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以前,騷包男被挖苦諷刺,我興許會念在情分上,爲他針鋒相對一番,將他無端吃的虧替他奉還回去,可如今……他怎地又關我甚事?
但蘭痕這番話不僅僅是暗諷鬼君,鬼君不過是他拿來作比較的一個工具罷了,而我,則真的成了飢不擇食,且容易滿足的母狼,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嬸也不能忍!
我磨着牙道,“自然是這樣的,畢竟以妖君條件,連吃一分飽也滿足不了,半斤嘲八兩倒是常見,可尚未見過一釐諷八兩的。”
蘭痕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指骨往玉桌上叩了兩叩,“妙,妙哉,卉娘對這方面頗有心得,定然是因爲經多了的緣故,不似我……”惋惜地搖頭,“多少年了,還是個守身如玉的雛兒。”
不遠處,一個玄衣身影從容不迫地走向涼亭,蒼白修長的手提着一個食籃,美酒佳餚,香味越過雪原,沁入鼻孔,我深吸一口氣,勾起一抹淺笑,落落站起身來,到蘭痕跟前,俯身,挑起他的下巴,“妖君可是爲了卉娘,守了多年的寂寞?”
他微一怔,眸子泛起星辰輝光,半是癡迷半是清明,手握住我的另一隻手,“是,又如何?”
我低下頭,鼻尖輕輕點在他的額頭上,“那麼,我來爲你排遣。”
他的手稍一用力,我便跌入他的懷間,摟着他的脖頸,在他耳畔吐氣如蘭,輕如囈語,“去竹屋,一度春風解春愁。”
彷彿聽見籃子跌入雪地的鈍響,我在心中大笑了起來,是你們始終以我爲替,又毀了我這輩子唯一的幸福,這些,都是要還的,要還的,世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我什麼也沒有了,你們還一如既往地予取予求,歡顏笑語?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我枯耗了青春,只能數着白髮老去,而你們依舊長存,今後年輕貌美的女妖可要一打接一打?
蘭痕的手緩緩收緊,呼吸微促,抱着我,踩過雪地,走向竹屋。
他低頭下來,欲湊進我的脣,我伸指擋住,“猴急什麼,終歸你想要什麼,要如何做,都可以。”
一股冷嗖嗖的涼氣攜着無窮的勁道,颳起一層又一層的積雪,瞬間瀰漫了雙眼,我的手抓着蘭痕胸前的衣襟,他輕聲道,“卉娘莫怕。”
爲了避免子懿借毒血發作一掌廢了蘭痕,蓬華洲三位尊長在蘭痕身上施了術,因此子懿是看不見蘭痕的,那疾風驟雨的一掌打得有些偏。
殺光混合氣浪蓬炸而起之前,蘭痕微微勾脣,從容優雅地向一邊挪了一下。
於是,子懿這一招撲了個空,我掩口一笑,“瞧你,作爲男子,就是這麼一副德性。”
他脣一抿,眸色更深,玄袍張鼓而起,更決絕的殺招接踵而來,我伸手勾住蘭痕的脖頸,輕蔑地激他,“不錯,妖君正抱着我,我也摟着他,鬼君不如連我們一道殺了好了。”
黑髮與銀髮一道舞動,交纏復分,我冷冷地笑。
你看不見,你能如何?
我要你虐我致死,生生世世不原諒。
進逼而來的澎湃殺招被生生收了回去,子懿胸口一震,伸手按住,卻終究是嘔出一口黑血來,那雙逐漸赤紅的眸子黑流暗涌,死死地盯着我,“敢問妖尊,這一世,我如何負你了,你要這般待我。”
我莞爾一笑,“卉娘與鬼君之間,不過是各活各的罷了,又何來的負與不負?”
蘭痕垂下頭來,在我額間落下一吻,跨入竹屋,“卉娘,不要與他多說,我們快活去,這許多年來,你從未與我快活,讓我日日夜夜地念着,好不安生。”
我渾身上下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卻忍着肉麻道,“趁着這半老徐娘,還剩一點年華,我實現你的這個夙願好了。”
蘭痕眸子一癡,將我放在榻上,微微俯身下來,銀髮絲絲縷縷落在我的頸上,帶起一陣酥麻,我伸手撐在他的胸膛上,語氣轉冷,“若我給了你,我還不如……”
他動作一滯,有些不解地注視我。
我大笑,身體輕輕顫抖,“我還不如早早了結自己好了。”
紅袖一揮,白光倏而閃過,牆壁層層洞穿,藍衣身影在我的視線中越飛越遠,蘭痕蹙眉看我,眸子一派哀悽幽沉,“卉娘,一開始,我就不斷告訴自己,你該不是在騙我,結果……
“滾,所有人都給我滾,我只要姬修,我只要公子,既然傷害了我,既然給不了我幸福,爲什麼又要來騷擾我?”
我支起半身,仍是瘋狂地大笑,手不斷地拍打着牀榻,過去無數的疼和絕望,我仍能保持清醒,這一次卻不知怎地着了魔,一個玄衣身影匆匆進入竹屋,將我攬入懷中,很緊很緊。
我一巴掌扇了過去,“滾,你給我滾,我再不願,看見你。”
鬼君臉上浮起五個指印,然而,這是一張從來沒有血色的顏容,蒼白,清冷,就這麼默默地對着我,抿着的薄脣終於開闔,“卉娘,你真正想要的,從來只是我,多少歲月證明過來了,你還不懂。”
我在他懷中掙扎,笑着哭着鬧着,額頭陣陣眩暈,不知不覺,紅衣滑下肩頭,露出一片雪白,我將衣服拉下更多,胸前一派春光呈現出來,我仰首看他,脣湊進他的脣,“你不是喜歡作賤我麼,來,來啊!將我折磨死好了。”
他垂視下來,眸子幽漆無比,修指將我的衣物拉好,語氣喑啞,“卉娘……”
我雙肩顫動,肆無忌憚地諷刺,“你不是趁我爲夫君守墓時羞辱我麼,你不是撕裂了公子爲我準備的嫁衣麼,你不是辜負了我五十年麼,你不是這輩子無法娶我麼?你還想如何,你還要如何?”
我恨這個男子,可是,上天,你爲什麼不讓我徹底擺脫他的糾纏?
下腹一陣翻涌,胸口滯悶得難受,我迅速調轉頭,俯身榻下,卻是一陣接一陣的乾嘔,子懿將我扶起來,將我的頭偏到他的懷中,良久,沉沉嘆息一聲,“好,我不來就是,你,照料好自己。”
隨後,我睡了一個很長的覺。
我夢到了姬修。
他一襲白衣似月華,站在雪原盡頭,對我淺淺一笑,袖間的紫荊花稀疏掉了一地,顏色還鮮着,只是已經枯了。
“公子。”
我向他奔掠而去,大紅的嫁衣飛舞起來,他親手繡上的鴛鴦時而掃過我的眉眼,那一抹影子也時而清晰,時而不見,所幸我終究還是到了他的跟前,向他伸出手,“公子,有什麼辦法,讓你走出這夢境?”
他握住我的手,溫柔清澈地笑,“還不改口,難不成昨日是做樣子。”
我瞭然,竟有些害羞,“……夫君。”
姬修莞爾,“娘子。”
我雙眼微溼,“夫君,帶我離開,可好?清往無人憐惜,寂寞了。”
姬修久久地看着我,眉間有愁,神色悲憫,眷戀,不捨,“清往,你命中註定的那個人,並不是我。”
我驚訝,正要作進一步的詢問,眼前的男子卻逐漸湮沒,直至消失不見,那一雙眸子,卻是始終清明深情的,彷彿世界上最堅決,最無悔的事物。
“啪嗒!”
淚水滴入雪野,我俯身下去,拾起片片乾涸的紫荊花,低頭嗅了一下,悉數收入袖中,呆呆地在雪地上坐了很久,也等了很久,我以爲公子還會再來的,卻不料一直到甦醒,也未再見他的影子。
然而,當看到榻上稀疏的紫荊花時,我的心微微一提,公子,公子真的託夢了麼?
我支起半身,帶着歡心撿拾着,忽然想到了什麼,動作緩緩停滯了下來,這一掬紫荊花,正是我從紫荊原帶來的,在與子懿瘋狂的拉扯中掉了出來。
還真的是……
我了無興致將紫荊花撒到枕邊,重新躺了下來,不知爲何,胸腹再度不適,頭有點暈,心有點慌,有點噁心,一種想要排悶的感覺飛快席涌到喉嚨,我捂住胸口,隨着一聲乾嘔,身體微微痙攣了一下。
忽然想到了什麼,我一下子僵滯住,只覺得天地都顛倒旋轉了過來,大腦一片混沌悽惶,手心,額頭,冷汗涔涔。
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
我葵水不來,已經四十天。
之前也有過疑惑,以爲是自己更年期將至,提前絕了女人經,然而,這一日的乾嘔絕對不是偶然,雖然我以往未有懷孕的經驗,但作爲女人,在這方面的感知幾乎是本能。
我懷了子懿的孩子……
心情是從未有過的複雜,彷彿有許多不知名狀的東西在翻涌不絕,我的身體冰到了極點,心也絕望到了極點,空洞,卻有無數的黑在流竄,竟還隱約夾雜着一抹說不清別樣情愫。
我懷了子懿的孩子……
我大笑了起來,瘋狂地笑,不顧一切地笑,最後喉痛聲啞地癱在榻上,直直地望着屋頂,想起我的夫君,公子,爲何我懷的不是你的孩子,爲何我始終不願予你?
屋外颯颯悲風起,有冷嗖嗖的雪花被吹進來,我伸手握住一瓣,任其在掌中化成一滴涼水,姬修不在了,我的世界到底還是恢復了一派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