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卻不是蘇思曼獨自一人走着回安沁園的,仲曄離怕她在夜色中找不到路,便是一路攜了她飛檐走壁。直到僻靜處纔將她放下,只片刻便到了。該說的好像剛剛都說完了,一路上便都只相對無言,蘇思曼心情有些沉重。
送她安全到了安沁園,他便閃身猶如鬼魅離開了,不着痕跡。
這裡是池塘邊上,池子裡養了許多紅色的小鯉魚,平素沒事時,蘇思曼常常到這裡來餵魚。從前儲香閣那池子已經在那場大火中被倒塌的建築填平,重修安沁園時,徹底被毀壞。這池子也不過是八月裡才完工,是樑少鈞下令修建的,大體上跟從前儲香閣那一處池子很相似。
蘇思曼靜靜站在池子邊上,舊時情形紛至沓來,歷歷在目。
她站在熊熊的烈火中笑看衆生,那些驚慌失措四散奔逃的宮女太監,還有拎着水桶準備救火的羽林衛。在她身後,無數雕樑畫柱傾頹,肆虐的火焰張牙舞爪。濃煙滾滾中她看見了樑少鈞領着許多侍衛奔來,火光裡他蒼白着一張臉,隔着熊熊烈火滾滾濃煙目眥欲裂地看着她,她看到他身側的蠡垣極力想拉住他,而他奮力掙脫了蠡垣,瘋了一樣往火裡衝。
一根挾裹着烈焰的巨大柱子向她砸來,她看着聞訊趕來的皇后還有離自己近在咫尺的樑少鈞,展顏一笑,如三月春花般璀璨。無數火光飛濺着四散開,曾經輝煌的宮殿盡數坍塌,與此同時她的身子終於轟然倒下……她依稀看到他癲狂的神色,絕望悲涼的目光……
他們兩個,竟是經歷了那麼多生死邊緣的徘徊,那麼多慘烈悲痛的生離死別,這一次,他爲什麼那麼傻,就那麼奮不顧身跳下了懸崖去找她。
他傻啊……
他真傻……
如果時間能倒回去,她一定要阻止她。
事到如今,她已經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心實意還是虛情假意了。她是他的妻,卻沒能真正走進他的心,真真切切瞭解他這個人,以及過往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他之所以要推翻張家,一定有內情,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他從前總跟她說,不希望她被捲入政治漩渦,她知道,他這樣固執,其實是想保護她的,讓她遠離政治。可是她不願意這樣被他保護,何況,她的身份地位,註定了她會無可避免被捲進爭鬥的泥潭,無法自拔。後面的這些事,都證明了這一點。可他依然是那樣固執,固執地想將她護在身後,再大的風浪,都由他一人承擔。
或許,這就是他愛她的方式,沉默地,固執地,卻堅如磐石不可動搖。所以朝堂上那樣重大的事情,他對她瞞得滴水不漏。
樑少鈞,你真是個混蛋。
不知不覺地,眼淚就涌了上來,一眨巴眼,兩行清淚便緩緩滑落,被風一吹,好冷,冷進骨子裡。她打了個寒噤,驀然回首,淚光中依稀看到一人於門前橘色朦朧燈火下孑然而立,如遇勁風掀動衣袂翩躚,臉色微微蒼白,眼眸裡蘊着淡淡的柔和,嘴角微揚。
蘇思曼擡手擦了擦眼,再細看,卻空無一人,唯有她站在那裡唏噓悵惘。蘇思曼忽然覺得雙腿似乎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她慢慢彎下腰去,蹲在地上,瞬間淚流滿面。
這一刻,她感到前路艱難,一副重擔壓在肩頭,沉甸甸的,卸不掉。她不能眼睜睜看着局面向着最糟糕的方式發展下去,她就像是一個決定要力挽狂瀾的舵手在波濤翻涌的海上,要竭盡全力扭轉頹勢。她感到很無力,她需要支持。
少鈞,你在哪裡,你在哪裡啊……
少鈞,回來吧,快點回來吧,回來……
夜深濃,燈花懨,殷殷望夫安。
秋風勁,衰草摧,日日盼君歸。
這世上的事,當真是說不清,那時候明明是抱定了同他決裂的心意,不惜用這整座華麗的宮殿做陪葬,最後卻只是兜了一個圈,又回到了原地。更料不到,自己會再一次愛上他。
或許真是上輩子欠了他的債,這輩子是來還他的。他是虛情假意也好,利用欺騙也罷,她這輩子栽在他手裡了,她跟他綁在一起了,註定了分不開。
有一種緣分,便是叫做——上天註定。
好安靜啊,真是難得的安靜。門廊下那兩盞橘紅的燈籠在微風裡輕輕地搖動,燈籠裡散發出來的光影也搖曳着,映在那門扉上夢幻一般迷離。
蘇思曼望着那裡,淚眼模糊,卻再尋不到那人的影子。秋風挾裹着蕭瑟冷意風乾了她臉上的淚,蘇思曼緩緩站起身,擡手輕輕拭擦易容過後的面孔,昂首闊步向內廷走去。
天還沒塌,地球依然在轉動,他不在宮闈前朝,她便替他先扛住這關乎社稷的重擔。她要阻止那一幕能夠預見的悲劇,她不要他揹負上良心的債,她不要他日後爲了自己所做的事後悔。他雖然不在這政治權力的中心,她便替他守好太子的位子,不讓宵小之輩有可趁之機。
她並不是孤立無援的,她身邊有一些得力助手,還有一些可靠的盟友,她是不能被擊倒的——縱然有昭貴妃樑少軒這樣的強敵在前,她必須意志昂揚地面對一切敵人,如同寒梅迎風傲雪綻放。
先前她還懷疑過他的愛情,在意那些利用欺騙,還有他的虛情假意,可有些時候,在情勢的逼迫下,不得不如此。可誰能說,虛情假意就不會變成真心實意呢?其實他早在那個虛情假意的過程中交託了真心,只是他自己不曉得,不願意承認罷了。可他的實際行動,遠比他糾結的頭腦爽利得多。
她早該知道的,他就是這樣的人,愛這一個字,從來不會說出口。
他從前爲了令她擺脫淪爲藥引的命運,對樑少軒和馮綰綰挑唆慫恿她離宮的事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推波助瀾,無情地傷害她,爲的便是早日讓她死心離開他,離開宮廷這個鬼地方。可到底人非草木,相處的過程煎熬着折磨,卻又攪拌着淡淡的甜蜜清香,令他一度動搖。直到後來的後來,他終於下了狠心,也是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在那個晚上,強迫她圓了房。他用了男人最粗暴的方式,徹底傷了她。她那時候殺了他的心都有了,要不然在他肩膀上咬的那一口,她不會咬得那麼深,深到觸及了骨頭。只是沒想到李太醫所說的“破蠱,必然氣血逆流血管破裂”的後果並未出現,反而陰差陽錯徹底兩廂抵消了蠱毒。
他愛她的方式,便是遠遠地將她推開,他潛意識裡是爲了要保護她,可這種方式太殘忍,太慘烈。
他是可憐的,情商低得可憐,沒人教過他怎麼去愛一個人,所以只能用最笨拙的方法來愛她,愛得辛苦,愛得壓抑。於他而言,愛,或許比恨更痛苦。
而她愛他的方式,是要與他肩挑日月,齊看那風霜霽雨花容花謝。她要的,是他們彼此守護在一起。
記得去年初嫁,喜婆執着角梳,抻着她柔順細軟的髮絲,念着“一疏白頭偕老。二梳舉案齊眉。三梳兒孫滿堂……”雖然你那時候淘氣,成親的時候捉弄了我,讓大公雞代你跟我拜堂,可我從未後悔過。你知道麼,你那日爲我梳頭,我偷偷開心了好幾天。我那時候沒告訴你,你梳的頭,比她們梳的都好看,你什麼時候再爲我梳頭呢?
少鈞,你在哪裡呢?受傷了麼?快回來吧。
少鈞,你什麼時候回來?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
蘇思曼邊走邊擡起袖子擦臉,到內廷的路,似乎很遠,雖然步子不大,但是她走得很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