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一覺醒來,兩人已經不見了蹤影,只有蘭痕還陪在身邊。
這一日的天氣,其實是有些暖和的,只是到晚上又涼了下來。
由於佈置婚禮,這幾夜黑息寨的燈火將寨子照得宛若白晝。
從弄月樓俯瞰,到處張燈結綵,點鑽鑲金,盆景和園林也精心佈置了一番,就連通往冥界黃泉路的幽道,也掛上了半個月之內禁止通行的牌子,途上鋪滿了祛除晦氣的幹桃瓣,在夜燈的籠罩下朦朧而妖冶,彷彿一地靜靜燃燒的火焰。
仿若迴光返照的盛年之華。
我喝得醉意朦朧,眯着眼,一切紛紛涌來,又飛快褪去,在腦海中宛若驚鴻過影。
三天很快過去,兩個婢女上樓來爲我梳妝。
手捧鳳冠霞帔,朱環玉釵,胭脂水粉,看上去十分喜慶。
“你們都下去。”
蘭痕擺了擺手,婢女放下東西,低頭走出內室。
一雙修長的手,放到我的肩頭上,輕柔,溫涼,像姬修的手,我回過頭,望着他。
他早已換上大紅的婚衣,頭髮束起,更加襯得眉如黛,脣似朱丹,模樣俊朗無雙,溫雅之中,更多了兩分妖冶。
他垂視着我,眸子溫暖,脣角有笑意,“清往,我很高興。”
“我也高興。”我道,“可是,我還有不甘。”
“怎地不甘了?這可是六界最浩大的婚禮,魔尊,奴欒,鬼君,影鴻,還有其它有頭有面人物都來了,魔界,妖界,鬼界也佈置了婚場,等黑息寨的結束了,我們都去走一遭,畢竟黑息寨容納不下那麼多小弟。”
他輕聲道,像是安慰我,“不過,你還有什麼不滿意,我立即吩咐人去辦。”
我握住他的手,喉嚨窒息得說不出話來,很久才道,“可那個人還活着,我們等他死了再成親好不好?”
他眸色一黯,“清往,鬼君也在今日,迎娶仙子卉娘。從此他,再也跟我們無關了。”
彷彿聽到世上最恐怖的事,我定定地看着他,身體的溫度驟降下來,冰冷到了極致。
他的手指撫過我的臉,含着悲憫,“一切就到今天爲止吧!清往。”
“好啊!”我勾脣,“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你將我的思梧琴取來,我爲你和小弟們奏一曲。”
他很快找來了琴,用手帕一點點拭去上面的灰塵,不經意間碰到琴絃,發出或輕揚或沉悶的振鳴。
“你到弄月樓等我,我要換衣了。”
我含笑望他。
他看着我,微怔了一下,“清往,你好美。”
“嫁人怎能不美,只是老了一些罷了。”
我柔聲對他道。
他撩開簾子,背影頓了一下,出去了。
我換上霞帔,對着鏡子,坐了很久,鏡中的容顏枯槁而清寂,白了大半的長髮盡數散下來,眸子沒有了多少色彩,像是灰色絲縷彌布其間,平靜而荒蕪。
我將這一生都回憶了一遍,直到覺得沒有什麼可想的了,方纔抱着思梧琴,一步步踏向樓頂,大紅的裙角拖曳過樓梯,我仰頭,看着從縫隙透入的陽光,眯起了眼。
一隻手伸向我,輕輕地托住我的肘彎,蘭痕溫柔的眉眼映入眼簾。
一張千年檀木長桌,置於白玉護欄旁,坐下亦可輕而易舉地將下方的情況收入眼底。
廣場上,站着妖魔鬼三界的領導者和小弟,黑壓壓一片,甚至退到了三山半腰上,個個看着我的眼神意味複雜,雖然人多,但喜慶的氣氛並不濃郁。
我將思梧琴放在桌上,矮身坐下來,淡淡地掃了下面一眼,脣角微勾,“承蒙各位捧場,無以回報,一曲作謝。”
我闔上眼,手指在琴絃上慢慢撩撥,悲風曲起調柔緩清越,如溪,如過竹之風,刮在耳際,鬢邊有銀絲掠起來,拂過面頰,絲絲枯涼,手指逐漸加快了速度,琴音反而啞了下來,艱澀難言,偶有斷音,像萬古浮冰之河,緩停滯流。
平靜蒼涼的心,在一瞬間窒息得厲害。
多年未彈的手,隱隱作痛,每一次疼都牽扯到心口。
手指不停,速度越來越快,琴音喑啞之中帶着掙扎,彷彿陷入冷血之中,以手向天乞求的命運棄兒,彷彿我一路走來,困入情網,始終反抗不得,走不出,忘不掉,像我拿起刀子,無意識地,一刀刀割下自己的血肉,感到疼時,再也來不及。
我依舊闔着眼,眼角卻一陣清涼,多年前,吸入心間的那一滴淚,終於流了出來。
“寨主,寨主眼睛流血了。”
小弟們驚呼。
“寨主,不要再彈了。”
小弟們哀求。
“清往,停下來。”
蘭痕的聲音又柔又傷。
心中空蕩得無邊無際,所有的恨,痛,悔紛紛涌入,宛若滔天巨浪,陣陣襲來,我的一世枯等,我逝去的姬修,我未出世的孩兒,我所承受的恥辱和欺騙……所有的一切都在沸騰,在瘋狂,手上的勁道也加大了許多,琴音跌宕飛揚,悽絕蕭瑟,縷縷源源不絕地鑽入耳際,像堅冰終於衝開閘門,以決絕的姿態傾瀉而下。
無法阻擋,永不回頭。
琴絃強烈的振動從指尖傳來,大風和着屍香魔芋濃郁的香味肆虐不絕,亂髮和紅衣獵獵舞動起來,掠過我的眉,我的眼,冰冷從肌膚滲透入骨,手上不時有血珠飛出,落到弦上,琴音爲之一啞。
“寨主的頭髮全白了。”
小弟們又驚呼。
“寨主手上都是血。”
小弟們聲音不忍。
“寨主,不要再彈了。”
一陣窸窣的聲音,下面已跪倒了一地。
我睜開眼,只見着一片血紅,所有的一切模糊不清。
“清往,停下來。”
蘭痕語氣帶上了哀求。
“你這樣,我心痛。”
然而,怎麼能夠停!
手上的勁道加到了最大,黑息寨上方,屍香魔芋之地,都飄蕩着不斷推涌來去的琴音,山欲崩,地欲裂,我揮弦,我問情,且談且望,我揮弦,問平生,且瘋且狂,所有的一切盡幻滅,盡幻滅。
“清往,你再不停,可不要怪我用強了。”
蘭痕聲音沉了下來,帶着堅決。
脆響錚然,琴絃根根斷開,鮮血飛濺中,琴音模糊不清,殘破不全。
根根枯白的髮絲掠過我的眼際,我勾起脣角,冷冷地笑,笑一世,笑殘生,笑無知,笑愚枉。
琴音戛然而止,最後一絲琴絃飛斷而開,殘琴上盡是鮮血。
屍香魔芋的香在飄漾,餘音在縈繞衝撞,大風依舊在拂動。
我手一揚,一柄通體緋紅的劍呈現出來,掠身直上九天。
以這一生最快的速度。
“寨主,寨主……”
小弟們在下面撕心裂肺地喊我。
“新娘子逃走了。”
是它界小妖們的聲音。
我不顧一切,白髮舞動,嫁衣飛揚。
闖南天門,經凌霄寶殿,一路擋我者殺。
東極空無一人。
我抓了小童來問,只說在西天。
我往西天而去。
經過身邊的女仙驚叫,“呀,好醜的女人,好老的女人。”
“是女妖吧?”
我一袖揮去,送了一個魂飛魄散。
西天靈山,仙霧繚繞,有梵音嫋嫋不絕,一陣接一陣,抑揚頓挫,悠遠蒼渺。
我揮開上前來攔我的掃地弟子,掠入大雷音寺。
香火之味濃郁,紅燭長燃不熄,寺中跪了一地的佛門弟子,正虔誠地唱頌,木魚敲響如縹緲的往世。
一對新人,正跪在如來像跟前,兩人都着了大紅的婚衣,男的背影修美,玄髮束起,女的纖細婀娜,烏髮如瀑,男的一派沉默,只是扣緊了女子的手,女的卻不安分,身體顫抖着,冷笑從口中逸出來,聲音淒厲而瘋狂。
“哈哈哈,子懿啊子懿,你以爲這樣,我就原諒你了?”
“胸口一箭,百萬年情斷,半世枯等,公子死,孩兒毀,你以爲,在這個鬼地方成親,就可以渡化我了?”
“放開我,讓我殺了那個替身,啊……你放開我……”
女子拼命掙扎,大雷音寺中,唱頌聲霍然大了起來,僧人敲木魚的速度也快了許多。
如來雙掌合十,雙目輕闔,口中唸唸有詞,一縷縷淡金色的光芒從上方流入女子的眉心。
“拿命來。”
我手腕翻轉,攪出漫天劍花,操縱催引,直向兩人逼去。
孤注一擲,耗盡了我生平的所有功力。
強勁的力道衝擊下,念頌的弟子紛紛向兩邊飛去,從牆壁上摔落下來,地上血跡斑斑,腥味瀰漫。
冷笑聲戛然而止。
如來睜開眼睛,精光攢射,雙掌圈引開一道金芒,催向女子的頭頂。
女子回過頭來,眸子一下子赤紅了,面顏一瞬間扭曲得恐怖猙獰,一袖揮開光芒,手中化出一柄長劍,向我掠來。
殺光穿透她的身體,不起絲毫作用。
迎面而來的煞風仿若滔天之浪,我不受控制地後退,混亂的光影中,紅衣男子轉頭向我望來,還是那樣年輕的顏容,丹鳳眼眼尾挑了一抹淺細的飛紅,一向清冷的脣描了極淺的朱丹,俊美的臉清冷寡寂,神色虔誠而悲憫。
他盯着我,眸中黑流飛涌,脣角緊緊抿着。
彷彿有許多話要說。
這是我這一世,與他的最後一面。
他眉頭蹙起,身體顫抖了起來,彷彿所有塵封的情緒在瞬間崩裂,胸口一震,傾身吐出一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