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千彧慰然地鬆了一口氣,面色一肅,看向龍王與王后,“父親,爲何梓兒嫁入蒼黛海,會是這般的冷清?兒子要以三海最盛大的禮儀,來迎接梓兒,不可讓她受了半點委屈。”
二位被他這一斥,方纔從愣怔疑惑中回過神來,龍王複雜地看了太子一會,終於斬釘截鐵落下一個字,“好!”轉而吩咐王后,“去好生準備一下。”
“且慢!”
隨着珠潤般朗脆的聲音響起,一個人影從轎旁走過來,青衫墨發,眉眼清俊,姿態從容,若天高秋遠,明澈自然,然而,此刻的男子,面顏上卻蘊着當仁不讓的神色,眸中也是決然不悔的意味。
太子千彧眯起了眼,“丹竺法師有何指教?”
丹竺笑了,“我來指教梓兒看清楚一些,你究竟是不是她想嫁的那一個人。”
太子千彧瞳孔一縮,攢出一抹凌厲寒光,“三海的海族皆知,梓兒這些年來心儀於本殿,只不過由於本殿中了魔障,不忍她受了委屈,故而未向晚洛海下聘,一直拖到今日,恰好在她進門時魔障除去,更顯本殿與她緣分匪淺,爲她準備一場華麗的婚禮,有何不可?”
然而,聽到“魔障除去”這幾個字時,六公主一驚,詫然地盯着太子千彧,目光飛快黯淡了下去,緩緩將他推開,向後踉蹌一步,口中喃喃,“他終於是尋到了,他離開了,離開了……”
千彧一怔,臉上泛起一抹痛色,卻迎上前一步,堅決地將身着嫁衣的女子擁入懷中,緊着手臂,以命令的口吻道,“你嫁入了蒼黛海,從此便是我的太子妃,不許念着其他男子,嗯?”
“看!”丹竺搖頭,含着嘲諷望過去,“她的心中,永遠是那一段不倫的單相思,之所以念着你,不過是因爲你體內進了七龍子的殘靈而已。”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我亦非聖母蓮花心,一嘆過後,倚身在轎上,懶洋洋地看着院中的一切,耳朵卻豎得十分靈敏。
太子千彧面如死灰,玄衣張袂而起,十丈之內的海域蒙了一層霧白的霜華,隨着海流的紊亂涌動,似有薄涼凌厲的寒風變幻着不同形態席捲而過。
六公主雙目失神,不斷地推拒着太子,始終重複着一句話,“你不是他,不是他……”恍然驚醒了似的,掙扎得更加劇烈,聲音霍然大了起來,“他去了何處?我要去尋他,放開我,你放開我……”
海域中暗流似乎被注入了強勁的力道,攜澎湃之勢推擠盪滌,海樹低伏,珊瑚根裂,院中的婢女身形不穩,訝呼出聲,險些摔倒,隱約有冰刃交擊聲從遠處傳來,夾雜着憤怒的怒斥,“太子顛癡,卻強迫六公主爲妻,蒼黛無良,晚洛替天行道,快快繳械投降,否則只有死路一條。”
龍王與王后因變故而鐵青的臉色一下子轉爲煞白,龍王咬牙吐出兩個字,“無恥”,手一舉,寬袖飛快褪下,掌中凝化出一柄青龍偃月劍,飛身朝喧囂的那一方海域掠去,一劃,海水匹練半被撕開,尚未來得及合攏,黃袍身影便已鬼魅般移出縫口。
似是未料到晚洛海會攻入,六公主怔在當場,蹙眉看向動靜越來越大的東方,有些茫然無措。
早猜測到,晚洛海不可能真正將六公主嫁入蒼黛海,一是太子千彧瘋癲,二是七龍子的殘靈厚顏無恥地在太子體內霸着,即便請了最好的法師也驅趕不走,多多少少有些亂倫的嫌疑,只不過晚洛海打了順勢撈一把的好主意,可憐的六公主成了一個犧牲品。
太子千彧痛苦的神色逐漸轉爲嘲諷和疏漠,冷笑,“虧得本殿作踐自己來留你,沒想到……”話至此,已無須多說,他微微搖頭,眸中閃過一絲陰鬱,在丹竺動手之前,手光襲去,將六公主吸到身旁,反手扣住她的頸部,垂頭下去,在她耳邊道,“你的龍王父親,就不曾擔心過你這個餌是否會安然無恙?”
丹竺方纔搶身奪了一個空,沉着臉,刀影一落,指尖一點鮮血沁出,在雙手開閤中點入一圈金符的中心,一拓,金符呈弧形向外擴延虛展,恰恰罩在院子邊緣,一股澎湃氣勢向院中壓去。
鼓張開的青衫緩緩垂下,法師渾身散發出一派凜凜的肅殺之氣,冷冷道,“太子若動梓兒一根汗毛,我便讓這一處成爲太子的葬身之所。”
作爲可輕易窺到鬼魂靈異的得道法師,儘管氣得可以,丹竺一雙俊眼依舊清澈朗然,只是華流僵凝,仿若寒冰封谷,似乎只要一開裂,便會冰河乍泄,蒼生霜凍,任其窄割。
但,我甚無語,二人之間爭鬥也就罷了,咒界正正經過我的腿部,讓我無法動彈一分,這……這究竟有多倒黴?!
太子千彧沒有一絲慌亂,反而一笑,張狂霸氣,璨若高陽,“本殿願意與梓兒一道死在這兒。”一手托起六公主的下巴,目光睥眤地壓下去,帶着一絲玩味和調侃,“我看上你了,你既然不願嫁給我,一起死何嘗不是一個好方法?”
唔,這個男人有料!若是六公主執意不從,帶回妖界當侍妾也好。
我的目光於是有些較多地停留在太子千彧的身上。
我的腿於是劇烈一疼。
我咬緊牙關,低頭看去,黑咕嚕正意猶未盡地從腿上移開嘴,仰起頭來,不屈不撓地,忿忿地,眸爍幽光地,帶着威脅意味地看着我。
若不是動不了,我定要將它摔成一灘麪餅。然而,人在屋檐下,豈能不低頭,只能暗暗決定,這筆賬先記下了。
氣浪蓬炸,光影凌亂,兵刃交響,纏鬥的場景不斷推移,帶起的暗湍陣陣朝這邊席涌而來,六公主怔了一會,笑了,明媚若梨,望向丹竺,“修道之人,如何能娶妻?”
我的心忽地一揪。
丹竺一詫,一惑,一瞭然,神色黯淡了下去,“我願爲你,放棄仙道。”
六公主搖頭,卻沒有絲毫責備,“你看你,作出抉擇後都不高興了。”
丹竺脣動了動,欲言又止,終於,有些艱澀地道,“梓兒,你隨我走,我不後悔。”
六公主淺笑,“在人間,你法術之高,功德之多,遠勝居於第二的張天師,興許我是你最後一道坎,若渡過,則入仙道,位列仙班,若無法渡過,則前功盡棄,虧於一簣。”
她頓了頓,“功成之時,你會悟到我並無特別之處,不過與其他生靈一般,渺小而平凡,生老病死,容枯不由已,若你在這一關失敗,我將會愧疚一生,日夜自責,你,可願我這般度過?”
溫婉的語氣中帶着決絕的回拒,爲了她好,也爲了他好。
若我沒有猜錯,晚洛海攻入,該是丹竺動的嘴皮子,那一日在婕華殿中,龍王面上的痛苦與無奈決不是裝出來的,然而,六公主出閣之時,晚洛海一家子倒顯得十分平靜淡漠,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這一場嫁娶,果不其然地不簡單。
法師蹙起了眉頭,眸中泛起了一抹憐疼,看着心愛的女子,一言不發。
我笑,“若有一個男子,爲我放棄修仙,那麼我也會如公主這般說,只是一生不嫁,爲他焚一世的香火。”
我嘆了嘆,“娶的不嫁,嫁的不娶,也只能這樣了。”
黑咕嚕這一次對我不理不睬,大概是嫌女人到了更年期嘮叨無常,充耳不聞。
海域震顫了起來,刀光劍影已交縱到眼前,東向的海水形成一股股紊亂擠涌的激湍暗流,撞擊,交纏,相匯,隨即而來的,還有大羣正廝殺得眼紅的人影,晚洛海這一次幾乎出動了海域中的所有精兵良將,蒼黛海雖佈置了防備,然,怎會料到晚洛一方吞併整片海洋的野心?
且晚洛海作爲三海之首,勢力較之蒼黛海要強了許多,一路殺來,所向披靡,勢若破竹,這海域中許多飄來蕩去的浮屍,蒼黛海便約莫佔了七層的數目,不但折損自尊心,且打擊了士氣。
太子千彧神色複雜,手緩緩鬆開,看着一身盛裝的女子,“我只要一個回答,這一場謀劃,你知與不知?”
六公主依舊含着笑,並未應他,只是對躑躅不決的法師道,“這一場殺戮的終止權,其實是在你手中,若你依我,我一生感激在懷,若不是……”笑意泛冷,“雖我是昏迷着被擡過來的,但一些事情,大概也可以猜到,父王的心思我一向清楚,不可能會無故發難,你自以爲是爲了我,實則陷我於不仁不義,茵梓今後恐怕再無顏面存於三海。”
以目前的情勢,若要圓滿解決,無論如何,丹竺都是需要退棄的一方,六公主性子活潑無憂,想來平時不會將這些關乎陰謀和大義的事情放在心上,在關鍵時刻,卻拿出穩持和悲憫的氣概來,本寨寄存過這一副身體,倒也值了。
氣氛頓時冷凝了許多,法師僵住,頹然地後退一步,“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