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意便是,子懿經受一世又一世不變的輪迴,日夜撫樂超度死靈,爲的是償還罪孽,以他雷打不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怎可能主動去犯下什麼勞什子錯?
他等的又是誰?
那位仙子已逝去,紅顏枯骨,荒埋於塚,靈澤法術盡被我吸入體內,是斷斷不會再重生的,而我昨夜一時昏了頭,竟以爲他金屋藏嬌,但大腦清明瞭想來,他一直處於我的眼皮底下,至多不過是去探探那一處墳塚。
他與仙使對話時,似乎知道我在偷聽,將內容簡到僅二位聽懂的境界,有主有謂無賓語,所指對象是誰,盡掩在了二人的一片靈犀中,還端出一副肅穆孤寂的架子,無非就是與我看,這比腹黑還要裝的騷包男欸!
此際,我休憩了一夜平甫的思緒,又如大風拂來,亂雪紛起,渾渾不知所以,走到窗邊,將窗簾撩起,推開半扇,一股混着屍香魔芋清香的空氣灌了進來,將一室隔夜的昏香滌盪一清。
哨樓頂上,那玄衣身影面朝幽道延伸的陰司城方向,兀自落落地撫簫,一層淡淡的晨曦籠住他周身,襯得一派聖潔高遠,然有暖滲涼,仍是透着瑟瑟的冷清,彷彿在暗夜的燈火中逐漸凋零的芳華。
既是寂寞,爲何遲遲不娶?
三個月後,奴欒大着肚子來尋我。
三個月不過是將將隆起,她卻拼了命挺着小腹,一手撐腰,款款擺擺地走來,“哎喲,卉娘,他他他……他踢我,才這麼小便淘氣得不行,長大了定然是顆煞命的孤星。”
我十分無語,三個月的胎兒,會踢人麼?
小妖將一張椅子搬到我身邊,她挨着我坐下來,握住我的手,嗔道,“韜決說他當了百萬年的魔尊,雖然對我一如既往地愛慕,但每天獨獨對着我這張臉,也逐漸生出一分不新鮮和孤寂來,總感到欠缺了什麼。”
我吃了一驚,“他要納妾?”
奴欒一瞪,在我手背上掐了一把,“胡說什麼,他是想要一個小韜決或者小欒兒,從此夜裡比以往賣力了十分,藥也不給我吃了,便也……”她羞澀地將臉一扭,“便也懷上小韜決或者小欒兒了。”
我再次無語,比以往賣力了十分?含義便是曾經爲零分麼?唔,難怪不懷,吃藥怕也是多餘的。
但不知爲什麼,心中頓生一種涼酸之感,不冷不熱地道,“生孩子這回事嘛,生下來便將自個兒的輩數提了一個擋,意味着向老年邁了一步,縱使夫人愛美如命,也抵不過對天倫之樂的渴求,擔得上爲人母的楷模。”
奴欒含着同情望我,“卉娘一副酸溜溜的作態,是不是鬼君有隱疾?”
我一口茶差點又噴了出來。
子懿有隱……隱疾?
一個有隱疾的男人,榻上會是這般的興致勃勃,生龍活虎?且持久不倦,多少次我已進入夢中,他還在換着花樣折騰,咳咳,這樣的男子,有隱……隱疾?
奴欒掩口莞笑,“欒兒當然也知道鬼君最擅於作僞,卉娘莫要被他表面功夫欺騙了,你作爲一代妖尊,這一世又這般短暫,離去之後,甘願大權旁落麼?趁着還有五十年,且葵水未絕,及時開枝散葉纔是明智之舉。”
我乾巴巴地道,“雖與鬼君日夜相伴,但終究未出嫁,臨去之前,落下寡兒也不太好。”
奴欒恨鐵不成鋼地眄我,“妖界的男子雖個個奇形怪狀,但也有生得美貌的,你莫不是吃了稱砣鐵了心只與鬼君一個吧?”
她覆在我手背上的丹蔻玉指緊了緊,有些嘆道,“你這一世,他是不可能娶你的,你須看開一些。”
我的心猛地一抽,死死地盯着她,半晌,才顫着牙峰擠出兩個字,“爲何?”
她有些退縮,垂了垂睫,“只不過是一個約定,其實也無甚大的問題。”
我用力抓住她的手,不顧自己有多失態,連聲逼問,“什麼約定?怎麼無甚大問題?我開始老了,我離死不遠了,你快將知道的通通告訴我。”
她的眼神泛起兩分淒涼,“卉娘,鬼君再怎麼艱難也熬過來了,在人世輪迴時一次次死於非命,這五十年來又每日不知疲倦地撫簫洗孽,你爲何連一些心結也渡不了?”
兩個女人坐在堂上含傷帶怨地婆媽,伺候茶水的小妖實在看不下去,抹着淚出了弄月樓。
夫人,這不是一些心結,這是我畢生最大的夙願,也是我唯一真正想要擁有和守護的東西。
他本可輕而易舉地給,然而,心中也明白,區區一個替身,又怎及得上多年前逝去的至愛,所謂的相伴,不過是爲了尋求慰藉罷了。
我卻奉出了最好的年華,女子最寶貴的貞操,除卻妖界尊主這麼一個冷冰冰的位置,什麼也不復擁有,韶華,孩子,姻緣,一個半老徐娘來想這些,竟覺得是一種毒辣辣的諷刺。
我喝下一口茶水潤潤嗓子,緩道,“你這倒是提醒我了,鬼君三次過幽道,兩次經一模一樣的輪迴,且每一世僅有短暫的小半生,我整日閒着沒事做,該去人世走一遭,看看這短命鬼造了什麼罪孽,又是誰在他頸上割了一刀。”
奴欒勸阻我,世事如浮雲盡散,鬼君既然不去追究,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每個人都有自己認爲重要,在他人看來卻不值一提的東西,甚至關於他們的某些方面,不知自己視若蔽履的,又時恰恰是在乎自己的人關心的,甚至爲之茶飯不思,夜不成寐。
子懿怕是忘了塵世的遭遇,然而,這五十年來,我一直替他牽掛着。
奴欒撩起袖子拭去眼角的一滴淚,“鬼君得卉娘,如魔尊得欒兒,六界中,有誰比這二位更有福分?”
我怔了怔,這廝半妖嬈半脫俗,嬌嬌切切,竟是這般的自戀和矯情,不過,她有了身孕,那強勢又專一的梵韜決會放心她獨自來?
視線斜掠過大門,果然,一隊蘊散着無窮法術的男人正肅穆地杵着,一動不動,神情忠誠又堅決。
“是魔尊有福分,鬼君的褔澤,卉娘可從來消受不起。”我笑了笑,掃一眼空蕩蕩的大殿,“三日前,卉娘命姑娘們排練歌舞,用以閒時打發無聊,想必已經差不多了,正好拿來與夫人欣賞,一來迎上門貴客,二來祝夫人懷了珠胎。”
小弟們端來瓜果甜點,一一下到案上,又在地上鋪上華毯,大殿兩旁分置矮凳,持樂器的女妖魚貫而入,淺施一禮,娉娉落座,相互靈犀一視,纖指撥弄,悽婉的樂音嫋嫋而起,交織成一片虛無的魅音之網,靈動中帶一股黯然的消沉,彷彿一個芳華明媚的女子,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一縷縷哀悵。
緊接着,赤肩裸腰赤足的女妖們從大門兩邊款款進來,在樂音中翩然作舞,手釧環配交響,踝鈴叮嚶不絕,仿若中州敦煌飛天之舞,一顰一笑,極盡妖嬈,媚眼如絲,卻又含了一抹癡濃,一旋一移,似是驚鴻過影,轉瞬又是一番新好景,香風陣陣繚遊,濃而不俗,入鼻只覺吸了銷魂香,神志爲之一清一混,今昔何年,竟讓人有些不知所以然。
領舞的歌伶邊舞邊唱:
有沒有剩下回望的時間
再看我一眼我分不清天邊
是紅雲還是你燃起的火焰
哪一世纔是終點徹悟卻說不出再見
有沒有剩下燃盡的流年
羽化成思念是塵緣還是夢魘
是劫灰還是你燃起的炊煙
哪一念才能不滅是涅磐還是永生眷念
幻化成西天星光是你輪迴的終點
寂滅到永生沙漏流轉了多少時間
你在三途河邊凝望我來生的容顏
我種下曼佗羅讓前世的回憶深陷 щшш• тt kan• ¢o
多少離別才能點燃梧桐枝的火焰
我在塵世間走過了多少個五百年
曼佗羅花開時誰還能夠記起從前
誰應了誰的劫誰又變成了誰的執念
(注:河圖《鳳凰劫》歌詞)
我偏了偏頭,勾起一笑,揚手,小弟過來倒上香茗,我飲下一口,手指一下又一下叩着案几,“好,有美如斯,有歌如斯,繼續!”
那歌伶面頰飛起一抹桃紅,渾身像是增了不少力氣,舞得更加盡興賣力,合着繞樑樂音,再啓絕世清喉。
有沒有剩下燃盡的流年
羽化成思念是塵緣還是夢魘
是劫灰還是你升起的炊煙
哪一念才能不滅是涅磐還是永生眷念
幻化成西天星光是你輪迴的終點
寂滅到永生沙漏流轉了多少時間
你在三途河邊凝望我來生的容顏
我種下曼佗羅讓前世的回憶深陷
多少離別才能點燃梧桐枝的火焰
我在塵世間走過了多少個五百年
曼佗羅花開時誰還能夠記起從前
誰應了誰的劫誰又變成了誰的執念
(注:河圖《鳳凰劫》歌詞)
此刻是傍晚,日斜西天,餘暉投入弄月樓,爲女妖們籠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仿若隔世佳麗,哨樓上的簫音,妖冶的舞,循環一次又一次的歌聲,百樂之合,一切似恍恍過夢,我只能遙遙地看着,一觸即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