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看見過這樣可愛的孩子。我也不知道她的姓氏,沒和她說過一句話。我若給她起個名字,便是‘青鳥’。在這不完全的世界裡,有一個完全的孩子,像我的青鳥那樣,是令人喜歡的事。我想把這一件事漸漸擴大,或者可以把別的討厭的念頭遮住。啊,我的腦袋裡充滿了許多鴟梟,在這兇禽羣裡只有一隻青烏……”
有一天午後紫石照例憑着窗口等候青烏歸來,等到夕陽瞟了最後的一瞬,暮靄越聚越深,直至四鄰燈火熒熒,還不見青鳥歸來。紫石便獨自披了大衣出門而去。臨去我問他到哪裡去,他顫聲說:“出去散散步……”我知道他是惦記着青鳥。
過了一點鐘的樣子,紫石垂頭走了回來,眼角上有一汪清淚。
就在這天晚上,紫石便真瘋了。
晚上八點鐘的時候,紫石在搖椅上吸菸,他的眼睛很紅,手似乎很顫動,口裡似斷似續地吟着MinuetinG的調子。我和他說:“你大概是病了,明天到醫生處看看吧?”他不回答我。“你若想出去玩,我可以陪你去……”,他仍不回答,這時候屋裡好像有一陣打旋的妖風把我卷在中央,我登時打了一個冷戰,覺得很陰慘怕人。我於是也一聲不響,坐在他的對面。屋裡寂靜得可怕!我似乎能聽見菸灰墜地的聲音。
這時候窗外忽然有極清脆的響聲由遠而近。我看見紫石微微慘笑,額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突起,在響聲近到窗下的時候,紫石如驚鳥一般躍起,跑到窗前,把窗簾撥開,向外一望,轉過頭來便像梟鳴似的大叫一聲:“MyGod!”他在屋裡便狂舞起來——抱着一隻椅子狂舞起來。
我不知所措,不曉得他是受了什麼打擊。我連忙趕到窗口向外看時,只見是一個女子的兩隻穿高跟鞋的腳在那裡向前走動,細薄的絲襪在燈光下照得很清楚的。
紫石抱着椅子在屋裡亂跳,我不敢向前,只是叫他:“紫石!紫石!”他沒有聽見。他跳完了,又打開鋼琴彈起三國的國歌,啞聲地高唱:“Auxarme,Citoyon,Formezvousbatasillon!……”
我正在窘迫的時候,房東太太推門而入,我低聲告訴她紫石神經亂了,她掉頭便走,跑回她房裡,把房門急急地加了鎖。
我這一夜沒有睡覺,戰戰兢兢地看守着紫石。他連唱三國國歌以後,便把自己的衣服也扯撕了。他的眼睛紅得像要冒火,頭髮搔成一團。我強扶他臥在牀上,給他喝了一點水。紫石休息了一會兒,便和我信口亂說。他所說的瘋話,有許多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他說:
“她教我‘乘風破浪’,風在哪裡?浪在哪裡?一片沙漠,平廣無垠。……你說你是玫瑰一朵,你會用刺傷人的;你知道,有刺的不必就是玫瑰。什麼東西……天太乾,落雨就好了,雨後當遍地都生‘蘑菇’,好久好久不吃‘蘑菇’了。……”紫石一面亂說,一面伸手亂抓,我聽得毛髮悚然。
過了很久,他大概是疲倦了,翻身入睡。但在半睡的時候,他口裡還唧唧噥噥地說:
“唱個歌罷,唱個歌罷,我再給你斟一杯……”
我好容易忍到翌日清晨,承房東太大的介紹,請了一個醫生來,隨後就把他送進瘋人醫院裡去。
臨去時神志似是尚有幾分清楚,他臉色蒼白,眼珠要努出似的,他閉口無言,走出了寓所。他手裡拿着一大本AubreyBeardley的圖畫,堅持着不肯放手。
紫石入醫院後,我帶着幾位朋友探望過他一次。他的身體很瘠瘦,不過精神還好。在腦筋清晰的一刻,他就說:
“這個地方很好。隔壁住的一個人總喜歡哭,有時哭的聲音很大,可省得我唱三國國歌了。窗外那棵楓樹也好,一陣風來,就滿地灑血。……”
我臨去醫院時,紫石告訴我:生活只是一個欺騙。他這一句話使我思索了幾天,認爲是一句謎語。
1924年冬,美國劍橋
(原載1925年5月1日《清華週刊·文藝增刊》十期)
大沽口外
有誰在大沽口外黃泥海的中央住過二十天嗎?我住過。事情是這樣的。
去年九月二十日,我有事從青島到天津去,搭的是順天輪。這隻輪船是太古公司駛行於津滬之間的最好的一隻,艙位最寬適,速度也高,只是運氣不妙,大概在兩年前就在大沽口外被匪洗劫過一次,乘客被擄者數人,損失甚大。我一上船就看見這船的佈置與衆不同,上上下下的鐵柵欄鐵蒺藜似乎特別多。這都是上次遇匪之後亡羊補牢的遺蹟。由青島至天津,其實不過三天,但是我在船上過了二十天!
船由青島剛要開出的時候,船上的一個伙伕病了,上吐下瀉,其勢甚惡,於是把他擡下船去,船就開了。沒有人還理會這個可憐的伙伕。
船過威海衛,什麼事也沒有,我還看見許多客上船,其中有兩個黑袍白帽的天主教尼姑也上船了,送行的有許多頂着餛飩皮似的大白帽子的尼姑。
船過煙臺,問題來了。海關人員上船聲說他們接到青島海關電報,說那個伙伕已經死了,病是虎烈拉!
虎烈拉!這名字多麼駭人!
我們的船主很妙,他姓蕭,大概是蕭伯納的本家吧?他把海關的人接到他的艙裡,開了四五瓶酒,大概過了半個多鐘頭,只見兩個人紅着臉嘻嘻哈哈的一道走出來了。船主的笑容尤其可掬。海關的人穿的是嶄新的一身制服,走起路來像是有彈簧的樣子,事後船主告訴我,他是第一次到任執行職務,我想說不定那幾瓶酒他還是第一次大量的喝哩!
船立刻開往天津。不許乘客上下。桅杆上扯起一面黃旗。
在一個朦朧的侵曉,船在大沽口的沙灘外停輪了。遙望岸上還有疏疏落落的幾處燈光。漁船三三兩兩的在海面上盪漾着。
海關的人上來了,是一位醫生,姓×,據他說他在天津海關上執行職務有二十多年了,日本人佔據了天津海關,他的醫院也被佔據作爲兵營了,但是日本人逼着他做事,他沒法只好做下去。他上船的結果是不準船開進口,要這隻船停在口外五天,如五天之內不生傳染病,就可以開進去。這消息立刻散佈到船上各階層,大家嗡嗡的議論着,有人搖頭太息,有人吐出半截舌頭,有人拉住×醫生歪纏,×醫生板起臉說:“你們不要鬧,日本兵若是來用機關槍掃射你們,我可不負責。”有人聽了微笑,然而喧譁居然立刻止住了,以後這位×醫生是天天來,照例各處檢查一番,最後是到船長艙裡檢查酒瓶。
到了第二三天,統艙裡面有一對新婚夫婦,那位男士病了,上吐下瀉,虎烈拉!×醫生慌得手忙腳亂,那位女士哭得死去活來,全船的人紛紛議論,有人說這都怪他們自己不好,在鬧傳染病的時候夫婦倆就應該分牀睡、何況是在新婚!那位男士只剩奄奄一息了,於是在一個冷雨悽悽的下午連人帶被用繩子捆起墜到一隻小舢板上。舢板是敞篷的,細雨淋着病人,醫生的小火輪拖着這隻舢板駛向岸去。那位女士哭喊着要同了去,由大家說情,才準她同去。沒有人敢用手觸着那病人,因爲那病人渾身都是毒菌!
翌日醫生來報告,說那個人死了,日本軍醫把那屍夷割成若干塊,請許多人用顯微鏡看,都發現裡面有最肥碩的霍亂菌。由是日起,船再停五天。
總是等不到第五天,就有新的病人發現。二三等艙的買辦最着急,因爲伙食是由他包的。有鴉片癮的乘客因煙膏告罄亦有嘔吐不止者,嚇得買辦趕快託人用小火輪送鴉片煙上船,任人吸用,不取分文,買辦室變成了煙窟,沒癮的客人也去吞煙吐霧。
天冷了,客人衣裳單薄的也不免腹瀉,買辦房裡備有白蘭地供客取飲不取分文。買辦只求大家無災無病度過那第五天。客人裡有人大聲說:“誰要是病,我們把他丟到海里去!”於是幾個有病的嫌疑者被買辦藏在一個暗處,不令知道。
十幾天過去了,病疫沒有完。一個一個的病人擡下船去。大菜間的客人共有三十幾個,英籍的就打電報給英國領事和英國商會,請求向日軍交涉,準他們上岸住在隔離病院。在這個請求書中有一位自稱×大教授的×君也簽了名。這位先生還很得意的告訴我他到天津可以去見堀內總領事,因爲有×××的一張介紹名片。
果然消息來到,大菜間的客人可以上岸在一所洋房裡住五天,期滿無病即可開釋。事爲統艙的客人知道了,羣情洶涌,簡直要暴動,據說是要“焦土”。船主請出一位由官艙升到大菜間的中國客人向衆解釋,結果這位先生幾乎捱揍!這位先生被諡爲“漢奸”。大菜間的中國客人決定不下船,與統艙客共患難,風潮才得平下去。而外籍客人也並未下船,他們說,最需要下船的是三等客,因爲三等艙太苦,容易生病,大菜間是相當舒服的,本不必爭先下船。
於是在船上耗着,一天又一天,晨起看日出,黃昏看日落。我不禁想起了英國的名詩《老舟子詠》(辜湯生譯爲“古舟子詠”,是不對的)裡所描寫的,一隻船停在熱帶海里的可怕的景象。四圍都是水,水,水,水。船上的人的面孔,一個個的都看熟了,“可與談者無二三”,蠢的俏的,俗的和極俗的,雅的和極雅的,無不具備。那兩個由威海衛赴煙臺的尼姑,也在大沽口外過了二十天海上監禁的生活。兩位中一個年老的,暈船,倒在艙裡就沒出來;另一位非常年輕,自承爲中國人,但是不會說中國話,據說生在上海,長在葡萄牙,讀書在法國,現在煙臺教孤兒。我從這尼姑口裡知道了尼姑庵的大概情形,我的印象是愚闇慘酷。舉一例爲證,尼姑不準看報紙,這位尼姑對於世界大勢一點兒也不知道,對於中日戰爭也模糊不清。她聽我解釋很感興趣。據說庵裡有一份報紙,長老可以看,她們道行不深的是不準看的。
我沒有書看。借到一部《聊齋志異》,從頭到尾的看了,直省着看,還是很快的看完了。有一位客人向我說:“你看完了麼?不要緊,我這裡還有一部《聊齋》呢!”
我學會了看偵探小說。無聊到極時,抓到什麼東西都要看的,偵探小說(尤其是美國偵探雜誌上的小說)的趣味是低級的,但是我也顧不得,看了幾篇之後覺得確有消磨時間的功效,如是我看完了幾十本。
最後功德圓滿,接連五天沒有發現新病人,醫生報告了倭軍司令部,倭軍要派軍醫到船上檢驗,船主不允,打電報給英海軍司令及英領事,惺惺作態,但是終於是前倨後恭的屈服了。倭軍部派了大批的人員到船上,照例的排班檢驗,看舌頭、驗大便,行李消毒,打預防針,全體開釋,船開進口。
除了因病下船的同胞不知下落外,其餘的都安然的到了天津,這一天正是國慶的前一日。
我到了塘沽下船換小火輪的時候,那位女尼姑站在船邊向我們招手。
我們吃了二十天的苦,物質上精神上都苦,主要的原因固然是疫疾,但還有兩種原因:(一)敵人佔了大沽口的隔離病院,那病院屬於海關,原來可以容納二百多人的,照海關規則我們都應該到那病院裡去住。住五天無病就可以出去;(二)敵人軍隊在華北不服水土,談虎色變,對於虎烈拉的發現過度的矜持,惟恐把疫病傳給他們,不惜多方刁難,阻撓行旅。二十天水牢的經驗,我至今不忘!
躍馬中條記
“中條山”——在地圖上一查便得,就在山西南部,頭朝西南,腳向東北,斜斜的那麼一橛子。教科書裡偶爾也遇到這個名字。《史記?封禪書》裡所謂的薄山就是它。爲什麼叫做中條呢?據戴東原《水地記》說:“山狹而長,西華嶽,東太行,此山居中,故曰中條”。對不對我也不知道。抗戰以還,中條山三字時常在報端出現,並且有人諡之爲“山西的盲腸”。盲腸者,在腹內可以隨時作祟之物也。山西大部淪陷,在中條山上還保留一點兒力量,像盲腸似的隨時可以發炎,給對手一點兒不愉快。對手九次圍攻,均未得逞。所以中條山變成了一個很著名而神秘的所在。
民國二十七年冬,我有機會巡視華北前線,中條山便是我預定要看的地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