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衆人或是震驚,或是驚恐,或是茫然的眼神裡,曹髦走到了華表的面前。
華表的臉上堆滿了笑容。
這個傳詔的差事,是他花了不少心思才弄到的。
這迎立新君的功勞,足以讓自己再往上走一走了吧?
就在華表準備將詔令獻給新帝的時候,就看到新皇帝一頭跪拜在了自己的面前。
當新天子仰起頭來的時候,早已是淚流滿面。
“不才小子髦,何以能得到太后如此垂愛?!”
“大魏宗室,極多羣賢,有品行高尚者,我不如也,有文采斐然者,我不如也,有勇武者,我不如也,有能督親友善睦者,我亦不如,我年紀尚幼,無甚才能,天子尊位,怎敢奢求?”
“以此淺薄之德,中人之才,能得太后厚愛,使諸公駕臨,髦心中有愧!!”
“非我抗令不遵,只是我沒有這樣的德操能高居天子之位,請諸公回去如實告知太后,辜負太后之厚愛,我願受罰!”
“什麼?!”
華表懵了。
他這是拒絕了??
不只是華表,圍觀的衆人此刻也是瞠目結舌,原先皇帝被廢,高貴鄉公登基的消息就夠勁爆了,現在高貴鄉公居然還拒絕了??
華表手足無措,這是他完全沒想過的情況,他趕忙看向了一旁的王肅。
前來的三位大臣內,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少府鄭袤,此刻卻再次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眼裡有些驚異。
王肅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他緩緩開了口。
“陛下,我聽聞,長輩所贈予的,做晚輩的是不能推辭的,否則就是不孝的行爲。”
這就是來自兩漢魏晉時的“正確鐵拳”了。
兩漢很在意官員的道德,德在才上,孝,忠,信都在考覈的內容裡。
魏自認是繼承了大漢的正統,對這些也有保存,只是不敢大聲叫嚷忠。
等到了司馬家嘛,洛水放屁直接弄沒了季布一諾。
當街弒君更是讓他們不敢提忠。
隨即就變成了“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
不過無論是在什麼時候,孝的鐵拳都是很好用的。
曹髦當即誠惶誠恐了起來。
“您說的很對,但是我不敢受命,就是因爲這個原因啊!”
“我在府內,常常聽賢明的人說起先祖開創基業的事情,三位聖君開闢了當下的盛世,使我深受教誨,可如今我的才能,無法繼承先祖的事業,只怕不能統一天下,不能延續盛世。”
“若是三代聖君的偉業在我手裡中斷,豈不是最大的不孝了嘛?”
“太后如此看重我,認爲我可以託付大事,實則我沒有這樣的才能,若是失道無爲,我願意接受天下人的斥責,可是太后又該如何呢?若是辜負了太后,我又如何忍心?怎麼敢提孝呢?”
曹髦的語速極快,迅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曹髦自幼聰慧,鍾會如此評價他:
才同陳思,武類太祖。
才學如曹植,勇武如曹操。
在動嘴皮子這塊,曹髦還是很在行的。
果然,被他這麼一說,王肅也只覺得頭大。
“勞煩諸公前來,我實在有愧於太后的厚愛,請諸公回去告知太后,我願意接受懲罰!”
曹髦說着,又朝着洛陽的方向長拜,起身之後,迅速轉身,走進了府內,關上了大門。
大門外,衆人面面相覷。
華表無奈的收起了詔令,走到了王肅的身邊。
“王公....我們這....”
王肅直接看向了癱坐在地上的縣令,“束完對吧?給我們找個居住的地方。”
束完趕忙爬起來,“唯,唯。”
天使們離開了此處,而圍觀的衆人卻不曾離開。
今日,他們在此處看到了最爲勁爆的消息。
“高貴鄉公居然拒絕了??”
“平日裡沒看出來,高貴鄉公居然如此高德?”
“這纔是真正的賢人啊!”
“堯舜之德!!”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們對原皇帝曹芳被廢的事情閉口不提,紛紛誇讚起了曹髦的德行。
因爲謙讓也是大漢特色道德社會裡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官員們都以謙讓當作自己奪取名聲的一個通道,有人在地方上有了名氣,廟堂就會派人去徵辟他。
如果你拒絕了徵辟,那你將會名聲大噪。
包括對宗室有大恩大德的文帝曹丕,也是拒絕了三次來自漢帝的禪讓。
曹髦的行爲,在一些人看來是智障,但是在士大夫階級來看,無疑是符合他們的道德審覈標準的。
而此刻在府內,劉路就是以複雜的眼神來看着曹髦。
曹髦若不是自家的主公,他真的想要問問,需不需要給您找個醫者來?
那可是天子位啊,說拒絕就拒絕??
郭責此刻低着頭,神色恍惚。
“郭君?”
曹髦叫了他一聲,他才反應過來。
郭責擡起頭來,眼裡滿是茫然。
“何以要廢黜呢?”
“啊?”
“陛下下令避免新宮殿樓閣的動工,釋放了年滿六十歲的官奴,設立縣城來安置逃亡的百姓,沒有忘記要祭祀跟隨武帝征戰的將軍們,他有什麼天大的過錯,要被廢黜呢?”
在諾大的元城內,似乎只有郭責一個人,還在關心着那位廢帝的命運。
曹髦的心情也變得沉重了起來。
“他的過錯就是他已壯,壯則有變,自然就要被罷黜了。”
“先朝常有年幼天子登基,他們會利用閹人來對抗外臣...大魏充分吸取了教訓,不許閹人居於高位,不許他們執實權...皇帝一人面對強勢的外臣,無半點實權,僅是罷黜已經不錯了,起碼沒....”
曹髦沒有將後續的話說出來。
郭責也不說話,神色恍惚,整個人彷彿遭受了極大的衝擊。
這個人身上有種非常濃郁的大漢士人的風格,某種說不清的樸素的理想主義者。
他甚至真的認爲漢帝是自願禪讓與自家祖父的。
此刻的他狀態卻很是不對,平日裡的謙謙君子猶如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
劉路卻有些忍不住了,他問道:“曹公爲什麼要拒絕呢?”
“怎麼,想混個從龍之功?耽誤你當輔國將軍了?”
劉路咧嘴笑着,“我這般糙人能當個什麼將軍,我就是想,您若是能當皇帝,就可以爲全天下的百姓做主,打抱不平,天下豈不是就沒有冤枉事了?”
曹髦頓時語塞。
“匹夫!休要多嘴,給我再打一壺酒來!”
躺在地面上的楊公叫嚷了起來,劉路低聲謾罵了幾句,卻還是老老實實的離開了。
曹髦苦笑着,乾脆就在那楊公身邊坐了下來。
“楊公,您有什麼要教我的嗎?”
“哦?”
“曹公怎麼會覺得我有什麼能教您的呢?”
“方纔衆人慌亂, 唯獨您說,或許是好事,您是不是早就料到那些人是來迎接我登基的?”
“料到了又如何?又有何用?就如您現在所做的一般,徒勞而已。”
“您怎麼知道我想做什麼?”
“您不就是想遠離司馬師,保全自己嗎?”
曹髦大驚失色,“您這是什麼意思呢?大將軍乃天下有名的忠臣,深受愛戴,我對他感恩戴德,時刻不敢忘記將軍的恩情,怎麼會想遠離他呢?”
楊公大笑了起來。
“好吧,就如曹公所言。”
“只是,我要提醒曹公,那王肅看似憨厚,實則極有城府,如果我都能看出來,他肯定也能看出來。”
“這一年裡,曹公極爲不安,整日惶恐,急着積累實力,竟尋了一批遊俠養在府內,說是飢不擇食也不爲過。”
“只是我要告訴您,沒用的,完全沒用。”
“您的這些鷹犬無用,您的名望無用,您的宗室身份也無用,司馬師想要殺您,就像宰殺案板上的魚那樣,毫無阻力。”
“您既然害怕,倒不如安心接受王肅的好意,跟着他前往洛陽。”
“諸事都以司馬師爲主,迎娶他的女兒,安心享樂,再過個二十年,學那漢帝,將大位讓與他們,他們定然也會給與您極高的地位,安度晚....”
“嘭!!!”
楊公的話還沒說完,曹髦便一拳砸在了地上。
楊公轉過頭來,看到了一張因爲憤怒而顯得猙獰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