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二年,五月。
曹魏頒發了第二項不遜色於賞田令的重要法令,也就是攤丁入畝法。
鍾會首先是確定了今年的人頭稅數量,他以甘露二年的口算爲一個定值,隨即將這個定值給平攤到了田稅之上,而這個平攤是按着所擁有耕地面積來進行計算的。
廟堂宣佈正式廢除人頭稅。
這頓時在天下引起了軒然大波。
自從前漢孝武皇帝開始向百姓徵收人頭稅以來,這是第一次有人想要打破這個規矩。
朝野之內,議論紛紛。
大家都認爲,這政策是無法持久的。
在太學內,針對這件事,也是興起了諸多的討論。
此刻畢竟跟後世不同,此刻的局勢跟任何時候都不太一樣,魏晉的豪強,其實算不上太強,因爲有個比他們更狠的存在。
這些豪強,纔是後世之中的鄉紳地主。
那些門閥,放在後世基本都是大貴族,什麼國公親王之類的,跟鄉紳還是不一樣的。
豪強跟門閥的關係也很是微妙。
豪強必須要向門閥低頭才能去魚肉百姓,而且門閥還會時不時出來打擊一下豪強,那些地方豪強在門閥的眼裡,跟尋常百姓其實沒什麼區別,不過是大一些的蟲子而已。
天下大量的耕地都聚集在門閥的手裡,就連豪強都逃不過被門閥所魚肉的命運。
按照此項制度,平攤之後,最大的受損者是大族,然後是豪強。
但是門閥對此已經沒有什麼意見了。
在廟堂連着出手對付了幾次豪族之後,天下大族已經是非常的乖巧了。
就如劉毅所說的那樣,曹髦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個人威勢來強行推動這些事情。
大族們皆懼怕曹髦,哪怕曹髦現在就是開始調兵來一個一個的屠大族,這些人也基本沒有還手的力量。
在封建皇權面前,一切都是浮雲。
比這更瘋狂的皇帝都有,甚至還能善終。
尤其是作爲開國大一統皇帝而言,全屠了都沒有人敢站起來亂叫。
他們現在所要考慮的,不是要怎麼去跟皇帝作對,而是怎麼去避免引起皇帝的注視。
權臣若是要對付大族,還得遵守規矩,但是皇帝要動手,那是可以跳出規矩的,大不了殺完之後說一聲殺錯了,這又如何呢?
對皇帝而言,就算是左膀右臂,建立赫赫功名的大臣,也都能隨時拉出去幹掉,也不會因此而引起什麼叛亂。
皇帝向來都不是規則下的選手,他是裁判,不,他是擬定規則的人。
大族不敢反抗,至於那些小地主,也就是豪強們,那就更不要多說了,他們且先在門閥的怒火下保全了自己再說吧。
曹髦此刻正笑呵呵的坐在東堂內,跟着司馬炎下棋。
司馬炎喜歡下棋,曹髦也喜歡下棋。
兩人便常常坐在一起玩。
麾下有諸多能臣的好處,便是不用事事親爲。
起初曹髦的工作量非常的龐大,一天到晚都沒有可以休息的時間。
可在補充了諸多優秀的人才之後,曹髦的日子也終於是清閒了很多。
奏表奏章有侍中臺的諸多官員們操辦,強大的內臣體系可以在極大程度上減輕君王的壓力和工作量。
司馬炎此刻對新法令非常的好奇。
一邊下棋一邊跟曹髦攀談了起來。
“從今往後就不再徵收人頭稅了嗎?”
“是啊,不再徵收了。”
“可這人頭稅佔據一半以上的收入,若是廢掉,國庫還能堅持嗎?”
司馬炎看起來很是好奇。
曹髦卻笑了起來,“足夠了,足夠了,其實天下的耕地並不少,哪怕是戰亂破壞很大,耕地也不少,原先總是不夠用,那是因爲蟲豸太多。”
曹髦下着棋,頭也不擡的說道:“現在不敢說除掉了蟲豸,但是也算是讓他們不敢光明正大的吸血了。”
“況且,國庫若是真的扛不住了,那就抄家唄,你看蜀地那邊,一次抄家,國庫都能翻倍,要是在中原抄家,那都不敢去想”
司馬炎下棋的手都抖了一下。
他驚愕的看着曹髦,忍不住問道:“可中原這些人,都是大臣的家人,都是我們的熟人,怎麼忍心對這些熟人下手呢?”
曹髦這才擡頭看向了他。
“你是將他們當作熟人,親人,可他們呢?”
“朕不只是他們的君王,朕還是天下人的君王。”
“就因爲他們與朕有親,有舊,便饒恕他們的話,那被他們魚肉的百姓又該如何?朕就忍心看着他們被迫害嗎?”
司馬炎遲疑了許久,方纔說道:“說起來怕你生氣,但是我也曾到地方上看過,那些大族的佃戶,比那些農夫們要過的好原先那些大族要驅趕佃戶的時候,佃戶們都很是不捨,紛紛哭着要求留下來。”
“你的賞田令,反對最多的就是那些被釋放的佃戶了”
曹髦點着頭,“那是當然,忽然被迫下崗,還得繳納人頭稅,還要養活一家人,他們不反對就怪了。”
“至於你說他們過的更好,是因爲大族沒有讓他們餓死凍死對吧?”
“大族就像是圈養牲畜那般的圈養那些佃戶,這些人在他們的眼裡不是他們的同類,是豬狗若只是因爲他們沒有被餓死,就繼續維持如今的制度,那大族會將所有人都變成豬狗。”
“直到有一天,豬狗實在忍不住下去,開始反噬,將這些所謂的主人們通通吃掉,骨頭渣子都不會剩下。”
司馬炎想象着那場景,一個哆嗦。
“而如今讓他們變成有自己耕地的農夫,這就遏制了大族,他們當下的生活或許沒有當佃戶時那般能得到保障,但是,往後或許他們家裡也能出現逆天改命的機會,不會隨意被人殺掉,他們能積累財富,天下興盛的時候,他們也能沾點光。”
曹髦再次看向了司馬炎,“你覺得呢?”
司馬炎只是搖着頭,“我不知道。”
“是啊,伱不知道,朕現在的名聲,在外頭怕是都已經成暴君了吧?這次朕免除人頭稅,他們是怎麼說的?”
司馬炎瞥了他一眼,說道:“他們說你是貪圖虛名,先前窮兵黷武,四處征戰,彰顯自己的聲威,如今又不顧一切的罷免人頭稅,彰顯自己的仁慈,卻動搖了國本他們說你是始皇帝那般的君王。”
曹髦頓時大笑了起來,“跟朕想的差不多。”
“在太學?”
“不是,在新開的一家酒肆裡。”
“他們剛說完這些,御史臺的人就過來給他們抓走了。”
“都是些熟人,大臣諸子,其中有一個還是何司空家的庶長他先前因爲奢侈無度,違背律法而被免掉了官職”
曹髦瞪了司馬炎一眼,“那你就聽着他們罵朕是吧?”
司馬炎很是糾結,“他們也是熟人”
這就是司馬炎爲什麼做不了一個好皇帝的原因了,他爲人確實寬厚,給他當大臣當親戚一定是個很舒服的事情,但是給他當百姓就不好說了。
一盤結束,司馬炎又一次輸給了曹髦。
在近侍收拾棋盤的時候,司馬炎忽然開口說道:“今年的科舉,我報名了。”
“啊???”
曹髦擡起頭來。
這是他這幾天所聽到的第二個匪夷所思的消息了。
都快接近鍾會跟張華一同商談對策的消息了。
“你要考科舉??”
司馬炎認真的說道:“先前因爲我父親的事情,我的官爵都被免除了,如今是白身,只是因爲得到陛下的寵愛,這才得以進出皇宮,這些年裡,我在府內也是讀了不少的書,自認經典能力也不差。”
“所以我想要參與這次的科舉,證明自己的能力!”
“我要靠自己來當官!”
司馬炎信誓旦旦的說着。
曹髦卻揉了揉額頭,“你要是能通過還好,要是通不過,那你丟臉可丟大了。”
方纔還一臉肅穆的司馬炎頓時垮了下來,他苦着臉,“是啊,那諸葛靚當初沒能通過,險些被他父親給活活打死,我這次報名之後就後悔了,不想去了,但是我在各地都已經說了要參與”
“你說我忽然病倒怎麼樣?”
“不怎麼樣!”
“安世,你的宗族過去曾犯下大錯,你若是真心想要補救,要證明你宗族裡也並非都是惡人,那就勿要懼怕!”
“認真學習,然後去考覈,若是通不過,那就等下一次!”
“朝中那些治理天下的人,尚且不怕失敗和挫折,敢直接執行,你考個科舉,怎麼還如此的遲疑呢?”
“你也勿要再跟朕下棋了,趕緊回去,看你的書去!”
“下次考覈,朕絕對不會幫你,也不會允許任何人去偏袒,全看你自己的能力,若是你能走到候補郎的位置上,朕就親自拜你爲官,你不是也有當諸葛亮,輔佐聖王,建立偉業的志向嗎?”
“現在難道不是你最好的機會嗎?你還年輕,那華廙快四十歲了纔出仕,如今都已經坐到了尚書的位置上!你又爲何遲疑呢?!”
曹髦這番話,彷彿給司馬炎打了雞血。
司馬炎猛地站起身來,“定要憑藉我自己的能力,成就一番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