感覺自己如同一具軀殼一般飄蕩着走出醫院,街道上人來人往,車流如龍,我根本感覺不到人流車流的存在,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在我眼前一片模糊,走在街道上如同踩着棉花一般,沒有思想,沒有方向,只有腦中殘存的一點點意識支撐着我——回家,回到那個雖然簡單但溫暖安靜的家。坐上一輛出租車勉強把地址告訴司機,我就在車上又昏睡了過去,直到出租車師傅把我叫醒。
關掉手機,我昏睡了整整一天半,感覺自己好累好累,好像一輩子都沒睡過如此安靜的覺。我夢到了父親,彷彿回到了雲陽的家中,我看到父親嚴歷如常地訓斥着我。“我臨走時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媽看住你,千萬把你留在身邊,結果還是……唉,從小到大,你哪受過這種罪?你那麼要強那麼倔,遇到委屈從來不跟我和你媽說,如果那個人對你不好,你說我和你媽都不在你身邊,你自己弄成這樣,你後半生怎麼過?你讓我怎麼放心你們母女?就爲了那個人,十年了,你還是放不下那個人,你恨我,我知道,爸爸不怪你,天下做父母的哪一個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幸福,當年爸爸狠心拆散你們就是怕你一個人漂泊在外受了委屈沒人說沒人疼,怕出現今天的情況,結果還是發生了,我寧願你恨爸爸,罵爸爸,也不願意看到你這樣折磨自己,懲罰自己,丫頭啊,你知道爸爸看到你這個樣子心裡有多難受嗎?爸爸心疼你啊!”
“爸爸,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怪你,我從來沒有怪過你,我知道你和媽媽的苦心,我懲罰自己,我折磨自己只是因爲我放不下,我不懂事,我任性,我不清楚自己到底要什麼,等我看清楚自己,一切都早已無法挽回。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應該承受的,既然我犯了錯,就應該承擔責任,我不怪任何人,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是我咎由自取,是我任性妄爲,原諒我爸爸,我真的錯了!”我早已泣不成聲地的跪在父親的腳邊,壓抑了十年的積怨、歉疚、誤解、苦楚、委屈、排山倒海般地洶涌而來,十年了,自從父親和吳欣走後,我收起了所有的眼淚,和母親相依爲命的生活在這個現實的世界裡,不允許我有流淚的機會。我帶着厚厚的那個叫堅強的面具,苦苦地掙扎着,堅持着,生活在現實的世界裡,夢境中父親心疼地撫摸着我的頭,早已老淚縱橫。
當我從夢中驚醒,父親的一言一語都歷歷在目,我努力地回憶着夢裡的父親那麼清晰,那麼真實。
“爸爸,對不起,我錯了。”淚水再一次浸溼了枕頭,冰涼一片。
臘月的深夜,寒氣透骨,雖然我開着空調,但被窩裡依然渾身冰冷,麻藥的藥力消散後,小肚子一陣陣揪心的痠痛,下身術後撕裂般的疼痛像蔭水的白紙迅速地瀰漫,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如此孤獨,空洞的內心不知該向誰傾訴,漆黑的夜裡,我縮成一團泣不成聲。
我終於嚐到了烈火焚身的滋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