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閒話間,高雲慶出現在門口。
他並不是自己走進來的,而是被擡着進來的。
兩個身強力壯的幫衆擡着結結實實捆綁在四根呈梯形分佈,碗口粗的竹子上的梨花木椅,高雲慶就端坐在梨花木椅上。
蘇思曼萬沒料到他會是以這種方式現身,一見之下不覺黯然神傷,但見高雲慶雖然面帶微笑,臉色卻有些蒼白,十分憔悴,神情焦灼,下巴上雜亂無章的青黑短鬚益發使他看起來滄桑了不少,渾不是初見時懶懶散散中煥發着昭昭意氣的模樣。
幾個月前還那麼身手矯捷地教小強武功,如今卻落魄得如此,可以想見他在水牢裡受了多少折磨。也不知那雙腿還能不能恢復?英雄末路,虎落平陽,凡此種種,最是叫人感嘆。蘇思曼瞧着他臉上那抹蒼白得薄如紙鳶的笑,內心裡觸動甚大。
“蘇姑娘,許久不見,別來無恙否?”高雲慶含笑問候,那笑純粹燦爛如籠着朝陽照耀下七彩的光,簡直耀目。剛剛的疲態也已隱去,雖仍是鬍子拉碴的模樣,卻立時精神了許多。這下轉換了無痕跡,自然通透,蘇思曼不覺暗暗讚歎其內心之強大,也有些欣然。果然,還是意氣風發積極向上精神面貌的他更令她感到親切。
“我還好。高大哥這段時日受苦了。”蘇思曼扭着手絹,低低地道。
“皇甫老弟都跟你說了?呵呵,其實我倒沒什麼,只是苦了小強這孩子。唉,是我連累得他受苦。”高雲慶連聲嘆氣,英挺的眉緊擰着,使勁捶着木椅扶手,“不過,我不會就這麼罷休的,一定會將他就回來,也定然不能讓仲曄離的陰謀得逞。”
“這事得從長計議,雲慶兄切不可操之過急。”皇甫崇在旁插口道。
“我自然知曉這個道理,可你也應該曉得,留給我的時間並不多。要怪就怪我當初太大意,纔會釀成今日之禍。”高雲慶長嘆了一聲,抓着扶手的手青筋直跳。
“你幫中之事,我原是不便插手,不過,若是仲曄離這廝逼人太甚,我也不會袖手不理的。他雖已是百藥堂的棄徒,可若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做出禍患武林之事,我皇甫崇第一個饒不了他。當初他被逐出堯雲山莊實在是太便宜了他!”皇甫崇憤然拂袖,頗有慍色。
蘇思曼看看皇甫崇滿是不忿之色的臉,不由好奇這兩兄弟到底有什麼隔閡,怎的這般水火不相容。跟皇甫崇相識以來,他的爲人品性,她多少還是清楚的,他既不是那種心胸狹隘睚眥必報之輩,也更非不識大體公報私仇之流。看來,這兩人中間定然是積怨甚盛,不然皇甫崇不會一提到仲曄離就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
高雲慶與皇甫崇商議時,屏退了兩個隨從,並不避諱蘇思曼在場,顯然是沒將她視作外人。皇甫崇明知道她跟仲曄離也認識,卻沒故意尋個理由同高雲慶離開,這叫蘇思曼尤爲感動。不過蘇思曼知道自己呆在此地,也幫不上什麼忙,尋了個理由主動退出了香居榭。適時避嫌,還是很有必要的。
剛剛踏出香居榭,遠遠就見碧璽同那兩個擡竹椅的幫衆在一處談話,碧璽一臉好奇,不斷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從她美麗嬌紅的小嘴裡吐出來,那兩個壯漢顯然平日裡沒受過美女的垂青,一個兩個滿臉傻相,爭相回答碧璽的問題,其中一個手舞足蹈的顯然更受碧璽關注,於是他揮舞手臂的弧度更大了幾分,幾次都打在陷入弱勢的同伴身上。
手舞足蹈的大漢正口吐飛沫繪聲繪色地講着,碧璽卻已瞧見了自家主子,將全副注意力都放到了主子身上,柳腰一擺款款迎上來。
“小姐,怎的獨自一人出來了?”
兩個壯漢見又一個比這小丫鬟還漂亮的小姐出來,不由眼睛發直,先前送幫主進屋時礙着幫主就在近旁,不敢放肆打量屋裡的情形,之後又被遣了出來,是以這會子才發現那位小姐真漂亮,兩人都看得目不轉睛。
蘇思曼自然注意到了他們驚豔的目光,終於也輪着別人爲她的美貌傾倒的時候了,告別了醜小鴨變成白天鵝的感覺可真好啊。她心中不由暗暗得意,面上卻不動聲色。
“呃,他們有要事相商,我又幫不上忙,呆在那裡多不合適。”蘇思曼笑道,“剛剛看你們相談甚歡,在說什麼呢?”
碧璽面上微微一紅,側身退到主子身側稍後一點點:“也沒什麼。小姐,不如我陪你四處走走吧,這兒真是美極了,我長着麼大,還沒到過這麼依山傍水秀麗如畫的地方呢,你看那邊那座吊腳樓,當真建的鬼斧神工一般,太精緻了!”碧璽興奮地又將手往東邊一指,“唔,小姐,你再看那邊,那邊有一片竹林,這時節應該有春筍了,咱們去看看好不好?”
蘇思曼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片青翠茂密的竹林,她又看看那兩個壯漢,心念微微一動,一個想法跳了出來。她微笑着點點頭:“咱們走吧。”
主僕二人款步慢行,那倆壯漢見她們已經起行,眼珠子也遵循着追逐美麗的本能跟着兩人的背影轉。兩人都想衝上去給兩個漂亮姑娘履行地主之誼——美其名曰引路,實則……咳咳,你們懂的。但是總得留個人在這裡聽候吩咐,不能兩個都擅離職守。最後,爲了公平起見,兩人划拳作數。先前在碧璽面前頗得風頭的大漢這回三次盡輸,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做了留守人員。先前不得意還委屈受了同伴幾下子的大漢春風滿面追趕上來,邊跑邊嚷:“小姐慢行,待在下給您引路。”
竹林離香居榭看似近,走起來方覺路程也不近,步行少說也得花好幾分鐘,若是走的迴廊不對的花,更耽擱時間。還真虧那漢子引路,這才少走了許多彎路。
到了竹林中,碧璽一張小臉兒興奮得發紅,纏着那漢子教她辨認春筍生長的地方。
“剛剛聽你說要來竹林裡看竹筍,我還以爲你自己對這些很懂呢。”蘇思曼笑道。
“唔……小姐,別笑話我了,我也就是那麼一說嘛。”碧璽扭扭捏捏地晃盪着上身,蘋果肌紅彤彤的,大眼睛亮晶晶地極富神采,日光裡那小扇子一般濃密捲翹的長睫毛撲閃着,煞是好看,別有一番動人。
那漢子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黑黝黝的麪皮透着些紅意,看起來就好似燒着了的炭火,又樸實又憨厚。不知何時從何地劃拉了一根竹杖捏在手裡,對這片竹林,他顯然十分熟悉,邊在前頭介紹竹筍生長的特性,邊用竹杖指點着地面,扒拉着地上的雜草開出條小道來。
他停在兩根竹子之間,用竹杖敲打着地面:“這下面一準有春筍。”十分篤定。
蘇思曼也來了興致,低頭看着與別處毫無二致的地皮:“那你能不能將它挖出來?”
大漢憨厚地一笑:“好。”說着就將竹杖放在一旁,蹲下身開始用手挖土。隨着土壤被一撮撮翻挖出來,不多時,果然就看到了黃黃的筍皮。蘇思曼從未見過剛剛從土裡挖出來的筍子,只見過剝成嫩嫩的小小個的筍肉,在聽到碧璽“挖到了挖到了”的興奮聲音中才意識到,那黃黃的沾着鮮土的東西就是筍子。
完全刨出來一看,那竹筍竟然個頭不小。碧璽小心從大漢手裡接過,輕輕拍了拍上面的土,簡直愛不釋手。蘇思曼也覺新鮮,伸手摸了摸,粗剌剌的,有點兒硌手。
“小姐你看,就像個牛角一樣,好看吧?嘻嘻——跟穿衣服似的包了這麼多層,不曉得剝開後,裡面還剩多少?”
“不知道啊。”蘇思曼很誠實地答。
“吃筍肉的話自然要吃得嫩些,留下來的大概就這麼多。”大漢窩了個稀鬆的拳頭比劃大小。
“小姐,你今晚想吃筍子麼?”
“想,自然想。”
“那要不要我回去找個裝的行頭來,順帶再弄幾把鋤頭?”碧璽樂滋滋地眨着眼睛問。
“好,那你快去快回。”
“恩。一定。”碧璽應着聲,轉身輕快地離開。
蘇思曼也試着按大漢之前說的要訣找了兩處,到底經驗不足,兩次實踐都一無所獲,還連累得她無辜的中指上的指甲光榮夭折了。只好悻悻回到大漢身旁,而此時,他腳下已經堆了四五個肥大的筍子,某人只能自嘆弗如。
看着自己光禿禿的右手中指,蘇思曼放棄了再試的念頭,坐在雜草叢生的地上問:“大哥,你會做竹篾活兒麼?”
“會做,在下還能用竹篾做些小玩意之類的,小姐要是喜歡的話,在下可以給小姐做。”
“真的嗎?”蘇思曼喜出望外。
“自然是真的,絕無虛言。”漢子黑紅的臉上露着憨厚的笑容。
“大哥的一雙手真巧,能做那麼多花樣。那是不是我想做個什麼,都能做出來呢?”
“這個不敢說,不過,大多數竹篾活和木活都難不倒我。”漢子面上滿滿都是自信,顯然對自己的手藝非常有信心。
“那真是太好了。明天我就出個圖紙,煩請大哥做出來。”
“那行!”漢子成竹在胸地拍着胸脯應承。
蘇思曼已經想好了,她要給高雲慶設計個舒適易行的輪椅。想他曾經叱吒武林的一位青年豪傑,如今去哪裡竟然還要人擡,心中必定不甘。她送他個輪椅,至少要去哪兒就不用完全依靠旁人,能自力更生。
“請問大哥貴姓?”
“免貴姓周。”
“原來是周大哥,幸會。我叫蘇思曼,可以就叫我小曼。”
“那怎麼行,小姐就是小姐,我們這種粗人豈可玷污小姐閨名。蘇小姐真是人美名字也美。”姓周的漢子呵呵笑道。
蘇思曼嘿然,又嘰裡呱啦和新認識的周大哥聊了許多,好半天才想起碧璽怎麼去了這許久還沒回來。正想着,就見碧璽胳膊挽着只竹籃,肩上扛着兩把鋤頭回來了。
自然,碧璽的鋤頭是不需要派用場的。因爲地上堆的筍子已經夠一滿籃子。
回去後,蘇思曼要了筆墨紙硯,就開始設計輪椅的樣式。之所以決定主材料用竹篾,是因爲竹篾不但質地輕巧,而且柔韌性好,又結實。從前做作業時,她就設計過椅子,雖然設計的搖椅,與輪椅不同,但是大部分還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所以設計輪椅難不倒她。輪椅的扶手需要用溫潤圓實的木,椅身則用輕便的竹篾,爲了使輪椅在注重實用性的前提下也具有視覺美感,蘇思曼又在椅背和椅座上設計了些別緻的紋樣,既起到加固的作用,又十分美觀。輪子的話很好辦,要用耐磨的金屬做,防滑的紋路要深刻些。
傍晚之前,蘇思曼就完成了設計,吩咐碧璽將圖紙交給了周昌。做完這些,她才大大地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