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髦只是平靜的看着面前的楊綜。
他身邊的這兩位官員,就好比那已經滅亡的大漢和還不曾到來的晉。
一人古板頑固,堅信聖人的道理,對自己有着極高的道德要求,想着施展抱負,治理天下,與民太平,是一個純粹的大漢士子。
而另外一個,自暴自棄,放棄了所有的堅守,對一切都絕望,醉生夢死,徹底擺爛躺平,蔑視一切禮法和規矩,癲狂且放蕩,是一個徹底的魏晉狂士。
而處於漢晉之中的魏,則是能同時看到這兩種人。
年輕的郭責來自過去,年邁的楊綜卻是來自未來。
曹髦並不厭惡楊綜,不需要以後,他現在就能理解楊綜。
大概在很久之前,他也是跟郭責那般的大漢士子,懷着赤忱之心,想要施展才能,用聖人的道理來治理好天下。
只是,在經歷了司馬懿發動政變之後,他整個人就被摧毀了。
他發現自己常年所學的東西根本無法解釋眼前的行爲,他發現自己這些年裡所掌握的本事根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渺小。
因此,他選擇了放棄一切。
他開始服散,酗酒,整日躺在樹蔭下,脫了衣裳,什麼也不做。
每當他看到郭責,都會想起年輕時的自己。
或許,有一天,當郭責發現自己所學的東西也無法拯救天下,精神崩潰的時候,他也會變成如今的楊綜,渾渾噩噩的度過自己的餘生。
這就是大漢士子變成魏晉狂士的過程了。
“楊公的辦法倒是不錯,我主動請求讓彭城王來繼承大位,代表宗室做出選擇,站在司馬師這邊,司馬師一直都很想得到大魏宗室的支持,還積極鼓勵自家晚輩與曹家宗室結交。”
“他甚至真的改善了我們的生活,他除掉了很多的諸侯禁令,減少改封次數,起碼宗室不會再餓着肚子了。”
“我在宗室裡算是有些名聲的,我代替宗室向司馬師示好,表態,司馬師該多開心啊,說不定到時候還能賞我一些骨頭吃。”
“我只需要搖搖尾巴就好,楊公好想法啊!”
聽到曹髦的話,楊綜再次搖起了腦袋。
“唉,我所擔心的就是這個啊。”
“曹公啊,想要活命並非是有錯的,不必將話說的那般難聽。”
“您拒絕王肅,不就是爲了活命嗎?”
“您平日裡那般急躁,飢不擇食,不就是因爲害怕嗎?”
曹髦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我是害怕,也確實想活命,可是,我不想給人做狗。”
“想活命固然無錯,可爲了活命就要向敵人投誠,還要爲人家帶路,那就是畜生的行爲了!!”
“那您想如何,想脫離宗室的身份?想跑?去巴蜀?去東吳?去邊塞?”
楊綜的臉上也浮現出了慍怒。
“您當真以爲司馬師是個擺設?您在元城,您能跑到哪裡去?您以爲您不當皇帝,司馬師就會不在意您?”
“依他的性格,您除非是按着我的話來示好投誠,否則,您再拒絕,他有兩成的概率會囚禁您一生!”
“還有八成的概率,會直接派人殺了您,以絕後患!”
楊綜說着,緩緩站起身來,拿起了面前的酒,憤恨不平的說道:“生死,由您自己來選!我已經仁至義盡了!”
“郭責那廝遲早要害死我們所有人!”
“張口閉口就是什麼天下,
百姓,聖人,道德....大漢早就滅亡了!”
楊綜低聲謾罵着,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書房。
屋內就剩下了曹髦一個人。
他仰起頭來,長嘆了一聲。
是啊,大漢已經滅亡了。
大漢的理想主義都已經被殘酷的現實給殺死了,最後成爲了楊綜這樣的不再發熱的屍體。
曹髦原本是想擺脫宗室的身份,隱姓埋名,逃到其他地方去。
可是現在看來,這都不需要司馬家出手,就曹魏對宗室的防備力度,哪怕將你貶爲庶民,也絕對不會讓你自由。
何況,現在自己所面對的是司馬師。
就算一年之後,司馬師死了,那還有司馬昭。
司馬昭固然不如他的兄長,可也絕對算不上庸人,司馬家這前三代,沒一個是好對付的。
自己一個曹魏諸侯,身處帝國的腹心,想要脫離廟堂的控制,逃走,這現實嗎??
走不出十里地就得被曹魏鐵騎追殺,死無葬身之地。
可若是當皇帝,那還不是一個死嗎?
難道就只有當狗才能活下去嗎??
“嘭,嘭,嘭。”
有人叩響了門,打斷了曹髦的思索。
“主公?有人前來拜訪!”
門外是劉路的聲音。
曹髦起身,開了門。
就看到劉路笑呵呵的看着自己,在他身邊還站着兩個人。
一老一少。
老人正是先前跟曹髦求助的那人,而他身邊的那個孩子,則是他的孫子。
曹髦的臉上出現了笑容,“是老丈啊,請進內屋。”
老人急忙搖着頭,“不敢,不敢,卑鄙之人,實在不敢入內。”
“無礙,您看連劉路都常進來!”
劉路撓了撓頭,並沒有被輕視的想法,反而是跟着憨笑了起來。
這兩人被曹髦帶進了內屋,剛坐下來,老者就趕忙起身,領着孫子,向曹髦行大禮跪拜。
“快起!快起!”
“我可不敢受長者這般大禮!”
曹髦急忙將人扶起來。
老人很是開心,“曹公,今早縣裡派了人,當衆洗清了我兒子的罪名,又公佈了束曲的罪行,這都是因爲您的緣故,我實在是感激不盡,大恩大德,實在無以爲報!”
“不必言謝。”
“只是您失去了兒子,又帶着這麼一個小孫子,往後該如何生活啊。”
老人眼神明亮,自信的說道:“曹公不必擔心,我懂些木匠活,雖無力耕地,卻有維持生計的本事,我們兩人,吃的也不多,我這孫子雖然小,卻很乖巧,再過些時日,就能來幫我做事.....”
老人此刻精神奕奕,一點都沒有縣衙前那麻木恍惚的模樣。
曹髦有些愣神,“您倒是樂觀,前些時日,我還有些擔心.....”
“哈哈,我知道,曹公是怕我自行了斷吧?”
“我還有孫子要照顧,怎麼能輕言生死呢?”
“再者說了,我家兒子沒有帶着污名下葬,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對比其他人家,已經好太多了。”
“自從您搬來元城之後,就很少有人再敢欺負我們了,整個元城的百姓,都感謝您的恩德呢。”
曹髦說道:“這元城的官員,實在是可恨,竟沒有半個爲民做主的,我聽聞,過去這裡倒是有不少的好官....”
“哈哈哈....”
老人笑了起來,“老夫在這裡活了數十年,可從不曾見過什麼好官,這些人,何曾將我們這些黔首放在眼裡?”
“他們眼裡的百姓,大概都是束曲這樣的人吧,我們沒有耕地,沒有房屋的,只能稱爲流氓,即使遭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曾有人爲我們做主,您是頭一個嘞!”
“我聽到有人說,廟堂想讓您當皇帝,我就說呢,也只有真正的天子,才能像您這樣吧。”
曹髦再次皺起了眉頭, 許久都不曾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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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丈有些詫異,他忍不住說道:“曹公似有什麼煩心事?我雖年邁無力,乃卑鄙之人,可曹公若是有什麼吩咐,我可以爲您效勞。”
“無礙,無礙,只是近期有些不順而已。”
“曹公啊,誰家都有些煩心事,都有不順的時候,不必如此沮喪,住在我家隔壁的王公,他有三個孩子五個孫子都在涼州戰死了,他還在努力撫養病重的妻子,住在我對面的周生,被打斷了腿,每日都爬着前往耕地...”
“我們不曾讀過書,不像貴人那般聰慧,不知什麼道理,但是天下哪有活人被死事所煩擾的理呢?”
“無論是什麼煩心事,總有辦法可以解決,況且,曹公這般仁德,天自佑之,何以煩惱呢?”
老丈帶着孫子離開了,離開前還再三拜謝曹髦的恩德。
曹髦看起來卻有些茫然,愣神。
猛地,他反應過來。
當楊綜還在吃酒的時候,就看到曹髦忽然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曹髦一把抓住了楊綜的衣領,直視他的雙眼。
“大漢不曾滅亡!!”
“啊?您說什麼?”
“國破山河在!”
“大漢已經被魏取代了,魏還會被其他人取代!但是,我們腳下的這土地!土地上的這些人!他們永遠都是不會變的!再過兩千年,他們依舊是一樣的人!!”
“他們不會向困境低頭!不會被擊潰!不會跟你這樣躲起來醉生夢死!”
“我也不會!!!”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