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今日不當值,所以蘇思曼並沒打算去寢宮,而是直接去了宮女們住的地方。
推開香兒房間的門,屋裡原本坐着的人一彈而起,兩手緊張地抓着身側的襦裙,望着門口。
蘇思曼打開門,眼睛餘光已然瞥見了她,驀地升起一股異常柔軟的情緒。
屋裡的人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一動不動地站着,直直地盯着她,視線卻不知怎的,有些模糊。
蘇思曼踏入門檻,轉身將門掩上,什麼也沒說,背過身子的時候感覺眼眶微微發熱。
“公主!”碧璽小聲地喊了一聲,聲音都有點發顫,拔足奔來,激動得眼淚直掉。
蘇思曼張開雙臂,給了她一個溫暖的擁抱,碧璽喜不自禁,泣不成聲。
“傻丫頭,這不是活着回來了麼,哭什麼。”蘇思曼笑了笑,輕輕拍了拍她後背,自語道,“好久沒聽你叫我公主了,今日聽到這個稱呼,當真是久違了。”
碧璽賴在她肩膀上蹭了好幾把眼淚,這才正了正身子,邊抹淚花兒邊哽咽道:“那日聽聞公主被人綁架,我是日夜不安,寢食不寧,偷偷去寺裡爲公主祈禱,可後來卻又聽到說公主被惡人挾持墜落下崖……我還以爲佛祖沒聽到我的禱告……我那時候就想出宮去尋你的,卻被仲曄離攔下了。還好,還好,公主你總算平安回來了……我都不敢想,公主若是出了什麼三長兩短,碧璽唯有一死爲報……”
“說什麼傻話呢!”蘇思曼掏出手絹,給她擦了擦眼淚,“我哪那麼容易死,那麼多回生死劫難不都沒事麼,我命硬着呢,閻王爺都不收的。”
“呸呸呸,什麼死不死的,公主是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爺保佑着呢。”碧璽終於被蘇思曼逗得破涕爲笑。
蘇思曼心裡裝着事兒,也顧不上敘離情別緒,徑自問起宮中發生之事來。
出乎蘇思曼的意料,宮中一切似乎如常,平靜無波。太后依舊初一十五出宮去萬福寺誦經唸佛,沒有旁的舉動。皇后近來似也潛心向佛,不怎麼過問朝政,皇帝依舊碌碌無爲,成日和後宮妃嬪打成一片,與平常毫無二致。唯有一點,太子失蹤一事被隱瞞下來,對外稱太子前往耀州秘密視察去了,歸期未定。
可蘇思曼明白,如今這種情形下,越是一切看着正常,越不正常。皇后一向善能明察秋毫之末,必然已經有所察覺,如今突然來了這麼一着,潛心向佛?不,蘇思曼不會相信。說不準皇后明面上如此,暗地裡早派了人手調查堵截,她肯定不會坐以待斃。換做蘇思曼,她就決不會。試想,養育了二十來年的兒子,即便不是親生,幾十年的相處,也早已勝似親生,如今他卻要反了自己,意欲置己於死地,誰能淡定得了?皇后這反常的舉動,不正恰恰暴露了爲上者冷酷絕情的一面麼?明面上向佛,實則是要對太子下狠手了,母子相殘的故事,即將上演。
蘇思曼打了個寒噤,後背冷意直竄。這便是她身處的宮廷,貴爲太子又如何,尊爲皇后又如何,母子情分寡淡如水,對陣廝殺亦是手下不留情,骨肉相殘絕不含糊。
她意識到了,樑少鈞如今的處境,真的很艱難。他弟弟要置他於死地,他母親要置他於死,而他真正的父皇,不知道在哪裡。如今坐在那皇位上的那位,肯定也巴不得他死,他死了就暫時不會威脅到他的寶座。昭貴妃和樑少軒就更不用說了,他們早就巴不得他死了。人人都要他死,蘇思曼心中陡生悲涼。她忽然發現,在那些個權力核心人物中,她竟是找不到幫手,她意識到,其實她依然是孤立無援的。這一個認知,突兀地盤旋在她腦海中,將仲曄離帶給她的安全感擊得粉碎。
這宮裡面,她找誰幫忙?她能找誰幫忙?她茫然。
舉目四望,天地浩蕩,卻唯她孤然一身,煢煢孑立。
碧璽看她面色蒼白,眸色冷淡淒寒,站在那裡呆如木雞,心中大是不忍,緊緊握住她手道:“公主,不怕,風浪再大,碧璽都在您身邊。但凡公主吩咐,碧璽萬死不辭,雖刀山火海亦不在話下。”
“碧璽……”蘇思曼聲音苦澀,孤立無援感覺到挫敗的時候有個人在身邊,上天待她還算不薄。還好,總有人是願意跟她站在統一戰線上的,碧璽,仲曄離,皇甫崇他們,都沒拋棄她。不管怎麼樣,不管前路是有多艱難,總要放手一搏才能死心。
不到黃河心不死,蘇思曼就是這樣固執的人,挫敗感沒法從精神上擊垮她,要救樑少鈞的信念支撐着她。
蘇思曼坐下,正要端起小几上的冷茶喝,被碧璽拿走了杯子。碧璽倒掉冷茶,給她重新泡了一杯熱氣嫋嫋的雨前龍井。半杯熱茶下肚,蘇思曼感到身子暖和了一些,思維也活絡了一些。
“安沁園裡如今的這個太子妃是誰?”
“卿染從宮外找的,是個瞎子,名字叫做鶯紅。”
“鶯紅?”蘇思曼重複了一下這個名字,很熟悉啊,想了好一陣纔想起來,是了,在沙州城繪春樓要跟她一道逃跑的那個風塵女子就叫鶯紅。就因爲她動作不利索,險些連累得蘇思曼那次被樑少軒他們當場捉住,若非蠡垣攪場子,後果還不知會如何。事實上在沙州城養病那些日子,蘇思曼就多少已經洞悉,鶯紅此人多半是被樑少軒收買了,畢竟繪春樓事件本來就是以她做誘餌,引誘太子上鉤,鶯紅在最後關頭給她使絆子就是最好的證明,至於之前在繪春樓的種種照顧示好,當然都是另有目的。樑少鈞肯定那時候也看穿了她的身份,所以後來離開沙州城時,他將鶯紅留在沙州城,並不肯帶她回宮。不知此鶯紅是不是彼鶯紅?只是她如今又怎麼到京城了,還成了瞎子?她怎麼又與卿染認識了?冒充太子妃,這事若被查出來,後果有多嚴重,碧璽和卿染都不會不知道,她們如此膽大替她遮掩,足以證明對她赤膽忠心。不過,卿染如今到底是惠貴人的人了,於整件事,她又知曉多少呢?
蘇思曼腦子裡有很多疑問,不待她一一問詢,碧璽已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一笑道:“公主好記性,這個鶯紅,便是當初在繪春樓害你的人的幫兇。聽卿染說,後來她被樑少……軒……”碧璽不自覺地結巴了一下,“被樑少軒所棄,作爲懲罰,還用毒霧毒瞎了她的雙眼。她流落街頭乞討時,被卿染髮現,隨後被惠貴人收留。我跟卿染商量找人假扮公主時,被她聽到,想着從前坑害過你,如今悔不當初,感佩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當日不殺之恩,便請求由她假扮,以贖己過。我看她身形同太子妃也頗相似,便允了。”碧璽求情地看着她,言辭懇切,“還望太子妃不計前嫌,饒了她,她已經痛改前非了。”
“原來如此。”蘇思曼又喝了口茶,茶水已涼了大半,“既是已經改過了,我又何必再緊抓着不放,何況這次她還幫了我大忙,我還得謝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