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司馬冏派大將董艾抓捕長沙王,長沙王司馬乂入宮後,控制司馬衷,挾天子以令諸侯。
司馬乂雖無兵馬,但護衛宮城的兩萬殿中禁軍是天下最精銳的將士,只要控制了皇帝,就相當於控制了禁軍。再者,司馬乂對禁軍將領說了一番鼓動人心的話,許之以利,兩萬禁軍就能爲他所用。
董艾迴大司馬府(齊王司馬冏府)覆命,屯兵宮城西部以做準備;司馬乂派遣部將射火箭焚燒大司馬府,董艾則派人縱火燒宮城西門,千秋神武門。接着,司馬乂宣天子詔,謂約“大司馬反了”,率禁軍攻打大司馬府。
黃昏時分,血戰開始,飛矢如雨如蝗,黑煙遮蔽了天空。
宮城外的廝殺太慘烈,金戈錚鳴,槍戟激撞,叫囂不止,哀嚎聲聲,我在深宮後苑,聽見那隱隱的殺戮聲、混戰聲。宮人嚇得兩股發抖,我不是看着奶孃照顧小公主,就是抄書,心如止水。
這夜,宮城中所有人都不敢安寢,不是走來走去、坐立難安,就是站在殿前觀望戰況,擔心突然有士兵闖進來燒殺搶掠。
夜,我站在殿廊,仰頭望着。
錦繡的宮城變成了血腥的戰場,血腥蔓延,火光沖天,濃煙肆虐。
孫皓說,宮城內外屍橫遍地,一片狼藉,司馬冏兵多將廣,攻勢兇猛,司馬乂節節敗退,護着司馬衷撤到宮城上東門,坐困鬥獸。不久,越來越多的文武官員、三公九卿趕來護駕,司馬乂率領的禁軍大爲振奮,攻守有道。
雖然司馬冏麾下都是強兵悍將,但天子詔令一出,與帝對抗,謀反罪成,漸失人心,士氣越來越低落。黎明時分,這場爭奪宮城皇權的激戰分出勝負。
金戈聲終於停歇,孫皓說,齊王司馬冏戰敗,梟首示衆,暴屍三日。
其子三人皆囚於金墉城,不久被殺;其黨羽皆夷三族,死者兩千餘人。
長沙王司馬乂護駕有功,司馬衷拜他爲太尉,都督中外諸軍事。
永寧二年(公元302年)十二月,改太安元年。
……
一日,孫皓對我道:“長沙王身居要職,攝國專政,不過我無意中得知,他每日與成都王飛鴿傳書,向成都王稟報,事無鉅細。”
我微驚,長沙王司馬乂是先帝第六子,開朗果斷,虛心下士,頗有清譽。
他爲什麼聽命於司馬穎?
河間王司馬顒率軍入京討伐,司馬穎起兵呼應,卻沒有統兵進京。先前,我想不明白,現在明白了。之所以沒有親自領軍入京,是因爲他捏住了長沙王司馬乂這顆棋子。
有棋子當他的先鋒,他何須親自出馬?
至此,長沙王司馬乂統洛陽,權勢熏天。
又是一年年關,司馬乂下令,宮中準備新年慶典,熱熱鬧鬧的,掃去舊年的殺戮。
這日,大雪紛飛,寒風呼嘯,折斷不少光禿禿的枝椏,好像要拔了整棵樹。
宣平公主司馬翾長得玉雪、秀致,惹人憐愛,在奶孃和宮娥的照料下,一日日大了。
每逢六,我才讓碧涵來看看女兒,讓她們母女倆相聚一個時辰。
她抱着女兒,專注,幸福,柔聲哄着,爲人母親的疼惜、愛憐盡顯無疑。
心中有愧,我離開偏殿,在綿密的落雪中慢行。
碧淺跟在後面,“皇后,雪越來越大,還是回去吧。”
“你先回去,我一個人走走。”
“奴婢還是陪着皇后吧。”
“碧淺,我是不是做錯了?其實,我不必搶碧涵的女兒。”我停在一個小亭子前。
“奴婢以爲,貴人再也不是以前奴婢所熟悉的碧涵了,雖然陛下……貴人爲了專**,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皇后把小公主抱來撫養,是防患於未然。再者,一些宮人私下裡揣測皇后與陛下……皇后此舉正好封住那些有所懷疑的宮人。”碧淺頭頭是道地說。
“話雖如此,拆散她們母女,總歸是作孽。”我嘆氣。
“皇后就別胡思亂想了,不這麼做,貴人還不欺負到皇后頭上來?”碧淺恨恨道。
我擡眸望去,眸光凝住。
如簾如幕的白雪在眼前迤邐,紛紛揚揚,滿目潔白。
在這漫天匝地的飛雪中,站着一個外披鶴氅的男子,眉目如畫,俊美如鑄,氣宇卓絕。
鶴氅飛揚,如一團黑色的焰火;袍擺微拂,似一片潔白的雪花。
他望着我,癡迷地望着我,眸光穿越了亭子,凝定不動,整個人像是積雪堆成的雪人。
我愣住,他爲什麼會在這裡?
“皇后,是成都王。”碧淺在我身後提醒。
“去望風。”我回神,淡淡吩咐。
碧淺無聲離去,司馬穎朝我走來,一步,一步,很慢,很慢。
每一步,都踏在我的心上,微微的痛。
就算時隔一年多,仍然無法釋懷。
他拉着我冰涼的手,走入一間無人居住的殿宇。我竟然一動不動,任由他牽引,心瀾起伏。
司馬穎默默地看我,含情脈脈,俊眸漾着瀲灩的水澤。
心瀾,漸漸平靜。
“容兒……”他輕撫我的臉。
“這一年多,我一直在想你。”
“就算你不回信,我亦知道,你看了那些書函。”他握着我的雙肩。
“容兒,我不祈求你的原諒,我只想告訴你,我會踐諾,窮畢之力,我一定會踐諾!”
很想對他說,你不必踐諾,因爲你與我再無任何瓜葛。
可是,說不出口,也做不到無動於衷,我靜靜地凝視他,雙眸溼了,漸漸成霧。
突然發現,他不再自稱“本王”,而是“我”。
爲什麼?
司馬穎的指腹輕輕拂過我的娥眉,雙臂陡然用力,擁我入懷。
我不敢動,擔心剋制不了自己的心,引臂抱他。
他的掌心摩挲着我的後背,“快了,容兒,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帶你離開洛陽!”
這樣的諾言,是我想要的嗎?他是真心的嗎?
我不知道。
他鬆開我,誠摯道:“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淚水終於滑落,司馬穎爲我拭淚,開心、欣慰地笑——雖然我沒有回答,但我的淚水告訴他,我心軟了,再一次信他。
“你宣稱身懷龍種,今年五月誕下一女,是有意氣我,是不是?”他澀笑。
“不是。”我知道了,劉聰沒有隱瞞他,對他說了實情,“此次你回京,可有下屬同行?”
“只帶了一個親衛,無須擔心我,我沒事。”
高懸的心落下來了,劉聰是將軍,不是親衛,此次沒有跟隨他秘密回京。
司馬穎捧着我的臉,眸光深深,如萬丈深淵那般深,“我知道你在宮中很難熬,不過快了,你記住,我永遠、永遠也不會丟下你。”
我不明白,爲什麼他不自稱“本王”了?
他好像看出我的疑惑,笑言:“你我之間,沒有皇后、王爺,只有你我。”
我淡淡一笑,他緊緊抱我,不捨得放開。
他說,此次秘密回京,是爲了與長沙王司馬乂會面,更爲了見我。
我問:“聽聞長沙王掌權後時常與你聯絡,這是爲什麼?”
“此事說來話長。”司馬穎攬着我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漫天飛雪,“齊王(司馬冏)掌權,皇叔,也就是河間王(司馬顒),以爲齊王勢大,皇兄(長沙王司馬乂)勢弱,齊王會打敗皇兄,就宣稱皇兄是內應。一旦皇兄被齊王所殺,皇叔就以此爲藉口起兵討伐。只不過,皇叔千算萬算,算不到皇兄會掌權,控制了洛陽。”
“長沙王先發制人,夜入宮城,宣天子詔攻打齊王府邸。如此看來,長沙王應該聽到了風聲。”
“這風聲,是我派人密報皇兄。”他一笑。
“難怪了,就因爲如此,長沙王纔對王爺事事聽從?”
“皇兄並非事事聽從我,而是,對他來說,我尚且有用,他就事事問我,徵求我的意見。”他的脣角微微一扯。
長沙王司馬乂是驃騎將軍,戍衛京畿,但手中沒有強兵作爲後盾。河間王出鎮長安,成都王出鎮鄴城,兵馬在握,兵多將廣,就算長沙王護駕功勞再高,坐鎮洛陽執政,他也沒有實力與河間王、成都王相抗衡。
再者,長沙王代替齊王司馬冏在洛陽執政,二王藩鎮虎視眈眈,他只能選擇與一方結盟,以鞏固在朝的權勢和地位。因此,他選擇了皇弟、成都王司馬穎,有成都王爲外援,給他撐腰,河間王就不敢輕舉妄動,大晉天下可暫時穩固。
因此,朝中政事,無論大小,長沙王事事請示成都王。
“皇兄這麼做,只不過是擔心河間王和我突然發難,就向我投誠,與我結盟。”司馬穎自嘲道。
“王爺有什麼打算?”我想知道,在他心目中,我究竟擺在什麼位置。
“靜觀其變。”司馬穎的脣角噙着一抹微弱的冷笑,就像一個棋藝登峰造極的棋手,淡看棋子廝殺,而他靜臥一旁,坐收漁人之利,“這盤棋下了幾年,還不到收官的時候,眼下局勢,各據山頭,互相角力,正是最亂的時候。”
我明白了,蕭牆內鬥,諸王亂政,自相殘殺,手握兵權的諸王都不是愚蠢、無能之輩。在司馬氏宗室中,最深藏不露、最淡定沉穩、最深謀遠慮的那個,就是我心儀的男子,司馬穎。
從來沒看透他,此時纔算看明白了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