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羲贊錢謙益才高,但未說他德邵,其中意味不言自明。雖然錢謙益來廣州,也算表明了與清廷決裂的立場,但他之前的反覆無常,確實讓人贊不出口來。
不罵就可以了,再贊,實在不是黃宗羲的風格。
而錢謙益回贊黃宗羲的著作,專門提出《明夷待訪錄》也有着很深的意味。
《明夷待訪錄》鼓吹的思想是削君權、重民本,抨擊“家天下”的君主專制制度,跟如今的朝廷集權政體是相對立的,是每一個皇帝都不願意看到的。
錢謙益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反正在回贊中算是小小的反擊了一下。
所以,不要小看吹捧,相互吹捧之中也有可能是西北風颳蒺藜。
……
黃宗羲看了看錢謙益身後跟着的數十輛大車,數百奴僕,問道:“牧齋先生這是打算在廣州常住了?”
“是啊,黃大人,金錢鼠尾總不如我朝峨袍寬帶舒服。再說了,錢某雖已年過耳順,但並不想就此了卻殘生,還想要爲我大明中興盡一盡心力。”錢謙益答道。
“怪不得人說,錢謙益一生只迷戀權位,果不其然,他來廣州不是想着安度晚年,或者做做學問,這是要當官啊。”黃宗羲心道。
“老師,柳儒士沒來?學生怎麼沒有看到?”歸莊問道。
“唉,爾禮,莫說了,真是一言難盡啊。你師母一個月前染病身故,思之令人心痛啊。”錢謙益面帶戚容地答道。
“哦,怪不得看着錢某人眼裡似有愁容呢,原來柳如是死了。皇上一心一意還想見見柳如是呢,這下好了,恐成皇上一大遺憾了。”黃宗羲心道。
“柳儒士詩畫雙絕,才名滿天下,如今駕鶴西去,真乃一大憾事!老師還請節哀順變。”歸莊連忙說道。
“這師徒兩人真有意思,錢謙益讓歸莊稱柳如是爲師母,歸莊倒好,一口一個柳儒士,顯然並不承認她。”黃宗羲聽了師徒二人對話,心中暗笑。
“老師,請!”瞿式耜顯然不願意沿着柳如是這個話題往下說,連忙手一伸,讓錢謙益進城。
“哎,這哪行?黃大人乃國之重臣,就算你和爾禮也是朝廷大員,國禮不可廢,你們在前,爲師隨後而行。”錢謙益推讓道。
“老師,你看廣州文人學子齊聚於此,就是爲迎接老師而來。我等可不敢喧賓奪主啊,再說了,太沖以及學生,都是着常服而來,今日沒有朝廷官員,老師不必過謙了。”瞿式耜道。
“牧齋先生,請。”黃宗羲也伸手禮讓。
“那,錢某人就僭越了。”錢謙益這才客氣一句,率先前行。
“牧齋先生,請問學生可以去你府上拜望麼?”有人喊道。
“諸位,錢某剛到,待住下之後,隨時歡迎諸位光臨寒舍。多謝,多謝!”錢謙益笑着答道。
“牧齋先生,您還收學生嗎?在下願意拜您爲師!”
“牧齋先生,何時設壇講學?學生願意聆聽先生教誨。”又有人喊道。
錢謙益沒想到如此受人尊敬,好久沒有享受到如此隆重的禮遇了,不由得心中得意,滿面紅光。他團團作了一揖,道:“學海無涯,達者爲師。收門生不敢當,但錢某願意與諸位青年才俊共同探討學問。”
“錢牧齋,你身爲大明之臣而不死國難,今日猶招搖過市,寧不羞乎?”
就在錢謙益得意之際,忽然一個清冷譏誚之聲從人羣中響起。
話音一落,從人羣中走出兩個人,正是黃有林和紀學文。
“你們是何人?爲什麼肆意誹謗?”歸莊見有人公然羞辱老師,自是不幹,上前質問道。
“敝人黃有林,這位是紀學文賢弟,我二人雖無才名,但卻有身爲大明人的良心。”黃有林傲然答道。
“黃有林、紀學文?”瞿式耜和黃宗羲都是記憶超羣之人,一聽這名字,就知道這兩位的來歷了。
這兩位是被取締的“冬社”創始人,是極力反對新政的,今日竟然當衆發難錢謙益,卻不知是何故?莫非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嗎?
不過,他二人這一詰問,站到了道德制高點,別人還真不好幫腔辯解。說什麼呢?浪子回頭金不換?這話也不是平輩或小輩能說的啊,就錢謙益的身份來說,整個廣州城大概也只有皇上可以這麼說,在場衆人誰也沒有這個資格。
還有,黃宗羲、瞿式耜、歸莊雖有官身,但若用官身強爲不是官身的錢謙益出頭,就有壓制言路之嫌,當事人錢謙益也必然承受更大的壓力。
一時之間,黃宗羲、瞿式耜、歸莊雖然才高八斗,卻是不知如何應對,只好將目光移向錢謙益。
被人當衆詰難,況且還是道德層面的事,是非常尷尬的。而且錢謙益失節之事天下盡知,無可遮掩。
瞿式耜、黃宗羲、歸莊他們還真怕老先生一時受不住,就此被氣死過去。
可沒想到,人家錢謙益不但臉色沒變,反而笑語晏晏。
“原來是黃、紀二位先生,久仰久仰!”錢謙益拱手笑道。
不急不惱不羞不愧,反而笑臉相迎,黃有林和紀學文被錢謙益弄得一愣,真不知道這老傢伙是修煉成了金剛不壞之身,還是真正做到了“聞過則喜”的地步。
衆目睽睽之下,可怕寂靜之中,一般人還真承受不了這麼大的壓力。
沒想到,人家錢謙益竟然哈哈大笑:“哈哈哈,‘望斷關河非漢幟,摧殘日月是胡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