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看見上京的城樓,姬問風拉住馬,他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刻般清晰的遙望過上京城,甚至從未如此刻般清晰的瞭解自己的需要,太久了,似乎離開上京太久了,從第一次出征到現在,他覺得自己幾乎已經忘記了上京城的一切,包括宮殿、城廓、街市、商鋪、行人和漫城的煙柳,陌生了,這一切都太陌生了,在自己印象中,上京城從未這般的明媚端麗,上京城從未這般的輝煌富麗,這是上京城嗎?
他猶豫的回過頭,看着滿面微笑的嫣然,她對自己點了點頭,明白了,自己真的回上京了,真的回到自己的家了。
站在景陽宮的臺階下,仰頭看着近來修葺一新的景陽宮,陽光如同夏日的暴雨沿着飛檐流下,奇怪的是,眼睛竟然穿透了琉璃瓦的反光,似乎看到父皇的身影,他緊皺着愁眉,坐在九龍金椅上,目中閃爍中炙烈的光芒……。
“王爺,該上朝了,”太監在身後輕聲提示,目光掠過,他們無一例外的站在十步之外,面色慘白,是恐懼吧!冷笑着轉過身,“王爺,宰相大人特意……。”
話未說完,姬問風已經走得遠了,太監們小跑着跟在他身後,只覺得他走得異樣的快,快得幾乎跟不上他的腳步。
近了,景陽宮越來越近了,那.個站在宮門邊一身青衫,滿面笑容的男子也近了,他黝黑的臉上凝着一種深刻的厭惡,可是眼中卻閃爍着解脫的喜悅,看見自己,他慢慢的迎上前來,“問風。”
清朗的聲音被風吹散,幾乎聽不.清他是在呼喚自己,姬問風下意識的頓住了腳步,眨眼間,他已經到了近前,與從前一樣,站在自己面前,甚至連笑容都是一般模樣,如同掛了一個永遠不會改變的面具,只不過,隨着歲月的流逝,面具上鎦金的顏色已經淡去了。
“問風,有件事,我想和你談談。”
垂下首,注視着他的雙眸,這一.刻才發現,原來他這般的矮小、這般的瘦弱,他甚至只有自己的肩膀那麼高,姬問風沉默的點了點頭。
“問風,”商不忘轉過身,走到白玉護欄旁向下俯視,“問.風,景陽宮是整個上京最高的建築,我常常站在這裡俯望整個上京城,每一次我都會問自己一個問題,商不忘,你是誰?”
心中微動,覺得他這句話似乎有所指,姬問風轉過.頭,商不忘正微笑着轉過身,看了他一眼,又轉過身,“問風,別誤會,雖然你現在是龍皇,但在我心裡,你和嫣然永遠只是在麈山上把臂同遊的學友。
我總是這麼問自己,商不忘,你是誰?你不過是滾.滾紅塵裡的一粒塵埃,你不過是吹過山崗的微風,你不過天空飄過的一朵白雲,你不過是這世間的一個過客,這山河錦繡,這如畫江山,都不屬於我,真正屬於我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究竟他想說什.麼?姬問風覺得自己疑惑了,“不忘,你想說什麼?皇兄……。”
“問風,”商不忘猛的擡高聲音,打斷了姬問風,“你不要說在你心裡,你還將姬無塵當成安楚的皇帝!你應該知道,這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安楚的皇帝不是姬無塵,姬無塵不是安楚的皇帝,他只是一個傀儡……。”
如此的悲憤,與他一慣的淡然大相徑庭,姬問風冷漠的轉過身,“不忘,你應該知道,在我心裡,除了嫣然,再沒有什麼是重要的。”
“是嗎?”商不忘冷笑了,傲然的轉過身,“問風,中州呢?難道中州也不重要?我聽寧不凡提起過,你每到一處,都令獨孤落日繪出那裡的地圖,不要告訴我,那些圖只是爲了好玩?問風,你現在也會說謊了。”
這樣的尖刻,姬問風似乎隱隱猜到了他找自己談話的目的,他淡然一笑,“不忘,如果我猜得不錯,你今天是代替皇兄來和我談判的,你說吧,他想要什麼?除了嫣然,我什麼都可以給他。”
“是嗎?”商不忘再一次的冷笑了,“龍鱗黑甲呢?你能把龍鱗黑甲給他嗎?你明知道他即使想要龍鱗黑甲,他也要不走,他現在還能要什麼?一個傀儡,還能要什麼?”
這數年來,他是唯一一個敢當面斥責自己的人,姬問風握着薔薇劍的手露出了青筋,再緩緩放開,“不忘,若你沒有其他要說的,我進去了。”
轉身走了數步,商不忘在身後大吼道:“姬問風,他給你,什麼都給你,他的江山,他的尊嚴,他的一切。”
慢慢轉過身,姬問風走回商不忘面前,“不忘,你覺得這江山是皇兄最後擁有的嗎?你錯了,他坐在龍椅上,就是坐在刀山火海上,一個皇帝,他能做的是什麼?就是要天下昇平、百姓富足、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父皇並沒有做到,他不是不想做,而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你自己說,他這個皇帝做了什麼?他每日都沉溺在對小若的思念中……。”
“問風,”商不忘深刻的凝視着姬問風,“我慶幸姬無塵只是一個凡人,因爲他會傷心、會悲痛、會怨天尤人,他與你不同,他用一個凡人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痛苦,而你和嫣然,都是用奪取別人的性命來消減自己的痛苦,你們痛苦,就要天下間所有的人都陪着你們一起痛苦。
我也慶幸在小若的心裡,始終將姬無塵當成自己的父親,你不配,你不配當小若的父親,你的一切悲哀和痛苦,不是因爲小若,而是因爲嫣然,你是因爲嫣然的痛苦而痛苦。
問風,你不用進景陽宮了,今日晚間姬無塵會下罪已詔,他會向全天下的人宣告禪位於你,他和我會離開上京,他什麼都不要,他唯一能帶走的,只有對小若的思念,他對上京剩下的,只有對小若的思念而已。”
看着商不忘頭也不回的走下臺階,姬問風轉身走到欄杆邊,舉目俯視着上京,正是夏濃之時,上京城陷落在滿城碧綠的煙柳之中,而遠處,是彎若新月的虹橋和碧波盪漾的上京河,更遠處是蒼翠的農田,再遠處呢?超出安楚國境之外呢?那將是一片更加廣袤的土地。
第五章 第四節 掛冠
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六國結盟,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六國的國君了吧!楚韻歌坐在馬車中,掀起車簾向外張望,此時正是天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漉臺雖然燈火輝煌,卻怎樣也掩飾不了隱藏在那片輝煌之事的恐慌與不安。
和自己前期的預想完全不同,竟然是六國的國君同時前來要求再次結盟,他們來得很突然,幾乎沒有什麼準備,而且到達的時間雖然先後不一,但是楚韻歌隱隱覺得他們似乎是相約而來,除與安楚相近的兩國國君滿面惶恐之外,其餘國君面帶笑容,似乎完全沒有將半月前安楚皇帝發出的禪位詔令放在心上。
凡此種種的奇怪跡象,楚韻歌不由懷疑自己是否猜錯了這些國君們到邊越的初衷,他們也許不是爲了結盟,而是爲了圖謀某種利益而來,昨日進宮,談到此次結盟,甚至連繼善也閃爍其辭,這般的奇怪!
“主人,”影子在簾外低垂着頭,“侯青雲王爺想見您。”
侯青雲?心中如一道閃電滑過,楚韻歌隱約猜到了這些國君齊聚安楚的用意,怒極而笑,看來真是天亡六國,“請他至馬車一聚吧!”
“大哥、二哥,”楚韻歌待影子離開,轉身看了看楚韻清和楚韻遠,“你們回去吧,吩咐他們收拾東西,三日後咱們離開汴倉。”
楚韻清和楚韻遠面面相覷,他們沒有詢問緣由,只是沉默的起身,楚韻清當先下車,楚韻歌喚住楚韻遠,“二哥,你去找袁維朗,告訴他我已經辭官歸田,若他願意,可以和我們一塊兒走,若他不願意,再告訴他,我會在皇上面前舉薦他。”
點了點頭,沉默不語舉步下馬,楚韻清站在馬車旁,眯着眼盯着前方,“怎麼了?”
“燕啓,”楚韻清的語氣很淡然,轉身上馬,“二弟,咱們走吧,這一次,小弟真的死心了。”
翻身上馬,楚韻遠感慨的仰頭看了看漉臺,這一去,不知是冰封大地,還是春暖花開,輕輕的揚了揚手中的馬鞭,馬兒開始小跑,在離開漉臺前,楚韻遠看見影子引着滿頭大汗的侯青雲快步走向楚家的馬車。
相對而坐,楚韻歌滿面淡笑,伸手將斟好的茶送到侯青雲面前,他舉杯一飲而盡,仍然止不住的氣喘,“楚大人,大事不好,我們到了邊越才知道,夏侯至已經連同其他國君想要逼迫繼善將你革職。”
果然如此,想必是燕啓回去告訴夏侯至,是自己竭力的保護,所以龍皇和嫣然才能安然無恙的離開邊越,此時山雨欲來,風已滿樓,他們想到的,不是如何阻止龍皇,也許他們心裡根本不知道要如何阻止龍皇,所以只能除掉自己以泄私憤。
“謝謝王爺,我已經知曉了。”楚韻歌再斟一杯茶,面上笑容不改,“王爺大汗淋漓,想必是急奔而至,不如就在車中好好的歇息片刻,一會兒再上漉臺。”
“大人不想如何應對?”侯青雲一臉的驚詫,“難道大人……。”
“侯兄,”楚韻歌一臉真誠,“如果你不介意,我今後就喚你侯兄,因爲今日的會晤過後,楚韻歌將不再是邊越的宰相,而是無官無職的一個散人。”
“楚兄弟,”侯青雲愣怔片刻,然後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既然楚兄弟心意已決,我想我就不必強求了,我本想將此事透給楚兄弟之後便和皇上離開邊越,如此,我看我們漉臺也不必上了,就此……。”
“侯兄,”楚韻歌搖了搖頭,“你錯了,即使今日之會真是爲了排斥我,你也一定要參加,因爲龍皇七日後登基,如果我計算得不錯,半年之後,他一定揮軍南下,若你不在,你便無法知曉他們如何應對龍皇?侯兄,此時不是意氣用事之時。”
計算時辰,想必所有的國君已經安坐,楚韻歌慢慢走到帳幔後,靜心傾聽動靜,奇怪的是,大殿內雖然人頭濟濟,但卻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整個大殿死一般的安靜,忍不住伸手挑開帳簾向外張望,除幾個國君和燕啓外,其餘人低垂着頭,侯青雲站在侯宇軒身後,面色如常,但目光中電閃雷鳴,想必自己的決定令他覺得不安吧!
太監們敲響了玉牌,衆人起身向國君行禮,再坐下,動作整齊,卻始終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他們應該知道今日的會晤所爲何事吧!
微笑着走出帳簾,對繼善躬身行禮,“皇上,請恕遲來之罪。”
“愛卿定有要事需要處理所以才遲來,”繼善難得和善,目光不敢與楚韻歌對視,四處遊動,最終落在自己面前的案几之上,彷彿在研究案几上的花紋一般,“愛卿坐吧。”
微笑着走到自己座位邊,回身斂袖對各國國君施禮,這才款款坐下,自自己爲相以來,舉凡大小國會,自己從未有過今日這般輕鬆,也好,自己可以好好兒的籌謀自己今後要做的事,細細的想一想。
“楚韻歌,”燕啓突然起身,怒發須張,“你知不知道安楚的皇帝已經下了禪位的詔令,七日後,龍皇便要登基爲帝,六國重又陷入危機,這一切都是因爲你。”
沒想到短短的時日,燕啓便有如此神速的進步,他連語序都高明瞭許多,楚韻歌目光閃動,想必是隱藏在他身後的那個人教導給他的吧!
“燕……。”
“你不用辯解,”燕啓大聲打斷楚韻歌,“你還記不記得當日在陽泉山,我們是怎樣殫精竭慮的想要阻殺龍皇,如果他死在陽泉山,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六國就不會有今日的危機,你因爲傾慕贏嫣然,你一已的私利,卻令六國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你於心何忍?很快,龍皇就要大舉興兵,龍鱗黑甲過處,屍山血海,會有多少的人流離失所?會有多少的百姓會死於戰亂?會有多少的田地荒蕪?會有多少的孩子失去父母?而這一切都是因爲你!”
說得這般動聽、這般激昂、這般的義正詞嚴,楚韻歌緩緩坐回椅中,並不回言,燕啓絕對不會讓自己開口辯解,因爲他知道他不是自己的對手,他必須速戰速決,也罷,今日就讓他吧!這一生中,總會有退避之時,就當成全燕啓吧!
“你怎麼了?你不是一向雄辯滔滔嗎?你不是一向視自己爲天下人的代表嗎?爲什麼今日不敢說話了呢?”燕啓滿面怒色,眼中卻閃爍着壓抑不住的欣喜,“因爲你心虛,因爲你知道,就是因爲你,纔會有今日的大禍。”
滿室的寂靜,楚韻歌滿面笑容的環視着衆人,目光所及之處,衆人將頭垂得很低,侯青雲上前一步,“燕將軍,我想請問你,當日在陽泉山,你指揮殺手全力追捕贏嫣然,卻沒有下令斬殺龍皇,是何道理?”
“那是因爲我知道只要抓住了贏嫣然,龍皇便唾手可得,”燕啓倨傲的仰起頭,“贏嫣然是一個弱質女子,要捉住她要更容易一些。”
“是嗎?”侯青雲冷然一笑,“自贏嫣然被稱爲月帝始,侯某第一次聽人說她是弱質女子,既然贏嫣然如此嬌弱,爲什麼燕將軍舉數百人之力,也沒有捉到她呢?”
“那是因爲……。”
“那是因爲你纔有私心,”侯青雲一字一頓,“我聽回國的殺手說,你對贏嫣然朝思暮想,每每見她,總是失魂落魄,你說楚大人是因爲私心,我看是你吧!”
燕啓紫漲了麪皮,作聲不得,夏侯至微微一笑,“侯爺,朕想你應該是誤會了燕啓,即使他真的傾慕贏嫣然,於大事大非上還是立場堅定的,但是龍皇毫髮無傷的離開陽泉山卻是不爭的事實,作爲那次行動的總指揮,楚韻歌大人難辭其咎!”
夏侯至一開口,除侯宇軒和繼善外,其餘的國君紛紛附合,一時間,大殿內如煮沸的水,各種聲音、各種論調此起彼伏,只有楚韻歌一人保持平靜,他甚至始終一言不發,夏侯至將局面無法控制,猛的起身,將茶杯猛擲在地,碎片四散,殿內漸漸恢復安靜,夏侯至面色鐵青,喧賓奪主的俯視着楚韻歌,“楚韻歌,你可有辯解之詞?”
“沒有,”楚韻歌微微一笑,“夏侯國君說的是,陽泉山沒能阻殺龍皇,的確是我一人之失,與他人毫無半點干係,楚韻歌自問無才無能,腆顏虛居高位數年,其間造下無數的罪孽,若非因爲我一意要各國結盟,數十萬將士也不至埋骨異鄉。但楚韻歌縱使有千般的過錯,卻請各位國君回覆楚韻歌一個疑問,這世間是不是沒有了楚韻歌,龍皇就不會出世?六國也不會有亡國滅種之憂?”
說完,楚韻歌仍然滿面笑意的環視衆人,伸手自身邊的侍衛手中拿過長刀,揮刀斬下自己的衣襟,“既然我已然知曉自己的過錯,那麼就要承擔過錯所帶來的一切後果,衆位國君的意思我已明瞭,今日便在這漉臺之上,當着所有國君的面,我揮刀裂衣爲誓,自今日始便辭去邊越宰相一職,今後永遠不再涉足邊越及六國的政事。”
說完,他將長刀扔在地上,對繼善深施一禮,昂首走出大殿,衆人涌到漉臺邊,只見他一人,寬袍大袖,步態瀟灑的步下漉臺,一千零一十七級臺階,他竟然沒有回一次頭,彷彿這一去,真要放歌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