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季啊。”
“你到底是爲了司馬家,是爲了朕,還是爲了你自己呢?”
曹髦忽然開口問道。
有宦官爲兩人拿來了茶水,擺放在他們面前,鍾會沒有急着回答皇帝的問題,反而是先吃起了茶。
他輕抿了一口,似乎很是享受。
“陛下,這有什麼區別呢?”
鍾會看向了曹髦,他認真的說道:“這三者有什麼不同嗎?”
“無論是陛下,又或者是司馬昭,還是微臣,我們的利益都是一樣的,都是想要匡扶社稷,治理好大魏江山,遏制羣臣,讓江山免受他們的荼毒。”
“既然目標都是一樣的,那陛下又何以如此細分呢?”
曹髦笑了起來,他搖着頭。
“不,不,誰說目標就是一樣的呢?”
鍾會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些。
“莫非陛下是不願意治理好大魏江山?”
他實在是看不出皇帝有什麼拒絕的理由,在當下的局勢裡,皇帝跟司馬家的私人恩怨又算是什麼呢?
再說了,你能當上皇帝,還不是因爲司馬家嗎?司馬家對你也算客氣,你跟司馬炎司馬望等人交好,司馬師也已經死了,現在聯手一同對付主要敵人,這有什麼問題?
難道你要因爲私人恩怨而輕視廟堂大事??
鍾會的臉色頓時變得凝重了起來。
倘若曹髦真的如此,那他可就不是值得輔佐的聖王了。
曹髦看着他的臉色變化,居然能大概猜出他內心的想法,這讓曹髦都覺得不可思議,自己還挺厲害的,居然能看出這種不正常之人的想法。
曹髦問道:“士季的志向是什麼呢?”
“輔佐聖王,匡扶社稷。”
“陛下的呢?”
“匡扶社稷,給民太平。”
鍾會沒有說話,意思很明確,我們就是同道之人。
曹髦此刻卻說道:“士季啊,儘管想法都一樣,可是,朕以爲,朕心裡的盛世,跟司馬昭所想的盛世可能會有些出入。”
“哦?”
“盛世能有什麼不同呢?”
“這可有太大的不同了。”
曹髦說了一句,看向了張華跟魏舒,兩人點點頭,走到了門口盯梢。
曹髦這纔看向了鍾會,“我們先說說我那位老丈人的謀劃吧。”
“他也算是爲司馬家操碎了心啊,恨不得將飯嚼碎了餵給宗族。”
“讓朕想想,這各地的刺史,太守,將軍,怕是都被伱給利用起來了吧?”
“毌丘君匆匆離開,想來是將這裡的事情告知朕的鎮東大將軍?鎮東大將軍雖然在淮南,可是他的戰功皆出河北,在河北也有諸多舊部,他參與了這件事,對吧?”
“鄧艾,王基這些人就不必多說了,肯定是會貫徹大將軍之令的。”
“鄧艾在兗州,距離洛陽算是最近的,他是負責及時跟廟堂對接?包括這次,恐嚇羣臣,明擺着告訴羣臣,倘若廟堂沒有大將軍,那各地的動亂就會繼續,會有更多的大族被牽連進去?”
“胡遵,石苞,何曾,這三人都是大將軍的親信”
鍾會忍不住打斷了曹髦,“這陛下就想錯了,胡遵是參與了,畢竟他雖然是大族,可乃是邊塞大族,經學不強,被河南宗族所歧視,哪怕定品了,他也得不到高品,因此,他會參與進來。”
“石苞也參與了,但是他的任務是盯着胡遵,大將軍知道胡遵的性格,生怕他會失控,就讓石苞來盯防,必要時可以牽制。”
“何曾卻是不曾參加。”
鍾會笑了起來,“我將他踢出謀劃的行列裡了。”
“哦?爲何啊?”
“因爲我不喜歡這個人。”
“再說了,河北發生這樣的大事,總得需要一個勤勤懇懇,全力除賊的人啊,何曾來做這個大忠臣,他應當感謝我呢。”
“在河北,真正參與這件事的人是陳本。”
“我跟他的關係還不錯,我親自書寫了所有送給他的書信,他看到這些大將軍的書信,也就同意了。”
曹髦也不失望,他點着頭,“這些我確實不知道。”
鍾會卻忍不住誇讚道:“陛下不曾見過這些人,坐在內屋之內,就能想到這麼多的事情,實在聖王,倘若有臣的輔佐,陛下有何懼哉?臣便是陛下的留侯酇侯!陛下得臣,如魚得水!”
鍾會這開頭是吹曹髦,可接下來就開始吹自己了。
向來都是君王給大臣說這些話,曹髦還是頭次聽到有大臣給君王這麼說的。
不過,再離譜的事情,放在鍾會身上都會很合理。
就比如說這次直接攻破世家,斬世家根子的事情,這件事放在司馬師的身上會有些不着調,覺得他太過激進,可若是操辦的人是鍾會,哦,那就沒事了。
至於鍾會將自己比作張良蕭何,他還真的不是胡說八道。
歷史上,他開始爲司馬昭出謀劃策,天下人都稱他爲當世張良
能讓那些厭惡他的人捏着鼻子喊張良,足見此人的生猛。
可能鍾會也確實沒有說錯,司馬師加鍾會的組合,放在天下也是極給力的組合,倘若司馬師的壽命再長一些些或許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曹髦沒有理會這自戀的傢伙,繼續說道:“所以大將軍提前跟司馬孚決裂,讓司馬孚跟隨羣臣,就是爲了這一天。”
“當初盧毓通過引發民亂來逼迫大將軍讓步,大將軍是直接引發民亂,用平息的名義來逼迫羣臣讓步。”
“如此看來,還是大將軍技高一籌,哦,不,是鍾士季技高一籌。”
曹髦又說道:“盧毓現在宗族受創,聲名狼藉,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政治生涯算是毀了,至於高柔,尚書檯現在變成了爛攤子,我不知道他有沒有信心去接況且,高柔也從未在尚書檯辦過事。”
“司馬孚在這個時候就變成了不錯的人選,羣臣或許會推出這個人來過渡而在大將軍這裡,鄧艾王基胡遵等人只認司馬昭,對吧?”
“他還特意讓你來找我,就是爲了讓我幫助司馬昭和司馬孚,讓他們登上這個位置。”
曹髦感慨道:“我這丈人當真是幸苦啊,他知道司馬昭無法接手,就用這樣的辦法,將尚書令和大將軍一分爲二,將宗族一分爲二,分別繼承。”
“但凡我要是姓司馬,我都得給他磕幾個。”
鍾會很是享受,聽着曹髦的講述,他更是輕飄飄的。
“陛下,既然您都看出來了,那也應該明白,這對您沒有任何壞處,聯手吧。”
“以司馬孚爲尚書令,以司馬昭爲大將軍。”
“我們先穩定住天下的局勢。”
“接下來就是讓他們兩人出面爭鬥,通過地緣和門第高下還有經學來分化這些世家大族。”
“如今很多世家受損,這會引起新的經學之爭,這是我們不能錯過的機會。”
“只要將經學的權勢和定品收回廟堂所用,那門閥大族就是廟堂所養的犬。”
“我們能徹底收服他們,三年用以整頓國內,第四年出征蜀國”
鍾會的腦海裡有着非常清晰的計劃。
或許是司馬師在臨終之前跟鍾會所商談的?
曹髦眯着雙眼,“所以,士季是想要通過經學來對付這些大族?”
“這纔是世家大族的根本啊,他們壟斷了知識,想要挖斷他們的根,就要讓更多的寒門都得到讀書治經的機會。”
“要利用經學之爭讓他們斗的不可開交!”
“陛下不必擔心,這些門閥大族,在臣眼裡,不值一提。”
鍾會的語氣彷彿是在哄孩子,他這意思,就是告訴曹髦,事情我都已經準備好了,你點頭就可以了,我帶着你躺贏,別不識擡舉。
曹髦的眼神格外的明亮。
這個最優解,只是司馬師眼裡的最優解而已。
司馬師想到了很多事情。
那爲什麼不想想,自己是否會按着他的謀劃去走呢?
看着面前自信的鐘會,曹髦卻沒有直接拒絕他。
對這個傢伙,做事要委婉些。
“士季,我們再說回先前的話題,盛世之別。”
曹髦的眼眸裡帶着一絲回憶。
“當我還很年幼的時候,剛剛到達元城,當時我在府邸內,無法外出,聽人說起外頭的生活,都說河北繁榮,百業興旺,百姓富裕,實在是樂土盛世。”
“我信以爲真。”
“可當我親自外出,遊玩了一番之後,我方纔明白,我所說的盛世跟別人所說的是不太一樣的。”
“郭君告訴我,廟堂行仁政,召集百姓開墾耕地,又在各地屯田守邊,安頓百姓,他也沒有告訴我,那些跟着廟堂開墾耕地的百姓,他們的收成是歸廟堂所有的,他們跟外頭那些佃戶的區別只是他們服務的人不同而已。”
“廟堂只按着人頭給予他們一定的糧食,說是免掉他們的稅賦,是仁政,可這不就是僱傭百姓給自己種地嗎?沒有廟堂的命令,他們甚至連種子都不能播種?!”
“我看到那盛世的道路上堆滿了被遺棄嬰兒的屍體,我看到耕地裡的老人逐一倒地,再也不曾起來,我看到商賈們聚集在一起,哭訴沿路官員的劫掠,我看到那些匠人們總是被官府所召,去免費打造器械,家破人亡”
“我不知道司馬師是怎麼想的,反正我眼裡的盛世不是這樣的。”
“人人能吃的上飯,能穿的上衣裳,老人能得到照顧,孩子能健康長大。”
“不必害怕外敵,不必遭受欺辱。”
“方纔是朕要的盛世!”
“故而,我不會跟他們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