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上西樓,怕天放、浮雲遮月。但喚取、玉纖橫笛,一聲吹裂。誰做冰壺浮世界,最憐玉斧修時節。問嫦娥、孤冷有愁無,應華髮。
玉液滿,瓊杯滑。長袖起,清歌咽。嘆十常□□,欲磨還缺。若得長圓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別。把從前、離恨總成歡,歸時說。”
高樓明月,清光四溢,有人衣如雪,倚樓橫笛。笛聲悠悠,如在傾訴着無盡的離愁與哀思。
大哥,每年的中秋,你都會在宮中設宴,邀我與二哥一家共度良宵。我厚顏求你讓我留下,過了中秋再走,就是懷着一線希望,希望今晚與你相聚。我在王府等了整整一天,等待宮中來人傳你口諭,可是你沒有。我知道,你必定恨透了我,你真的再也不想見到我了。
蕭然,你還有什麼臉面指望大哥再想到你,和你一起過中秋?你先犯下滔天大罪,蒙大哥開恩赦免,你不思悔過,前日還在宮中冒犯大哥,指責他無心無情,你這樣忤逆不孝,怎配再做大哥的兄弟?怎配再得到他的寵愛?
大哥,請原諒,我是故意的,我故意激怒你,只想看到你真實的反應。我希望你狠狠打我一頓,好讓我知道,你仍然在乎我……
樓下,有侍衛前來稟道:“王爺,王妃已在前廳等候,請王爺入席。還有,樑王也來了,說跟王爺講幾句話就走。”
蕭然放下笛子,兩滴眼淚無聲地滑落,猶如明月中落下的兩滴夜露。
見蕭然從後院出來,蕭翔不由分說將他拉進書房,燈影中照見他的臉色有些嚴厲:“三弟,你跪下!”
蕭然一愣,看了一眼二哥慍怒的表情,緩緩跪了下去:“二哥,小弟不知做錯了什麼?”
蕭翔瞪着他,滿臉恨鐵不成鋼的懊惱,又隱隱含着焦慮:“三弟,你怎可出言無狀,諷刺大哥,觸怒龍顏?你真是膽子越來越大,也越來越任性了!”
蕭然渾身一陣顫慄,心中又有了那種被鈍器擊過後的疼痛:“二哥……你怎會知道?”
蕭翔想發火,卻終於忍住,長嘆一聲:“往年中秋,大哥總在宮中設宴,我們三家一起團聚,說說笑笑,何等快樂。今年你臨去雍州,二哥想,正好藉此機會爲你餞行。沒想到,大哥將我召入宮中,對我說…..今年我們三家分開來過。我覺得大哥的情緒不對,好象十分壓抑、將滿腔怒火死死壓在心裡,他的臉色也不好。於是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才告訴我,前日你去交兵符將令,當面出言諷刺他。”
蕭然慢慢低下頭,一面側影說不出的蕭索。
“三弟,你怎麼可以對大哥不敬?大哥饒了你死罪,只用家法責罰你,這是多大的恩惠?就算他將你外放,也依然在重用你。眼下雍州的重要性你比誰都清楚,大哥派你去,總好過派別的臣子。你佔領了這塊土地,再將它治理好,豈非是千秋功業?你怎能對大哥懷恨在心,當面忤逆他?”
蕭翔的聲音不高,可字字句句如利箭射在蕭然心頭,他甚至聽到了自己流血的聲音。二哥,你怎知我心意?如果大哥能夠原諒我,便是他讓我死我也是心甘情願的啊。可是現在,他只是趕我走,他不想看到我。他再也不會原諒我了,所以他要將我放逐到他看不見的地方。
我這樣子,生不如死。身似飄蓬,心如飛絮,想不到,時至今日,我再一次嚐到了這種滋味。
大哥,他更生氣了,是麼?可他只是叫我滾,他連打我都不屑動手了。
“怎麼不說話?你在大哥面前不是很會說麼?有本事把他氣成那樣,三弟,二哥真是佩服你了。”蕭翔見他沉默,以爲他在消極抵抗,氣得咬牙切齒,臉色有些發青。
蕭然擡起頭來,看着蕭翔,目光平靜到近乎死寂:“二哥,你打我吧,你狠狠打我一頓,讓我心裡好過些。是小弟該死,小弟罪無可恕。”
“三弟……”蕭翔心頭劇震,爲什麼,三弟看起來那麼平靜,卻讓他覺得無限哀傷?這小子到底在想什麼?從小到大,他的心思總是比別的孩子深重。大哥以前說,是因爲然兒讀的詩書太多了,詩詞最易移了人的性情,可是,他也是大將軍啊,一位手握重兵、馳騁疆場的將軍,不應該有如此細膩、敏感的心思。
“二哥,求你,狠狠責罰小弟吧。”
蕭翔看着他蒼白的面容,心狠狠一痛,終於不忍。輕輕伸手,將他扶起來:“三弟,我不罰你。我知道,你的心裡也很苦。今夜中秋,我只是來看看你,跟你說幾句話。我要回去了,明日,你是不是打算離京?”
“是。”蕭然點頭,黯然垂首,喃喃道,“二哥,小弟不孝,從此不能在你和大哥身邊了。請二哥代小弟盡孝。若是大哥一輩子不肯原諒小弟,小弟死後,魂魄只能飄遊在外。小弟在九泉之下也無顏去見父皇母后……”
“三弟,你不要說了!”蕭翔聽得心痛如絞,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走了,你——保重!”匆匆奔出書房去,唯恐下一秒他的眼淚就要落下來。
明月中天,好風如水,對月品茗的兩個人淺淺含笑,軟語溫存。可是,秋若水知道,自己的丈夫並不快樂。這樣的良辰美景,對他而言只是徒增傷感。除了握住他的手,悄悄把安慰、體貼與支持通過掌心的溫度傳遞給他,她什麼也做不了。
皇宮內卻是另一番景象,御花園中燈火輝煌,蕭潼與皇后陸宛柔、太子蕭丹,另外三位妃子、兩位公主,還有明妃趙凝兒抱着未滿週歲的蕭華,全家人一起賞月,熱鬧非凡。
陸宛柔很奇怪,今年爲何皇上不召兩位弟弟全家進宮一起過中秋?蕭潼的解釋是,明日蕭然就要出發去雍州了,今夜讓他們小夫妻倆好好享受一個寧靜安詳的中秋,享受屬於他們自己的世界。
陸宛柔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她根本不知道蕭潼與三弟之間發生了什麼,所以也沒有深究。可是今夜的蕭潼顯得有些神不守舍,一個人喝了很多酒,總是在別人歡笑的時候,她驀然捕捉到他眼裡淡淡的落寞與憂傷。
到最後,她給自己找到了解釋,想必皇上不捨得寶貝弟弟,知道他要遠行,所以有些離愁別緒。她忍不住微笑,怎麼自己這位木頭丈夫也會有如此傷感的時候?三弟到底是十九歲的大人了,早已爲人夫、爲人父,難不成他要永遠將他系在身邊?
夜深了,蕭然安頓好妻子、女兒,獨自回到書房,提筆畫下一幅丹青:蕭潼一身明黃、氣宇軒昂,眉宇間那種睥睨天下的氣勢躍然紙上,栩栩如生。
蕭然將畫掛在牆上,對着畫像跪下去,深深俯首:“大哥,小弟明日一早便要走了,我知道你不想再見到我,所以,我不敢去打擾你……但我會把這幅畫帶在身邊,就當是你在我身邊。我會日日向你請安,向你報告我在雍州的進展……大哥,你什麼時候才能原諒我?不要讓我遙遙無期地等待……
你說過,我是你的心,有一顆鮮活的心在你胸膛裡,你便仍然活着。即使它有病,即使它偶爾受傷、流血,讓你痛不欲生,可若沒有它,你就徹徹底底地死了……可是,你現在親手摘了這顆心,你親手將它丟棄了……你會怎麼樣?我又會怎麼樣?我真的不知道……”
晨光熹微中,一行車隊出長寧,十五匹駿馬、三輛馬車,滿載着蕭然一家,悄悄離開了這個他生長了十九年的地方。
蕭然坐在追雲踏月駒上,回首,再回首,遙望着皇宮的方向。此刻,大哥應該在早朝,即使他不在早朝,他也不可能來送自己了。
露冷霜寒,木葉蕭蕭,蹄聲踏破清秋。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
漸行漸遠,憂思無盡,蕭然的一身白衣在滿城秋色裡,顯得越發清冷、孤獨。
當車隊完全消失在視野裡,城樓上,一身明黃的人緩緩轉身,拾級而下。宇文方緊跟在他身後,看着皇帝臉上深不可測的表情,囁嚅道:“皇上……王爺此去,怕是傷透了心。”
蕭潼一道冷冷的目光掃過來:“是朕傷了他的心?”
宇文方一窒,垂下眼簾:“不是……是王爺不好。王爺犯了那麼大的罪,皇上沒有將他斬首,已經是法外開恩了……”
“你知道就好!”
宇文方不敢再說什麼,心中沉沉嘆息:然兒,皇上這次真是氣得不輕,我本想來給你送行,可他竟然明令禁止我這麼做。然兒,對不起,我只能等你到了雲間再給你寫信了。一路保重,希望你在那邊可以放下心事,真正快樂起來……