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表哥的心裡不會好受的吧,因爲我眼中只有司馬穎一人。
散了之後,碧淺回房歇着,孫皓也在這裡留宿一晚,我和司馬穎回寢殿。
他的部屬送來秦琵琶,我訝異地問:“王爺想……”
“好久不奏曲子了,今夜我就爲你奏一曲《越人歌》。”他淺笑如風。
“那就勞煩王爺了。”
他坐在**沿,我也坐在**沿,他修長的手指扣弦,音律從指尖流瀉而出……
這曲子雖然悲愴哀痛,但我們現在很開心,因此今夜的《越人歌》不再蒼涼,倒顯得有幾分歡快的韻味了。
一曲奏畢,司馬穎擱下秦琵琶,“如何?”
我故意調侃道:“王爺彈奏秦琵琶的技藝有些疏了,這蒼涼的曲子變成了歡樂之音。”
他攬我入懷,“因爲,今夜我們只有歡樂,沒有悲傷。”
我靠在他胸前,想着假如這樣的時刻永遠不消逝、他永遠像這樣陪着我,那該多好。可惜,山河動盪,世事難料,誰又能預知明日一早會發什麼可怕的事?
“容兒,待我請辭後,我會遣散所有侍妾,和你廝守終。”司馬穎的掌心輕撫我的腮,“我們找一處世外清靜之地,誰也找不到我們。我想好了,屋前種幾株桃樹、杏樹,屋後開墾幾畝良田,你再爲我幾個孩子,好不好?”
“好。”我如飲蜜水,甜絲絲的。
我向天祈求,劉聰千萬不要來找我,劉曜也不要來騷擾我,明年我一定設法離開洛陽,誰也找不到我,讓我無聲無息地離去。
過了一會兒,他提起河間王和東海王的戰事,還說起劉淵所創建的匈奴漢國。他說,當年真不該縱虎歸山,讓劉淵那老匹夫回左國城搬援兵,如今匈奴漢國雖然還不成氣候,但是不容小覷。匈奴人被世仇漢廷打壓得四分五裂,但匈奴人一向驍勇,現在漢國數萬雄兵銳不可當,劉淵麾下還有幾員大將,都是能人之輩,如劉聰、劉曜。
我震駭,劉曜?
“以前我聽表哥提起過劉曜,這個人有本事嗎?與劉聰相比,孰優孰劣?”我問。
“劉曜才智、膽色皆佳,雄武過人,射技尤佳,有‘神射’之美譽。他和劉聰一樣,博覽羣書,文采**,草隸皆工,喜好兵書,可謂文武雙全。劉曜和劉聰是同族兄弟,文武之功難分伯仲,都是大將之才。”司馬穎的言談之中,頗有讚賞之意。
“漢國有這兩人統帥兵馬,那對我們豈不是很不利?”我早就知道,劉曜非池中之物,想不到他和劉聰一樣文武雙全;我也早就猜到劉曜和劉聰的關係非同一般,卻還是沒想到他們是同族兄弟。
“兩軍對陣,統帥者的才能固然重要,但是,是否兵強馬壯、是否士氣如虹、糧草是否充足等等,也很重要。”
“也是。”
司馬穎笑道:“好了,不說他們了,早點睡吧。”
我躺下來,心中無法平靜。
他很快就沉入夢鄉,也許是連日軍務繁重,累着了,我怎麼也睡不着,劉曜和劉聰的音容笑貌總是現在眼前,他們所說的話總是迴盪在耳邊,揮之不去。
假若他們知道了他們喜歡的女子是同一個人,不知道會怎麼樣?
不敢想象。
……
永興三年元月元日,日頭被蝕,天地俱暗。
不知道上蒼是不是懲罰人間這場由世人引起的兵禍,以天昏地暗警戒這些權慾薰心、爭鋒奪利的世人。
表哥說,眼下的形勢對河間王司馬顒非常不利。
去年十二月,司馬顒的佈防被突破、幾路大軍被攻破,東海王司馬越再次率兵出征,高歌猛進,暢通無阻,抵達戰略要地滎陽,屯兵在陽武。再者,更多鮮卑、烏桓騎兵前來支援。反觀司馬顒,幾路大軍已破,只剩下成都王司馬穎據守洛陽、河橋等地。
表哥說,司馬顒大勢已去,這場二王的決戰勝負已分,大局已定。
我很擔心,如果司馬顒真的輸了,那意味着司馬穎也會落得個兵敗逃亡的下場,東山再起絕無可能。那麼,我應該怎麼辦?
不知道司馬穎什麼時候離開洛陽,我也不敢去想,只希望相守的日子可以久一點,再久一點。
我想告訴他,早在十六歲那年我就失去了清白之身,這些年又被劉聰強迫,幾個月前甚至懷過他的孩子……可是,我又不敢說,擔心他知道這些事之後會嫌棄我,就算他不嫌棄我,心中也會存有芥蒂,如鯁在喉,甚至一輩子都會難受。
左思右想,我無法下定決心,到底要不要告訴他。
碧淺瞧出我有心事,問我在想什麼,我說出原委,她猶豫再猶豫,似乎鼓起了勇氣道:“前些日子,陳永來找過奴婢,奴婢對他說清楚了。”
“哦?你怎麼說的?”
“奴婢說,奴婢是不潔之身,這一隻願服侍皇后,不會嫁人。陳永追問是怎麼回事,奴婢簡略地說了……那件事,他聽完後很氣,氣得用拳頭捶壁。奴婢說心如止水,不會與任何男子有男女之情。”碧淺緩緩道,“接着,他說他不介意奴婢不是清白之身,不介意那件事,因爲他喜歡奴婢,認定奴婢是他這一想呵護、珍惜的女子。他還要奴婢忘記那件痛楚的事,試着接受他。”
“陳永倒是一個硬漢子。”我頷首一笑,“假若你願意嫁給他,我會爲你準備一份嫁妝。”
“奴婢……不想嫁人。”她垂下螓首,面色靜淡。
“碧淺,你是否因爲心有所屬纔不接受陳永?”
碧淺驚詫地擡眸看我,“皇后見笑了。”
我猜道:“你的意中人,我也認識,是吧。”
她更驚訝了,窘迫,尷尬,臉頰映染了火光似的,紅紅的。
我猜對了,她的意中人是表哥,孫皓。他一有危險,或是受傷,她就很擔憂,失去了平時的冷靜與自持。一次是巧合,兩次是交情,多次就有問題了。
碧淺絞着袖口,低垂着眸光,“奴婢沒有非份之想,奴婢只是……情不自禁,奴婢知道表少爺的心中只有皇后一人,奴婢只希望終服侍皇后……”
我抓住她的手,“你也看見了,我心中只有司馬穎,表哥對我……而你喜歡錶哥,你也嚐到了這當中的苦。碧淺,我不希望你和我一樣,執念太重。”
“其實,奴婢也想過不要這麼執著,可是,奴婢做不到。”
“是啊,執念,執念,既然是執著於一念,又怎會輕易地放開?”
我對司馬穎的執念,造成了與劉聰、劉曜的糾纏;假若我想開一些,不那麼執著,也許我和劉聰會有另一種人、另一種幸福。可是,這個“假若”很虛幻,也做不到。
所謂心不由己,便是如此。
數日後,孫皓告訴我一件可怕的事。
他的部屬無意中發現,司馬穎與洛陽令何喬過往甚密,他就命人暗中盯着司馬穎,果然有發現。司馬穎和何喬密謀,意屬宮城太極殿的帝位。
我震駭,不敢相信司馬穎會圖謀不軌。他不是說等河間王和東海王的戰事結束就會請辭、與我隱居避世嗎?他不是說厭倦了這種算計、籌謀的日子嗎?他不是說要和所愛的人在一起,過一種寧靜、開心的日子嗎?
是他騙我,還是表哥的發現有誤?
“容兒,此事千真萬確。”孫皓重複道,“絕非虛言,是我的下屬親耳聽見的。”
“司馬穎和何喬密謀此事,何等機密,你的下屬怎麼會聽見?”
“成都王和何喬在外面私會,喬裝成販夫走卒,我那個下屬也喬裝打扮了,靠他們很近,就聽見了他們的談話。”
“他們怎麼密謀?”我相信,此事關係重大,表哥不會欺騙我,更不會說司馬穎的句不是。
司馬衷、宗親和朝中大員被迫遷到長安,被河間王變相軟禁,洛陽只有一些留守的官員,由司馬穎坐鎮。司馬穎趁此良機掌控大晉京都,勾連何喬,宣稱在先帝的遺物中發現一卷遺詔,遺詔中寫明:倘若司馬衷被宗室親王脅迫,無力朝政,大權旁落,致使朝綱廢弛、江山飄搖,便由成都王穎據此遺詔登位,統攝大晉江山。
以先帝遺詔奪位,的確是妙招,就算朝臣懷疑、諸王不信,司馬穎也有遺詔在手,照樣登基,成爲大晉皇帝。可是,他不會算不到,一旦他以遺詔登位九五,就會成爲衆矢之的,招來諸王的討伐,到時候,他孤掌難鳴,洛陽也會成爲一座孤城。
他究竟是怎麼想的?
我很難過,他根本沒有隱居避世之心,根本沒有放棄權位、放棄爭奪,他爲什麼騙我?
……
表哥不會騙我,也不會故意捏造子虛烏有之事、讓我對司馬穎起疑心,司馬穎密謀奪位之事,大有可能是真的。我不明白,爲什麼他能夠一邊對我信誓旦旦,一邊與旁人密謀大計?爲什麼他表裡不一、總是讓我傷心?
不出三日,我得到了答案。
司馬穎來金墉城的這日,陽光明媚,破敗的城牆、屋瓦也變得明亮起來。
我在偏殿抄書,他站在殿門處,身姿高軒,鶴氅垂落,因爲逆光的緣故,那張俊臉籠在陰影中,瞧不出是什麼神情。我拿着羊毫,愣愣地望着他,平靜的心瀾慢慢波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