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林迷迷糊糊中感覺自己的身子晃晃悠悠地慢慢升起:“我真的死了!”他極力想睜開眼,眼皮沉沉若灌鉛。耳中依稀傳來說話聲,是一男一女的說話聲,那女的聲音象吳青芬,又象左春暉,更象師姐周若雲,那男的是不是許小虎呢?他極力想聽清兩人說了些什麼,卻只聞其聲,不聞其語。
他只好漸漸睡去,無知無覺,偶爾腦中疼痛,漸漸有了意識,卻眼不見,耳不明,只有一種依稀的感覺,是半睡半醒,似真似幻。原來死亡是這樣的,極其的幸福又極度的痛苦。
師父於十六出現了,他手捻長髯,笑容可掬。大爹李金泉出現了,他掄動鐵錘,英勇無比。父親李金水出現了,他手挽長劍,絕然自刎。母親與大媽出現了,她們推動搖藍,輕聲細語。
大哥趙春出現了,他拍案而起,怒髮衝冠。二哥李志剛出現了,他劍指虛點,氣宇軒昂。四弟高鬆出現了,他高聲狂笑,氣貫九天。
師姐周若雲出現了,她蛾眉微蹙,佯怒含笑。大小姐、小師妹吳青芬出現了,她時而剛烈,時而柔情。左春暉出現了,她俠骨義膽,俏麗可愛。
劉海蟾出現了,他裝傻充楞,仙風道骨。裴將軍出現了,他劍舞如風,英氣逼人。
王培成出現了,姜飛龍出現了,於可強出現了……
吳家國出現了,王仁德出現了,傲村一郎出現了……
許多人都出現了,歡聲笑語,悲喜交加。一羣羣的人都漸漸遠去了,留下無盡的黑暗與悲傷。
不知過了多久,李志林感到腦中的疼痛漸漸消失,他甚至忘記了頭腦之內曾深藏着一顆子彈這回事。昏昏沉沉中,他依稀聽到一個小孩兒唱着兒歌,奶聲奶氣的:
“拉大鋸,割大板,
做個小船下江南。
江南好,好江南,
江南處處水灣灣,
水灣灣,劃小船,
小船上面坐個小孩,
小孩叫什麼名?
趙——小——巖!”
李志林感到奇怪:“趙小巖是我大哥趙春的兒子,我的小侄子,他才兩週歲多一點兒,說話還不太清楚,兒歌怎會唱得如此流利?”
只聽趙小巖說:“姑姑,三叔爲什麼老不起來?他是不是個大懶蛋?”
接下來是李志紅的聲音:“三叔太累了,他要多睡會兒。走,姑姑帶你到外面玩。”
趙小巖說:“我叫起三叔來,和我一塊玩好不好?三嬸,你要幹什麼?”
李志紅也問:“是啊!三嫂,你幹什麼?”
只聽一個女聲:“天太熱了,我替你三哥翻翻身子,抹抹後面,可別長褥瘡啊!”是誰的聲音?吳青芬,對是吳青芬,不是師姐。
李志林想睜開眼,卻不能夠,想動動身,也不行,他越發感到奇怪。自己到底是生還是死?爲什麼意識似斷似續?
只聽李志紅說:“三嫂,我幫你。”
吳青芬說:“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你還是帶小巖到外面玩一會兒吧!千萬別走遠,我總覺得周圍好象藏着什麼東西,氣氛有點兒不對。”
趙小巖高興地說:“出去玩嘍!姑姑,你快點!”
緊接着,李志林感到一雙柔滑溫暖的手,翻動着他,那真是吳青芬。她用溼毛巾慢慢地擦拭着他的背,嘴裡輕輕地絮叨:“小李子,不要怕,不要慌,無論何時何地,我總會守在你身旁;小李子,睜睜眼,動動手,天南海北,天長地久,我陪你解去煩憂……”
李志林明顯感到自己的淚流了下來。
吳青芬將李志林輕輕放平,低聲說:“李大哥 ,你又哭了。你要是一輩子象這樣躺在炕上,我會很開心地伺候你一輩子。說實話,我真的很自私,有時候,我真怕你突然醒來,醒來後,你又會只記得你師姐,忘記了我的存在。”
無論如何李志林還是慢慢地醒來,他的手腳動了幾下,吳青芬柔聲呼喚:“李大哥,你醒了嗎?我是吳青芬啊!你願意叫我大小姐就叫吧!你願意怎樣叫我就怎樣叫,就是拉着我的胳膊仍舊叫你師姐,我也不再惱你了。”
李志林緩緩地睜開眼,他看到了吳青芬癡情的面容:那雙眼滿含柔情些許,珠淚盈盈。鼻翼歙動間透着愜意幾多,紅脣中蘊藏蜜意無限。額間不知何時多了一縷白髮,夾雜在黑髮中特別刺眼。
李志林張了張嘴,說話無音。
吳青芬端過一碗溫開水,用小調羹攪動了幾下,舀了一調羹溫水,放到自己嘴邊,習慣性地伸舌頭試了試水溫,然後,小心翼翼地送到李志林嘴邊,象這樣的工作,她已做過無數次,很是駕輕就熟。
李志林吸了幾調羹溫水,感到恢復了些許的力氣,張了張嘴,輕聲說:“大……小姐,看來———我就算以身相許也不能報答你對我恩情的萬分之一。”
吳青芬心內甜甜的,細聲低語:“你越來越會說話了。誰要你報答了!”
李志林問:“你是說不讓我許給你是嗎?”
吳青芬說:“傻瓜,只有女人許給男人,沒聽說男人許給女人的。”
李志林執拗地說:“我就要許給你!”
吳青芬輕輕嘆了口氣,柔聲說:“你許不許給我,沒什麼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在過去的許多年中,我就已許給了你,而且無怨無悔,開始的時候,我非常在意你對我好不好,甚至要不惜一切代價得到你,可是漸漸地我明白了,最開心的並不是得到你,而是一生爲你,只爲你活着,也許,別人會說我喪失了自我,其實他們不懂,什麼是真正的幸福?實際上幸福是奉獻,不是索取;幸福是過程,不是結果。”
李志林驚奇地看着吳青芬,只感到在她瘦小的身軀中承載了無限的能量,這種能量可以在瞬間變成一種巨大的動力,推動着你勇敢面對無法逾越的困難與險阻。他欠了欠身,沒能坐起來,猛然間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大是尷尬。
吳青芬發現了他的窘態,轉身從櫃內找出一套棉布內衣內褲,遞過來,說:“兩年多來,你這樣老躺着,我怕你生褥瘡,所以把你的內衣內褲都脫了,還不時幫你翻翻身,抹抹澡,你別怪我。”
他驚訝地問:“你是說我在這兒睡了兩年多,這兒是哪兒?我是在井底嘛!你怎樣把我救到了這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