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目修眉,清冷間蘊着無限風流,我一怔,低下頭來,埋首在他胸膛,“你若不讓我回去,那些錢我算是白給房東了。”
“你從官府瞬移來的銀票麼?”
他勾脣揶揄,竟然摸透了我的老底。
我鬱悶,十分鬱悶,彷彿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透明人,心中有什麼想法,做過什麼事都被他一覽無遺。
我主動投懷送抱,卻等於作繭自縛。
商討不成,我偎在那胸膛間的身體,腰板一下子挺直了,溫度一下子散了,冷哼一聲,手往他的懷一推。
之所以這麼決絕,是因爲我想驗證一下,既然他施了術,將我囚禁在他一丈之內,這麼一推,他會不會飛落下去一丈之後又彈回雲上。
然而,我終究沒有機會驗證。
他握住我的手,暗中將我的力阻回來,我踉蹌一步,差點一頭栽下雲端,不滿地瞪着他,“要裝什麼高深莫測,情趣高雅的樣子你自個兒去裝好了,我沒這一份閒情逸致。”
“其實是順帶處理一些事務。”
他挑起眼尾,總算對我說了一句正經的話。
這讓我一時間有些適應不過來。
謙虛地請教,“鬼君是攤上什麼亂子了?”
他道,“先去向幻夕魅借一些法力給你,你力量雖不濟,可也不能總是依賴我,畢竟我不是什麼時候都周全的。”
啊呸呸,是誰死皮賴臉地將我囚在他身邊,還設了一丈的自由範圍限制了?還總是依賴他?
我擡頭望天,翻白眼。
他眸子幽然地看着我,欲言又止,卻終究什麼也沒有說。
隱約的記憶中,在匯聚了六界氣息的煌郢界,有一株與天地同壽的植株,名曰幻夕魁,在傍晚時可以化作任意花朵,而世間萬姝千芳,皆是由其在鴻蒙初開時變成的無數類種繁衍傳承下來。
雲朵御到一座鐘靈毓秀的山峰上方,透過朦朧的雲蒸霧霞,可模糊見着一層炫麗的光華。
“這個地方,似乎來過。”
我微皺起眉頭,感到自己莫名其妙地遺忘了許多事。
“豈止來過?”鬼君環住我的腰,傾斜着向下掠飛而去,冷潮的氣息撲面而來,他的語氣輕描淡寫。
我等着他近一步解釋,他卻將我放到一株偌大的花株旁。
我一下子忘記了剛纔在等些什麼,目光被吸引過去,久久不移。
幻夕魅果然不愧是花中奇葩,亭亭玉立於玉魂山巔,約莫八尺,葉子邊緣鋸齒起伏,片片若梨花白,透着玉潤之澤,並向外呈現大翻卷狀,十六瓣的花朵,呈現晶瑩剔透的雪藍色,且蒙了一層熒光淺霧,美得如夢迷離,仿若幻光凝聚而成。
我連撫帶嘆,等意興闌珊了,疑惑地看向鬼君。
他負手立在一旁,幽幽道,“進去吸一半的氣澤。”
我頓時作一副瞭然狀,擡腳就往花中邁。
察覺到身後氣氛有些不對勁,我詫異地回過頭去,正撞到鬼君一副吃了死蒼蠅似的表情,他一臉嫌棄,“卉娘你向來風華絕倫,何時有過這麼丟人的姿態?”玄袖一揮,一股強大的勁道逼來,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飛起,落到花中央時已是一縷青煙。
幻夕魅吸六界仙澤,內蘊的精元果然充沛,且味道清涼帶一息甘甜,我盡情大飽了一頓,直到花株內只剩下一半的營養,方纔戀戀不捨地出去,落地的瞬間,踉蹌一步,堪堪站穩。
鬼君扶住我,勾脣,“卉娘吃什麼都好暴飲暴食。”
我毫不留情地反詰,“鬼君也要連渣帶湯地舔乾淨才肯罷休。”
他順手在我身上揩油了一把,清冷的眸子含着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渴求,“唔,剛纔在說些什麼?”
我一抖,哭喪着臉,“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但一個詞語立即在腦海中生成:冷灼灼。
他招下一朵雲,將我提了上去,淡淡道,“中州邱南之地。”
邱南之地是中州最好的風景名勝之一,秋萌春枝,冬如夏,平原起奇峰,玉帶環湖,處處皆可泛舟。
冷灼灼在空中陶冶情操也就罷了,還要到地上追求什麼閒情逸致。
我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
若是平常,作爲一代妖尊,我做做樣子倒也應該,但眼下……
我嘆息一聲,凡事總是不逢時。
但有一道探尋的目光向我看來,我立即聳拉着眼皮,“鬼君既然有興致遊山玩水,而卉娘又被擄掠無法脫身,乾脆陪鬼君一道品風賞月好了,畢竟洗滌鬼君心中的塵垢,卉娘何樂而不爲?”
他免不得以尊長的姿態,中肯地對我進行一番說教,“心中有佛,所見皆佛,卉娘內心藏污納垢,才認爲我污了塵垢,帶你到山水之間陶冶情操正好。”
我一口氣噎住,轉來轉去,一頭栽進自己挖的坑中。
一種受挫感油然從腳尖爬到頭頂。
不但身體受制於他,口舌也輸與他,我一代妖尊,大着肚子,落到這樣的地步,實在是世道忒不公平,嗟乎哀哉!
湖上泛舟,鬼君臨風而立,眺望遠江,玄衣和玄發輕緩地舞動,我懶洋洋地躺在蓬內的軟牀上,偶爾斜眼看他,只見那清冷精緻的側顏,蘊藏着玉潤縈迴的氣質,心神不由得一漾。
但我腦海中隱約出現一個模糊的影子,白衣,黑髮,含笑溫柔,所經之處,到處紫荊花漫開……
我手指敲額,仔細地回憶,等到眉頭深蹙,陌生的影子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沒有一絲存在的跡象。
於是,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冷灼灼身上來。
看了他不知多久,我開始思索一些問題。
“鬼君倒要告訴我,遊山玩水,究竟是爲什麼?”
我問得極其認真。
他平時只顧撫簫,看的景緻也是黑息寨不遠處的屍香魔芋,從來沒有隨處走動的愛好,不可能一下子變了秉性。
他默然了很久,幽幽道,“爲你留一點好的回憶,如果你以後恨我了,希望能想到我們走過的地方。”
我一怔,繼而嫌他多此一舉,“等我生了孩子,幸福不過一家三口,又何來的恨?”立即作出一副委屈的樣子,“鬼君這是詛咒了?”
況且我只關心腹中的胎兒,沿途有什麼景緻,走馬觀花,並沒有太放在心上。
他回過身來,看着我,“三天的期限,已經過去了一半。卉娘,你要記住,這是現實,而你將到一個夢境中和我一道度過五十年。”
我不明所以,愣怔地點頭,“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是一家三口,那就是好的。”
他的眸子惹上一絲悽傷,手指輕撫過我的面頰,“可能不帶孩子去,只有我們兩個。”
我自然是不依,含着不滿看他,“無論什麼夢境,什麼現實,我都要與孩子在一起,況且他還這麼小,又能如何離開我?”
他定定地看我一瞬,忽然一拂袖,修眉蹙起,語氣冰涼,“夢境,有什麼不可以的,卉娘你爲何從來都這麼執著?”
我看着氣惱的他,一時呆了。
他雖然向來小氣狹隘,且有些獨斷的自私,但在這樣的事情上跟我生氣,實在是……忒令人匪夷所思。
被他渾身散發的冷氣籠罩,我虛着心,伸手去扯他的袖子,仰首看他,“況且,我的生命只剩下五十年,若是五十年都在夢境中,那豈不是醒不過來了,再也見不到我們的孩子。”
他眸中的一層霜華飛快融化,複雜得讓人看不清,猜不透,他俯身下來,將我擁入懷中,一聲慨嘆,“卉娘……”
“五十年只是夢境的五十年,對於現實而言不過是一個夜晚,所以,你不用擔心。”
原來是這樣,只怨他最初沒有說清楚,不但惹我傷懷,還讓他自個兒失態,我一下子釋然,露出一絲笑來,“既是如此,既然你喜歡,那就進去好了,你一定有好東西,要讓我看對不對?”
“對。”
他在我耳邊,吐氣如蘭,然而,呼吸卻有些沉重。
我依舊抓着他的衣袖,情緒忐忑,預感仍然不好。
忽然間,小舟劇烈地顛簸了一下,鬼君一個踉蹌,抱着我一道滾到軟墊上,然而,事情並沒有因此結束,腳下的木板繼續紊亂地晃悠,顛得人頭暈腦脹,胃一陣陣泛酸。
平靜的湖水整體晃盪起來,不斷拍打着兩邊青山山麓,鬼君攜我一道掠到半空,然而,半空氣流同樣在涌動,席捲,相互衝撞,旖旎的景區模糊不清,彷彿一場不真實的夢境。
他緊緊地摟着我,往更好的地方升去,脣邊逸出一句話,“他來了。”
他來了?他是誰?爲什麼這個世界,只有我與鬼君,其它的事,一概記不清?
我本來被顛到神志混亂,撫着額頭,正要問一個清楚,一個聲音彷彿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你將卉娘囚着,究竟是何用意?難道要關她一輩子不成?”
焦慮,氣急敗壞,卻十分好聽,我豎起耳朵,雖滿臉疑惑,仍可以想象得出那個男人在正常說話時是如何地撩撥人的心魂。
而且,似乎有些熟悉。彷彿聽了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